第二回
  杏村店張拳毆秀才 花柳房敗奸遭刑法

 
  題辭:
  雨意似波流,雲情似泛鷗。恨孤燈、搖動心浮。衾冷夜長消不去,心既逝,意難留。枕畔似仙儔,宮爐如熱油。舊風流、都是新愁。方知淫欲是冤仇,洗不盡,許多羞。
右調《唐多令》
  且說雲上升在睡中,覺得扯被窩甚急,掙醒來,喊叫兩聲:「有賊,有賊」。柳氏慌忙褲也不穿,跑出店外。花笑人也道:「有賊!」忙走起來趕去,原來是舊相知,把她下身一摸了,都是精赤的。花笑人輕輕說道:「為何如此孩氣?幾乎做出事來。我去安穩了他們,少刻再來與你風騷。」
  那雲管家在夢中聽見主人喊叫,爬起來,碰頭撞腦,摸得到主人房前,已是半日。問主人道:「賊在哪裡?」雲上升道:「去多時了,快點燈來。」
  花笑人自外走進,吹起燈來,到房中去照。雲上升起來,檢點行李,一件也不失,見椅子上反多了兩件裙褲。花笑人看見柳氏裙褲掛在椅上,假意道:「這兩條裙褲是我們的,尚且在此,清平世界,有恁盜賊在此?大驚小怪!」煩惱了一番,拿了裙褲出房。管家也仍去臥著。雲上升想道:「方才分明有一個人扯我衣被,我叫起來,聽他走了出去,難道是鬼不成?倒受一番惡氣。只得又睡了。
  花笑人即滅了燈,拿了裙褲,將店門活扣,竟到楊三家來。推門而入,把門上閂了,到柳氏房中,笑道:「好個騷婦人,褲都脫了,竟要與他勾搭,幾乎白白弄了事,沒處算賬。」柳氏笑道:「我只道你在內,原來又做了客房。」花笑人道:「今日客人多,因那遭瘟的來得遲,沒有房子,故此我權讓與他。以後不可造次。」二人即上牀做事。柳氏道:「我被這客人驚壞了。」笑人道:「不要忙,我明日少不得與他尋事,罵他一場。」弄到五鼓方歇。
  笑人回店,即點起燈來,叫工人起來做飯,以便客人趕路。漸漸天明,眾客次第都出了門。雲上升也起來,梳洗用飯,收拾行李完事,到店前稱銀八分過去。花笑人即高聲道:「差了,主僕二人該銀二錢,沒有八分的!」口中說,手中即將銀潑去。
  雲上升便添上四分,是一錢二分。笑人睜起一雙怒眼道:「此一間房是我自家睡的,讓與你睡,還不知好,反大驚小怪,擾動我們。二錢是一釐也不少的。」雲上升道:「我來投店,哪管是你的房、別的房,昨夜分明有人扯我衣被,我叫起來,聽他走去了。你來與我做對,是何主意?」雲管家接口道:「我們相公是科舉應試的,你敢欺侮麼?」花笑人輕口薄舌道:「看這個嘴臉,料然舉人輪不著你們。你們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處百姓。」
  雲上升不覺發怒,便一掌撩去,打一個空。花笑人便趕出櫃外,摩拳擦掌,與雲上升廝打。烏心誠忙忙隔住了,說道:「相公是應試,要趕場期的,幾分銀子是小事。況且這一間房,往常客人多了,他讓出來,也要二分頭。他是粗人,言語激撞了,拿銀包來,我替相公稱罷。」外面又有幾個鄰人進店勸解。
  雲上升只得在櫃上攤開銀包,烏心誠進櫃內,拿了籌兒,將手去包中撮了一塊,約有二分餘,假意一稱,道:「是了。」將銀放過,即出櫃來,搓挪雲上升出了門。向來花笑人與烏心誠,一個做惡,一個做好,見忠厚客人,明明要多詐兩分,不知詐過了多少客人。正是:
  離家便曉前途苦,舉目無親客路難。
  雲上升只得忍氣出門。管家道:「相公方才稟了官司,究治他一番,也說不得做了官管不得本處百姓。」雲上升道:「這也容易。只因場期迫了,功名事大,那為這小人口舌,在此耽擱亂心。只有一件不明的事,我疑他恨他。」管家道:「相公是恁的事?」
  雲上升道:「我早晨起牀,見枕頭的邊有一朵女人的翠花,牀下又翻出一雙女人的睡鞋,因此想起昨夜的裙褲又是女人的。況且我睡之時,椅上並沒有裙褲的,卻從何來?早晨,工人拿臉水進房,我問他主人內眷,他說:『在鄉間。』又問他昨夜客人可有娼妓接來在此玩花弄月?他說:『是店主自睡的臥房。』我想來昨夜扯我被的,分明是他平日偷淫婦人,道我叫破,故來尋仇。我實恨他!」此後一心行路。
  兩日之期,已到南京省城。尋一所靜寓,候至場期,進過三場。揭曉之期,雲程竟中了舉人。原來,句容縣縣主是他本房座師。
  雲上升在省城忙了半月,回家時,路守句容,即去拜謁座師,慇懃敘話,不必說了,又款留道:「賢契且緩歸期,屈留在敝治數日,自有別贈。」即差皂快尋一所雅房,送雲上升寓下。
  次日午後,戲宴相待。酒至一半,戲暫停止,雲上升乘暇,將前鄉試時投寓花笑人客店,說他如何詐銀,如何毆辱。又把夜間有婦人進房,與拾花朵、睡鞋之事,細細說了一遍。縣主道:「此人向來分明有窩奸之事了。只是無證無憑,難好罪他。小弟明日拿他來,只罪他的詐銀毆辱,姦情不究,也便罷了。」戲完別散。
  次日,早堂開門,雲上升入門謝宴,後堂相見坐話。忽聞儀門外有人喊叫屈,似有廝打之聲。此人向在縣前值更,衙門人頗熟,故叫不來攔阻,後堂但聞喊聲迫近。縣主道:「這等可惡!賢契少坐,待我坐堂問他。」
  縣主步出堂來,問道:「是何人喧嚷?拿過來。」只見兩人跪下。一人稟道:「小的是楊三,向充老爺台下更夫。今晨更完回家,但見門不上閂,小的走到房內,燈還未滅,親見這奸惡花笑人,從小的妻子牀上爬起來。小的擋住扭他,他打小的一拳,逃出了門。小的隨即跟他到店,喊叫地方四鄰。反倒恃強,把小的亂打,反說小的誣奸賴良。冤屈無伸,求青天爺爺鑒察伸冤。」
  花笑人道:「小的是開飯店生理的。楊三常常到店,賒飯吃了,不有還銀。今日計他飯錢,反將妻子妝奸圖賴。叩求爺爺追銀究治。」楊三道:「討飯錢?何不日間來討,偏在黑夜來討?小的是五更時叫破地方的。」
  縣主問道:「你的住居與花笑人店房,隔有多少門路?」楊三道:「只隔得三家。」縣主道:「是了。」即撒火簽一枝,速拿楊三妻子柳氏赴審。隨即退入後堂,對雲上升道:「賢契向來拾的花朵、睡鞋,即此是也。」雲上升道:「門生在此聽見,已稔知花笑人之奸惡矣。」
  說話之間,柳氏拿到。縣主叫帶進後堂跪下,問道:「你這淫婦,為何前八月初一夜深之候,到花笑人臥房,做上門行奸?花笑人現已招出,你從直說來,免受刑法。」叫皂隸備子伺候。
  柳氏聽說,句句刺著了心,又聽說備子,驚得心慌,不敢隱匿,便招出:「八月初一之事實是有的。小婦人進得房時,被一位客人喊叫:『有賊!』慌慌走出回家。實是不曾行奸。」縣主笑了,道:「那日不曾行奸,向來與他行奸不消說了,昨夜與他行奸更不消說了。」即指雲上升道:「那時喊叫的客人,即此雲相公便是。你還有睡鞋、花朵落在他手中。」說完,坐出堂來。
  花笑人與楊三、柳氏一齊跪下。縣主道:「花笑人,你這奴才,前八月初一日,雲相公投宿你店,此時楊三妻子進房,思量與你行奸,不料被雲相公喊叫驚回。你次早反多方勒詐他,又多方毆辱他。你昨夜又與楊三妻子行奸。你奸了他的妻子,反又打他,又把飯金誣賴他,天地間有你這樣惡人!」撒簽一把,叫:「打。」花笑人嘿嘿無辭,甘受了二十板,枷號一個月示眾。隨即又條柳氏二十板,逐出縣門。
  退入後堂,雲上升立起恭手道:「老師聽訟折獄,可謂精明允當,不用嚴刑酷楚,而民情皆得。甘棠之頌,且嘖嘖也。」縣主道:「小弟本欲為賢契洗髮毆辱之恨,不料他又行奸,自來投網,乃天心厭惡之所致也。小弟何功之有?」送別,閉門。
  可憐那花笑人,帶了枷,眼淚雙垂。兩人抬了枷,還一步一步兒,行走不上,就是那三寸金蓮的小腳兒,也沒有這樣嫋娜。前日楚霸王的英雄,如今變了一個夜宴的美人了。有一首《長相思》辭兒為證:
  念君家,想君家,特請風流婿吃茶。辣面料多嘉。插紅花,帶紅花,象板高敲唱曉衙。獨卓實堪誇。
  且說花雋人見二哥打鬧,跟隨到縣前探聽。只見二哥打了,又枷出來,忙忙出城,跑到家中,報知二嫂。秦氏跌腳道:「咳!妻兒男女在家,一向不來瞅睬,竟做出這樣王八事來!怎好?怎好?」一面說,一面收拾了一個禮包,將三年苦積的針黹銀子,帶在身邊。文姿得知,出來送秦氏道:「我該陪姐姐同去的,只因家下無人,不好離身。嬸嬸去可小心伏侍調理,休得要激聒煩惱。」
  秦氏到得店中,天色已曉,見有許多衙門人在店鬧吵,要分例銀。秦氏只得用了若干。次早起來,安排些酒飯,親自送到縣前,夫妻各相垂淚。花笑人道:「屁股打爛,疼痛難熬,坐又坐不得,立又立不得,困又睏不倒。只一夜之間,幾乎送死。雲舉人是太爺的門生,聽太爺口角,要送情與他。你可央人去說,送他五十兩,求他急急放我。再是幾日,決然沒命了。」
  秦氏回店,適值父親秦和晉來看望女婿。秦氏即與和晉計較,取銀五十兩,付與和晉,同烏心誠到雲上升寓中見了,奉上下禮,哀求恕罪。雲上升道:「我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處百姓。如今要我管,一百兩是一分不少的。」烏心誠道:「飯店人家,實是沒有,還求相公開恩。」雲上升道:「我當初鄉試之時,些須盤費,是多方借當來的,何故花笑人不肯開恩?」
  秦和晉同烏心誠只得告別了,拿了原銀,到枷前計較。花笑人道:「只因我當初托大,輕欺了他,如今來翻巢了!我實熬煉不過,銀是我掙的,依舊是我用去,我也無悔。」
  二人轉身到店,與秦氏說了,只得又添上三十兩,再去哀求。雲上升方才心肯。可憐那花笑人,熬過三個晝夜,就似三年也沒有這樣難度。雲上升次日發書,寫道:
  花笑人姦情一案,蒙師台治以夏楚,枷警過衙,在笑人已知洗胃刮腸,改弦易輒矣。乞師台弘開日月之天,魍魎不敢再現。臨楮不勝翹企。
  縣主看守,知雲門生有物到手,即叫皂隸取進花笑人,吩咐道:「你這惡人,本要枷完了,還要罰你修城。如今云相公在此求饒,放你去罷!以後須改過自新。」花笑人叩頭,扶出到店中。只得耐心將息了月餘,杖瘡方好。仍復開店。
  秦氏放心不下,就在店中居住,夫妻不時埋怨激聒。又兼楊三因柳氏杖了二十,時常臨門叫罵,不成一店。主顧漸少,將花玉人一百兩安家錢都用盡了。只得退還店房,仍回鄉間居住。
  此後,依舊與烏心誠撮空打哄,又惹出事來,幾乎喪死。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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