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欲認親生女費盡心機 兩遇戲文場帶回敗子

 
  題辭:
  昔將窈窕輕拋送,今日投歸林鳳。本是宮門燕種,相見難相共。戲場紗帽今無用,卻被真官打弄。堪笑爹娘護擁,不許先生責重。
右調《桃源憶故人》
  說那梅翰林探聽得林鼎是少年進士,尚未聘親,一心要將桂娥送與林鼎為妻,預先去拜閩縣知縣,央求知縣為媒。林鼎上年縣考之時,原是閩縣第一名,又是門生,知縣自然竭力。一日,林鼎馳驛到家,但見:
  烏紗小帽罩著玉面書生,圓領紅袍籠著碩人君子。光銀帶懸得輕舒,粉皂靴蹬來持重。
  見有人便道臨門下馬,即拜了高堂,和餘下人都相見了。又拜了林蘭與鳳娘。次日去拜知府推官,俱以晚生禮見。去拜閩縣知縣,縣主留入後堂,林鼎照依謝師之禮相見。知縣燈一恭道:「賢契高才捷足,年少聯科,使小弟我不勝雀躍。」
  林鼎亦打一恭道:「門生駑駘下乘,蒙老師伯樂一顧,得以上進,深感知己之恩。」知縣道:「賢契春闈,鞍馬之間,恐長途不無勞煩。」林鼎道:「托煩老師福蔭,一路平安。」知縣道:「固知賢契欽欽賜馳驛完婚,佳禮是不宜遲了。」林鼎道:「匆匆到舍,實在不遑。」知縣道:「小弟即為賢契作伐何如?」
  林鼎道:「門生不才,此事何敢煩老師之九鼎。」知縣道:「賢契佳偶,實已有之,向日梅翰苑老先生有一們令愛,德容兼全,曾挽小弟牽絲,招賢契為婿,賢契理當俯就,令小弟亦有半面之光。」林鼎道:「門生草蘿僥倖,何敢仰攀翰苑名楣?倘若果然,門生即當稟過家嚴,無不如命。」知縣道:「少刻踵門叩拜,專領佳音。」
  林鼎告別,一路暗喜,到家即將梅翰林小姐、知縣作伐之事向父母說知。林蘭與鳳娘大悅。少頃,知府推官到門回禮。不半晌時,知縣回禮罷,便又說起梅小姐。新進士說道:「吾已曾稟過家嚴,十分相悅。只不敢高攀,心下躊躇。」知縣道:「賢契不必太謙,專候擇日過禮就是。」告別上轎,隨即吩咐皂快往拜梅爺。
  到門報進,梅翰林忙出迎接。進廳敘坐,道些寒溫。知縣即把林鼎姻親允協之事,宛轉說了一番。梅翰林十分歡喜,送了知縣,進內與夫人、小姐說知,說:「佳期不遠,可上心打點妝奩。」夫人、小姐聽見女婿是一個少年進士,俱暗暗歡喜。鮑良夫婦得知桂娥許與新科小進士為婚,也暗暗歡喜。
  宮芳夫婦得知外甥定了梅翰林小姐為妻,可以放膽稽查,也暗暗歡喜。林蘭擇吉聘過,不一月之期,又擇吉親迎。此時,燕娘早已被鳳娘接過林門。到期,林蘭發帖去接姐夫。
  宮芳此番早早借一件海青等候,一接就來,有心要看梅小姐容貌,果與自己妻子同否可知。但見林外甥頂冠束帶,侍從威嚴。官宦人家做事,自然壯觀。親迎奠雁,娶過了門。雙雙拜了花燭,處了洞房。合巹撒帳之後,揭去新人蓋頭的拜帕,燕娘忙去一張,見新婦容貌果然與自己一般。眾親見了,也都說容貌似燕娘。
  此時,周才夫婦,梅翰林撥與小姐隨嫁林家。燕娘暗地叫周嫂商議:「明知這梅小姐原是自家女兒,依今看來,容貌態度、年庚八字,樣樣與當初棄女相合,這分明是我的女兒,是鮑良收養的。但我想當初一點血孩,必然是凍死、餓死,焉能存活?如今欲對林奶奶面前說明,竟相認為我女。只是毫無把柄,於理不通。但問當初棄女之時,你可有什麼衣服裹她?或者去問鮑良,說得相對,就可相認了。不然,只好心中自苦自知,對面相逢不相認,少不得苦殺我了!」
  周嫂道:「當初拋棄之時,我心中不忍,將一件天藍小棉衣包裹好了,又將大娘與我的繡譜包在外面,叫周才放在高燥之處的。」燕娘道:「是了。」隨即對宮芳說知。宮芳竟到鮑良店中,堂堂而問,先探一句道:「聞知令愛當初是河邊收養的,如今既為甥婦,鮑兄不必瞞我。」
  鮑良此時正要求宮芳抬舉,竟一一說明。宮芳道:「這就是日前所言第四胎的小女。當初有一件天藍小棉衣裹好,外面還有一幅繡圖包的,不知如今可還在麼?」鮑良道:「果然不差。我在下珍藏在此,以防後有相逢。如今果然。」即叫婆子拿出那繡圖來,雙手送與宮芳。宮芳接來看時,原來是一幅油透的七子圖,上面的標題是:
  七莖芝蘭秀,芳香繞畫堂。
  繡成林氏譜,願學郭家郎。
  宮芳見有了證驗,萬千歡喜,心中忖道:「我前番看見林娘子有一幅不油的七子圖,上面的詩是『繡成宮氏譜,願學郭家郎。』如今此圖,為何又說:『繡成林氏譜?』可見得我女如今為林門之婦了。」
  一面想,一面即告別歸來,將繡圖付與燕娘。燕娘見了,她萬千歡喜,藏在身邊。過了三朝,漸覺工夫閒暇。鳳娘與燕娘說起:「新婦與妹妹容顏舉動竟是兩人一體,這也罕有。」
  燕娘笑一笑道:「正是。我自來有一樁心事,要與姐姐說明。只恐外甥是新貴人。甥婦是小姐,又是新奶奶,不敢斗膽。」鳳娘道:「我與你是同胞姐妹,外甥是小輩,有事但說何妨。」燕娘道:「我當初第四胎的女兒,你妹夫不忍見溺,叫周才抱到城外河邊丟著,待她自死。周嫂私把棉衣一件包好我女,叫周才放得安穩之所,萬一有人收養,救她一命也好,後來也不知生死若何?直到前年雪天,你妹夫往店買酒,滑倒雪中,遇一好人扶起。原來,是城外捉魚的,姓鮑名良,昔年常到我家賣魚,故此相認,如今住在梅親翁後門,開一腐店,因留你妹夫到店飲酒。他說起有一個小女,是梅老爺接進去做小姐了。」
  說到此處,鳳娘便吃了一驚道:「這等說來,我新婦是鮑良所生的女子?」燕娘道:「正是。只為我前年孤苦不過,簇新思量女兒,聽見鮑良之女年庚與我棄女相同,教你妹夫仔細打聽。不料,周才夫婦投在梅親翁府中。一日,你妹夫在腐店飲酒,偶見周嫂拿了錢、米來送與鮑良,說:『是夫人、小姐送出來的。』你妹夫就問當初棄女之事,周嫂招到靜處說:『小姐與舊主母面貌相同,年庚八字與當初棄的姑娘一般相合。』也疑心是我的女兒,是鮑良收養的。此時因恐梅老爺見責,不敢揚聲。你妹夫也礙梅老爺體面,不敢細查。日前拜親時,我見甥婦面貌相同,隨即細問周才娘子,問明白了,隨即叫你妹夫去問鮑良。他夫婦方才一一說明。」
  說到此處,鳳娘又吃驚道:「這等說來,我媳婦又是妹妹所生的外甥女了?」燕娘道:「面貌相同,天下亦有,我小妹子也不好冒認。只因當初棄女之時,周嫂私下將我當初油透這一幅繡譜包裹在外,以防日後相逢。如今幸喜鮑良藏著,交還你妹夫。小妹子見了證驗,方才敢認。」
  一面說,一面將繡圖送過,又接口道:「我妹子孤窮老苦,料道沒有結果。不料第四胎之棄女,竟得成人。昔為翰林小姐,今為進士夫人,實出萬幸。如今求姐姐對姐夫、外甥、甥婦俱說明,抬舉我小妹子與妹夫做個丈人、丈母。」鳳娘說道:「我也道媳婦與賢妹的面貌天下有這樣相同,可見原來如此。想當初母親標題繡譜,妹子定要移換,那時節大數就已定了。」
  當晚黃昏之候,鳳娘入臥房,就叫丫頭:「去接了老爺、奶奶來,太奶奶有話要說。」丫頭去請,林鼎夫妻即到父母房中。鳳娘將前事,依了燕娘口角,述了又問,問了又述。
  梅小姐回言道:「我媳婦果然姓鮑,因九歲時節到我梅爹爹後院玩耍,梅爹爹看見我折了一枝梅花,就出一個課兒與我對,道媳婦對得好,即與奶奶計較,說哥哥不肖,不如留了此女,日後招個貴婿,反有個結果。如今不想姨娘是我親生之母。」鳳娘道:「如今既已說明,都是一團骨肉了。親生父母自不必言,梅家父母,我兒與媳婦須當孝順,就是鮑家父母,也當接來,一同安享為是。」桂娥道:「媳婦向來原叫鮑父歇了腐店,只為媳婦未曾出嫁,故此不肯。如今求公公與婆婆格外抬舉。」鳳娘道:「你們可回房安息,明日我自有道理。」
  林鼎夫婦回房,取笑說道:「原來,我是你的表哥哥,你是我的表妹妹。如今重疊加親,今夜也該重疊幹事。」桂娥也取笑說道:「今番我是妹妹,你哥哥休得與我同牀。」兩人取笑了一番睡著。
  次日,鳳娘一早就著人去請了妹夫來,教兒子、媳婦頂冠束帶,拜了岳父、岳母。又著人去接鮑良夫婦到家,叫媳婦也拜了兩拜。西邊打掃三間樓房,與妹夫、妹子住下。東邊打掃一間樓房,與鮑良夫婦住著。下午備了牲醴之儀,燒一個福紙,各各排酒相待。
  光陰易度。到了次年正月,林鼎進京選官,見周才老成能事,帶在身邊,路過浙江杭州,杭州府推官與林鼎是同年,請林鼎宴游西湖。湖船上做戲相待。叫一班戲子,原來,宮榜在內。
  當日,宮榜聽見推官請的同年是閩縣林進士,與自己同縣,也有心要問父母的消息。做戲之時,瞧見林進士身邊服侍的,竟似昔年管家周才。周才也看那做大淨的,竟似昔年宮芳的小主人。兩邊各各心照。
  日落西山,散了筵席,推官送別林鼎上轎進城。宮榜竟跟隨林進士到寓。林進士下轎進內,宮榜把周才扯一把,問道:「你可是周才麼?」周才回頭轉來一看,問道:「你可是宮家小主人宮榜麼?」宮榜回言道:「我正是宮榜。」周才也回言道:「我正是周才。」宮榜道:「你原來隨了新進士了。不知我的父母近日如何?」
  周才道:「不要說起!大爺、大娘為小主人敗完了,又漂流出來,好不窮苦。如今虧得這林老爺是外甥,目下便覺快活。」宮榜道:「怎的是外甥?」周才道:「是鳳姨娘的兒子,豈不是外甥?」宮榜道:「嗄!原來就是林家的表弟,竟中了進士。如今面貌魁梧,不似幼年了,故不相認。你可進內說聲,待我見見他。」周才道:「這也自然該見的。你可在外,待我進去說了,來請。」
  周才進內,對林鼎一一說明。林鼎即叫:「請見。」周才出來邀入。宮榜進內,作揖敘坐,低頭落淚,臉上通紅,啟口羞澀。林鼎開言道:「表兄萍蹤在外,令尊、令堂十分掛念,理當歸寧父母為是。」
  此時宮榜也覺明白,說道:「小弟不才不肖,上累父母受苦,真天地之罪人。目下雖欲歸寧,奈無路費,是以遷延時日。」林鼎道:「路費小事,都在小弟身上。」即留宮榜在寓安歇。寫下家書一封,打點次日教宮榜起程回家。
  不料,同班戲子因宮榜欠了許多賭錢,時時防宮榜逃走,因此晚戲完,忽然不見,竟不回寓,次日,即去報了服色主人沈府。原來,一腳好戲子,服色主用銀數十兩買他身子,謂之班錢,若還逃去,同班俱有干係,故此去報沈府。沈府即差兩個狼管家出外找尋。內中有一個班友道:「我昨日見他跟了林進士的轎子去了。」
  管家同兩個班友竟尋問林進士寓所。有人指說:「是清波門內。」尋到此處,卻好望見宮榜自門內走出來,到城腳邊去大解。管家即緊緊跟著,等他解手完時,急忙扭住道:「你逃了班次,你逃得好,我尋得好,同你去見主人。」
  宮榜忙忙說道:「林進士是我表弟,是他留我在此。」那管家罵道:「活放狗屁!」連打了十餘個手掌。漸漸同班俱來,扭著,不由分說,扭到沈府。沈相國公子即寫一個名帖,送到仁和縣中,縣主打了二十板,仍著原班做戲。宮榜哭哀哀,只得仍到戲班寓中,將息棒瘡不提。
  且說林鼎因表兄不見,叫周才找尋了片時,恨道:「此人狼子野心,畢竟是不成抬舉的。我如今也管他不得。」當日就起程,竟自進京,候選得了廣東潮州府推官。仍取原路,回到杭州。免不得依舊去拜同年。那杭州理刑也免不得依舊戲酒相待。卻好又是宮榜一班值官。宮榜已知是林家表弟,因理刑在上,只得小心到案前叩頭。
  林鼎抬頭看時,想道:「此子分明是宮表兄。這不成人的賤才,且不要睬他,待他做完了戲文再處。做到明月穿簾,戲已完了。林鼎吩咐道:「可喚那做大淨的戲子來。」宮榜只得低頭到案前跪下。林鼎忙忙立起,那理刑見林鼎立起,也急忙忙立起。林鼎問道:「我進京時寫了家書,叫你回去,自然有盤纏贈你。你何故一去不別而逃?依舊做此賤態?」
  宮榜立起在旁,把此時出門大解,沈府疑逃班次,管家捉去送官、責打之事,說了一遍。林鼎道:「原來如此,竟錯怪你了。」隨即回頭對理刑道:「此人是年弟的表兄,偶然流落在此。上春進京候選之時,因擾年兄,戲中相認,帶到寓中留宿,原欲送他還鄉。不料被服色主沈家拘執。今日又得相逢,年弟竟欲帶回。倘沈府又有見責,全仗年兄周旋。」理刑道:「原來是令表兄,適間多有得罪。年兄竟與同回,不必過慮。」林鼎隨即告謙起身,此時同班聽了,默默無言。
  林鼎在杭又耽擱了數日,起程回家。一路上,把自己妻子,「係梅翰林之小姐,即是令妹。」細細對宮榜說明。
  不上一月,到了家門。叫表兄在外片時:「待我進內,對令尊、令堂說明,然後出來迎接。」林鼎此時係新選推官,分外鬧熱,進門拜見父母,並拜見了岳父、岳母,一家坐下,說:「表兄宮榜初時在杭做戲相遇,叫他回來,被杭州沈相國公子送官拘責,如今又是做戲相逢,帶回在外。」
  燕娘聽了,又氣又苦,默默無言。鳳娘道:「既如此,快請進來。」林鼎自家出外,攜了宮榜之手,邀入內堂。宮榜垂頭羞臉,▉▉的走進裡邊,見過了姨夫、姨娘,隨即去拜父母。
  燕娘一把扭了兒子,連頭撞去,連聲罵道:「你害的我好苦!我為娘的養你惜你,指望你成家立業、養老送終,故此把你姐妹一個個俱溺死。哪料你這禽獸,竟敗盡了一天家事,不顧爹娘,漂流出外。若非你的姨娘與這個妹子,早做了溝渠餓莩!」一邊罵,一邊號號啕啕地哭起來。
  鳳娘與子媳輩俱苦勸道:「今日是你女婿帶回,凡事看女婿分上,饒了他罷。從今以後,改過自新。」勸了一晌,燕娘方才氣平。
  此後,燕娘嚴束兒子,不時打罵。宮榜住在表弟官宦人家,難以斬薄,漸漸做了好人。林鼎後來挈家上任,三年好官,欽取察院。梅翰林夫妻終身之事,是林鼎送老歸山。鮑良夫妻也是林鼎了落結果。宮芳夫婦也是林鼎送終收成。宮榜也是林鼎婚配。周才夫婦、兒子,林鼎格外抬舉。
  只是桂娥一女,三家享其福祿。桂娥又生子女,累受封誥。夫妻壽至八旬以外而殂。看了這一本小說,你道是溺女的好,還是不溺女的好?呆人看了也該明白,狠人看了也該回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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