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窮人說舊話字字傷情 富家迎新生般般引淚

 
  題辭:
  回首當初上畫樓,閒窗春色滿簾鉤。於今風雨一天愁。狠把嬌姿付流水,追思有恨鎖眉頭。逢人唯有淚珠流。
右調《浣溪沙》
  且說燕娘自丈夫出門買酒、糴米,去了半日不見回來,看雪兒愈加緊大,自己孤孤單單,心中悽慘。想起昔年爹娘遣嫁之時,滿房紅綠,即在丈夫家中,也是錢米盈餘。指望生子承家,不料孤單苦楚,一至於此。當初若收得一女,今日也可相依,不覺傷心痛切,哀哀地墮下淚來。
  宮芳醉醺醺走到房中,見燕娘哭泣,即撫燕娘之背勸道:「哭泣無益,且煮起飯來吃了。今天我虧得遇著好人,請我吃了酒飯,又送我柴米。我已飽了。」燕娘收了眼淚,到灶間燒煮,問道:「你遇著哪個好人,請你吃酒,又送你柴米?」
  宮芳把自己跌到雪中,鮑良來扶,留到店中飲酒,梅翰林將他女兒做小姐之事,細細照依鮑良口角說了一遍。燕娘道:「這等,我們倒學他不及。看起來,我們的有子,與梅翰林的有子,不如鮑良的有女。就如我林家姐姐,連肩三女,我昔年怪她收養,如今三個女婿俱是秀才;三個女兒,俱十分孝順。我昔年怪他娶妾,如今妾生的外甥,聰明篤學,可成大事的。」
  宮芳接口道:「我聽見有人說:『林鼎外甥目今有府考上道過了。』他從的先生,是我們當初不合而去的金重先生,又通又嚴,請到今,再不改換。」燕娘接口道:「我昔年怪先生打罵宮榜,如今恨不得反宮榜的肉兒咬他幾口方才快心。」
  宮芳又接口道:「我記得昔年拿周的時節,我們的敗子拿了紗帽、圓領,林家外甥拿了筆墨、印子。此時眾親人人稱贊我們,獨有我家的惡姐夫提破。不料,如今我們的敗子做了大淨,帶了戲場中紗帽,林外甥竟然翰墨精通了。」燕娘道:「前邊事體,說也傷心,不必說罷。」
  只見天色已暝,飯也熟了。喜得外邊雪亮映來,夫婦乘亮吃了些飯,收拾了上牀。燕娘說起前邊第四胎的女兒:「叫周才拋撇城外,只怕有人收養也不可知。日後看見周才,可細細問他,也討個下落。」宮芳道:「這點點孩兒,天寒夜冷,精赤了丟著,必然是餓死、凍死了。待我日後也問問,看是怎樣了。」
  次早雪住,天色晴霽。二人還未起牀,聽見有人敲門,宮芳穿衣起來,開門看時,原來是林家的嫂子,肩了三斗米,手中拿了一包衣服,進門放下。燕娘忙忙起來,說道:「這等雪天,為何勞你到此?」
  嫂子道:「我家小相公昨已報了入泮,是第一名。三個姑娘俱回來在家,說起姨娘這邊窮苦,遇此大雪,不知如何過度。故此這三斗米是錦雲姑娘送來的,這三錢銀子是彩雲姑娘送來的,這五百錢是奇雲姑娘送來的。鳳老娘請姨娘今日到我那邊,與三個姑娘會會,少刻有轎子來。這幾件衣服,是鳳老娘叫姨娘穿了上轎的。姨娘可梳洗起來,轎子就要到哩。」燕娘道:「你看我這般窮形,如何可到得你那邊?你可去回復鳳老娘,我是不去的。」
  嫂子聽說,恐怕燕娘當真不去,轎子空來空往,就道:「既然如此,衣服且放在這邊,我且去與鳳老娘說知,憑她裁奪。」即轉身到家回覆。鳳娘道:「你可同了轎子去,定要她來。」嫂子道:「她不肯來怎處?」錦雲、彩雲、奇支一齊說道:「我們捉也要捉她來。」
  三姐妹各差一個丫頭,鳳娘也添差一個丫頭,同嫂子五人隨著轎子來到宮家。嫂子道:「鳳老娘定要接姨娘過去,轎子已在外了。這是錦雲姑娘差來的阿姐,這是彩雲姑娘差來的阿姐,這是奇雲姑娘差來的阿姐,這是我鳳老娘添差來的阿姐,叫我們五人捉也要捉姨娘上轎去的。」宮芳道:「既然姨娘與甥女苦苦來接,可去走一遭兒。」
  燕娘只得梳洗,內邊一身破衣,外面穿了鳳娘的衫裙,上轎到了林家。鳳娘與三個女兒俱來迎接。燕娘羞羞澀澀的下了轎,到內廳,一家男女俱見了禮。鳳娘引燕娘進內,到女兒房中坐下。先要茶,後酒飯,自不消說。
  住了幾日,這些外甥女日日講笑話,唱心歌,茶水周旋,吃用豐盛,如在仙宮一般。燕娘也覺忘了苦楚。只是夜間上牀睡臥不著,思量貧富相形,苦樂不同,倒不掛念兒子,簇新思量那四個溺死的女兒,追悔痛切,每每枕邊淚如雨濕。
  又過了數日,閩縣縣主擇於十二月十五日迎送新生入學。林蘭教鳳娘留姨娘在此,待外甥迎學過了回去,鳳娘與三女自然苦留。不在話下。
  說那宮芳自燕娘上轎去後,在家沒興,自己思量與鮑良談談心事。鎖上了門,踱到巷口,望見鮑良賣腐興頭。立了半刻,見賣完了,然後進巷到店,對鮑良、鮑婆作揖致謝。鮑良歡喜道:「我在下獨自飲酒,十分沒興。難得宮相公又來光顧,再酌一壺兒滌滌寒氣。」內邊還剩酒,鮑婆兒忙忙熱酒煮腐,比昨日加倍慇懃。
  原來,昨日宮芳別後,鮑良即與婆子私說:「抱桂娥之時,即與宮芳所棄之女年月日時,並河邊所在,分毫不差,難道再有第二家是這樣湊巧?這女分明是他的。」故此今日加倍慇懃。
  半晌時,排過酒肴。吃了三杯、兩盞,只見有一個嫂子裡邊開門出來,肩了二斗米,提了一吊錢,走進店門。宮芳抬頭一看,是周才的娘子,叫一聲道:「周嫂,你一向在何處?今來此做恁的?」
  嫂子放下了米,也抬頭一看道:「原來是宮大爺,為何在此?」鮑良接了嫂子的錢道:「你們原來是相熟的。」叫:「周嫂,你坐坐。」周嫂道:「這是我的舊家主,我不敢坐。」隨即問道:「大娘與小官近日可好麼?」
  宮芳搖頭道:「不要說起我那不肖的敗子!你是曉得的,竟把我家資敗盡,不知漂流何處去了?如今我與大娘好不窮苦!」問:「你為何在此?」周嫂道:「自從昔年離了大爺、大娘,我夫婦二人投入梅老爺府中。」便低低說道:「如今梅老爺的公子相公,也是這般傷敗,老爺與夫人好不歎氣。喜的是小姐溫柔孝順,故此老爺與夫人略覺寬心。我想大爺與大娘昔年收了一女便好。」
  說到此處,宮芳就記得燕娘教問周才的話頭,即問道:「我十六年前二月初二丑時所生的女,叫周才抱到城外撇卻。如今要問他放的時節,還是死了,還是活的。若是活的,恐或有人抱養。大娘簇新記念,要問周才下落。」周嫂道:「總是此女有人收養,問周才也無益,何處稽查?」
  一面說,一面低頭思想,轉身出外;將手一招,招宮芳到巷中深處,輕輕說道:「裡邊的小姐,面貌聲音與宮大娘宛然一般。又聞得小姐年庚十六歲,也是二月初二丑時所生,又聽見丫鬟們私說小姐是這豆腐店鮑阿哥的女兒,故此夫人、小姐常常有錢米、酒肉拿出來看顧他。我想鮑家夫婦的嘴臉,哪裡生得這樣女兒出來?我疑心必有緣故。」
  把宮芳的心腸說得火滾的熱,便道:「你可悄悄問問鮑婆,是抱來的,是親生的?」周嫂道:「這使不得。這是老爺體面,一字揚聲不得的。我們送錢、送米,都是只作不知,倘若鮑婆到老爺裡邊訴我小婦人多嘴,豈不討一場打罵?」宮芳道:「既然如此,待我又處。」
  同到鮑良店前,周嫂進去了,鮑良仍邀宮芳坐下,問道:「適才周嫂與宮相公說什言語?」宮芳道:「說內邊小姐與房下面貌聲音一般相像,年庚八字,與當初撇棄的小女一些不差,因我方才問她,故此招我去說說。她還不知小姐即是令愛哩!」
  鮑良道:「諒來該知,只是為梅爺的體面,不敢揚聲。」宮芳道:「便是。」鮑良又說些生意的話。宮芳道:「令愛梅小姐教仁兄棄了腐店,甚是有理。仁兄棄了,小弟來頂了,何如?」鮑良道:「目下棄了此店,別無生意可做。況且離遠此地,與小女音信難通。如今府中送些柴米,人但曉是買豆腐的,倘若棄此賤業,難以往來。小女總要照顧在下,反為不便。況且宮相公暫時落泊,有許多富貴親朋,這賤業如何做得?」
  宮芳道:「富貴親朋與我何干?我昨日雪中買酒,走過朋友門前,他遠遠看見我,都縮進去了。要如鮑兄這樣雪中扶起,竟同骨肉,能有幾人?」鮑良道:「自今以後,小人的腐店,就是宮相公的腐店,不必分得你我。」此後果然不時往來,如同瓜葛。
  且說十一月十五知縣迎送秀才入學,林家著人齎帖接請宮芳。宮芳羞慚不去。但見林蘭家中好不鬧熱:
  簷前搭一座彩亭,上寫著「青雲初步」;廳中掛一幀古畫,內描著月中丹桂。正門上堂聯古對,是「日高喬木喧靈鵲,雷動中天起臥龍」,盟社弟敬贈。兩楹間兩句佳詩,是「鶴鳴子和家聲遠,豹變文蔚國運昌」,學友弟拜題。其餘鼓樂盈門,外有綠旗耀目。
  內邊三個甥女,邀了燕娘到簾子內,坐坐看看,見林姐夫同一位嚴師、三個女婿,俱穿帶衣巾,打點迎接林鼎,躋躋蹌蹌,談談笑笑。燕娘惹起愁腸,忍了眼淚,一溜到甥女房中,哭得嗚咽咽。三個甥女,也一齊進房,見姨娘如此,覺得無奈,去叫了母親來,一同羅列了,多方解勸,燕娘方才收淚。
  傍午之時,聽見外邊簫鼓喧天,林外甥已迎回了。不一時,又聽見外邊笙簧細奏,是林外甥拜家堂,拜先生,拜父母,拜見各親鄰。三個甥女來請姨娘出到廳前,待外甥拜拜,燕娘又悲切起來,決決不肯出去。外甥只得走進房來,對姨娘倒拜下去。燕娘不覺開了愁顏,笑一笑,忙忙相扶道:「這等行禮,教我姨娘怎生消受?只作揖便是。」林鼎作了四揖,轉身出房。
  燕娘眼見林外甥人材秀麗,舉動端嚴,生巾邊插著兩朵銀花,藍衫上披著一肩紅錦,暗暗歎羨。又冷眼瞧見林外甥言語之間,只與嫡母說話,再不與生母交談;又看見不論大小事情,都來問與嫡母,並不去問生母,暗想道:「昔年鳳姐姐曾與我說:『娶妾生子,不過借她一肚皮,丈夫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如今顯見得了。想我家敗子,是我親生的,倒反成空!」
  午後,中堂有戲,外邊男客俱已接齊,宮姨夫不到。內邊女客也俱接齊,鳳娘同三個女兒到房中,請姨娘入席。燕娘又悲切起來,決決不肯出去。鳳娘只得另排一桌在房,叫三個女兒陪姨娘,自家在外陪客。那三姐妹見燕娘面帶愁容,定要姨娘擲色行令猜拳,弄得燕娘不由不快活。
  到上燈時了,丫鬟走進房來,說道:「外邊戲文做到殺大淨了。」燕娘聽見,觸著自家的敗子是個大淨,又悲切起來,酒飯都不肯吃。三個甥女也只得收拾了。
  又度幾日,是十二月二十了,甥婿家都來接妻子回去。燕娘送別時,三個甥女俱有銀錢留贈。燕娘也隨即要歸,鳳娘又有柴米送別。燕娘歸家,宮芳從鮑良店中剛回,看見柴米、錢銀,就如呂蒙正看見蛀空銀子一般歡喜。
  燕娘進房,脫下了鳳娘的衫裙,露出一身破衣,又忙忙到馬子上撒了半日尿兒,對丈夫細述林家的事體。說甥女如此,如此,外甥如此,如此,林姐夫與鳳姐姐如此,如此。宮芳聽了,無非是欽羨林家,懊悔自己。
  燕娘又問丈夫道:「你這幾時到何處去了?」宮芳也細述鮑家的事體。說梅翰林的夫人、小姐看顧鮑良如此,如此,遇見周才娘子,說梅小姐面貌與你相同,年庚與棄女相合,如此,如此。
  燕娘聽了,也疑梅小姐是自家女兒,好難稽查。此時宮芳夫婦因有桂娥暗中一脈相聯,漸有回生之意,有柴有米,度過了年。正是:
  金屋茅簷隔九穹,那知親女一仙宮。
  是非何處尋消息,情自濃濃意自忡。
  且說林蘭屢欲為林鼎聘親,說了幾家,低的是林家不喜,高的又道:「林鼎是庶生之子,不肯聯姻。」只因林鼎是閩縣批首,文宗批准進場。林鼎對父母道:「有心待鄉試過了聘親未遲。」
  時光易度,到了八月,進場已過,林鼎鄉榜有名,中了舉人。此時有幾個宦家說親,林鼎又道:「有心待會試過了聘親未晚。」一心進京會試。
  到了二月,進場已過,林鼎會榜有名,又中了進士。三月殿試,殿在三甲第十名,吏部觀政,隨即上本,告假婚娶。欽賜馳驛還鄉。京報人報到,合郡稱揚。正是:
  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分明有個朝天路,何事男兒不讀書?
  且看林鼎告假完姻,欽賜馳▉,這般鬧熱,不知娶著誰家的小姐?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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