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馬扁圖館▉月下獻諂 餓鬼遇恩人雪裡重生

 
  題辭:
  幸有館,又恐明年線斷。逢迎東主丑多端,馬變真馬扁。溺女夫妻行短,今日滿房悽慘。請君消受雪風酸,誰道天無眼?
右調《謁金門》
  且說宮芳又另延一師,名喚馬變豹。進門幾日,冷眼看見宮榜,常有碎銀在手中玩耍,或時有珠子在手中播弄,想道:「上半年的先生,是我閩學中最正氣的好朋友,他們反與不合而去。這樣不成材的人家,分明生出一個敗子,落得騙些用用。混賬罷了,認什麼真。」
  一日,假意要打宮榜。宮榜求饒,馬變豹輕輕的說道:「你要饒打,以後偷些銀子出來與我,我便不打了。不可使你爹娘得知,連管家、小使、丫頭、嫂子也不可使他得知,若得知了,我又要打。」
  此日午後,宮榜果然偷了一塊銀子出來,送與先生。馬變豹隨即到街坊買些果子,一半與宮榜吃了,一半留著,道:「你再偷銀出來,我再與你吃。」後來,裡邊知覺無銀,打丫頭,冤嫂子,吵了一番,將拜匣衣箱,俱上係嚴鎖。馬變豹教宮榜把鎖匙去偷了出來。內邊尋鎖匙不見,又吵了一番,只得另配。
  宮榜此後捉空就偷。先生每日上幾行書,拌個日子,全然不讀,全然不背。宮音見媳婦縱放,也不去查考工課。可笑宮芳,也附了讀書之名,日日與朋友鬥紙牌、鋪骨牌玩耍,全不去料理兒子課程。先生看見宮芳,每每稱贊:「令郎聰明,他日是大振家聲之器。」
  宮芳對燕娘道:「先生屢次贊兒聰明,我看來卻不像聰明的。」燕娘道:「想必先生好,學生自然長進。就像前番,先生只管打罵,我兒見書便苦惱了,如何聰明得來?如今歡喜讀書,自然聰明了。」此後,燕娘把先生的茶飯打點得加倍齊整,點心加倍慇懃。先生暗地掩口而笑。時光易度,已到中秋時候。正是:
  月明人盡望,咫尺是蟾宮。
  莫道雲程遠,詩書有路通。
  馬變豹曉得東翁必然有酒賞月,欲將宮榜獻諂,看圖來年館地。預先做定一課,寫出下句,是「中秋月似繡裘圓。」教宮榜熟讀這一句兒,吩咐道:「夜間賞月,令祖、令尊在前。我出一個課兒與你對,你就把讀熟這一句對來。對得湊巧,明日又與你果子吃。若背不出這一句,我明日要打。」把那「中秋月似繡裘圓。」教了一遍。教過又背,背過又教,這句果然熟了。
  夜間月上,酒宴排列停當,請先生到大廳明堂中賞月,宮音與宮芳俱謙恭揖坐。說些時事,行個新令。飲了一時,馬變豹乘間道:「令孫聰明,他年必然高發。恭喜,恭喜。」宮音慚愧道:「小孫愚蠢頑劣,是不才下流,恐非聰明高發之品。老師過譽了。」馬變豹道:「其實聰明,不然,出一個課兒與他一對便知。」宮芳道:「就求先生出一個何兒、何兒。」
  馬變豹假意想了一回,對宮榜道:「半夜星如飛彈大,你可對來。」那宮榜兩眼翻天,搖頭搖腦,口中念記「中秋、中秋、月似、月似、繡、繡,裘、裘。噯、噯……」,噯了半日,方才湊出一句,說道:「中秋月似繡裘圓。」馬變豹便拍掌抬肩,高叫道:「妙!妙!虧他逐字兒對來,卻又一氣渾成。」宮芳也覺歡喜。
  燕娘早在門邊竊聽,笑得眼睛沒縫。獨有宮音曉得孫兒不才,必有緣故,中心不悅。意欲再試,恐怕做出馬腳,先生不雅,媳婦見怪,只得勉強道:「這是老師訓誨有方,所以如此。」馬變豹道個:「不敢。」酒散不提。
  此後,內邊不時失物。周才嫂子竟不進房,只有蹺腳丫頭走動,燕娘不時冤打,竟逃回娘家去了。宮芳拈了招紙、四處尋人,反被丫頭父母走來吵鬧:「要還我的女兒。」宮芳又用了一塊銀子,人財兩失。
  一日晚間,宮榜看見父親有一主賣田銀子放在箱內鎖了。次日,到先生處拿了鎖匙,乘燕娘在灶邊,竟去開鎖開箱,取出這一包銀子,剛開了包,正要下手。不料燕娘尿急,進房撒尿看見,奪了銀子,罵道:「小猢猻,你好大膽!你偷這銀子何用?」那一把鎖匙,連道鎖兒在箱邊。
  燕娘拿起一看,是前日沒的這一把舊鎖匙。便氣惱道:「嘎!你小小年紀,便有這樣賊智!原來前番沒的銀子、首飾,都是你偷。如此詭計,諒必有人教你的。你好好說來,我便饒你。你若不說來,打你個半死!」便把宮榜頭上打了兩下。
  宮榜一邊哭一邊道:「是先生教我的。」燕娘道:「先生如何教你?」宮榜道:「先生要打我,叫我偷銀物出去,便不打了,常常把果子與我吃。這鎖匙兒,也是他教我偷的。」燕娘道:「嗄!這個畜生,我道他是個好先生,原來是個騙賊!」
  剛剛宮芳走進房來。燕娘把兒子偷匙、偷銀、先生哄騙之事,說了一遍。周才嫂子聽見,也覺氣惱,想道:「原來,是這個狗賊,騙我們小官人的銀物。大娘只管冤枉我們,如今氣他不過,去羞他一場。」
  竟到書房,開口道:「好個先生,書倒不教,哄騙小官人偷盜銀物,累我們俱沒體面!不知騙過了多少用了,吐出來還了便罷。」馬變豹滿面羞慚,情知非禮,居身不穩,張得周嫂轉身,一徑兒往家去了。
  周才嫂子看見馬變豹出了牆門,去對主人說知。宮芳與燕娘隨即到書房中,將書箱鎖兒探開,搜出鬥角邊有一顆珠子兒,有二錢碎銀兒,認得是自家的。宮芳即去對父母說知。宮音道:「原來如此。先生體面,難以非斥。我寫書一封著周才挑還書箱、行李回覆便是。」取過筆硯,寫云:
  小孫頑蠢,延師教之,非敢望大振家聲,亦欲其目識一丁,循循規矩耳。今師台於小孫學教日至,而一丁不識,且教之以穿窬。豈雲師嚴而道尊者歟?今將書箱行李壁上,以後不敢辱師台之誨矣!萬祈照亮。不宣。
  且說馬變豹離了宮門到家,見妻子祁氏臥在牀上,懨懨欲斃,吃了一驚,問道:「為何如此模樣?」祁氏道:「昨晚忽然患了痢疾,一夜兒竟痢了五、六十次,又無人得叫你。今幸你回來,我大約不濟事了!」
  馬變豹聽了,忙忙出門延醫。劈頭衝見周才,挑了自己書籍、行李,將書一封送上,竟自去了。馬變豹拆書看時,見書中所說如此,如此,懊惱了一場。隨即延醫下藥,總然無助。祁氏痢了三日三夜,嗚呼哀哉了。
  馬變豹當年有十兩來金,俱落了空,騙得宮榜珠銀之類,不上四、五兩,作為喪費,只是不夠。朋友們得知,笑他不是馬變豹,如今是馬扁報了。正是:
  存心正大天相佑,作事差池神必殃。
  且說宮芳年年賣田賣地,宮音夫妻雙老,見子媳、孫兒不好,一味憂愁氣苦,雙雙抱病而亡。宮芳免不得開喪受弔,出殯築墳,做道場追薦,又用去了一塊。次年,因無力延師,將宮榜出外附學。附了五、六年,全不攻書,三朋四友,一味花哄,學成了一天敗業,擲色子,鋪骨牌,打雙陸,鬥絲牌,擲升官圖,吃月月紅,將祖上苦掙的家財,竟敗得光光的了。
  還有一件古怪,看見書本的頭疼,決讀不去,不知扯壞了多少。但看了曲子,一讀便熟,一學便會。到得十七、八歲,竟隨了戲文子弟去學做戲。他心中愛得是大淨,他說道:「大淨一上戲台,不是丞相,便是將軍;不是大臣,定是太監,作威作福,打人、罵人、殺人,著實有勢,到得正生做官,便煞鑼鼓了。」如此一心要學大淨。況且身子粗丑長大,聲音響亮,是一個大淨的樣子,竟學成大淨,漂流出去了。
  宮芳家中,田地、房屋俱已賣盡,賃得一間小屋居住。凡身上衣服、首飾,略略值錢的,俱已當賣吃用,罄空一洗。可憐那宮芳身上一件海青,值不了兩文錢,燕娘身上一件布衫,有百餘個補丁。
  此時,燕娘父親逄年、母親田氏俱已亡過,繼子當家,全不相顧,虧鳳娘常常有些須銀米周濟,卻又吃餐餓餐。時值歲暮隆冬。一日,天空布起彤雲,發起凜風,降下大雪來。但見:
  天上撒鹽飛白,雲端柳絮飄空。簷前飛鳥寂無蹤,檻外行人受凍。兩壁粉妝瓊界,四圍玉砌銀封。東君何必報年豐,怨殺長安貧窮。
右調《西江月》
  你道這等天氣,那富貴的煨爐暖酒,作頌吟詩,去賓賀他,那貧者,灶冷灰寒,衣單腹餒,惟有一身寒噤,猶如米雪澆來。可憐宮芳家中,無米無柴,實難過度,腰邊幸還有銀五分,對燕娘道:「如此寒冷,須酒一壺,滌滌寒氣方好。」燕娘道:「咳!飯也沒得吃,還說什麼酒!」宮芳道:「有心是這樣窮了,一發買來吃了罷!」
  隨即拿了一把瓦壺,穿了一雙踏板靴套出門,縮了頭,掩了口,衝風冒雪。將到柴米店中,被雪兒一溜,竟跌倒在街前,瓦酒壺兒跌得粉碎,手腳都冰硬了,半日爬掌不起。只見柴米店中走出一個人來,用力攙扶了半晌,攙扶得起。
  那人仔細把宮芳一看,卻還認得,問道:「你可是宮相公麼?」宮芳寒噤了口,回言道:「我、我、是、是。」那人道:「既是宮相公,為何如此潦倒?」宮芳又寒噤了口道:「一、一、一言難盡!因天寒思酒,兼且無柴無米,只得冒雪到店。蒙仁兄扶起,恩感難盡。」那人回道:「哪說。」把宮芳扶進店中,替他買了柴米。
  宮芳袖了米,提了柴。那人也肩了三斗黃豆,手提一瓶老酒,叫宮芳扶了擔兒,雙雙行走。一面走一面道:「宮相公,壺已跌碎,不能買酒,可同到小店一坐,待我暖起酒來,酌一壺兒,滌滌寒氣。萬勿嫌慢。」宮芳道:「非親非故,何敢討擾?」口便推辭,肚中肌餓,說著酒飯,便垂涎了,竟隨了走。走到梅翰林後門巷中,原來,是一爿豆腐店。那人進店,放下了豆袋,安好了酒瓶,邀宮芳入坐,對家婆道:「難得宮相公到此,快暖起酒來,煮起豆腐來。」
  說了,隨即與宮芳坐下。宮芳道:「仁兄,我也面善,但不知何處相會?尊姓?何名?」那人道:「小人姓鮑名良,昔年捉魚的時節,常常到府中賣魚,故此熟認。多蒙令尊老相公格外青目。但不知老相公近日可康健否?又不知宮相公何故如此落扼?」
  宮芳歎氣道:「咳!說起來真個傷心得緊!一天的家事,俱被不才的小犬敗盡了。先父、先母憂愁氣惱,早已故世了。」鮑良道:「呀!原來老祖公已故了,可傷!可傷!但不知令郎何故便敗盡了許多家事?」
  說到此處,鮑婆兒酒已暖好,腐已煮熟,熱烘烘的排在桌上。見外邊雪兒越大了。鮑良扯宮芳上坐,將酒斟滿道:「且一邊吃酒,一邊慢慢兒談談心事。敢問令郎不知何故敗盡了許多家事?」宮芳饑寒得極,將酒杯往口一倒,竟乾沒了。
  鮑良又斟,宮芳抹抹須兒,又倒了一杯,又將豆腐著實吃了一番,然後開言道:「我當初娶親之後,第一胎生下是女,房下便溺死了。第二胎又是女,又溺死了。指望早年生子以承家計。到第三胎,生下不才的小犬。房下惜如珍寶。自從慶七朝、賀滿月、拿週年,以至於延師讀書,用去了多少俱不在話下。不料後來習了一天賭藝,只是三、五年,把我的家計罄空敗盡。如今隨了戲文子弟,不知漂流何處去了?把我與房下弄得好苦!」
  鮑良歎道:「唉!不是我得罪宮相公說這,溺女是大不該的。自己親生的骨肉,子女一般,怎下得這毒手?敢問宮相公,可還有令郎、令愛麼?」宮芳道:「第四胎又是一女,是二月初二丑時所生。此番我要收養,房下又要溺死,我心不忍,叫管家抱到城南護城河邊,待她自死罷了。我想起來,若是此女有人收養,今有十六歲了,家中還也暖熱。招得一個女婿,亦可相依相傍。如今追悔無及!」
  鮑良聽說,暗想:「自家桂娥,當時抱的所在與年月日時,如同印板一般。」因觸動了心,便覺與宮芳分外親熱。叫家婆再煮豆腐,暖過酒來,說道:「在下有一小女,今年也是十六歲了。如今虧得小女時常有銀米濟我,叫我棄了腐店。在下見了這些生意,不忍拋棄,故此再守一年,等有了女婿,然後棄此賤業也未為遲。」
  宮芳問道:「原來有一位令愛,為何如今不見?」鮑良道:「在一個好所在,別人面前是說不得的。如今在宮相公面前,不敢相隱。」即附宮芳之耳,輕輕說道:「是一個官宦府中,迎去做小姐了。如今穿的是綾羅,帶的是珠翠,房中有一雙丫鬟服侍。故此在下夫婦二人倒也快活。」
  宮芳眼熱,便要請問其詳,道:「是係休官宦?緣何迎著令愛作小姐兒?」鮑良剛要回言,只見梅翰林府中,兩個丫頭開了後門,拿了兩碗熟魚肉、一大壺酒,送入店中,附鮑良之耳道;「是小姐見下大雪,掛念你,特送出來的。」依舊閉了後門進去了。
  宮芳便已明白,即低低說道:「大約令愛就在此梅府中了?既蒙相愛,不必瞞我。」鮑良道:「宮相公既已相知,不須過瞞。小女九歲時,三春之時,見梅府的院門敞開著,小女進花園內玩耍,見紅梅可愛,折了一枝在手中拈弄。不料梅爺的公子,不肯讀書,也會得賭錢、花哄。梅爺與夫人心中不快,同立在軒子邊玩花散悶,看見小女生得聰雋,便叫丫鬟喚到軒前,問恁名氏。小女答道:『賤名桂娥。』梅翰林道:『我出一個課兒與你對,如對得好,送你一匹絲綢做衣服穿。』出的是『女子愛梅梅愛女』,小女即對道:『才人攀桂桂攀才。』
  梅爺便喝采道:『對得好。』就和夫人說:『我出的意思是雙關文法,梅花之梅,亦是我姓梅之梅,她對的也合著我的意,是丹桂之桂,又是她桂娥之桂。不料這小妮子倒有如此聰明。我那不肖的犬子,何能得學她一毫?』即問小女道:『你是誰家女子?』小女道:『我家姓鮑。家父就在老爺後門開腐店兒。』梅爺即留住小女待飯,便與夫人相議道:『我你單生一子,已不成材,不若收此女作為己女,日後配得一個少年科第,我你也有結果。』夫人十分樂意。即著丫鬟接在下進去,說起要留小女作己女之事。在下此時滿心歡喜,無不應允。梅爺即付我十兩銀子,又二匹絲綢,讓房下做衣衫,又再三吩咐,叫我封口,不可說與人知,恐後難招貴婿。我在下今見了宮相公,不知怎的觸動了心,便守口不住了。萬望宮相公莫要漏泄。」
  宮芳道:「承仁兄厚恩,豈敢有誤。」歎一聲長氣道:「咳!我當初把女兒作賤,哪知道有今日!」
  鮑良又勸宮芳飲了一回,吃了飯,叫家婆量一斗米,撿一個柴,又恐宮芳倒在雪中,自己送到宮家門內別去。
  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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