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逼殺紅娘子妒婦潛逃 逐去好先生頑兒肆志

 
  題辭:
  風和日麗,個中正好鬥芳巧。閒尋風情,花枝沉醉了。鶯燕仍啼,何故書聲悄?非同調。嚴師去了,蘭室生荊草。
右調《點絳唇》
  話分兩頭。且說燕娘生產滿月以後,壽春奶娘的家公起早走來,對婆子說,要主家稱些銀子用用。奶娘道:「待我對主母說了,稱起在此。你明早來拿。」奶公去了。奶娘等燕娘早飯以後,乘間說起:「家公來此,因缺柴少米,要求主母還些銀子用用,萬乞主母應應急兒。」
  燕娘見說,即去拜匣中取出銀包,稱起一塊,有五錢重,遞與奶娘。奶娘接了,即走過自己房中,將包頭的烏帕包了,打一個結兒,放在牀頭枕邊。次日早間,奶公不來拿銀,奶娘也不在心。
  下午些,燕娘沒情沒興,走到後園丈夫的書房中閒散,閒散,見牀頭上有一個烏帕兒,內邊結著一件東西。打開看時,是一塊銀子,認得是昨日稱與奶娘的。又把烏帕仔細審看,分明是奶娘一向包頭的。又見牀頭上有一本小書,拿起來揭開看時,是一本春書,竟呆了一時。
  燕娘向來見奶娘有幾分姿色,恐怕丈夫勾搭,時時在心。況且自從生產之後,丈夫不時在外邊安歇,心中早有疑惑。如今見了這些贓證,即沉吟暗想道:「此銀是我昨日稱與奶娘的,緣何到在此間?況此春書專寫男女做事,何故倒瞞著我,不拿到我房中,反放在孤身獨臥的牀上枕邊?這帕兒分明是淫婦盤頭的,這書兒分明是我那王八看了做事的。」袖了回來,一面走,一面怒火兒往太陽裡爆出來。
  走到房中,便捉雞罵狗說道:「做婦人家的,也該存三分廉恥。把別人的老公扯來自家身上留著,好不識羞!還虧你的老臉湊看些春書故事兒,一般做事。我僱你在此,要你撫養我的兒子,難道要你勾搭我的老公?」
  奶娘聽見,起初罵時,還摸不著頭,聽到後邊這兩句,道:「分明是罵我了。這話哪裡說起?」回言道:「大娘,青天白日,莫要屈罵了人。若做這樣勾當的,天雷打殺了我。」燕娘道:「那天雷不來管你這樣事兒。如今這勾當做也做去了,發恁麼咒兒?」
  奶娘鼻涕眼淚一齊滾下,道:「哪個看見,叫他來對理!」燕娘道:「你還要嘴硬?」這東西是飛到他書房裡去的?」把帕兒、書兒袖中撒將出來,撒在樓板地上。
  奶娘拭拭眼淚,拾起看時,果然是自己盤頭的帕兒,想道:「這書兒在書房中不干我事,這帕兒是我昨日結了銀子放在枕邊,何故落在彼處?」如今憑燕娘數落,也不回她,只是細想一番,想不著,只得低聲去問蹺腳丫頭。蓮女回報導:「我哪裡曉得你們的事體。」
  奶娘見蓮女回言唐突,不敢再問,想道:「等宮大爺回來,問他便知明白。待她有氣力便罵,只不睬她罷了。」燕娘見奶娘默默無言。又罵道:「見了贓證塞了嘴兒,原來夾了丫兒坐著。如今還瞞得哪個?」
  罵到後來,見奶娘不對理,越罵得高興,竟把惡婦娼根、淫婦娼根都搬了出來。奶娘氣憤不過,轟轟的走過房來,對了燕娘的耳朵連聲高叫道:「啐,啐,啐!你把女兒一個個活活地溺死了,倒罵我惡。我離了老公三個年頭,聽見你夜夜抱了老公做事,倒罵我淫,你的春夢兒竟不醒了。」
  燕娘就一掌打來,奶娘也一掌打去。燕娘伸一手來抓奶娘的頭髮,被頭上線針一紮,放了一空。奶娘也連忙伸手,拿著燕娘的鬢兒,拔了一番,倒拔去許多鬢髮。壽春見打驚慌,哭得飛灰喧天。蹺腳丫頭抱了,忙到灶邊房內,報知老爹、老娘。宮音問道:「為何相打?」蓮女道:「大娘道:『奶娘與大爺勾搭了。』只管罵,故此奶娘與大娘打鬧。」
  宮音又問道:「勾搭可是真的,還是冤的?」蓮女道:「今日大娘到書房,說道:『捉著贓證。』不曉是真是假。」宮音夫婦隨即走到燕娘房中,二人方才放手。宮音道:「做奶娘的,也須識個高低,不道這樣放肆無禮。」奶娘回言道:「大娘狠狠地無端罵我,我實不甘心。」
  燕娘見公公面前難說,扯婆婆過一邊去,數長數短,輕輕告訴。宮音道:「賢媳婦也須穩重些,使下人敬服才是。如今做一出,又一出,卻不被人笑話。溺頭胎女兒,跌壞了丫頭;溺二胎女兒,幾乎溺死了丈夫,千虧萬虧,虧了外甥女救了這命。就是前番拿周也可省的,你定要如此,教我老人家又費壞了一塊銀子。如今又是這樣,竟不成一人家了。你看林家娶了令姐,不溺女,不浪費,不妒忌,家門愈加興旺。不道我兩上老人家,養了兒孫,娶了媳婦,指望享安,如今倒老苦了。萬望賢媳婦忍耐將就些罷!」
  說完,兩老自回房。見兒子、媳婦不孝,相對淒涼,想起來不知如何結果,眼淚出了一番。那燕娘只道公婆來幫她罵奶娘,打奶娘,如今反說了自己一番,十分掃興,又罵奶娘道:「你不要慌,你打得我好。少刻宮大爺回來,對他說知,要他明日告官究治。他若是偏心護你,我到娘家去,叫我爹爹送官,決不饒你。」
  此夜,宮芳在朋友家中吃酒,竟不回來。燕娘自家抱了壽春,喂些糕果,放在身邊。奶娘獨自上牀睡了,想了一番,又哭一番,想道:「我若明日竟自歸家去了,她說我勾搭她的丈夫,做破了,無顏而去,我的家公道我做事不謹,被主母逐出,必然打罵,有口難分。欲要仍在此間,今日打了一番,宮大爺一向懼內聽妻,自然決不容我。便是宮大爺容我,我與惡婦是煙柴對赤眼,決住不得。萬一明日逄老爹當真送官,累我家公用銀,窮漢子得性命,決然難保。況且靠人家做奶娘度日,有何出頭日子?」
  左思右想,不如死了他,倒得個乾淨。又低低咽咽哭了一番,又想道:「我若死在房中,她就好遮藏掩飾。我到大門外去死了,驚動了鄰人耳目,她自然吃虧。」又低低咽咽哭了一會,挨至半夜之時,聽見燕娘與蓮女俱已熟睡,起來尋了一根繩兒,悄悄開了房門下樓來。一路把門兒輕輕開出,到大門簷下,竟縊死了。可憐一個紅娘子,頃刻魂飛枉死城。
  次早,奶公起來,想道:「婆子約我昨日拿銀,昨日因有事不去,諒必稱到手了。今早飯米俱無,可拿來糴米、買柴,過度幾日又處。走到宮家門首,正是黎明時候,看他門外有一個死屍掛著,吃了一驚,連打幾個寒噤,縮退了十餘步,那寒毛就如旗桿兒一般豎起來。人定睛一望,「這卻像我家婆模樣。」
  正在驚慌疑惑,周才出來開門,見門兒處處不關,想道:「昨日大爺回來,竟忘關了門兒,好不小心。」一頭走出大門,抬頭一看,叫一聲道:「阿呀!不好了,奶娘弔死在這裡了。」
  飛跑轉身到燕娘房首,叫一聲道:「大娘,不好了,奶娘弔死在外邊了!」飛也去叫自家家婆出來,相幫解繩。只見奶公在外邊哭叫:「四鄰八舍,我的妻子縊死在這裡了,可憐!可憐!」
  周才叫妻子抱了下身,自己上凳去解那結兒,被頭喉卡滿,如何解得?飛跑進內,拿了刀兒出來,割斷了繩,放了下來。鄰人漸漸聚集,觀看的甚多。裡邊蹺腳丫頭,因昨日燕娘與奶娘不吃夜膳,丫頭將油膩多吃了些,剛剛起來,到馬子邊解手,聽見一聲:「奶娘弔死了!」就不開馬子,忍了一包水屎,走到樓梯腳邊,卻忍不住,一包水泄屎兒撒出在地,竟到外邊來看。
  那燕娘在牀上也聽見一聲:「奶娘縊死了!」忙忙穿衣起來,收拾些首飾、銀子帶在腰邊,走下樓來。一腳踏著水泄屎兒,溜了一跌,跌得屁股疼痛,爬起來,叫一聲:「噯唷!」把手去挪一挪,摸著一把屎兒,將來一聞,是活臭的臭糞,也不暇去洗,將衫兒把手一揩,忙到後邊開了後門,一溜兒到娘家去了。
  內邊兩個老人家聽見說:「奶娘縊死了!」宮音慌忙摸衣不著,摸著老娘的衣褲穿了走出來。老娘也慌忙摸衣不著,摸得老公的衣褲,著了走出來。看時,只見牆門外擁擠了許多人,又聽見奶公連聲哭叫道:「我的妻兒好苦嗄!可憐嗄!」
  宮音見了這個光景,捶胸頓足,將老娘扯了,竟自進去,歎氣道:「咳!好個孝順的兒子、媳婦,她自身做事自身當,我們老人家管不得這許多!」看見身上衣服都錯穿了,方才換了轉來。
  周才忙去尋主人宮芳,尋著在朋友家笑話。周才曉事,近前叫道:「大爺,老爹有話要說,請大爺即速回去。」宮芳道:「老爹有恁的話?」周才道:「大爺回去便知。」
  宮芳別了朋友,走出弄坊,周才附耳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宮芳聽了,搖頭跌足道:「唔!可恨那不賢的婦人,又做出事來了!」忙到門前,人叢裡挨進牆門,一頭去見爹娘。宮音見兒子,頓足道:「好個孝順媳婦,做出事來,逃到娘家去了,害得我老人家好苦!」宮芳道:「原來這不賢之婦已逃回去了。老父老母不要心慌,事已至此,不過是縊死的,料然不至償命。只是又要用些銀子」。
  未曾說完,只見丈人逄年已來探望。原來,燕娘開了後門,蓬鬆了頭髮,穿一件隨身舊衫,後邊有許多臭屎,走到娘家,滿門吃驚。逄年與田氏問她,她氣喘吁吁地說不出聲。田氏現三問她,她才扯過母親到一角邊去,說了兩聲,如此,如此。逄年早已聽見,跌足道:「咳!好個女兒,不爭氣!怎麼好?」說了就往外走。
  走到女婿家來,挨入牆門,忙忙進內。宮音道:「親翁,此事怎了?」逄年道:「都小女不賢,有累親翁、親母。但是如今時世不好,倘一經官,便千金也了賬不來,人又吃了虧。須是放出主意,調停事體為妙。」一面叫周才到棺材鋪中買一口棺來,把屍兒貯著;一面同女婿邀奶公進內廳坐下,叫親翁去邀了左右十鄰來。那左右鄰俱是小家,向來原是趨承官家的,一邀都到。請女婿作速買辦酒肴,設筵請眾。
  少頃,酒已完備,逄年勸眾人吃個風花雪月,流星趕月,先送鄰人俱是二兩一封,打發散了。獨留住了奶公,說道:「人已死了,不可復生。你呼天叫地,也是無益。縱使經官,不過用些銀子,好了眾人,不如你自家得些罷了。」隨即拿出二十兩銀子放在桌上。一個窮漢,見了白白的銀子,自然口軟,假意作勢,又添了十兩。夜深之間,要奶公領了屍棺,著管家們抬了,竟去安葬。此一番,宮音又用去了若干銀子。
  看官們,你道奶娘的帕兒如何忽在書房?只因此日早間,壽春拿了玩耍,宮芳抱到書房,放下在那邊。這日宮芳到朋友家去,不料自家有了妒婦,生出上番大禍。正是:
  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
  婦悍夫多辱,兒驕父有冤。
  且說壽春到七歲,請一位先生在家讀書,取名宮榜。剛剛拜了先生,開得簿面,便哭將起來,口中連聲說道:「我要媽媽噯!我要媽媽噯!」哭了半日,燕娘叫蹺腳丫頭抱了進去。以後總是讀一日倒歇兩日。讀得一年,一本「趙錢孫李」,讀不到《百家姓》終罷了。八歲上,又換先生。先生見內裡愛惜,只是胡亂混賬,一本「天地玄黃」,讀不到「焉哉乎也」罷了。九歲上,又換先生,姓金名重。
  上學過了幾日,金重見他頑劣,就打了兩下。宮榜回去,對娘眼淚出,罵先生道:「狗娘養的打我,我不去讀書了。」燕娘也就眼淚出,兩個哭出許多腔調。宮芳罵了兩聲,送到學堂。
  燕娘即叫周才上覆先生,說:「請先生要教兒,不要打兒的。」先生回言道:「古人說的好:『教兒須用打黃荊,不打黃荊定不成。』又道得好:『一片撫情竹,專打書不熟。』豈有教兒不打兒之理?但是,在內邊由得大娘嬌慣,讀書又不能如此。」先生這一番說話,說得周才有口,竟不傳進。
  又過了數月,將到端陽,畢竟話不投機,先生解館而去。宮芳只得送完了修金。端陽後,又另請一位先生,姓馬,名變豹。
  此番來的先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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