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鐵木金劫道遇官人 為生存長街賣牛肉
上回書說到:鐵木金來到北京城,借住在張和家裡。這多日子幸虧張和接濟,不然早挨餓了。三奶奶說:「你的朋友找不到,難道就光指望接濟嗎?
過年啦,我不能催你,可你也得想辦法,咱們買點兒年貨呀。咱們兩口子這些日子,也夠寒苦的啦,再說,要過個年也得要錢,怎麼上人家張大哥的家裡去呀,今天都臘月二十八了,你還找不著朋友?」「是呀,這朋友很難找。那麼咱們得多少錢哪?」「我算了算,起碼你得拿回二十兩銀子來。」「嗯,二十兩?不多。你甭管啦,我,我找去!」鐵三爺也沒吃什麼東西,沒的吃啦。伸手到門後把「三頃二十畝」大鐵棍抄起來了。「喲,你拿著它幹嘛?」
「不,我得拿著點兒棍子,說話就過年了,萬一碰上劫道的呢?」「哎呀,劫你什麼哪,連個屁都放不響啊。」「這個你甭管!」鐵三爺緊了緊褲腰帶,打家裡出來了。
一個大錢憋倒英雄漢,鐵三爺七尺的漢子,到現在一點兒轍都沒有了。
舉目無親,二十兩銀子上哪兒要去?站在這高坡上往南瞧,陸陸續續的打南門進關廂置辦年貨的人很多。得啦,下坡兒就是大葦塘,置辦年貨的孤行客,置辦年貨的都有點兒錢,乾脆,我打一號兒悶棍吧!鐵木金拉著大鐵棍,順著高坡兒就下去了。溜熘達達往南走,出去有這麼幾箭地,進了葦塘,抱著大鐵棍往葦塘裡一蹲,悄悄地往道兒上看。一般從城南來的,都是農村百姓,穿得都不是那麼乾淨,即便腰兒裡有幾個錢,都是仨一群,倆一伙兒,有說有笑,孤行客碰不上。天又冷,肚裡又沒食,餓了,煞煞褲腰帶,打早晨等到中午,打中午再往下午等,進城的人少了,出城的人多了,十個八個,三五成群,絡繹不絕。又起風了,越來越冷,地凍天寒,乾葦子「嘩--」直搖。太陽壓山了,有點兒雲彩起來了,其實天還沒黑呢,白天的時光太短了。
猛然間,鐵木金聽到南邊「咣噔咣噔」車軲轆響,原來是輛鏢車,車上插著鏢旗,上頭寫著字兒:杭州上天竹街雙龍鏢局南號小孟長黃燦。只見二十名伙計,一邊兒十個,各持刀槍,前頭一個報頭的騎著小驢,就是當初太湖丟鏢的張二。此人大個兒,大嘴岔兒,好嗓音。後頭保鏢的有兩個人,都騎著馬,三十多歲,上垂首是燈前少影阮和,下垂首是月下無蹤阮璧。一路之上,兼程並進,今天臘月二十九,才進南西門,張二一高興,在小驢兒上試試嗓子,喊上趟子了。阮和、阮璧在後頭說:「二哥,你怎麼喊鏢趟子?」
「應該喊哪,前邊大墳地,葦塘。」「那你要喊出強盜來……」「北京城圈裡頭,哪兒來的強盜哇?我還沒聽說過在北京城裡頭劫鏢的呢!只是當初武林之中有位老前輩--浙江紹興府的飛鏢黃三爺,沙灘兒放響馬,劫過銀橇,那還是成心放份兒,你放心,沒事兒!」話音剛落,鐵三爺從葦塘裡蹦出來了。因為他沒劫過道哇,一橫大鐵棍就覺著自己不得勁,再加上一天了,水米不打牙,眼前頭有點兒發黑,腳底下跟踩上棉花一樣,「呔!把鏢銀留下!」
張二一瞧:「嘿!還真出來劫道的了。」阮和一催馬,來到鏢車前,甩鐙離鞍下坐騎。哥兒倆一瞧,嚯!眼前這個大個兒,黑臉兒,五官端正,十分憨厚,攥的這條大鐵棍分量可不小。阮和一瞧,有這樣兒劫道的嗎?就問:「朋友,你劫道啊?」「噢,不全劫。」「你要劫多少?」「紋銀二十兩,過年就得。」阮和心想:嗨!你要二十兩銀子多好哇。瞧了瞧鐵三爺:「朋友,看來你不是劫道的。」「這個你明白我明白!」「你要二十兩銀子沒關係,你看,我們這鏢旗上有字號,我們的分號在大柵欄,你跟著我們的鏢車到大柵欄,我們把鏢銀交了以後,讓櫃上給你拿二十兩,就是百兒八十兩都沒關係。但你要在鏢車頭裡一橫,這可對不起你了,朋友!一分錢你也拿不走,我們得保我們這字號哇。朋友,你跟我們辛苦一趟怎麼樣?」「不,沒那工夫,再說我也餓了,我也走不動了。」「嗨,朋友,你怎麼這樣兒啊!你劫鏢不成啊!」阮璧到底是脾氣爆點兒,一摁刀把「嗆楞楞」一聲響,把刀就亮出來了:「朋友,我哥哥對你說得挺清楚,我們這是有字號的。」鐵三爺大吼一聲:「劫不出去我要講打!」鐵三爺剛才就覺著頭重腳輕,天旋地轉,一晃這大鐵棍,眼前一發黑,「撲通」,連人帶棍倒在地下。阮璧過來,告訴鏢師和伙計們:「把他捆起來!」「捆他幹什麼?」「把他帶到鏢局問清楚了,真要不是劫道的,給他倆錢兒讓他回家。」
猛然間,葦塘以內有人喊:「朋友!等一等!」哥兒倆還以為又出來劫道的呢。阮璧哥兒倆各自摁刀抬著看,「燕子三抄水」「唰--」從葦塘出來一個人,阮和、阮璧一瞧,這位年紀在六十上下,中等身材,猿臂蜂腰,看得出來是個練家。高挽著袖面兒,身上圍著亮銀鏈子鐝,手裡攥著一條硬桿兒大馬棒。阮璧問:「這位老兄,您怎麼稱呼?」這個老頭兒托鬍子哈哈大笑,一通名姓,敢情是本地西珠汛的五品花翎守備,清真大爸,姓丁,叫丁瑞龍,江湖上稱「鼓上飛仙」。丁瑞龍過去是個買賣人,領的是牛街清真寺北邊兒路東的一個羊肉館,叫「北恩利」。東家姓沙,排行在七,所以丁瑞龍領的是沙七爸的東,他在外西華門七聖廟開了一個羊肉鋪,代賣餡子貨,字號叫「恩順」。丁瑞龍很能乾,櫃上用著十幾個人,小買賣做得還很磁梆,年年兒都有盈餘。北京城這地方做買賣,舊社會講究賒帳,認得的,知根知底的,到了年下要錢。三十兒晚上,天一黑,拿個折子,在北京叫「溜子」,上邊寫著住址,人名,短多少肉錢,打著燈籠一家一家要,要到天交五鼓,接神的鞭炮一響,就不要了。所以,大年三十,窮人家有還不起帳的就躲到澡堂子去,接神的炮一響,出來了再見著要帳的說聲:「恭喜恭喜,發財發財。」就不提這帳了。當然「恩順」也不例外,丁瑞龍也去要帳,要了幾十兩銀子,那是大戶,可是小戶多呀,不但要不了帳,一看人家太難,得了,再借人家三兩二兩的。等到接神的爆竹響了,這麼一看,哎呀,根本對不上帳。跟東家說借給人了,東家不信,說你耍錢輸了,要不胡作非為了。丁瑞龍十分為難,不由得走到宣武門外,護城河凍冰了,瑞龍站在那兒發愣,越想越不是滋味兒,頓萌死念。找了塊大石頭「啪嚓」一下,把很厚的冰鑿了個大窟窿。就在這個時候兒,北西護城河的邊兒上,樹林裡頭「嘩楞楞楞」鐵球響,有人挺大的嗓門兒喊:「那不是恩順家的丁瑞龍丁爺嗎?這大年初一的幹什麼哪?」丁瑞龍一瞧,喲!從樹林裡出來個大個兒、赤紅臉兒的白鬍子老頭兒,右手托著四個大鐵球,鐵球晃起來在手指頭肚兒上走。再一細看,原來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鐵掌賽崑崙方飛方四爸。方四爸家住在西單牌樓的皮庫衚衕。
方四爸這個人在北京城露過大臉。有一回,他走在前門大街正趕上下過大雨,道路十分泥泞,有一輛大鹽包車誤到那兒了,兩套兒牲口把式怎麼拉也拉不上去,看熱鬧的人多極了。方四爸一高興下去了,車把式一瞧:「老爺子您這是怎麼啦?」「你把這倆牲口卸嘍。我在西單牌樓皮庫衚衕住,名叫方飛,我給你拉下這車,你這車就上去了。」看熱鬧的喊好哇!兩套車卸了,方四爸一伸右手攥住了轅裡頭的皮套,單臂一用力,蠶眉倒立,虎目圓睜,把車就給拉上來了。方四爸的這一招「單臂拽鹽車」使他成了名了,北京城的人稱他「鐵掌賽崑崙」。後來有人舉薦他在天子的「慎行司」當了內大班的班頭。他還有兩個盟弟:湯茂隆、何瑞生。當時正趕上康熙皇帝私訪「密香居」,在二紐這兒掛著珍奇無比的「十八子伽南秀串」,結果叫一個飛雲凶僧給偷走了。方四爸奉命捉拿飛雲僧,是後費了很大周折,才把飛雲僧拿住了。方四爸心說:得了,我告老了。這樣,「慎行司」內大班的班頭就歸了他的盟弟湯茂隆、何瑞生了。沒幾年,湯茂隆、何瑞生又交給他們倆的兒子湯英、何玉了。湯英、何玉乾了些年,又交給他們倆的兒子了,到湯雲、何貴這兒已是三代人了。湯雲、何貴,就是拿童林的那兩位「慎行司」的班頭。方四爺現在到歲數了,在皮庫衚衕抱著胳膊根兒忍了。雖不說腰纏萬貫,但也是吃幾輩子吃不了。方四爺每天照樣練功,今天初一也一樣,老頭兒遛早彎兒,其實早發現丁瑞龍了。方四爺一喊,丁瑞龍趕緊過來了:「哎喲喝,老爸爸,我給你拜年吧!」「起來,瑞龍啊,你幹什麼哪?為什麼要尋死啊?」「您要問,如此這般,這麼這麼回事,……」一說,然後又道:「帳沒收上來,短了東家的錢,人家沙七爸不乾,會說我拿這錢不幹好事,這可怎麼辦呢?」方四爺點了點頭道:「你呀,說得很有理,你別為難了。」
一伸手把四個大鐵球揣到懷裡,然後一貓腰,從右邊的靴筒裡抽出錢夾來了。
那個年頭兒,人們擱錢有兩個地方,一個叫「靴掖兒」,就是擱到靴筒裡頭;再一個,「跟頭褡褳」裡頭也可以裝錢。方四爺拿出一張三十兩銀票來,問丁瑞龍:「這是三十兩,夠不夠?」「老爸爸,用不了,過幾天我再給你拜年去。」好在是清真老表,沒的說呀。給人家方四爸請完安,丁瑞龍回櫃了。
來到「恩順」,今天根本不下板兒,不營業,正月初一呀。丁瑞龍推門兒進去了,見到沙七爸,拜了個年,大傢伙兒也彼此拜拜年,說幾句吉祥話,拿出銀票和折子來,把帳結了。沙七爸問丁瑞龍:「掌櫃的,怎麼你今兒個晚了,應該接神以前回來?」按理說,瑞龍說句瞎話很自然地就過去啦,無奈瑞龍是個誠實人,就把討帳反倒借給人家錢,虧了錢,砸冰尋死,碰見方四爺的事都說了。「噢。」沙七爸聽完了,只說了聲:「好好兒地過年吧。」
丁瑞龍高高興興地回家過年去了。
到正月初五的晚上,回來了。沙七爸跟丁瑞龍說:「掌櫃的,我一個『北恩利』都忙不過來,所以『恩順』的小買賣,我打算明天不幹了。大傢伙兒哪,我多給幾個錢,你也是一樣,餘外再多給你四十兩銀子作為花紅饋贈。
你呀,打鋪蓋卷兒回家吧,明天開市以後,另謀高就。」丁瑞龍納悶兒:買賣這麼好,這是為什麼?沙七爸有自己的想法,他說:「你跟徒弟師爺一塊兒出去要帳,人家全要回來了,你把錢都借出去了。借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你為什麼要尋死啊?幸虧遇見方四爺,不遇上呢?你紮到河裡死了,我大年初一的來條人命,這可怎麼辦?我決不能再用你了。」瑞龍全明白了:「哈哈哈,好吧,好離好散,君子絕交,不出惡言。我丁瑞龍沒什麼能耐,這幾年也沒給您賺什麼錢,但我還年輕,到哪兒耍胳膊,我也能湊合著吃碗飯。」
說完,叫小徒弟把鋪蓋卷兒打好了,到櫃房算了帳,該給自己的拿起來,跟大傢伙兒道聲辛苦,扛著鋪蓋卷兒回家了。
回家以後,自己心裡不痛快。丁瑞龍心說:沙七爸,這幾年我沒少給你賺錢哪,你翻臉無情!不用不用吧,明天初六啦,我給方四爺拜個晚年去吧,再說這也有了錢啦。第二天一清早兒,打家裡出來,就奔皮庫衚衕來了。等來到方四爺的家門口,一看人家家裡頭地方大了,前後得有上百間房子,幾層院子,坐北的廣亮大門,上有門燈,下有懶凳,兩邊兒還有門槐,真有份。
丁瑞龍上前去「啪啪」一叫門,時間不大,出來個底下人,也就是方家的總管。人家問:「您找誰呀?」「我找方四爺,我給他請安來了。我是恩順家的掌櫃的,叫丁瑞龍。」「噢,您是丁爸,聽我們四爺提來著,您跟我來吧。」
方家總管轉身形往裡走,丁瑞龍趕緊跟上,過了垂花門,一直奔大斤。「唰」一挑氈簾兒進來,丁瑞龍四處觀瞧,五間大廳中,四間一通連,靠東邊有樺林的隔扇,單有個裡間屋,掛著茶青色嶄新的門簾兒,隔扇心兒都是名人字畫,牆上掛著挑山對聯,均出自名人的手筆。迎面的架几案上,正居中擺著一個羊脂玉的福祿壽三星人,真有一尺多高,「唰唰」地放寶光,底下是紫檀木雕刻得玲瓏透剔的座兒,上頭有個玻璃罩兒。兩邊兒是古瓷的帽筒,上垂首有個鈞窯瓶,下垂首是個屏鏡,迎面的八仙桌,太師椅上的椅披、椅墊、桌圍子都是南繡平金的。一人來高的大銅爐子,火苗子「騰騰騰」躥得很高。
方四爺在椅子這兒坐著,瑞龍趕緊過來請安:「老人家,晚生給您請安了。」
「哎,起來起來。瑞龍啊,怎麼今天有工夫?快坐下。」丁瑞龍坐下後,歎氣道:「唉,我不在恩順了。」「啊?為什麼?」「沙七爸不用我了。」「你幹得挺好的,你也挺有能耐的,怎麼辭你啦?」「嗨!就因為初一那天的事兒,我實話實說了。結果他昨天晚上說官話,就不要我了。嗨!我年輕輕兒的,老爸爸,您甭管這事兒了。」方四爺一聽火了:「沙七爸這可不對呀,難道你說瞎話就對了?瑞龍啊,你還想再開一個買賣嗎?」「老人家,那也不容易,哪兒有那麼方便的錢?」「嘿嘿,我前三天下來一筆銀子,擱到家裡頭一點兒用處沒有,放到錢鋪去,也給不了多少利息,我不樂意。我正想找個人,做個小買賣,養幾號人也不錯嘛。你看這就巧了,不過我這個買賣,第一,必須是開羊肉館,代賣餡子活,……」「那我是行家。」「對!第二,必須在七聖廟找門臉兒。」「您瞧,這還真巧了,我們恩順家對面兒那五間門臉兒,是個綢緞莊關了張的,那房子閒下來了。」「正好了,咱們就一言為定。你先瞧地方去,給我來信盤銀子,咱們收拾收拾,立刻就開張,好不好?」「那好,我謝謝您哪,您成全我!」爺兒倆又敘了一陣閒話之後,老頭兒同著瑞龍到後頭,見著方四奶奶,也拜了年,不在話下。
瑞龍高高興興回來了,直接就奔了七聖廟,恩順家人都看得見。「啪啪」
一叫門,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把門一拉:「掌櫃的,您過年好。您怎麼不上那邊兒忙去?有工夫上我這兒串門兒來。」「啊!我問問你,你們這房子怎麼擱下啦?」「您不知道哇?東伙不和,買賣關了,再說也真不賺錢。」
「你這房了外頭寫著『此房招租』哇?」「對呀。」「你們東家……」「我們東家就在北京住啊。」「噢,我知道他,但跟你們東家不常見面兒。我打算租這所房。」「好說,他這房子租不出去,您馬上去,給幾個錢兒就能租下來。」丁爸出來後可就來到房東家裡,跟房東老頭兒一見面兒,雖說不熟,也認識,彼此拜個晚年。房東老頭請丁瑞龍坐下後問道:「丁掌櫃的你有什麼事兒呀?」瑞龍把自己的遭遇都說了,最後道:「鐵掌賽崑崙方四爸掂著拉我一下兒,讓我對著恩順開個羊肉館兒。您這房子閒下來了,您說說價碼,我認為合適就租下來。」「方四爺都這麼仗義,瑞龍呵,我就不能仗義了嗎?好吧,給多少錢算多少錢。」結果二位商定之後,丁瑞龍真是沒花幾個錢,把這房子就租下來了。
丁瑞龍拿著字據找到方四爺說:「房子我租了。」方四爺一瞧,行了,盤出八百兩紋銀,交給瑞龍了。丁瑞龍再找木工、泥瓦工、油漆工,重新油刷收拾,又按照羊肉館的門面改了一下,跟著就上家具,商量調貨和僱請伙計,一切都非常順利。丁瑞龍問方四爸:「你給咱們字號起個什麼名哪?」
「我早想好啦,你不是為了跟恩順鬥氣嗎,咱們這字號就叫『鼎恩順』,你看好不好?」瑞龍一聽:「老爸爸,這對沙七爸不太好吧?咱們叫別的名兒不一樣……」「不,就叫這個。這個店就是賭氣開的,我就要鬥鬥這沙七,你甭管,一切全由我做主。他要問起來,你就說我給起的名兒,讓他找我來。」
「哎,好吧您哪。」這樣找人寫字刻匾,把門臉兒收拾齊了,準備擇吉日開張。瑞龍裡外一忙,有人就告訴沙七爸了:「小伙子跑對面兒開買賣去啦,跟我們對著乾。」開張的頭天晚上,字號匾用黃紙蒙著,誰都不知道叫什麼,方四爺來了,連先生帶伙計全叫過來說:「大家多辛苦啊!咱們這買賣要做好了,大家都得益。你們掌櫃的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沒的說。咱們明天開張,我問問你們,是賺錢的買賣好做,還是賠錢的買賣好做呀?」「老爺子,當然是賠錢的買賣好做呀。」「好!一個月賠一百五十兩,先照著二年賠,二年以內不把這些錢給我賠出去,不行。真給我賠出去了,我是加著倍地給。」
喲!今兒方四爺怎麼了?老頭兒到了歲數了吧?大傢伙兒思索不解。
第二天,一亮張,鞭炮一響,一撕匾上這黃紙,「鼎恩順」三個大金字躍躍欲飛。沙七爸一瞧,氣得兩眼發直。開張一賣,更了不得了,先生伙計喜氣洋洋,您說買哪兒的,人家給您剌哪兒的;您說買一斤,一斤當中多給您個一兩二兩的,餡子鮮活,肉也鮮活。人們排著隊的買。再看恩順,不行了,買肉的寥若晨星。沙七爸乾生氣呀!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人家準備一個月賠一百五十兩銀子。沙七爸說:「咱們不嘔氣,咱也乾不過他方四爸。乾脆,關張不乾啦!」沒仨月,沙七爸說把「恩順」關了。「恩順」一關張,「鼎恩順」這買賣也不那麼做了,告訴大傢伙兒,多少見個利就得,但是我們一定賣好貨,獨份兒買賣,更好做啦,老頭兒把瑞龍叫到自己的家中:「瑞龍啊,我看你這小孩兒可不錯呀。我打算收你做個徒弟,我還有點兒武藝教你,因為你這孩子心裡善良。」「哎喲,那我可求之不得,師父!」丁瑞龍馬上拜了師。方四爺家裡有功房,爺兒倆這二五更的功夫可就擱上了。儘管丁瑞龍的年歲大了一些,但是方四爺有那個份兒,內外兩家,雙管齊下,瑞龍一邊兒照顧買賣,一邊兒學武藝。光陰荏苒,日月如流,轉眼間就是十六年。「鼎恩順」的買賣擴大了三倍,丁瑞龍的能為也練出來了。
一日,方四爺說:「瑞龍啊,你的功夫不錯啦,咱們爺兒倆總算有緣,一晃十六年了,我還認為活不了這麼大歲數呢,這都是主的賜福。這樣吧,你好好兒照顧買賣,我這兒你就不必再來了。」瑞龍明白師父的意思,哪能不來?每天必來,晨昏定省不缺。過了將近二年。有一天天快黑了,方四爺家裡派人來說:「您趕緊瞧瞧去吧,老太太病得很厲害,吃藥不見好。」瑞龍趕緊帶著伙計來到方宅,一看師母不成了,再請先生瞧,醫藥枉費,天年已盡,師母無常。按照人家回回的禮節,把師母葬埋了。過了不久,老師病了,病得很輕,是無疾而終。連著兩檔子大事,全是瑞龍一個人忙的。兩件事辦完以後,方家沒有後代,瑞龍就繼承了這一筆財產。這樣,瑞龍就搬到皮庫衚衕師父的家中,然後又把鼎恩順的買賣安置安置,自己帶好了鏈子雙鐝,南七北六十三省闖蕩江湖去了。
三年的光景,闖出個外號兒,叫「鼓上飛仙」。回來以後,先生伙計們把帳目都交待清楚了,瑞龍說:「甭交待,你們都拿回去,我也用不了這錢,師父這點兒家底兒夠我花多少年的。大傢伙兒水過地皮濕,都要分些錢。剩下的錢,一,擴大咱們自己的營業;二,南北城有缺與不足,紅白事兒什麼的,磨臍子壓了手揭不開鍋,只要借到咱們這兒,無論多少不能駁回。還有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武林豪傑,只要是正門正戶,沒錢了,提到咱們這兒就給錢。」先生伙計們非常感激丁瑞龍。有人可說了:「您有這麼好的能耐,為什麼不給老人家倡大門戶哇?家裡有地方,開個把式場,您教點兒徒弟吧。」
瑞龍一想,這可是個好辦法。丁瑞龍就把後門拾掇出來,戳起大桿子教上場了。東西南北城來了幾十個,頭頂門生帖兒拜師學藝。學生裡頭有很多有錢的主兒,說:「騾馬市有一所房子,我們大傢伙兒給您湊上十萬兩銀子,您開個鏢局得了。」開始瑞龍不樂意,最後大家勸,沒有法子,就在騾馬市開了個輔盛鏢局。一邊兒教學生,一邊兒走鏢。這一來,丁瑞龍在江湖路上成了了不起的人物。
瑞龍現在六十來歲啦,德高望重,順天府下了一個委任,任命丁瑞龍這個商人,做西珠汛衙門的守備。這一來,本地面叫瑞龍給維護得雖不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確實少了好些事。眼下正值年關,南西門裡南下窪子這一帶,葦塘太多,道路狹窄,而且墳地很多,尤其年節,經常出劫道的。丁大爸一想:自己也沒什麼事兒,乾脆這幾天經常轉著點兒。這樣,鼓上飛仙丁瑞龍把鏈子鐝圍在身上,半官半民,打衙門裡出來,就奔南西門裡來了。
每天上午遛到中午,吃點兒飯再來。到了二十九,就發現了鐵三爸。看見這個年輕人拿著大鐵棍蹲在葦塘裡,眼睛瞪得溜圓,緊張地往路上看,丁瑞龍也蹲到葦塘裡邊監視上他了。可是丁瑞龍納悶兒:這個人從頭至腳,怎麼也不像個劫道打悶棍的!等來等去,等到太陽快壓山了,天氣也涼下來了,鏢車來到。瑞龍一看鐵三爸動了手,到外頭橫了鏢車,說就劫二十兩,丁瑞龍知道他不是劫道的。再看這年輕人還沒跟人家動手呢,撒手扔鐵棍,「撲通」,就躺下了。阮璧把刀亮出來,說了要捆他,瑞龍高聲喝喊:「二位達官!且慢!」丁瑞龍打墊步擰腰出去了。阮和、阮璧趕緊往後撤步,抬頭一看:「哎喲喝,朋友。」瑞龍一抱拳:「二位達官,您是杭州的鏢啊?」「不錯。」
「二位達官怎麼稱呼?」「我們都是雙龍鏢局的,在下姓阮,單字名和,這是我的兄弟名叫阮璧。提起我們哥兒倆來,老朋友你可能不知道,但提起我們的授業恩師來,你可能有個耳聞。」「令師是哪一位呀?」「家住山東濟南府巢父林侯家莊,姓侯名廷,表字振遠。」「哎呀!原來是鼎鼎大名的聖手崑崙鎮東俠侯老俠客爺的高足啊?失敬失敬。」「不敢當。老朋友,您?」
「噢,我是西珠汛的守備,輔盛鏢局鏢主鼓上飛仙丁瑞龍。」「哎喲喝!原來是丁大爸,久仰您哪!咱們可是同行同道。您瞧,這位劫我們的鏢車,還沒劫呢就趴下了。」這時候,鐵三爸緩過勁兒來了,鐵三爸心裡難過,長這麼大,甭說劫道,從沒伸手跟人家要過什麼。頭一次劫道就碰見守備了,嗨,這也算情屈命不屈。「二位,這件事情你們別管了,就交給我丁瑞龍吧。」
「丁大爺,您多辛苦了,我們哥兒倆可就不管了。不過這位可不像劫道的。」
「這我明白,二位您請吧。」阮和、阮璧回過身來上了馬,說了聲「再見」,打發鏢車奔大柵欄了。
鏢車走後,丁瑞龍一伸手攙鐵三爸:「朋友起來。」丁大爸細問:「家往哪裡?姓氏名字?大臘月二十八的,你怎麼跑這兒劫道來了?」鐵三爸有些羞愧地說:「您是官人,我犯了國法王章了,情屈命不屈,您帶著繩兒了嗎?您把我捆上吧。我跟您打這場官司。」鐵三爸心想:我餓一天了,您把我帶到衙門裡頭,怎麼著也有倆窩頭、兩塊鹹菜條兒,哪怕給我點刷鍋水喝呢。「嘿嘿,朋友,不錯,我是西珠汛的守備,也親眼看見你在這兒劫道,話雖如此,但我也是出身綠林。你真是劫道的,想不打官司也不成,可我看你不像個劫道的。你跟我說實話。」鐵三爸長歎一口氣,就把自己的事情由頭至尾都說了。丁大爸聽完了道:「哎呀,要說你也是膏粱子弟,自己因為好武好練,把家練窮苦了,來到北京城又投親不遇。張和,噢,我知道,是不是在清真寺南隔壁住的那個張爸呀?」「不錯,那位真是個朋友!把房子借給我住,雖說一個月才一百房錢,可是到今天我還沒給人家呢,甚至還跟人家借了不少的糧食和錢。我媳婦兒說了,今年過節,沒有二十兩銀子過不去。我媳婦的娘家也是個大財主,無奈我這個人不願意沾親戚的光。」「好樣兒的!鐵三爸,你我都是本教的人,咱們是靠主吃飯的,你的心眼不壞。」
丁大爸看到鐵三爸,想起了自己呀!撂下馬捧,一伸手從靴掖兒裡頭拿出一張銀票來:「這銀票是三十兩,你拿著,兑出錢來,買點年貨、油鹽醬醋的,再割點兒牛羊肉,你們兩口子今天過個團圓年。初二,我派人接你搬家,牛街這兒我有房。」鐵三爺聽完了就呆到這兒啦:「我怎麼敢當哪?」「別客氣,你的遭遇就是我的遭遇,我年輕時候也是這樣。你拿著錢票快去吧!天已經晚了,再不去,買不出來東西了。」鐵三爸晃晃悠悠地把「三頃二十畝」扛起來,眼淚饒著眼圈兒轉哪,看起來哪兒都有好人哪!
上坡兒就是家,來到家門口兒,輕輕地一叫門。三奶奶一聽,是丈夫的聲音,高興了,趕緊出去:「哎呀,都把人急死了。」說著話開門,一瞧鐵三爸面帶笑容,心裡踏實多了,忙問:「找著朋友了嗎?」「哈哈哈,三奶奶,找著啦!」「喲,這個朋友是幹什麼的?」「嗨!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哪!咱這朋友,是騾馬市輔盛鏢局的鏢主,鼓上飛仙丁瑞龍,跟我是多年的朋友啦,也是咱們清真老表,他有六十來歲啦,比我大得多呢。給我錢啦,你看看。」鐵三爸伸手把銀票拿出來了,然後對三奶奶說:「丁大哥說了,讓咱們先買點兒年貨,今天和明天,咱們兩口子在家裡過年,哪兒也別去了。初二一清早兒,哥哥就來接咱們,他牛街有房子。」「哎呀!到這個時候兒了才碰見朋友,咱們兩口子真得好好兒的謝謝人家。事不宜遲,你趕緊把錢兑出來,買東西吧。」「好嘞!」鐵三爸拿著個籃兒,拿著個口袋,打家裡出來,讓三奶奶把門關好。先到牛街口三合錢鋪把銀子兑出來,該買的全買了。鐵三爸高高興興回家了。人得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啊。
鐵三爸來到屋中,燈早就點亮了,三奶奶馬上刷鍋,放水,燒火做飯。兩口子這頓飯吃得真香啊。第二天正月初一,也高高興興、歡歡喜喜地過去了。
到了初二一清早,兩口子老早起來。梳洗已畢,把帶來的東西全收拾好了,兩口子在家裡等著。三奶奶跟三爸商量:「三爸,是不是到張和張大哥家裡看看人家去?住人家房子這麼多日子了,應該給人幾個錢兒了,而且還得謝謝人家呀。」「對!應當還。好在咱們不離開牛街,跟張和大哥住得也很近,這早晚沒關係。」正在這個時候,聽見外頭喊:「鐵三爸,起來了嗎?」
「喲,這是張和大哥給咱們挑水來了。」兩口子一塊兒往外走:「大哥!我們正要給您拜年去哪!」「嘩啦」一聲響,啊?不但張和來了,旁邊兒還有一輛車,有個年輕人。張和一抱拳:「兄弟,弟妹,拜年拜年。」「哎呀大哥,我們還沒給您拜年去哪,您就來了。這怎麼敢當啊?我們正要找您去呢,跟您說點兒事兒……」「我全知道了,丁大爸把我叫到清真寺裡去了,把事情都跟我提了,你們的房子就在我家隔壁兒,丁大爸說話就到,咱們先把東西裝上車吧。」「大哥呀,我們在您這兒騷擾這麼些日子,借您幾次糧、幾次錢,我們都沒還呢……」「沒關係,我還告訴您呢,雖說您跟丁大爺交上朋友了,但短與不足,您還上我那兒去,沒關係。」「大哥,這可怎麼謝您……」
「別謝別謝,哎,咱們趕緊搬東西。」四個人一塊兒往外搬。然後張爸把門鎖了,把式搖鞭趕車,眨眼之間進了牛街,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近,在清真寺南邊第三家,緊挨著張和家。幾個人把東西全都搬進去,給人家車把式幾個酒錢,打發把式走了。張和忙前忙後,幫著鐵三爸夫婦兩個安好了家。剛收拾完了,院兒裡有人說話:「怎麼樣?鐵三爸,家安好了嗎?」「喲,丁大爸來了。」兩口子挑簾櫳,連張和一塊兒往外走,把丁大爸接進來了。來到屋中,鐵三爸把鐵三奶奶拉過來道:「家裡的,您給咱們哥哥拜個年吧。」
「丁大哥,我給您拜年。」人家鼓上飛仙丁瑞龍一瞧鐵三奶奶,就知道這是個過日子的人。丁大爸對大伙兒說:「張爸、鐵三爸,咱們都是回回親戚,老表一見如故。我當初跟你們夫妻的遭遇一樣,我也是要跳護城河自殺,遇見了我的老恩師,我丁瑞龍才有今天。你們夫妻兩個碰上我,咱們這就算刀對鞘了,從今以後有個短與不足,張爸你接著,我接二連三地到這兒來看看。」
丁大爸先走了,張爸也就回家了。
這一天,丁大爸來了,三奶奶給燒了點兒茶,老哥兒倆坐下喝茶。「老三哪,你在家裡頭能乾點兒什麼哪?」「哥哥,我除了練我這『三頃二十畝地』以外,別的什麼都不會。不然的話,倆哥哥也不至於跟我分了家,我就好練。」「那不行啊,怎麼著也得想辦法掙個錢兒啊。」三奶奶說:「要不這樣兒,丁大哥,您給我們攬點兒活兒,我可以裁裁剪剪、漿漿洗洗的。」
「弟妹,這不行,這也養不了家。我給兄弟出個主意。」「什麼主意呀?」
「過兩天我給你打輛車子,我那牛肉鋪、羊肉鋪有的是好牛羊肉,你下街去賣,這還不成嗎?」鐵三爸心說:行什麼,咱們沒乾過!但看哥哥的意思,我們也不能兩口子淨吃人家呀。想到這兒,鐵三爸說:「哥哥,您給我準備好了,我就試試。」過了幾天,推來一輛新車。車軲轆上只是有點兒浮土,銅飾件兒,有個車袢兒,車頭裡是個錢櫃。上頭放著割肉的刀,有塊大的案板,鋪著藍布單兒,兩塊半扇牛肉,足有一百多斤,一桿盤子秤。推車來的這位,三十來歲,剃著黢青的頭皮兒,一條大辮兒,一身藍,身上還有個藍圍裙。「您是鐵三爸嗎?我姓劉,行二,人稱劉二爸。我們東家讓我把車子帶肉給您送來,您瞧缺什麼?」「啊,不缺了,我謝謝您了。家裡的,把門關上,我賣牛肉去了。」三奶奶出來關街門,說:「早著點兒回來。」鐵三爸把圍裙係好了,把袢兒往肩上一搭,兩隻手一架把,一抬身推車走了。劉二爸站在後頭,心說:這樣人也少有,你倒問問價兒啊?我得跟您說清這是多少肉,本錢多少,賣多少錢一斤,再說也得試試盤子秤啊。等車子走遠了,劉二爸在後頭慢慢兒地跟著,心說:我先不回櫃,瞧瞧您這牛肉怎麼賣。鐵三爸還推上勁兒了,順著牛街北口兒出來,可就往東了。劉二爸在後頭跟不上,心說:這位是什麼意思啊?您賣肉不吆喝?鐵三爸推得這快,奔菜市口順騾馬市還往東,到虎坊橋了,他可就拐彎兒了,順著五道廟進去了。鐵三爸生氣呀,自語道:「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哪,難道說北京城的老街坊老鄉親連牛肉都捨不得吃嗎?怎麼沒人問哪?」
這時,鐵三爸瞧見前面也有一個賣牛肉的車子,人家那牛肉也就剩二三斤了,錢櫃裡的錢都滿了,一看,也是老表。兩人走對面兒,老表可就問一聲:「掌櫃的,上哪兒送肉去呀?」鐵三爸答言:「我賣牛肉哪。」「怎麼不吆喝呢?」鐵三爸張不開嘴,剛要張嘴,對面兒來了個人,咽回去了。一瞧沒人了,剛要張嘴,後頭有走道兒的聲音,臉兒一紅,又不敢吆喝了。劉二爸老遠的在那看著呢。鐵三爸由打五道廟可就奔了李鐵拐斜街了。前後沒人,鐵三爸推著車子,鉚足了勁兒喊了嗓子:「好肥的牛肉喲!」真亮的嗓音!整個兒斜街,直到石頭衚衕北口,都聽見了,鐵三爸吆喝完了,覺著自己的腦袋都暈了,趕緊推著車子快跑。衚衕當間兒有一窪水,有點兒泥漿,一個大門口兒有人喊,「賣肉掌櫃的過來,牛肉多少錢哪!」一句話,鐵三爸就暈了,哎喲!我也不知道進的價兒,人家都賣多少錢哪?鐵三爸愣在那兒了。只聽那人說:「朋友,你八成是怕這泥沾了你的車軲轆吧?不要緊嘛,哈哈哈,你把車子端過來。」鐵三爸挺擰,心說:我「三頃二十畝地」都練進去了,這三百斤我就端不動啦?衝你這句話,我就端過去!鐵三爸的兩隻手往這車把的根上插,攥著車把的兩個四方稜兒,往下一矮身,渾身一叫勁,骨頭節兒一響,腦筋一繃,就把這牛肉車子端起來了,晃晃悠悠,又把車子端到路北來了,放到這買肉的眼前頭了,鐵三爸深深地出了一口氣,這才抬頭看,買肉的是兩人。叫鐵三爸端車的是個大個兒,前胸寬背膀厚,虎背熊腰,四方一張大臉,黃白淨面,濃眉毛,大眼睛,大鼻子頭兒,大嘴岔兒,耷拉著嘴角,讓人一瞧好像是撇嘴呢。一身白綿綢褲子汗衫兒,腳底下緞鞋白襪子,喝,好樣兒!下垂首這位瘦小枯乾,一團精氣神兒,穿著一身兒藍,刀條子一張臉兒,稀稀的眉毛,圓圓的眼睛,小鼻子頭兒,三角菱角口,一對錐把子耳朵。兩位往那兒一站,看得出來,都是練家子。
其實這兩位是姑表兄弟,又是大財主,有上百間的房子。這個大個兒姓石,字叫石勇,號玉山。瘦小枯乾的姓馮名昆字永誌。石玉山的外號兒叫鐵臂熊,馮昆的外號兒叫千里獨行。兩個人的父母都沒有了,萬貫家財哥兒倆當家。家裡頭堂上一呼,階下百喏。這哥兒倆就是好武好練,但真正練功夫,這兩人不行,他們主要是練扔沙布口袋、扔石鎖、端沙子筐、擰棒子,披上褡褳摔跤,專練騎拿相橫。結交的朋友也都是摔跤的,哥兒倆的跤摔得都不錯。今兒早上吃完飯以後,在前邊客廳這兒呆著,底下人進來說,「大爺、二爺,你們出去瞧瞧,外頭來了位出家的和尚化緣。」「快去,佈施十兩銀子,讓人家和尚走。」「我們帳房的先生已跟和尚說了:『大師傅您要化什麼,您說話。』老和尚說了:『我什麼都不化,就化跟你家大爺、二爺見上一面。』」石勇一聽,忙問:「此人多大歲數?」「年歲太大了,鬍子都白了。」「噢,那我瞧瞧去。」石勇、馮昆兩人都出來了,來到大門口兒一瞧,先生伙計站著七八個,老和尚就在台階兒上站著呢。
老和尚是個大個兒,起碼得夠八尺左右,雙肩抱攏,猿臂蜂腰,由於年歲大了,顯著有點兒螞蜂腰了。赤紅臉兒,皺紋堆壘,剃的頭皮兒鋥亮,明顯顯三溜九塊受戒的香疤,兩道蠶眉斜飛入天蒼,左眼圓睜,睛芒四射,右眼一道縫兒,一部白鬍鬚苫滿前胸。斜插柳背著個大蠅刷,身上穿著灰僧袍,白綾高腰兒襪子。石勇、馮昆兩個人一瞧,就知道這和尚很有份兒,趕緊一躬到地:「高僧,您貴上下怎麼稱呼?」老和尚沒提自己的名字,只道:「南無阿彌陀佛,貧僧來到北京城,聽說你們哥兒倆在前三門一帶頗有威名,老僧不才,前來獻丑討教。此地不是講話之所,借一步坐,可以嗎?」「高僧,請!」兩個人馬上恭請大和尚往裡來,進了大門,過了垂花門,順著正院兒往東,過箭道往北,過月亮門再往東,進了東跨院兒。北房是五大間,東西房各三間,搭著硬架的天棚,院兒裡頭,土刨得暄和極了,摔一次跤踩磁實了,用的時候再刨。周圍有幾條矬腳粗腿大板凳,上頭放著幾身實納的褡褳和幾條駱駝毛繩。跤場周圍,什麼礅子、石鎖、沙子口袋、沙子筐、檀木棒,全有。石勇拱手相讓:「這位大師傅,您請到屋裡坐吧。」底下人趕緊挑簾子,老和尚進來坐下,哥兒倆側坐相陪。老和尚這才細問:「施主,您姓石啊?」「不錯。我姓石,叫石勇,這是我的表弟馮昆。」「哈哈哈,老僧討教討教可以嗎?」「行呵,大師傅,您看得起我們哥兒倆,我們跟您學倆絆兒。您換上褡褳,咱們下場子吧。」「噢,聽你們二位這意思,是不是讓老僧跟你們摔兩跤過過汗兒啊?」「是啊,您不是訪我們哥兒倆來的嗎?」「老僧的能為不在跤上啊。」「那麼高僧您?」「貧僧會點兒武藝,你們哥兒倆情願奉陪?」「那麼好,咱們下場子。」人家老和尚也不撩僧袍,大模大樣兒往場子當中一站。馮昆一抱拳:「哥哥,您來我來?」「你先來。」「好吧。」馮昆往前一趕步:「大師傅,在下對不起您了。」說完,左手一晃面門,右手一攥拳,「猛虎出洞」,對準大和尚胸前就是一拳。大和尚沒動地方,也沒還招,用右手一抬,「澎」!就把馮昆的手腕子給攥住了。左手腕子往起一揚,一扔他的胳膊,馮昆「噔噔噔」來個屁股蹲兒。馮昆臉兒一紅道:「哥哥,我跟大師父比差得多,瞧您的吧。」石勇一抱拳:「大師父,我表弟多少差點兒,我跟您討教討教。請進招吧。」石勇也往前一趕步,左手晃面門,右手一攥拳,「單風貫耳」,對準大和尚左面太陽穴,右手拳就打來了。大和尚往下一褪頭,伸右手「金絲纏腕」一叼,一抖腕子,石勇也來了一個跟頭兒。哥兒倆趕緊把大師父請到北屋裡頭,雙膝一跪:「老師傅,我們給您磕頭了。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您的弟子,您得教給我們點兒能耐。」
老和尚伸手一攔:「石勇、馮昆,你二人請起。」「老師傅,你得教教我們哥兒倆呀!」「哈哈哈,告訴你們兩個,貧僧不願意做你們的老師呀。」「老人家,這是為什麼?」「因為你們倆是京城的紈絝子弟,付不下辛苦,受不了罪,沒法兒學成。」「老師,您放心,只要老師肯教,我們哥兒倆吃多大的苦,耐多大的勞,也願意跟您學。」「要是那樣兒,除非應老僧三件大事,差一件,老僧不教。」「老師傅,您說吧!」「頭一件,練武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果腦瓜兒一發熱、一寵性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朝秦暮楚,這不成。咱們以十年為限,十年以內,除非有了天災病患,為師認為非歇功不可,才能歇,黑天白日叫什麼時候練,就什麼時候練。你們辦得到嗎?」「老師呀,有這麼句話:要學驚人藝,須下苦功夫。不付點兒辛苦怎麼能把本事學到手哇?這頭一件,我們應了。」「嗯,好。第二件,在你們家裡找一所比較清淨的房子,老僧足不出戶。你們把地砸平整了,再買幾樣兒軍刃。十年中,我一分錢不要,但是一年四季的裡外僧衣得供我穿。」「這個您放心,怎麼著都成。」「好。還有第三件,我收你們為徒之事,不准告訴別人,三親六故都不准提。就這三件,應了,收下你弟兄;不應,老僧不收哇。」「師傅,這三件事我們都應了,您放心得了。」大和尚這才把武聖人的牌位,達摩老祖的牌位供好,正式收下石勇、馮昆兩個人。磕了頭以後,石勇問道:「老師呀,您老人家怎麼稱呼?」大和尚欲言又止,說出一番話來。原來老和尚俗家姓荊,名叫荊立堂,出家的名字叫了然和尚,由於是雌雄眼,又叫一目了然僧。他的師父所收弟兄三個,都是大和尚,他排行在長。二師弟叫通法上人了因僧,三師弟是四川川北拂雲峰「極樂禪林」的方丈,叫了義和尚。師弟了義年歲最大,能為最好。荊立堂是河南開封大相國寺的方丈,據說相國寺是戰國時期信陵君魏無忌的府第。順治五年,河南巡撫劉振昌得罪了豫王府的皇糧催頭,此人姓李,叫李寬,豫王是他的叔。多鐸豫王在河南有很多的莊頭,滿清一進關,跑馬占圈,很多個莊頭合在一塊兒,由一個催頭管。李寬這個催頭在豫王跟前說一不二啊!他不出田賦,不交國稅,劉巡撫打了他,限期繳納國稅,所以李寬在豫王跟前說了劉振昌的壞話,結果豫王就奏了劉振昌一本,順治皇帝不察,就革了劉振昌的職。這樣一來,激怒了河南黎民百姓的公憤,沒有不罵豫王的,沒有不罵朝廷的。老和尚荊立堂知道了這件事,心裡也很不憤,劉振昌是個好官哪,愛民如子,兩袖清風,不貪污,不吃請,不受賄,不錯呀。劉振昌被革職後就住在大相國寺,準備不日進京請罪。這裡,老和尚荊立堂先進京了,想給劉振昌報仇。
一目了然僧來到京城,住在廣安門裡報國寺,掛了單,和大傢伙兒一塊兒參佛唸經。晚上,等僧眾們全休息了,老和尚一個人出來,到紫禁城周圍,把整個地形都調查清楚了,然後寫了一個紙條,上頭有八句詩。了然和尚把這個紙條揣好,結果就到了尚寶監,盜出皇上一枚圖章來,然後就把紙條兒擱在那兒了。尚寶監的太監名字叫萬方和,發現了以後嚇壞了,趕緊奏明皇上,把這紙條兒拿上去。順治皇帝一瞧,上面寫的是:「一入皇宮太猖狂,目下河南萬民殃,了卻僧門不平怨,然後分清紅與黃。僧家盜寶無別意,辨別李寬害人常,白奏誤准奸王本,冤屈巡撫劉振昌。」順治看完這字諫以後,勃然大怒,滿清剛剛來到中原,民心未附,竟有大膽僧人進入紫禁城盜走國寶,於是便把八大朝臣召進養心殿,字諫擲下,讓朝臣們議論,然後馬上傳旨意,立刻在裡九外七皇城四庵觀寺院,把所有不明來歷的僧眾完全都抓起來,嚴刑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