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康熙帝赦免童海川 鐵木金落腳北京城
上回書說到:童林押解囚車來在北京城,自己深深地出了一口氣,打發劉俊他們先回家,然後來到帽兒衚衕北衙門。白守備大人正在當值,差人往裡走,來到裡面書房咳嗽一聲,堂役打裡頭出來了:「大人有事嗎?」「你給回一聲,現在奉聖旨下江南捕盜的童林已經把差事解到了,聽大人的示下。」「您候一會兒。」堂役把公事接過來進了書房,呈給白大人。白大人看完了,說:「好吧,來呀,把差事起下來,準備升堂。」外頭梆點齊敲,白大人換好了官服,戴好了大帽子,手下的跟班拿著馬褥子、水煙袋一切應用之物,打書房出來,趕奔大堂的後門。從後房門進去,轉過了屏風,來到大堂口公案後頭落座,兩旁邊快壯皂三班人役,再加上馬快班、步快班八班人馬,在兩旁邊排班站立,二十名護衛站在背後,案前左右一邊一位京承大人,還有各科各方的師爺、書辦、招房,錄供的、繕寫的,該坐的坐著,該站的站著。這是堂口兒啊,了不起呀!早有人把差事提了下來,「來呀,帶童林!」
童林進來了,跪在堂口磕頭:「草民童林拜見大人。」「此番下江南如何捉拿欽犯,有無拒捕等情,要你從實地說來,不准欺騙本衙門。」「謝大人,草民不敢欺騙大人。」就把捉拿盜寶二賊前前後後細說一遍。完了,讓童林畫了押,大人吩咐:「帶韓寶、吳志廣!」這是九門提督衙門,韓寶、吳志廣豈敢含糊?不由地機靈靈打個寒戰。他們往堂口一跪,其實他們口供完全串通好了。白大人也不過草草了了地一問,畫了押,過路衙門嘛!白大人把公文備好,把他們三個人的口供也都畫了招,放在一塊兒,派了四名護衛和綠營的一百名官兵,還有雲南府的四十名官兵,由白守備大人帶著,直接從後門把二小押解到南衙門。
來到刑部衙的衙門口,車輛停穩,兵丁在兩旁邊一站,保護著差事。海川帶著公文,跟著四名護衛來到衙門口的角門。值班的還是郭豹:「喲!這不是童教習嗎?你的事情轟動了南北兩城,老弱婦孺,沒有不知道您的。來吧,請進來。」連同四名護衛一塊兒來到裡面,把公事一樣一樣驗看清楚,然後帶著公文往裡走。來到書房,刑部正堂張翔雨在書房裡,剛剛下朝,自己坐在書房喝茶。這時候,堂役進來,把一樣一樣的公事放在桌上,張大人看完了,吩咐一聲:「升堂。」張大人馬上把官服換好,戴好了大帽子,翎頂俱全。照樣當差的拿著馬褥子,捧著水煙袋應用之物,有人把公文抱著,一直來到刑部大堂。南衙門是執掌生死大權的地方,北衙門進去死不了,南衙門要說砍馬上沒命。郭豹出去傳堂官的堂諭升堂,快壯皂三班人役各持鞭牌索棍站立兩廂,喊喝堂威。皂班頭進來單腿一跪:「稟大人差事帶到。」
張翔雨坐在堂上:「來呀,帶原差。」堂役出來高聲喊:「堂官鈞諭下,帶原差!」海川趕緊往裡走,匍匐在地:「草民童林給堂官大人磕頭。」張翔雨心說:童林啊,為你這點兒事,險些把我這二品前程鬧掉哇!「下跪可是童林?」「正是草民。」張大人一瞧,不錯,這是王爺的教師。「你要從實講來,不許欺騙本部堂。」海川又從實細說一番,畫了供,然後退下堂口。
大人一拍驚堂木:「來呀,欽犯韓寶、吳志廣。」「帶欽犯--」堂口一喊,韓寶、吳志廣嚇得直哆嗦,從脊梁溝兒發涼,韓寶、吳志廣規規矩矩,腳戴著鐐,皂班頭拉著脖鏈,來到堂口,一托脖鏈,兩個人雙膝點地,跪倒了磕頭:「罪犯韓寶、吳志廣參見大人。」「你二人抬起頭來!」「有大罪不敢抬頭,唯恐衝撞堂官大人的虎威。」「當堂無罪。」「謝大人。」「韓寶,你二人真的吞了熊心、吃了豹膽,竟取在大內盜走國寶,以身試法,還不從實講來!」「稟大人,韓寶、吳志廣弟兄二人自幼學習武藝,聽說童海川在雍王府內充當教習,以為他出身農民,沒有什麼好本事,因此一時賭氣。我們武林之中的前輩也有過這種事,從大內盜出國寶,叫流芳千古,不怕千刀萬剮。我們為的是跟童林賭賭能力,沒想到這件事情觸怒了朝廷國法,請求大人筆下超生。」「你二人所說是實情嗎?」「不敢欺騙大人。」張大人不願追窮,道:「來,畫供!」口供畫好了,標好了牌子,然後把他二人押入監牢。海川是差待外押,在衙門裡頭隨便愛上哪兒上哪兒,出大門不成,就算軟禁起來了:因為你的官司還沒完呢,皇上還沒有來旨意呢!皇上說放你,當然就沒事了;皇上說不放,你得在這兒待著,這叫差待外押。最後給雲南府打回了公文,囚車及四十名官兵完全回轉雲南,就算銷票無事了。
張大人把所有的口供完全都帶好,然後放在護書內,有跟班的拿著,大人傳話回私宅就散堂了,大人上了大轎,「嗆啷啷」十三棒金鑼響,大轎啟程,穿大街越小巷,趕奔東四北三條衚衕西口路北,到了自己的私宅。張大人來到書房以內自己坐下,換下了官服,擦臉漱口喝茶,吃完了飯,趕緊讓師爺草擬一分折本,師爺擬完了,張大人親自看看行了,然後工筆繕寫,把所有犯人口供也完全放在裡頭,這叫奏帶夾章,當皇上看的時候,不單看自己的折本,也要看犯人的口供,一切寫得十分詳細,然後標好了紅頭白牌子,也入在折本上面,這叫牌子,上頭寫著:「刑部正堂張翔雨跪奏。」
次日五鼓,燈火通明,大人起來梳洗已畢,帶好了折本,然後坐大轎直奔東華門朝房,來到朝房把燈籠,也就是官銜燈,放在門口外邊,張翔雨就在候旨地方坐好了,官員們陸陸續續文東武西全來了,到了時候,宮門開開,官員們紛紛地直奔養心殿,文武官員按著品級陸陸續續站好。等靜鞭三響,駕升養心殿,四名小太監把所有奏事處遞來的折本牌子都放在上面,在龍椅左肩下站著四司八處督領事梁九公,下垂首是抱黃本的鄯起,眼前頭跪著的是八大朝臣,以神力王爺額爾金泰為首,匍匐在聖駕前。剩下的文武官員都在殿外丹墀之下兩旁邊跪好,叫哪位哪位進來。吉祥金爐內點滿檀香,香煙繚繞。這個時候,太陽還沒冒嘴兒,裡外燈火通明。康熙讓他們把折本拿上來,撿緊要的關節看,上頭都有引黃,如果說不是緊要關節的,那麼就草草的看幾眼交朝臣們辦。看來看去就看到張翔雨的折本,從頭詳細看完,康熙皇帝知道,童林打官司,賊人盜國寶陷害童林,奉聖命百日,早就逾限了,但有皇子龍兒遞來的求恩折子,讓自己寬限。國寶還朝,康熙皇帝這個氣兒就消了,御筆硃批:「童林戴罪捕盜,國寶已然還朝,欽犯就擒,將功折罪,從此銷票回府,好好當差,侍奉皇子。」下邊寫著:「韓寶、吳志廣盜國寶罪犯天條,秋後處斬。」底下寫著:「欽此。」公事辦完,康熙散朝了。
海川放出來了,頓時覺著身上輕鬆多了,溜溜達達穿著大街越著小巷,趕奔安定門裡富貴巷雍親王府。府門前冷冷清清,沒有人,海川就過了王府,奔自己的府內,見過爹爹母親,跪道:「不孝兒童林,久在外面,使二老為兒擔心,真是罪該萬死!」說著連連磕頭。舉家團圓,悲喜交加。老人問了問外邊的經過,海川不敢說實在話,怕二老受驚害怕,只把獻藝賀號收弟子這些事說出來,讓二老歡喜。然後把劉俊他們叫進來給師祖父母磕頭,二老夫妻自是歡喜。問了問名字年齡,然後告辭出來。海川叫小弟兄帶著禮物,一直到來王府莊園處,給眾位見面不提。
這天,師徒們剛從功房回到前廳,家人韓路跑進來:「俠客爺!何二總管送信來,盜國寶的韓寶、吳志廣越獄逃跑,刑部堂官張大人記大過一次!」
真像晴天霹靂,可把海川嚇壞了,連屋都不敢出,怕來一個二次捕盜,如何是好?海川足不出戶,叫弟子把從前所練的套路全擱下,只練八卦掌。
這一天,海川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溜溜達達出富貴巷口,往南奔北新橋、東四、東單出崇文門,過河走東河沿,一直到前門五牌樓。這是前門外最熱鬧的地方,商賈雲集,人煙輻輳,繁華似錦,車水馬龍。海川站在這裡發怔,見一位年高長者,海川一抱拳:「老伯,我跟您打聽個地方。」「行行,你打聽哪裡?」「請問琉璃廠在什麼地方?」「你進廊坊頭條,到西頭走北火扇,出去就到啦。」海川就按著老者的話,順著廊坊頭條走到西頭,由於不認識北火扇,他可就往南來走到大柵欄西口,糊裡糊塗地來到李鐵拐斜街。
往前走不遠,見路北一座敞亮大門,左右門槐,東面的走馬門,起脊的門樓,五層台階,大門口圍著裡三層外三層的人,風雨不透,海川納悶:這裡幹什麼呢?他來到人群的後面,把紙扇往脖子上一插,問前邊的人:「大哥,這裡邊幹什麼呢?」說著擠到裡邊一看:「啊?」靠邊兒放著一輛牛肉車子。
喝!這輛車是新打制的,全都是榆木,銅鐵件,尺寸可大,車軲轤都還沒什麼泥哪。車板兒上蒙著嶄新的藍布單兒,放著個茶湯盤,上面擺的兩扇牛肉,足有一百多斤,銅盤上秤在上面放著,牛肉刀、錢匣俱全。賣牛肉掌櫃的看上去不到四十歲,肩寬背厚,穿著白小褂藍褲子,係著藍圍裙,穿白布襪子,方頭兒皂鞋,四方大臉,剃著青頭皮兒,粗粗的辮子在脖子上一盤,濃眉闊目,鼻直口正,青鬍子茬兒,滿臉忠厚。他面衝台階上的一位大個兒和一位矮身材的人,好像要跟買牛肉的打架似的。站在自己旁邊的這位,十六七歲,一條黑辮子,也係著藍圍裙,像個買賣人。可巧這位也正回身,海川問他:「這位大兄弟,您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這位也愛說:「朋友,您問我,就算問對啦。」就從頭至尾敘說前情。
原來這位賣牛肉的是清真大爸,姓鐵名祿字木金,祖居在河間府城北四十里鐵家寨,父母雙雙去世,弟兄三人度日。他大哥姓鐵名喚鐵福,是個讀書人,經文非常熟。三里村五里店的提起鐵大爺,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人只是心眼兒多,自己總有個小算盤兒。鐵大奶奶為人忠厚,持家有法,是個賢內助。二爺鐵柱,沒念過書不認字,只會種莊稼,為人憨厚,不多說不多道。由於兄長常年在外教書,二爺鐵柱把一年所做的活,一五一十都稟嫂嫂,做到無私財,無私蓄。二奶奶也很老實,一天到晚該做的一定做完,從來不多問多管。可三爺鐵祿就不成了,他們家中本來是個財主富戶,水旱豐收的好地十頃,銀錢浮財幾萬兩,可三爺只愛使拳弄棒,一天到晚結交很多人打拳踢腿,使刀耍槍,一塊兒吃一塊兒喝,沒了錢就跟二哥大嫂子要,銀子花得像流水兒。三奶奶是河間府城裡洪大爸的獨生女兒,洪大爸富貴一方。鐵三奶奶在錢上不計較,把母親給的錢也都讓丈夫花掉。鐵二爸對三弟更加疼護,總怕三弟的錢不夠花,經常問他,有錢花沒有?鐵大奶奶也是總怕小叔受委屈,儘量背著丈夫照顧三爺。無奈這鐵三爺沒心肺,只要哥一回家,總要提出錢不夠花,鐵福可就留上神啦,對帳目摳得緊啦。這還不算,他想著一家人除去老三外,都是省吃儉用,只有他大手大腳,不事生產,只知花錢,將來總有一天為錢而兄弟鬩牆,沒有百年不散的宴席,乾脆分家吧。
他主意拿定,請假回家,到了家中在書房休息,讓家人把二爺找來。鐵二爸在地裡幹活,一聽趕忙回來,見著大哥,立刻行禮請安。鐵福知道二弟疼老三,又看他喘著氣跑回來,就說:「兄弟呀,先喘喘氣,咱們哥兒倆坐下一塊兒聊聊,你先別著急,定定神,擦擦臉,喝口茶。」哥兒倆坐下了。大爺看了看二兄弟憨厚的臉兒,說道:「兄弟,今天我請你不是為別的事兒,就因為咱們弟兄沒有合力創產守業的能力,光靠繼承先人這一點兒遺產,不過十來頃地,怎麼成呢?論起來咱們在鐵家寨雖然不算頭等戶,也算過得去。
但是有一樣兒,可得好好地乾,老老實實地守著呀,常言有句話:創業容易,守業難,不用說家中多添個一畝半畝的,只要守住了祖業產,不給老人家丟人,不給前輩丟臉,不把地給折騰出去,我認為咱們就是好子弟。」二爺一聽可就愣了,「哥哥,您跟小弟我說這個幹什麼哪?說真的,小弟我除去種地以外,一無所有。」「我沒說你,我只是跟你商量商量。咱們老三在外頭交了很多的人,一天到晚就知道練武,成天牛肉、羊肉的總吃著,他花錢就要多,他本人不會掙,就得跟咱們要。咱們給了,好兄弟好哥哥,這沒的說。
但是咱沒有鑄錢的爐呵,一旦供給不上他了,弟兄可就會變心哪!早晚這十來頃地叫老三給折騰出去完事。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二爺聽了哥哥的話,認為很有道理,便問:「哥哥,那您說該怎麼辦呢?」大爺想了想:「兄弟,你可別多心,你要是依著我,咱們把親戚朋友都請來,跟老三分居另過。他自己掌錢用錢的時候,必然樂意,等他把錢折騰完了,也讓他嚐嚐這個沒錢的滋味,要是按照三一三剩一,三股兒分,咱們倆決不致於挨餓。」鐵大爺把話說完了,看著二爺。
鐵二爺聽了哥哥的話,大吃一驚。臉上立刻現出很慘淡的樣兒,說話都發顫了:「哥哥,您這個主意好倒是好,頭一樣,顧全了咱們兄弟的臉面,又保證了自己的生存,還能保住產業。可有這麼一說呀,您是讀書認字的人,又在外頭教著學哪,再分一份兒家產,當然是挨不著餓。我雖然沒有別的本事,可我會種莊稼,我又沒有妄為花錢的地方,過日子沒有漏行,再說祖上的可憐和賞賜,也不會讓我挨餓,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嘛!咱們哥兒倆一個種地,一個教書,說真的,身體都很軟弱,老三的身體健壯,也是你我弟兄的威風啊!真要因為別的事分家,還可以,要是因為這,老三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又好交個朋友,分出這點兒家產去,用不到三年二年,就得花個山窮水盡,一無所有。常言說得好:兄弟如手足。難道你我看著兄弟挨餓不成?」鐵二他說到這兒,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老二的話使大爺很受感動:真沒想到,我們老二目不識丁,能說出這麼一番道理來,看來比我這做哥哥的強呵,便安慰道:「老二呵,你錯怪了哥哥的好意了。不是說分了家以後,誰走到誰門口兒都繞著走,誰都不理誰。十幾頃地,就咱們這個小家,老三花起來那是沒底的深坑。你想過沒有,如果他要你就給,等你給不了的時候,手足都能變仇人。現在咱們哥兒仨分了家,各過各的,你說得對,他過不了。等到他把浮財花完了,他必要賣地,咱們哥兒倆不說話,他那地賣給誰去?誰敢買?我也不瞞著兄弟你,這些年哥哥在外頭我也攢倆錢兒,這筆錢,不算哥哥我一個人的,什麼時候老三賣地,咱們暗中買過來,把地賣完了他還有什麼出手的?到那個時候兒咱都不管他,當他明白燈前是火了,知道難了,知道好歹會過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咱們再把老三找來,把原業合在一起,咱們還是好弟兄。你看這樣好不好?這叫先小人而後君子。」老二擦了擦眼淚,「哥哥,咱們都是清真,咱們辦事可要對得起主啊!」「嗨,老二你這叫什麼話呀?」「要是那樣,哥哥,就這麼辦吧。」「好吧,我通知親友,咱們就定在後天初三,你上街去買點牛羊肉,買點菜疏,咱們請親戚族長們吃一頓,把這事兒辦了,老三由我通知。」哥倆商量好了以後,大爺便通知了,連鐵三爺的老岳父洪大爸,都給了信兒。派人告訴老三,初三上午大哥找他有點兒事。
鐵三爺這些日子正在操持把式場的事,打算打個兵刃架子,買點兒軍刃,大傢伙兒這麼一練,那才是不錯呢。可是有一樣兒,需要倆錢兒。正在這時,聽說大哥回來了,三爺思忖:那太好了,到初三跟哥哥提提,讓他們哥兒倆給我弄一百兩銀子,就全夠了。鐵三爺想得很好。
到初三正日子這一天,燉了一鍋牛肉,準備了點羊肉做炒菜使,一切都準備好了,親戚朋友該請的全來了。大傢伙兒坐在客廳,哥兒倆陪著,把他倆的意思跟大家提了,大家也認為還可以,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弟兄們也是這樣,父母不在了,早晚得分居另過,一會兒的工夫,鐵三爺來了,挑簾櫳進客廳一瞧,不對呀!不但有自己的老岳父洪大爸,還有本族的老族長,還有幾位都是道高德重的老街坊,這是幹什麼?挨著排的見完禮,見過倆哥哥,往旁邊兒一坐問道:「哥哥,您叫人告訴我說今天家裡有點兒事,什麼事兒?」鐵三爺看著大傢伙兒,沒有言語的,鐵大爺看了看三弟鐵木金,然後解釋著說道:「兄弟,把親戚朋友請來幾位,咱們有兩句話,跟親戚朋友講一講,爹娘都無常了,剩下咱們哥兒仨,給咱們留下這日月,要說富裕,並不算富裕,要說不富裕,也還夠過,三人合成心,黃土變成金。哥哥我在外頭教份書,你二哥在家裡操持家務,兄弟你要幫著你二哥撐起門戶來,按理說,咱們還是好日月,可是這些兄弟你都不喜歡,就好練武,一天到晚跟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們在一塊兒吃、喝、花錢,沒有別的。到底咱們鄉下人練武幹什麼?為跟人家打架去還是為了防身?你不欺侮人,誰欺侮你呀?看起來兄弟你練這東西是一點兒用也沒有。但是你花的錢,比家裡的花銷大得多呀!咱們這小日子兒,說真的,可不夠哇!兄弟你如果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就應當把這刀槍劍戟的擱下,好好幫你二哥照料家務,大家拾柴火燄高呵,咱們這小日子會蒸蒸日上。今天請來朋友、親戚,老長輩們,也就是規勸你把這刀槍劍戟扔下,今後好好地過日子。如果你不樂意,咱們這家填不滿你那沒底兒的大深坑,等到家裡沒錢給你了,兄弟鬩牆,手足反了目,讓親朋恥笑,咱們不如好離好散,先小人後君子,咱們把家分嘍,把家業分成三分兒,盡你挑,然後咱們分居另過,各開門戶。今後誰過得好,誰過的壞,就誰也管不著誰了。兄弟,你看怎麼樣?」親朋都沒有搭茬兒的。
鐵三爺一聽,明白了!看來我這錢花多了,哥哥都是好哥哥呀,一奶同胞,恐怕是妯娌當中有閒話。三爺想的可不對,大奶奶、二奶奶都十分賢慧,尤其跟三奶奶之間,妯娌姐兒仨,感情非常好,跟親姐妹一樣,人家姐兒倆可沒在丈夫跟前說過一句三爺的壞話,不但如此,還總勸這哥兒倆:爹娘死得早,老三小,咱們自個兒節省著點兒,不能屈了他。鐵三爺一抱拳:「大哥,我除去多花幾個錢以外,沒有別的錯事,錢花多了,兩位哥哥提出來了,這是對我的規勸,練武就為打架?我看不見得,看起來沒用,一旦到了時候還是有用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我立志練武。您不提分家,我們還照樣過,您提出來了,冷飯再往一塊兒攥團兒就不容易了,那咱就分吧!」大爺說:「好!兄弟你既然樂意了,咱就這麼辦。」說著拿出三張紙來又道:「咱們老宅的房子一共是二十四間,分給兩個人,咱們場房子十八間,房子次點兒,多六間,這算一份兒。所有用具,三一三剩一。家裡一共九頃六十畝地,一人三頃二十畝,薄碱沙窪,都分開均勻嘍。另外,一家還能分到五百兩紋銀,也就是這麼個日子。兄弟,你看你要哪份兒?」鐵三爺一想:我要場房子,離著村兒遠一點兒,也別跟倆哥哥在一塊,反正我也過不忒好。就說:「我要場房。」「那麼咱們立個字據,大傢伙兒吃吃喝喝,完了事兒以後,三天以內,你跟弟妹把你這份東西完全搬到場房,回頭我派人把房給你拾掇拾掇。」洪大爸始終沒說什麼,洪大爸心說:我就這麼一個閨女,給你們家老三了,我家日月比你們大十倍,將來可不也得落到姑爺手裡嗎?
吃完飯散了,各跟自己的屋裡人一說,三位奶奶哭得跟淚人兒一樣,誰也不願意離開誰。準備車輛,三天以內鐵三爺兩口子把東西搬到場院。三奶奶會過日子,而且活兒好,大裁小鉸,紮拉鎖扣,沒有不會的。三爺好花錢,三奶奶管不了。這回三爺倒好了,沒人管了,跟朋友們說:「行了,把我家的房子收拾出三間來,拉幾車土,把地一砸,搭好兵器架子,咱們就可以盡情地開練了。」果然,三爺把各種兵器全部買齊,又安上大鍋,準備大灶,一天到晚燉牛肉烙大餅不閒著,誰練餓了隨便就吃,還時不時地對三奶奶說:「你給我拿一百兩銀子。」三奶奶惹不起,要什麼就給什麼唄。不足半年,這點浮財全部花盡。三爺還得接茬兒用錢哪,就說:「三奶奶,再給我拿倆錢。」「家裡可沒錢啦。」「怎麼?這錢花得這麼快呀!」三奶奶把帳目拿出來了。三爺無可奈何地說:「哎呀,那我還得用錢哪。」「你實在要用錢,我就回趟家。」「不!」鐵三爺知道岳父家裡雖有的是錢,但是他這人耿直。
我好花錢連我哥哥都不樂意,老丈人就樂意啦?就跟三奶奶商量:「賣點兒地吧。」這事兒叫鐵大爺和鐵二爺知道了,哥兒倆一商量,托出中人來「買」,結果三爺賣了四十畝地。一來二去錢又沒了,接茬兒再賣,賣來賣去賣到三年頭兒上,賣得是一干二淨。場院的房子,十八間已經賣了十二間了,大餅沒有了,這些練把式的就全不來了。
鐵三爺打了一條大鐵棍,莊家六式棍練得還真不錯。自己給這條大鐵棍起了個名字,叫「三頃二十畝。」雖不說兩口子對泣,但是吃、喝、花都不方便了。最使鐵三爺難過的是素日的賓朋越來越疏遠了。鐵三爺打家裡出來,溜溜達達到街裡頭轉了個圈兒,素常素往在家裡吃牛肉大餅,哥哥長、哥哥短叫他的那伙兒朋友,現在遠遠一瞧鐵三爺從那邊來了,「滋溜」鑽衚衕了。
世態炎涼,錢沒了,交情也就跟著沒了。看起來:窮在長街,伸出兩隻神仙手,抓不住一個知心朋友;富在深山,架三門大炮,也打不出去這無義的賓朋呵!三爺慨然長歎,小伙子轉身形往回走,回家了。來到屋裡,坐下長歎了一口氣。三奶奶問:「你為什麼歎氣呀?」「我真沒想到,過去在一塊兒這些練武的,瞧見我就躲。其實我也不跟他討,我也不跟他借,我只是惦著跟他說兩句話,問問他的功夫如何了。這使我鐵祿心裡難過,想不到世態炎涼到如此地步!」「三爺,我想這不算什麼,三頃二十畝地賣就賣了,如果認為這些個賓朋對你不好,那就應當敗子回頭,就得自己好好兒過了。有這麼句話: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可以到娘家去,跟我爹說一聲,讓他給咱們萬數八千銀子,咱們把地都買回來,你我夫妻好好兒地過,你看好嗎?」「不,三奶奶,指親不富,看嘴不飽。」「那也不是外人哪!再說我爹家裡又沒仨沒倆,爹娘疼我,將來日月還不是落到你我夫妻手裡嗎?但是你也得好好兒過,日月再大,咱們要不會過日子,也不行呵。」「三奶奶,不!我有辦法。」「你有什麼辦法呀,我的三爺?」「我北京還有很多朋友呢,他們都開的是把式場,說真的,到了北京一句話,萬數八千銀子,那算什麼呀!」「喲,真的呀?」「我怎麼還唬弄你呀。」「那你的意思?」「乾脆,咱們把這幾間房也拆了,把這……你還有錢嗎?」「我沒有了,就剩下頭上這點首飾。連房子帶首飾,能弄個百八十兩銀子。」「那我僱輛車,咱們哪,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行李往車上一放,上北京找朋友去。嘿!到了北京城,三轉兩轉,咱們就得轉發了。到那個時候,衣錦還鄉,也讓這些無義之人看看我姓鐵的!他們理我,我都不理他們!」其實,鐵三爺這是說氣話,他北京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他就是對親朋的白眼兒瞧不上,惦著離開家鄉。要知道,在家千日好,出外時時難哪!三奶奶是個曉三從、知四德、賢慧的女人,丈夫說什麼自己就聽什麼,所謂「夫唱婦隨」。說好了以後,就把這點兒家當全部變賣,僱好了一輛大車,跟任何人不提,三奶奶想回家看看去,鐵三爺都沒讓。兩口子把東西收拾好了,鐵三爺扛起「三頃二十畝」,跺腳離開河間府鐵家寨。
好在道路不算忒遠,從河間府按著官站奔任丘,過十連橋,走雄縣,就奔北京下來了。把式搖鞭趕車,進了城南西門,南西門就是現在的右安門。
三爺一看,到處是漫荒野地,一片一片的草地墳頭兒。這時,車就奔牛街南口兒,打南西口這條道兒下來了。走到了牛街南口,是一個大上坡兒。鐵三爺、鐵三奶奶沒到北京來過,車把式也沒來過,進了城圈兒,把式不走了:「三爺、三奶奶,這就是北京城啦。」「噢,到啦!」車停住了,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下來,鐵三爺給了車錢,所剩無幾,車把式搖鞭趕車,走了。
兩口子站在這兒發愣,太陽已經往西轉了。三爺問:「三奶奶,咱們到北京了?」「可不是到了嗎,三爺。你那親戚朋友都在哪兒呢?」「哎,你別忙,我說啊,我到前頭先看看。」鐵三爺可就順著這高坡兒上來了。來到高坡兒上頭一瞧,孤孤零零的有這麼幾間房,三間北房,東西廂房,一個小院兒。房子還挺新,街門關著。門外站著個人,一邊兒退,一邊瞧這所房子,退出去足有七八丈了,也奔下坡來了。鐵三爺一看,這個人比自己大點兒,四十來歲,黃白淨子,一條大辮兒,穿著一身藍,挺乾淨,腳上穿著白布襪子、皂鞋,看樣子,好像心裡有事兒。鐵三爺一抱拳:「朋友,您貴姓啊?」
原來這個人叫張和,住在牛街清真寺的南隔壁,當然他也是清真貴教的人,為人忠厚老實,家裡的日月很好過,就在這南口外的南下窪上坡兒,有這麼幾間房。這幾間房是一個姓顧的在這蓋的。遠在三百多年前,這個地方是一片荒野地,尤其站在高坡上頭往南瞧,除去大片大片的葦子地就是塋地,墳頭兒一片一片的。姓顧的為了這地方清靜,蓋了這幾間房,又拿磚頭壘起一個牆院兒來。房子蓋得了以後,他是準備上這兒住,可沒住兩天他不住了,覺著這個地方太下梢,就惦著把它賣了。張和瞧著這地方不錯,因為這下坡的「葦子」都是張和的。花的錢不多把房子買過來了,但他不在這兒住,打算招個住房的。住房沒人來,這樣,他把葦子收上來打成捆兒,就在這院兒裡碼上。張和張爸家裡有錢哪,就買了很多的家具,鍋盤碗灶,桌椅板凳,甚至水缸木筲都準備好了。誰上這兒住來,家具算白用。這樣,寫了個招租條兒貼到門上了,可是依然沒人上這兒住來。張和發愁了,再想賣,沒人要了,所以張和每天要到這房子轉個圈。
今天他又來了,他一邊走一邊琢磨,錢也不多,怎麼會沒人住呢?一掉臉兒,鐵三爺在他身後呢。鐵三爺一抱拳:「辛苦,這位大哥。」張和一瞧,鐵三爺在三十多歲,高個兒,寬肩膀,四方大臉,忠厚老實,再一看坡兒下葦塘旁邊兒擱著不少行李,還坐著一個年輕的婦人,也就在二十多。一聽口音,不是本地人,起碼屬於直隸省往南。「噢,您,您找我有事兒嗎?」鐵三爺一抱拳,「沒事兒。跟您打聽打聽咱們附近哪有店哪?」「是暫時住,還是長期住?聽你的口音不是咱們北京人,你住得起嗎?」鐵三爺想了半天:「我們兩口子打河間府來到北京投朋友來了。可是朋友也不定准好找,住店嘛是要住些日子。」「還是的。你貴姓啊?」「我家住河間府鐵家寨,我姓鐵名木金排行在三,」「噢,你是老表吧?」「不錯,是垛子體。」「嘿呀!哈哈哈,老表老表,咱們都是一樣,我也是清真,按咱們回教的習慣,就叫你鐵三爸吧!我就住在這牛街裡頭,清真寺南隔壁,我姓張名字叫張和。說真的,你呀,別住店了。」鐵三爺搖頭:「嗨,不住店,一時也投親不著,訪友不遇,那我住哪兒去?」「你看見沒有?」張和一指自己這幾間房:「這是我的房子,你到屋裡頭去看一看,桌椅板凳一應家具全有,你進門兒就住,什麼都不用買,手使的傢伙都齊了,你瞧這好不好?」鐵三爺一想這可不錯:「這位大哥,您,您這兒得要多少錢哪?」張爺一想:我要是跟他要多了,他不住。就說:「這麼辦吧,咱們都是回回親戚,一個月你給兩吊錢,你看怎麼樣?」鐵三爺一想:哎呀,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四吊錢我也租不下來呀。
張和認為人家嫌多了:「不要緊,哈哈哈,你要嫌多,咱們就改一弔。」「嗞--」鐵三爺這麼一吸氣。「一吊錢你要嫌多,你就一個月給一百錢,裡頭家具一切東西,算我白給你使喚,老表,這還不成?你瞧見沒有,我這院兒裡的葦子你隨便燒,哈哈哈,你看好不好?」鐵三爺說:「這位大哥,咱們哥兒倆萍水相逢,一句話,我要在您這住長了,您可不能說到時候覺得不上算了,那您得給我找房去。」「您放心,老表,你這裡住著,甭說你每月還給一百錢,即便你不給,你也隨便住,你瞧好不好?」「那我謝謝您了。」
「來,我幫著您搬東西。」
張和為人還真忠厚,幫著兩口子一趟一趟,把所有的東西完全都搬進來了。「你們夫妻兩個趕緊歸置歸置,我給你們挑水去。」說著來到當院,拿起扁擔挑起大木桶來。一會兒的工夫水挑來了,先把水缸刷乾淨,然後把清水倒上。兩趟,這水缸就滿了。「你們就在這兒住下吧。」「好啦好啦。」
「還有,你在這兒一直往北,進了牛街口兒再往北,只要是掛著盤兒的,就是咱們老表的買賣,你隨便買,吃喝用的東西全有。」「行了,張爸,我謝謝您了。」「甭謝,你們兩口子外鄉人,大老遠的來到北京城,咱們都是回回親戚嘛,這沒得說,有什麼不足,困難的時候,找我去。」連三奶奶都給人家行了行禮。「大哥呀,真的謝謝您了,我們兩口子沒出過遠門兒,這還是第一次,一切求您多關照。」說完,兩口子開始收拾,就算有個落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