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老劍客戲耍眾莊主 赴廣東十老請八卦
上回書正說到:三小夜闖八卦山,毀譽而歸,又冷又氣又寒磣,像鬥敗了的公雞一樣。東方破曉,來到十八棵楊,萬沒想到有這麼多的仇人劫殺。
三個人本來就作不了戰啦,可也只好重振雄威,各亮軍刃。陸地金蛟賀豹,一按刀把頂碰簧,嗆啷啷一聲響,金背鬼頭刀亮將出來,飛身過來,用手點指:「小畜生劉俊,當初你師父童林在北京,一掌打得小太爺吐血,此仇焉能不報?今天我與師弟吳志廣、韓寶等前來殺你,要想活命勢比登天!」說著纏頭裹腦刀就到了,斜肩帶背劈來。穿雲白玉虎劉俊,嘩楞一抖練子鐝,把牙一咬,劍眉雙挑,虎目圓睜,上左滑步,用練子鐝砸賀豹的手腕。賀豹往回一撤刀,往旁邊一閃身,擺金背鬼頭刀急架相還,跟劉俊就打上了,好一場凶殺惡戰。
兩個人的招數加快,賀豹恨不得一刀下去把劉俊宰了。這個時侯,鬧海金鼇吳志廣一提金背鬼頭刀,刀鞘往身後一別,飛身形過來。賀永賀建章搭茬了:「娃娃躲開,瞧我的。」他一橫自己的三楞分水狼牙釧:「娃娃,哪裡走!」徐源一分懷杖過來接頭就打,賀建章和徐源就打上了。邵甫把雙鏟亮出來,吳志廣飛身形到近前,跟邵甫也打上了。
鐵背羅漢法禪僧沒過來,他的能耐高。可清風過柳柳葉貓韓忠韓殿遠也沒過來,他為什麼沒過來,他怕叫人家給宰了,因為韓七莊主的能為不成,所以吳志廣過來和邵甫動手,一口金背鬼頭刀,一對短把追風荷葉鏟打在一處,難解難分。
冰天凍地,十分寒冷,一夜奔馳,四肢乏力,三人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眼看就得被殺。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間從西往東來了一頭特殊的驢,啊呀呀呀,前襻胸一掛紫金串鈴,嘩欏欏直響。大家一瞧,這個驢可新鮮哪!確實跟驢那麼大個兒,但是蹄子不一樣,是整蹄子,當中有一道線是白的,就跟牛蹄子一樣。驢哪有半拉蹄的?灰色小驢上面一根毛沒有,全是肉皮,肋骨一根一根的露在外邊。七層毛氈的軟屜,風靡銅的銅蹬,紫檀木的驢軸棍,鑲牛皮的生鍬,鑲牛皮的肚帶,前襻胸一掛紫金鈴,雙合股的籠頭,都是金飾件!您就知道騎驢的這個主兒,絕非一般人物。這驢尾巴上也沒毛,一肉揪,跑起來可真快,飛的一樣。再瞧這驢背上,有個白鬍子老頭,他喊:「閃開點,閃開點,我這驢踢上你,我可不管,我收不住韁繩啦。」
只見這驢直奔當中來了,你不躲開,硬往你身上衝。別看你拿著刀,拿著槍,它不在乎!吳志廣、賀建章、陸地金蛟賀豹縱身形出去,他們在南面一站,三小各自撤傢伙往北面一站,吁吁作喘。
這驢站在當中不走了。驢身上坐的老頭兒,年歲可太大了。這樣的天氣,還是米色長衫,白棉綢褲子、汗衫,挽著袖子,手伸出來跟鵰爪一樣。腳穿寸底的福字履鞋。不過這米色綢長衫不怎麼新,不怎麼漂亮,上邊有砂油點。
老頭赤紅臉,兩道蠶眉,壽毫老長,微抬眼瞼,二眸金光炯炯,頂都謝沒了,白剪子股的小辮,皺紋堆壘,一字齊口,是位回回大爸。下邊有一尺多長的黃鬍子梢。身背後別一根拐棍兒。其實不是拐棍,三尺六寸長黃銅打制,一頭粗一頭細,都是圓頂兒。這是一種鐝,叫單支點穴鐝,粗頭跟雞蛋那麼粗,細頭跟大拇指肚一樣,分量可真不小。
老頭兒一騙腿下來了:「眾位,你們這是幹什麼哪?大清早起來到這兒練功,大冷的天,你們自己沒有家嗎?不在自己功房裡練,怎麼上這兒練來呀?」這個時候韓殿遠機靈了,一按小片刀把,走過來一晃腦袋:「你是什麼人?竟敢多管閒事。」老人家不以為然:「什麼叫管閒事啊,問問還不成嗎?」「你少問吧,你要想管閒事可別怕趟渾水。」老頭兒一陣狂笑:「哈哈哈……,怕趟渾水就不管了,你是什麼東西?」「告訴你,這是我四哥,八卦山的四莊主鐵背羅漢法禪僧!你瞧這個,這是我五哥,火眼金睛莫賀永賀建章。再往下問就是我,七莊主清風過柳柳葉貓韓忠韓殿遠。」「哎喲,原來是七莊主爺。」老頭又轉身問徐源三位:「我問問你們仨都姓什麼叫什麼?」徐源一躬到地:「老人家,我家住在山東東昌府巢父林侯家莊,我姓徐名源字子特,闖蕩江湖,有個小小的美稱,叫浪裡雲煙一陣風。這是我的四弟,過渡流星賽電光邵甫邵春然。這是我的小師弟,鎮八方紫面崑崙俠童林的弟子、穿雲白玉虎劉俊。」「你的師父是誰?」「老人家,我的授業老恩師是聖手崑崙鎮東俠。」「噢,你是侯廷的徒弟。」「老人家,不錯。」
「你們仨人身為少俠客,應該循規蹈矩遵理守法,怎麼跟山賊打起來了?」
徐源就如此這般,把事情都說了。最後又解釋說:「夜闖八卦山,原是我弟兄三個的不是,可是老莊主把我們放了,他們背著老莊主在此劫殺,好不仗義!」「啊!韓七莊主,你家大莊主放了人家,不管怎麼說,你算長一輩的人物,貴手高抬,讓他們走了不就完了嗎?」「什麼?讓他們走了,哪有這事啊?非宰了他們不可!你知道嗎,童海川與我們八卦山有三次一掌之仇,此仇今日就要報。」「七莊主,你這話可有點不對頭,誰跟你們八卦山有三次一掌之仇啊?」「鎮八方紫面崑崙俠童林。」「童林現在哪兒呢?」「鐵善寺。」「還是的!你要想報一掌之仇,不會上鐵善寺找童林去嗎?你跟人家的孩子發什麼橫啊。」韓忠心說:我敢去嗎?我去了還不把我拍死!我四哥的腦袋多棒都不成啊。韓忠說:「老頭子,你少管這事,我們一定把他們仨人的命給撂到這兒。」「那我一定要管呢?」「你一定要管,就別說你家七太爺我酸棗眼青紅不分。」「韓忠哪,你也別說想跟我動動手,把我拉到裡頭去,你連我這頭驢都贏不了。」韓忠一翻眼皮:「什麼?一個畜類我都贏不了?」「不信你就過來試試。」老頭拿手衝著驢一指,韓忠就瞧這驢猛得一下躥過來,一抬前蹄照著韓忠的腦袋就拍下來了。敢情這驢聽老頭兒的話,老頭讓它幹什麼它就幹什麼。要說韓忠真不含糊,急忙往旁邊一閃,沒想到這驢前蹄沒往下落,它一轉身,就斜了過來,一抬屁股,蹷子起來,照著韓忠心口窩就一下,好惡!差點沒踢上。韓忠心說:這驢比人都靈哪!
韓忠一撤步,原來這驢近幾天腸胃不和,一撩這沒毛的尾巴,噗--一個屁,把草渣子全都崩出來了,崩了韓忠一臉一身。韓殿遠氣的三屍神暴跳,五陵豪騰空,他邊用手擦臉上的糞渣子邊說:「哎喲,好畜牲。」韓忠揮刀就紮,老人家一點手:「靠邊去。」這驢可聽話,噠噠噠一邊去了。徐源、邵甫、劉俊在一旁不好意思笑出來,心說:老頭兒讓這驢就把韓忠給戲耍了,你韓忠身為八卦山的七莊主什麼都不懂,這驢要沒兩下子,老頭能讓它過來嗎?
看這鞍韂嚼環所有驢身上的東西,價值連城,老頭要不喜歡這驢,能花這麼大的錢買嗎?
韓忠可急眼了:「老匹夫,你敢讓這驢戲耍你家七太爺,我要你的命。」
蹦起來給這老頭就一刀。老頭兒把臉往下一沉:「不要臉的東西辱罵老夫!」
也沒看這老頭怎麼揚手,好像他那米色綢長衫的袖口長點,拿這袖口往上這麼一撢勁兒,嚓!韓忠這口刀就飛了。老頭往下一耷拉胳膊,在韓忠的心窩一蹭,韓忠就出去一溜滾兒,跟扔個小雞兒似的。老人家「哼」了一聲:「可惡的蠢才,你要幹什麼啊?」韓忠鯉魚打挺起來:「我的刀哪?」這個時候賀永賀建章過來,他心說:老七呀,你可真不懂事,看這老頭的樣子也是遊戲三昧的風塵劍客,你惹得起嗎!他到了這位老人家的面前抱拳拱手:「老英雄,您一定要管我們的這事情嗎?」這位老爺子一笑:「哈哈哈,你是五莊主,誰讓我趕上了呢?我要不趕上,絕對管不著,既然趕上了,沒別的,五莊主,你就賞個臉兒吧,怎麼著你也得成全我老頭子啊。」「老朋友,那不成,我們是仇殺。」「好,我也不勉強。這樣,我練兩手功夫,如果說我練上來了,你們雙方不論哪邊也得練上來,我騎上驢就走,不管你兩家之事,這手功夫我要練完了,你們雙方練不上來,哈哈哈哈,咱們就一笑了結,今天這事就算是一天雲霧散了。五莊主,你看怎麼樣?」
法禪還算明白,始終沒過來。韓忠抹著驢糞渣子,不敢過來了,他心裡罵,惹不起呀,就這一下,我這屁股蹲得這個疼!賀永點頭:「好吧,老朋友,你把功夫練上來,我們大家一看真好,知道您是世外高人,我們就衝著您了。」
老頭兒一伸手把身後這單支點穴鐝拿出來了。這兒是雪地,雪底下是山地,把鐝往雪地上一立:「你們眾位上眼啊。」用左手的二拇手指一按這單支點穴鐝粗頭的饅頭頂,往後一撤手,右手一頷海下銀髯,說了一聲:「嗨-」就看這單支點穴鐝隨著老頭兒的一個手指頭往地裡插,刷的一下,離地皮兒還有半紮。這可是山地,並且還下了雪,點穴鐝不帶打停頓的,就跟刀進鞘一樣,釘到地皮兒下面了。
韓忠一瞧,哎喲我的姥姥,這下要杵我腦袋上,就我這小糟腦袋跟面窩瓜似的,非柞個窟窿不成!賀永和法禪一瞧,可了不得,這老頭兒太凶了。
再看這老頭用倆手指頭,夾住了這銅頭兒,往上一使勁兒,刷的一下,把這山地的土帶下足有一二尺見方一大塊來,嗚-,哎呀,就這一下嚇得法禪、賀永、韓殿遠魂飛膽裂!「老英雄,您的本領高強,武藝出眾,我們爺們敬佩了,敢問英雄家住哪裡,姓甚名誰?您能給我們說說嗎?」
這位老人家提起來那可是大大有名啊。他家住在北京城牛街清真寺,是個清真教的回回大爸,姓金單字名元,他是清真寺的篩海,江湖也都管他叫老篩海爺。他有一個叔伯師兄,家住在河南衛輝府牛圈村,姓馬單字名駿,排行在四,闖蕩江湖有個美稱,叫道秉清真術傳天外、西域大俠馬四爺。像馬四爸的本事,可以說是上上的人物了。身為清真門的門長,論馬四爸的能耐,跟他師弟金元的能耐,可不能拉平啊。如果說馬四爸是一流人物,那麼老篩海爺金元,也就是五六等人物,雖說師兄弟,能耐還差得遠著呢。可是這老篩海爺金元就不得了了,掌中的單支點穴鐝,熟銅打造,分量也重,能為也好,內外兩家俱臻絕頂。
在牛街清真寺,他的北隔壁是個豆腐坊,每天老篩海爺在北房裡頭沒有事了,帶著幾個晚生下輩談論談論武藝,靜了就是自己喝點茶,可總聽見北隔壁這院裡頭有噔、噔的聲音,響得非常的沉。老篩海爺一想:一個豆腐坊買頭小驢,拉著盤小磨,不管做豆腐還是熬漿,也不致於噔、噔的老響啊?
如果要是響一天兩天,那麼老篩海爺也就不注意了。這天,老篩海在清真寺門口外頭站著,嗨,可巧這豆腐坊的王二爸正回家。「喲,老爸爸,你早啊。」
「噢,王二爸,你這買賣不錯啊!」「托您的福,咱這買賣還是……夠吃的。」
「那就好哎,我聽你這院裡頭天天噔噔的響,這是怎麼回事?」「哎喲,老爸爸,吵了您啦?」「不,吵我不吵我沒關係,我就問問怎麼回事。」「嗨,您可別提了,貪便宜受害。我先頭那頭驢老了,我說得了,把它賣到湯鍋去我再買一頭,結果我買來個比較小點的驢,就是蹄子大點,這四個蹄,老跟茶碗那麼大,走道笨點。我看這驢很有勁,得,也便宜,反正咱們也不騎它,不要快,只要能拉磨就成,結果呀,我花了一兩四錢銀子,把這驢買回來了。
要說它幹活還是成,可是有一樣,它這蹄子是越來越大。您不信,老爸爸您上我那兒瞧瞧去,這驢蹄子現在都成了小三號盆啦,走起來更笨重了,把那磨道都砸了個大坑。它這蹄子落到坑裡頭,也真有准。勁還有,就是有一樣,它太笨了。我說把它賣了吧,人家沒人要了,我就湊合著使吧。」「嗯,這蹄子什麼樣啊?」「嗨,這蹄子,就是挺大的,倭瓜盤似的,這蹄子下淨土也黑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請過獸醫大夫給瞧過,結果也瞧不出來,也不敢動。」「啊,你帶著我去看看。」「哎喲,老爸爸,您看看去吧。」
王二爸領著老篩海爺可就進了他的豆腐坊了,來到後院,東房三間,這裡是磨房,等進來一看,見這驢正在拉水磨,一家子幹活呢。見到老篩海爺都過來來請安:「老爸爸起得早。」「唉,大傢伙兒都挺辛苦的啊,你叫這驢停住。」驢停住不走了,老篩海爺伸手一摸這驢的骨架,這個驢渾身灰色,有點發紅,身上沒多少毛,但是驢十分雄壯,個也不小,猛一瞧像個騾子似的,就是它這蹄子,唉呀,太大了。往四外長,起碼有這麼半紮多厚,可不是嗎,個大,倭瓜盤似的,把地都砸成坑了。凡有蹄子窩,就是個大坑,它一步一邁還正合適,正落在坑裡,老篩海爺過來掐住這驢的下嘴唇兒,齜開它的上嘴唇,往嘴裡瞧了瞧,便說道:「很年輕啊,邊牙啊,跟小伙兒一樣。」左手揪住這驢的七寸,攥住了往起這麼一翻,拿手彈了彈這蹄子,跟鐵的一樣,起碼這一個蹄子,三十斤不止。摸了摸這驢的筋骨,十分健壯。「王二爸,你看這種驢,你要到騾馬市牽頭好的來,也是這個口的,要多少錢哪?」「過不去十兩銀子,七八兩就行。」「嗯,你等著啊!你先讓它幹活,我收拾收拾,你把這驢賣給我。」「唉,老爸爸您要,您就牽過去吧。」「不,我給你銀子,你買去,買什麼樣算什麼樣,花多少錢,我給你驢價,餘外我再給你十兩八兩的,給你添個豆腐本兒。」「哎喲,老爸爸,謝謝您了,您買它幹什麼使啊?」「哈哈,這個你就甭管了。」
老篩海爺說好了以後,就回來了,老人家找了間空房,讓底下人把這空房收拾得乾乾淨淨,做了一個小木槽,細麩子細料全都買來了。在這槽上頭有根木棍,這就是拴牲口使的。這樣,老篩海爺拿著銀子來了,告訴王二爸:「我這有紋銀四十兩,你買去吧。剩下的歸你,你把這驢給我牽過來吧。」
「哎呀,老爸爸,用不了這麼多錢哪!得了,您就給我十兩銀子吧。」「哈哈,別客氣,我怎麼說你就怎麼辦。」「那我謝謝您了。」一家子歡天喜地,當時把水磨就停住了,卸磨,把驢牽到清真寺,在小空房子裡頭把驢拴好了。
老篩海爺讓底下人準備,自己親自監督,每天盡是好東西:細麩子細料、黃酒、再擱點香油滑腸啊,每天到了時候,讓人拉出去遛個彎兒,然後回來喂上,到時候飲,到時候喂,這叫食水調合。沒幾天,這驢就顯得水靈多了。
老篩海爺找了王二爸問:「你這一天賣幾套豆腐啊?」「兩套。噢,早晨起來這鍋漿,就是一套豆腐。」老篩海爺說:「好吧,你給我記上啊,明天早晨起這鍋漿熬出來別點鹵,讓它多見幾個開,拿大木桶你給這挑過來,我給你一套豆腐錢。你做出豆腐來賣出去賺多少錢?」王二爸說:「我這一套四五兩銀子。」「好好,我給你五兩。你願意做你接茬再做,我就不管了。」
王二爸也不知道老篩海爺要幹什麼。第二天老早,王二爸就用大木桶給挑過來了。篩海爺把驢拉到院中,預備了兩個壺,打發兩個底下人,拿這壺灌滿了漿,又從這壺嘴裡頭把這熱豆漿,慢慢、慢慢地往驢蹄子裡滲。這一鍋漿把這四個蹄子全都滲過來了,然後把驢拉進去了,給了王二爸錢,囑咐明天接著送。第二天又送。天天如此,半個多月呀,這蹄子軟和了。老篩海爺親自拿刀慢慢、慢慢地給它一點一點地往下削。這四個蹄子全削下來,就將近半年的工夫了。削到根底下挨上鐵蹄啦,黑亮黑亮的,給它切了切掌,釘好了以後,再把這小驢拉出來。背上氈子軟墊,老篩海爺就在清真寺門口騎上驢一直往南。哎喲,老篩海爺輕輕地拿手一拍它,這個驢好像感激自己的主人,耳朵這麼一支楞。啊呀呀……電掣風馳,快極了!轉目之間,就奔右安門來了。出了右安門,越過了吊橋,過了關廂,到了曠野荒郊之外,這驢更放開步了。篩海爺這高興啊,真是一條寶駒呀。給它進了個名叫「千里追風騎」。但是有一樣,這個驢不愛長毛,只是尾巴上有點毛,這頭驢沒事就回過頭來,拿嘴咬它這尾巴。後來老人家一睹氣,用鑷子把尾巴上的毛都給拔去了,成個大肉犄角,後來時間一長,人們都知道老篩海爺有一匹千里追風騎。
這一次,老篩海爺幹嘛來了?老篩海爺沒事兒,就是遊山逛景。他從北京出來以後,打算到河南衛輝府牛圈村探望探望老師兄,結果到了馬四爺的家裡頭,馬四爺不在。家人馬祿把老篩海爺請到裡邊,把驢拉進去,拴到槽頭。老篩海爺拜望拜望了馬四奶奶這位老嫂子,叔嫂之間說了會兒話,老太太才告訴老篩海爺:「你四哥呀,也出去不少年了,落在江西,還沒回來呢。」
這樣,老篩海爺在這住了幾天,辭別了老嫂子,信馬由韁騎著驢各處遊逛。
到了江南以後,才聽說北京城出了個人物,雍親王府的教師爺兩次杭州擂掌震法禪僧,北高峰獻藝,賀號鎮八方紫面崑崙俠。老篩海爺一想:喝!
我眼皮底下出了這樣的人物,我都不知道,將來回到北京城,我得訪訪他。
現在,老篩海爺才知道童海川奉聖命,陪著皇子出來捉拿二小、請國寶,已經杭州下西南奔雲南了,老篩海爺也奔雲南來了。半道上難免碰上武林的同道,所以也知道九月九重陽會的事情,而且,重陽會那天老篩海爺也去了,他把驢放在狐兒山下,順著山道不走正面,從旁邊越著山邊就上去了,叭在北大殿後頭的中脊上,探著頭往下瞧,所有鐵善寺的經過,全都看到了,好一場驚心動魄的門戶之爭。到最後童海川跟濟慈拼命的時候,人家老篩海爺可不管。老篩海他想:我要管,那麼就得管住這件事,我這麼大的年紀,離著那月台又太遠,等我一喝喊,那兒死了,我要再過去,虎頭蛇尾多寒磣啊,乾脆我不管。實際上老篩海爺在這呆著的時候,南配殿的後層坡也有人,在這大帳篷的上頭天井這兒,也有人,天井這兒就是亞然和尚。其實一共有五位高人都在這盯著瞧著喲!這件事情完了以後,老篩海爺並沒走,他知道童海川還要跟八卦山鬧事,所以自己找地方住下,每天出來遊逛。在北方幾省呆的年數多了,乍到江南,山明水秀,喝,老篩海爺也很痛快。沒想到這幾日變了天,下起雪來,老篩海他又喜歡踏雪尋梅,這樣才在這一帶轉轉,打算看看梅花,瞧瞧雪景。三小夜闖八卦山時,老篩海爺也進山了,老篩海也有水衣水靠,三小出山,老篩海爺也出來了,老人心說:這仨孩子找死哪!
難道人家不會坐著船出來劫你們?結果到十八棵楊這兒,仨人真叫人家劫住了。老篩海爺看見了,騎上驢,用驢這麼一衝,才把韓殿遠、賀永、法禪、韓寶、吳志廣、雷春、賀豹這些人給衝開。見到三小站住了,老篩海爺又施展驚人技藝,警告三位莊主。果然,這誰辦得到?下著雪的這山地,三尺六寸長的銅棍,就這麼一杵,一下就下去了,沒點真功夫成嗎!你往外拽,沒點真力氣成嗎?你看著挺輕鬆,挺自如,實際上那有內力在啊!到現在一問老篩海爺名姓,老篩海爺哈哈大笑:「道出老夫的名姓,嚇破你們的苦膽,所以,老夫的名姓你們不配問。我這手功夫你們要練得上來,你們就動手,我不管,練不上來,乖乖的聽話,俯手貼耳給我回去。」五莊主火眼金睛莫賀永賀建章就知道不行了,再打也沒意思了。便說:「老朋友,我們衝著你了。」「哈哈,這便才是,幾位莊主請吧!」「好吧,四哥,咱們回去吧。」
呼哨一聲響,眾兵丁從十八棵楊撤下來,上船回去了。
老篩海爺把單支點穴鐝往絨繩裡一別:「你們三人過來,你們叫什麼名字?」三個人通罷姓名,老篩海爺道:「噢,你們兩人是侯振遠的徒弟,你是童林的徒弟呀?」「不錯。」老篩海爺明白,自己跟侯振遠可有關係。
原來侯振遠是父傳子授的能為,他父親家傳一百零八招青龍劍,這龍淵古劍就是父親給的,那麼實際上他這一百零八招青龍劍是誰教的?父親可沒教多少,真正教他的主兒,就是老篩海爺金元的師兄、清真老門長馬駿,馬四爸的大徒弟就是侯振遠。這樣一來,徐源、邵甫就是老篩海爺的師孫,老篩海爺可不提這事,因為哥哥馬四爸不讓提。「你們三個人有什麼能為,鐵善寺住著你們的父輩和那麼多的人,他們不來就沒有達到李昆的目的,李昆的意思是預備窩弓擒猛虎,安排香餌釣鼇魚,他惦著拿住你們的師父侯振遠、童林,並不指望拿住你們仨啊?如果你們來了,露臉也可以,可現在這不是給你們仨人的師父丟人嗎?」劉俊低著頭,臉臊得跟紅布似的,一句話說不出來。徐源一躬到地:「老前輩,您老人家一定是高人,在十八棵楊救了我弟兄仨人,我們沒齒不忘,老人家您可能是施恩不望報,您責備我們,我們俯首恭聽。但是有一樣,您能不能把名姓告訴我們,我們回去之後,也要跟師父提出來,將來好給您道道謝啊。」「哈哈,道謝,我不指望,我的名姓一定告訴你們,我家住在北京城南城牛街清真寺,我姓金名字叫金元,江湖人稱老篩海爺的便是。」「哎喲,老前輩啊,我們給您請安了。」老篩海爺往旁邊一閃身:「不用磕頭了,我們清真不受禮。」「那麼我們就給您請安,您的話我們弟兄仨人聽得明白。」「那好,回去跟你們師父提提,李昆有個至交,是他最好的朋友啊。」「是誰呀?」「要把這個人請出來,他來了能為你們雙方說和此事。」「您提的是誰呀,老人家?」「此人家住在廣東龍門縣青龍街,開了個八卦堂藥鋪,人稱頭頂太極、腳踩八卦、乾坤妙手王十古。」劉俊一聽心想:我閉著眼都能摸了去,我在那住了十二年,那是我第一位授業恩師啊。又聽老篩海爺道「你們仨人記住這個人,回去讓他們把王十古請出來,王十古到了雲南,這件事情就能完結,國寶得以還朝,二寇可以被擒。王十古不到,這事不好辦。」老篩海爺一撮下嘴唇,小驢過來,一騙腿上了小驢,襠裡一合勁兒,噠噠噠,轉眼之間踏著雪花蹤影不見了。
三小立刻腳底下攢勁回轉鐵善寺,直奔狐兒山下。順著山口往上走,越過蜜蜂嶺,直接到山門。剛進山門,有幾個門頭僧人跑出來了:「彌陀佛,三位少俠客,裡面都鬧翻天了!一夜之間你們哥仨丟了,廟裡找人哪!你們趕緊去吧。」劉俊心說:這漏子小不了!哥仨點頭答言,狼狼狽狽一直來到東配殿,挑簾子進來。王爺連同所有眾群俠、亞然和尚、濟慈全都在這兒呢,哥仨過去,給王爺一磕頭,給眾位師伯、師叔、師爺們行禮,往這一站。童林心疼徒弟,一看這仨人啊,像是受委曲了,海川問:「徐源啊,你們仨人昨天干什麼去的?背著為師等眾人一夜不歸,私自行動。」「這個……」徐源沒敢說話,「你們倒是說話呀?」海川一瞪眼,徐源更不敢言語了。老俠侯振遠過來了:「賢弟,你先等等,先別著急。」王爺也攔:「海川啊,你先別跟仨孩子鬧脾氣。」王爺又慢聲細氣地問徐源:「你們昨晚到底上哪兒去了?」侯老俠也追問:「三個人幹什麼去了?」「是啊,王爺問你們呢,你們仨人幹什麼去了?」徐源一躬到地:「師父,我們小哥仨上一趟八卦山。」
「什麼時候去的?到那遇到什麼事?怎麼回事?好好的說一說。」徐源就從弟兄倆怎麼起意開始,把事情都說了。徐源、邵甫很明白,得把事情往身上攬,不能把人家劉俊擱在裡頭。一直說到夜闖八卦山,怎麼從巡邏船奔船塢,怎麼從船塢上山。怎麼換衣服,怎麼進去的,怎麼迷路,怎麼跟著打更的到中央戊己土大廳,怎麼看見秋師大爺,他們九位在那兒喝酒,人家胡二爺怎麼拿的仨人,李昆怎麼放的,又敘說了在船塢一戰。他們來了,我們怎麼跑的,最後在十八棵楊怎麼動手,眼看著跑不了了,老篩海金元金老劍客爺來了,救了我弟兄三個人,把他們都給趕跑。老篩海爺又提出來必須奔廣東請老俠王十古,此事方能解決。韓寶、吳志廣都和我們動手了。侯老俠點頭:「啊,你們三個也挺勞累的,下去休息吧。」其實哥倆都疼孩子,但是說話的方式不同,老人家侯振遠說話滿臉春風,三個孩子敢說話,童林一瞪眼,三個人不敢言語。三個行完禮下去,來到屋中,劉俊往那一坐直歎息。徐源瞪他一眼:「你歎息什麼?」「三哥,我說不去不去,您非讓去,您看到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徐源反倒說:「你呆著吧!咱們立功了,你不懂,你聽信吧。」是的,三小一走,老俠侯振遠跟海川商量了:「你疼孩子不疼?我相信你疼,可是有一樣,你對孩子發這麼大的脾氣,這恐怕不大好,他們有話都不敢說了。就說劉俊這孩子,冒著這麼大的風雪,擔著這麼大的風險,給你捎書信不給你丟臉,夜晚之間進山,冒著寒冷的天氣,不避艱難險阻,為了早日還朝完案,他們生死置於度外,這是頭一條功勞。二一條功勞。船塢一動手,這是第二次冒死。三條功勞,十八棵楊被困,有老前輩金老劍客爺給救了,沒有金老劍客爺,三個孩子命就搭上了。為誰呀?為你呀!你反過來這樣對待他們哪,這就不好了吧!再說這仨孩子還立了一大功,老篩海金元提出一件事來,廣東龍門縣請老俠王十古從中斡旋,兩造裡言歸於好,不傷人,不流血,得取國寶,把二小押進朝堂。這你得省多大勁啊!不但無罪,而且有功啊。王爺,眾位哥哥,您說我說的對不對啊。」王爺心說: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當著這麼些人,該數落數落這位兄弟,這位兄弟現在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海川也感激佩服,有這麼句話:「樂有賢父兄」,一個人有一個好爸爸或者是好哥哥來規勸自己,來說教自己,讓自己往正道走,那麼這個人就很幸福。童林現在就遇上位好哥哥了,海川點頭:「哥哥您說我太對了,我這人就是嘴急,其實我心裡倒不是那意思,我一生氣他們就害怕。」「還是的。」王爺很高興,又轉身喊:「孔秀啊。」孔秀趕忙過來:「唔呀,王爺。」「哎,你去,見著他們哥仨,就說你師父,連同本爵和你師伯們,大家都說了,這一次他們哥兒仨冒風雪夜闖八卦山,擔著這麼大的風險,很是受累了。你去安慰安慰他們。」「好了,吾這就去。」
孔秀來到三人的住處,進屋一看,三個人那兒都噘著嘴。「唔呀,師哥們不要噘嘴了,你們得了好了,王爺讓我來告訴你們仨人,代表師父傳話,謝謝你們。」徐源、邵甫一聽:「師弟,怎麼樣?」劉俊也高興了:「嗨,三哥,到底您還是有高的。」「對,以後你聽我的沒錯。」「不,我以後不能聽您的了,您淨給我瞎馬騎。」三人心情高興了,孔秀回去稟明王爺。
再說王爺等人,等孔秀走後繼續商量如何攻打八卦山之事。老俠侯振遠對王爺說:「您看,現在連老篩海金元這樣的武林高手,都在周圍看著我們乾些什麼。當年武林道的老前輩互相支援,互相尊敬,昌盛武林,取長補短,各家武術都蒸蒸日上,難道說,到我們這一代就兄弟鬩牆,手足變目嗎?真的通過這國寶、二小之事跟八卦山鬧起來,殺人流血引起門戶之爭,也跟鐵善寺似的嗎?鐵善寺的事可叫人家笑話啊!老前輩們人家在旁邊看著呢!我看提出請老俠王十古這還是對頭的。」王爺聽了侯振遠的話點頭道:「是啊,應該請這位王老俠。」水晶長老亞然和尚合掌打問訊:「彌陀佛,眾位,我跟廣東的王老俠有一面之緣啊,老俠王十古來到雲南一帶遊歷,這話遠在二十幾年前了,那時在鐵善寺小住十幾日,我跟他盤桓過。這個人算少林寺的入室弟子,幼年之間三入嵩山,得了人家的天罡鞭鞭圖三十六路,在大殿的匾後頭又得了人家少林寺鎮寺之寶人骨寶鞭,能為確實好。據他說好像他在八卦山也住了很長的時間,才到鐵善寺來拜望的。那個時候老僧還在廟中,因此有些交情。我看王爺,大傢伙兒要贊成的話,咱們把王十古請出來太好了。」海川說:「我跟王老俠雖然不認得,但是,他冒然間給我寫信,把徒弟介紹給我,劉俊是他教的,我們倆算是親家啊,我的事就是他的事啊。」
大傢伙兒這麼一聽,認為這也倒是一層關係,大家商量,決定要到廣東去請王十古。那麼讓誰去啊?亞然和尚說:「這麼辦,我跟王老俠當初有一面之緣,貧僧做識途老馬,我去。咱們多去幾位道高德重的,人多臉重,大傢伙兒一塊去了,人家王老俠能來,一個人去了就不好辦。」最後決定有水晶長老亞然、和尚普照、風流俠張鼎、賽判飛行俠苗澤、左臂神刀丙南公洪利和畫地無形隱逸俠甘雨甘鳳池、過海烏龍展大旺,以及海川等十個人前去拜請。
十人中有九位都到了歲數了,都是老人,就是童林年輕。那麼童林也就算星星跟著月亮走,沾點神光了。定好了以後,海川問於爺:「老哥哥,請老俠王十古,您老人家怎麼不去呀?」老俠一笑:「噢,嘿嘿嘿,海川哪,你可真是的,叫哥哥怎麼說呢?都去了,王爺誰來保護?哥哥我在家保護王爺。」
海川恍然大悟:「哎喲喝!還是哥哥您高瞻遠矚,老成持重,經驗豐富,你說得對呀,我把這一層忘了,看來哥哥,你就在廟裡頭保護王爺吧。」「哎,哈哈哈,王爺出事,衝哥哥我說。」海川連連給作揖道謝,侯振遠老俠也給道謝,實際上滿不是那麼回事。於爺怎麼想的?八卦山不就是個混元俠逍遙叟李昆嗎?不是姓於的說句大話,甭說還有眾位,就算沒有眾位,我老頭子一個人就憑這兩個巴掌,我也得把這韓寶、吳志廣打出來,我也能把國寶要出!有王十古幹什麼?這才是於老俠的真實思想。相反的,您說請王十古,我決不反對,但是我不去,王十古也是個人物,我於成也是個人物。當然,王十古這個人物我很敬佩,我幹嘛千里迢迢去請他呀,別人去我不管,我不去。但這話沒法往外說。商量定了,海川就親自找到劉俊:「俊哥,我們老爺兒十位要去廣東,看你師父王十古去,也可能把他請來,你有事嗎?」劉俊搖頭:「您去吧。問我師娘,師兄好就成了,我沒有別的事兒。」「好啦。」
第二天一清早,銀兩路費帶足,兵刃帶著,十位從打鐵善寺起身形,饑餐渴飲,曉行夜宿,非止一日趕奔廣東龍門縣。這天,太陽快壓山了,暮景蒼茫,晚風四起,倦鳥歸林,牧牛童橫騎牛背,手拿短笛,野調信口吹。爺兒十位知道前頭黑壓壓霧沉沉的,這個大鎮店就是青龍街。這樣,他們便來到青龍街的西口。這是個大村子,街道很整齊。天都黑了,上人家去不大好,爺幾個商量,乾脆先住店,有什麼話明天再說。正巧路南有座大店,橫匾上寫著:高升店王家老店。店門開放,門燈掛起,伙計在門口讓座:「爺兒幾個住店嗎?再往下走可就錯過宿頭了。咱們王家老店南北通衢,東西交流,不瞞您說,咱們這店年陳日久,四遠馳名,現有的房間都是新裱糊的,四白落地,十分乾淨,一個蝨子蚊子蟣子臭蟲都沒有,吃的完全都是京味大菜,您請吧,跨院也有,上房也有。」「彌陀佛!好吧。伙計,有寬綽一點的跨院嗎?」「有您哪,您隨我來。」伙計說著,把他們老十位帶進來,一直來到東邊的跨院北房。調擺桌椅,大傢伙兒擦臉漱口梳頭,伙計問:「你們老幾位吃飯嗎?吃葷的還是吃素啊?」「哎,無外乎牛羊二肉。」時間不大,飯菜擺上來,老十位全坐下了,水晶長老亞然和尚是出家人,店裡準備了些炒麵筋、醃花生豆的素食。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海川看了看這伙計,也就在二十多歲,細高挑挺乾淨,穿著打扮也麻利,便問:「伙計,你貴姓?」
「我姓王。」「噢。你是這兒本鎮的人嗎?」「沒錯,哈哈哈哈,連我們開店的掌櫃的,也姓王,咱們青龍街如果有十戶人家得有九戶姓王。」「噢,要是那樣說,你們都是一家子了?」「不,我們這兒有中街王,還有後街王,有前街王。雖然都姓王,同姓各宗。咱們青龍街這正街的王,是一個王,南街一個王,後街一個王。」「噢,那我跟你打聽個人。」「您打聽吧,凡是我們青龍街的,您隨便打聽,我都知道。」海川點頭:「請問。王十古在哪兒住啊?」「哎喲喝!您這人怎麼這麼楞啊,您這是怎麼說話呢?」「哎?我問問你,我哪句話說錯了,您不愛聽了?」「您叫我們老祖宗的名字,我就不愛聽了。說真的,我們是三家王,但是有一樣,我們這三家王跟一家一個樣。您提的這位,是我們青龍街的活祖宗。拿我說,怎麼說呢,我管他老人家就沒法叫了,就叫老祖宗。他管我呢,也沒法叫。叫孫子?不行。叫重孫子?曾孫子?孫泥?孫渣子?這都不行啊。比方這麼句話吧,我們這老祖宗要百年之後,他出殯的時候,按一輩孝袍子上釘個紅布帶算,要到了我這輩了,乾脆,釘紅布帶就不成了,渾身上下釘滿了都不成。只能做一件紅大衫,外頭罩一個細魚網,往身上一披,也就是說一個網眼算一輩,他的輩兒太高了。」「哎喲喝,是這樣啊!這我可真對不起您,我不能叫他的名字。」
「對了,對了。哎,真的,您很年輕,您三十來歲,您跟他什麼交情?」「啊,那是我哥哥。」「哈,您這人說話可太不客氣了!嘿,我剛說那是我們活祖宗,您這會兒又說您跟他是哥們。」爺兒幾個也不好意思笑。海川道:「伙計,我不是跟你鬧著玩,確實是這樣,他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徒弟,可是不是哥兒們嗎?」「那我告訴您得了,明天您要去,一清早起來,一直往正東,過十字街到東口,路北那兒有一片房子,都是他老人家一個人的。正當中的大門洞,那是他們的家,門洞裡頭東屋,就是老人家的門診部,西屋上頭有塊小匾,綠字『八卦堂藥鋪』。這屋瞧病,那屋裡頭抓藥。」「哈哈哈,伙計,你們這位老祖宗真會賺錢啊!」「您這叫什麼話?」「你看,可不是會賺錢嗎,自己開的藥方,讓人家病人上自己的藥鋪裡抓藥,那還不足足的坑人啊!」「我說您這人怎麼這麼說話呀?我一個做伙計的,不能跟您反對,相反您說這話太難聽了,您知道我們老祖宗怎麼回事嗎?您可真是的!我們老祖宗不是不坑人,分坑誰,圍著我們附近三十里、五十里、百八十里的,要論脈案的話,我們老爺子考第一,也甭管內科、外科、婦科、小兒科、耳、眼、鼻、喉、五官科,到他手裡頭,沒有治不好的。我們老爺子說過這麼句話:「天下沒有治不了的病』,這是人家老中醫的一句話呀。按中醫來說,凡人身上的病,就有治,說你治不好,那就是不投簧,不得要領,下藥不對,所以你這藥下去治不了他這病。相反病因對了,下藥也對了,沒有治不好的病症。當然,這個病嘛,治的力量越大,發現的這新鮮病也越多,這也是一個道理啊。我們老爺子瞧病對貧民不取利。您打聽去,凡是窮苦人到那瞧完病,連錢都甭給。」「要叫你這麼一說,你們這位老爺子一年得拿出多少錢來往外賠呀?」賠呀?沒那事。這本地大財主多極了,再有那欺壓鄉黨、魚肉鄉里、為富不仁的老財要得了病,行了,有他一個人就可以了,我們老爺子給他瞧病,比如說他這病是二成,頭一付藥下去就六成了。」「喲,怎麼回事?」「哈哈,怎麼回事?讓他病鬧的凶點,說你這病我得包治,你得給三萬兩白銀,沒有三萬兩銀子好不了。好,這叫窮人吃藥富人還錢。」「啊,伙計,這還是真有點意思。」「多新鮮啊!我們老爺手底下治一個好一個,沒有一個治不好的,哈哈哈,您知道嗎?不是庸醫殺人,記住兩個驗方,看了看脈相書,跟著就給人家號脈去,能給人家藥吃,治不好,也給藥死,那可不行。」伙計把這事情一說,大家哈哈一笑。吃完飯以後,喝茶休息。
第二天一清早起來,擦臉,漱口,算完了店飯賬,多給伙計一點小費,爺幾個出來。亞然和尚帶著他們大家往東來,越過十字街往前走,來到東口路北。看見老俠王十古的房子前門在中街,後門直通後街,甲第連雲,房子很多呀。靠前街這一溜就是八間房,偏東一點是大門,上有門燈,下有懶凳,上下馬石,三層台階,一邊四棵門槐,東邊的大廈是走馬門。就在這正門往西靠牆根,一拉溜有托著腮幫子的、有捂著腰的、有哼哼唉喲的、有倆人架著的、有預備門板抬來的、有背來的、攙來的。大門開著,果然這門洞裡靠東邊,當中有個門,門外頭有一張桌子,門裡頭有一把椅子,就堵著這個門。
桌子上頭有脈枕,還有紙筆墨硯,旁邊有個凳,是病人坐的。就這門洞裡頭一個門上,掛著是米須的斑竹簾,門上頭有一塊匾,木質很講究,當中三個字:八卦堂。在八卦堂的上邊有兩個小字:廣東。門簾掛著,看不見有人往裡去,就在這瞧病的桌子旁邊,站著一個人,手裡頭拿著一疊子紙條。這個人五十多歲,大高個,大奔兒頭,紫紅一張臉兒,紅紅的眼眶,眼珠兒發黃,花白剪子股小辮,一身藍煞著絨繩,腳底下薄底兒的靴子,他就是老俠王十古的大弟子,金睛紅龍應太和。看這意思,王老俠還沒從院子裡頭出來呢。
應太和拿著這疊紙條,到了門口,從頭一位病人開始撒條,一個一個,可能這白紙條上頭有號碼,一位一位的叫,一直發到最後回來了。他把剩下的紙條壓在桌上就進了院子,一會兒的工夫,陪著老人往外走。
亞然和尚用手一指:「您看,這位就是。」「哎呀!」哥兒幾個隨著亞然和尚的手這麼一瞧,喝,王老俠好精神哪!中等身材略微的高一點,八十多歲,這麼大的年紀,腰板不塌,雙肩抱攏,米色綢子長衫乾淨極了,白綿綢的褲子汗衫,高挽著的袖面,腰裡係著絨繩,寸底的粉底大紅緞子朱履鞋,上納五福捧壽,紅緞子沿邊。往臉上觀瞧,面似晚霞,紅中透粉,粉中透潤,皺紋堆壘,精神矍鑠,兩道蠶眉斜飛入天蒼,壽毫微長,微開眼瞼,二眸子金光閃閃亞賽兩盞金燈,鼻如玉柱,唇似丹霞,大耳有輪,頷下一部銀髯苫滿在前胸,不散不亂,根根整齊,白剪子股的小辮,頂已謝了。老人家步履矯健,應太和陪著來到門洞,老人歸座位,把桌子趕到門口,第一號由打外頭進來。「老爺子您早啊。」「坐下,坐下,見好嗎?」「好多了您哪。」
「你呀,再有一付藥就齊了,坐下我給你號號脈。」病人胳膊放在脈枕上,老人家閉著眼睛一號脈,中醫講究望、聞、問、切呀。號完了以後,拿起筆來開藥方,讓病人去抓藥,跟著叫第二號。慢慢的一個個往下瞧,順順當當的,人們出來都是高高興興的。這一瞧就到晌午了。金睛紅龍應太和到門口一瞧,沒人了,一擺手,老俠王十古一推桌子站起來,正要往裡走,亞然和尚合掌打問訊:「彌陀佛,王老俠客,王施主,別來無恙啊。」「哎喲喝,哈哈哈,是哪位啊?」亞然和尚說:「老施主,你不認得我了?貧僧亞然哪。」
「哎喲喝,先輩!」王十古連連的拱手作揖:「這是哪一陣香風把前輩吹到寒舍?恕過王某未曾遠迎,恕罪,恕罪。」「老俠你太客氣了,這一次不是貧僧我自己來拜訪,我還同著一些朋友來的。」「大伙兒請吧。」王十古就知道這裡有事,約請大家往裡走。
進門迎面是個影壁,往西是四扇綠油漆灑金星的屏風門,門口四個字:齋莊中正。當中兩扇開著,等大傢伙兒由打這屏風門外頭進來一看,院裡頭豁然明亮,磚墁的院子十分講究,各房屋都是抄手的游廊,朱紅油漆的抱柱,北大廳足有七間門面,東西房也有五間的門面,這裡不僅有住人的房,還有存藥的庫房。再往後,兩旁邊有箭道,一層院子一層院子,東西有跨院有花園,牆腳下栽種著奇花異草,濃郁花芳。應太和把簾子撩起來,大家執手相讓,全都進來。王老俠樂嘻嘻地說:「我先洗洗手。」太和給預備洗手水去了。大家坐下後觀看四圍,迎面是架几案八仙桌,兩旁邊有椅子、凳子,寬敞啊。牆上掛著挑山對聯不計其數,完全出於名人手筆。正居中的中堂,是個八仙慶壽,工筆畫真講究。上下首一副對聯,上聯寫的是:春水船如天上坐;下聯配的是:秋山人在畫中行。喝!這是明朝四大才子中唐伯虎的手筆,了不起啊!屋裡頭的陳設也很不俗氣。這時亞然一笑:「老施主,我給你介紹幾位朋友啊。」「嗯,高僧啊,這我可求之不得,來吧。」亞然和尚從普照、鎮東俠、鳳池甘大俠一直介紹到海川。剛把海川介紹完,王十古走到海川面前一抱拳:「喲!童俠客,哈哈哈,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兄弟,好朋友。劉俊我給你介紹去了,大概你已經收下了吧?」「唉呀,老人家,晚生童林怎敢呢。」童林就把白馬河甘家堡的事情從頭至尾說了。王十古給甘大俠連連道謝:「這個孩子無知,您多原諒。」「您說哪去了,前輩。」「眾位,我們的鬍子全白了,江湖無輩,綠林無歲,我們都是弟兄啊。」「對對對。」
大家弟兄相稱,泡上茶來,眾人喝茶。王十古這才細問:「不知道海川賢弟和眾位仁兄賢弟怎麼一旦之間,隨著亞然高僧來到寒舍?」老和尚看了看童林:「唉,海川,你說說吧。」童林一抱拳:「哥哥,此番前來有大事相求。提起我的事情,儘管有賓朋跟您提了,恐怕知道的不甚詳細。」海川就把從家裡出走,鬥紙牌誤傷老父逃亡在外,臥虎山學藝奉師命下山興一家武術,頭結一掌仇,風雪困京師,一直說到現在。海川最後說道:「幸虧眾位兄長的幫忙,幾次我童林都化險為夷。這一次大家在鐵善寺,準備到八卦山找李昆太極公要國寶拿二小,但是從中又有高人提到哥哥跟李昆李太極交情莫逆,本係雙方都是武林道的正門正戶,不能為此小事多傷和氣,多樹強敵,所以我們想通過哥哥您斡旋此事,讓兩造言歸於好,化干戈為玉帛。只要太極公能獻出國寶,此事也就作為罷論,因為有王爺做主。我童林有心自己來給哥哥跪門,怕哥哥不肯前去,因此約請眾位兄長們一起來,人多臉重,哥哥,您能不能撥冗前往啊!」亞然念佛號:「彌陀佛,王老俠,海川所說您聽明白了沒有?」老人家王十古聽明白了,說:「眾位,不錯,二十多年前我王十古到雲南一帶去遊歷,知道八卦山九宮八卦連環堡有位混元俠逍遙叟太極公李昆,掌中一對乾坤太極圖,按週天三百六十五式,愚兄我也有一對五形八卦掌,也是按週天三百六十五式。這樣啊,我就找到太極公,蒙他以禮相待,我們兩個人談了幾天,很不錯。我們兩人通過口談,又到了手談,後來我們兩個人就分手了,事隔多年,時過境遷,一晃二十幾年了。今天既然眾位來了,我王十古是義不容辭。」說著話,王十古又轉向海川說:「兄弟,你我之間另有一層關係,雖說你我素不相識,可你看得重哥哥我,我一封書信你收下了劉俊,愚兄有一份感激之情。無奈,你們爺幾個來的時候,也看見門前了,我這兒有多少病人哪,每天需要我診脈看病。這要一走,不是把大家的病都給耽誤了嗎?」大傢伙兒一聽,得!看起來還是推辭。海川聽完了說:「哥哥,咱們弟兄一見如故,我童林這個人從來不說拐彎話,不錯,您現在給大家瞧著病,但是我要問問您,您現在八十多歲,您也有個百年之後啊,那麼您要死了,人家那些得病的人就不看病了嗎?」大家一聽,嗨!這位還真楞。王十古這麼一聽,覺得也有道理。便說:「車到山前自有路。按兄弟你說,那麼哥哥我就應當奉陪大家去一趟,但是我可有個條件。」
海川忙說:「老哥哥只要您去,不管什麼條件,我都能應。」「眾位仁兄賢弟、亞然老前輩,如果大家認為我王十古打得過李昆李太極,拿我作為打手,請我到那兒憑我王十古三個字壓制李昆,強迫他們交國寶、獻二小,那可不成,我跟李昆是朋友,我跟海川是兄弟,這樣我跟你們眾位也是朋友,金磚不厚,玉瓦不薄,一手托兩家,雙方都是朋友。如果哥哥去了,或者是李昆把我約到八卦山,或者是哥哥我把李昆約到鐵善寺,當眾言明,給你們兩造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那樣,我就去。」「哥哥的心就是我童林的心。到了以後,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讓我童林吃虧都沒關係,哥哥您只管做主。」「啊,要是那樣的話,愚兄也就放心啦。」大傢伙兒商量已定,王老俠叫八卦堂藥鋪寫了個紙條貼在門口:「今日停診。」一切準備就緒,王老俠又到了後邊,見老伴言明原由,拿軍刃欲與眾俠客一同趕赴昆明八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