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楊家莊姑舅喜重逢 火神廟父子痛相認

 
  上回書說到:下雲南拿二小請國寶,老俠侯振遠和海川帶弟子司馬良、夏九齡保王爺離開杭州,一路上遊山玩景,也不寂寞。行州過府,走隘穿關,奔江西,渡鄱陽湖,到岳陽瞻仰岳陽樓,要逛八百里洞庭湖。只見煙波浩渺,一無邊際,真是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風景幽美,胸襟為之一闊。他們爺兒五個,指指點點,棄舟登岸,進了君山。首先看到的是當年楊么起義修鑄的大鐵鍾,用木錘一撞,聲聞數十里。再看看龍女牧羊、柳毅傳書的柳毅井,又參觀了聽經的兩個大石龜。相傳佛祖講經,天雨奇花,地湧金蓮,二龜聽了入神,到天明回不去,變成石龜。最後又看了大片斑斑血淚的湘妃竹,據說大舜死於蒼梧,他的兩個妻子娥皇、女英撫竹而痛哭,眼淚流乾,繼之流血,血跡染在竹上。站在君山最高處,東望岳陽樓聳入雲端,西觀百丈峰,層巒疊翠,真使人樂而忘返。過了洞庭湖,順沅江來到桃園縣地界,這是陶淵明作《桃花源記》的地方,因此叫桃園縣。天到巳分時,王爺趕路有些餓了,問:「海川,咱們是不是該吃飯啦?我覺著肚子發空了。」
  侯老俠客一指,道:「前面就有個通街大鎮甸,咱們到那兒打尖吧。」
  爺兒五個來到切近,這個村鎮有幾千戶人家,東西長街有三條。他們爺兒五個走的是正街,來到東村口,路旁有個大石碑,上有六個字:桃園縣楊家莊。進了街一看,來往的人跟流水似的。路南裡是個大廟的紅色後牆,虎皮石的下基,看這廟的樣式,規模很大,牆裡面可能是個大花園,參天古木。
  走到廟的西邊,是個大高坡,廟牆從後面看很高,從西看就不高啦。這大坡和西廟牆連著,牆比土坡只高一尺多,坡上有大片的果木樹,綠葉成蔭。過了十字街路北有個大飯館子,黑匾金字:楊家酒樓,裡面刀勺亂響,香味到了街上。兩層樓樓窗門開著,爺兒五個進來,樓下已經是座無虛席啦。一個年輕伙計,樂嘻嘻地走過來道:「爺台上樓吧,樓上看座位。」五位順著東面騰騰騰上了樓。
  他們來到南樓窗下桌前就坐,王爺臉衝北,侯老俠臉衝東,海川衝西。
  王爺知道那兩個孩子不願意跟他們三個人在一處坐,便道:「伙計,你先給我們這兩個學生找張桌兒坐下,叫他們單吃。」伙計答應著把他們倆讓到東邊一點,在對著樓梯口的那張桌上坐下了。
  伙計用布巾擦抹桌子道:「爺,用什麼酒菜?好給您準備去。」老爺仨要酒要菜,一會兒就喝上啦。伙計這才來到二小面前:「二位少爺等久啦。」
  一邊說話,一邊在瞧他們倆。九齡有心,從一進飯館就發現伙計們總偷偷地看他們。九齡問:「伙計,你過來。」說著九齡掏出二兩銀子:「給你買雙鞋穿吧。」伙計眉開眼笑道:「謝謝二位少爺,讓您破費。」「唉,伙計,你給我配四個酒菜,半斤一壺的酒,來上兩壺。」「可以。」「你不必拿酒杯,這兩壺酒拿來,放在我這邊一壺,放在我哥那邊一壺。」「少爺這是為什麼?」「你不知道,那邊三位都是我們的長輩,不年不節不許我們喝酒,我們必須偷著喝。」伙計答應啦,時間不大,菜都端上來,放好盤碟筷子,把兩壺酒放在桌子腿的旁邊。司馬良膽小,說:「九齡,師大爺看見要責備的。」九齡搖頭道:「咱故意讓王爺瞧見,他心善,瞧見就得說,拿上來喝吧,這就算奉明文,然後咱每人再要半斤,師大爺就不好意思說咱啦。」司馬良一聽,對呀!兩個人一貓腰,拿酒壺喝一口,然後直起腰來吃菜,再一貓腰喝口酒,直起腰來吃口菜,旁邊吃飯的看著都發笑。王爺一眼就看見啦:「你們倆人真可氣,想喝酒拿上來喝,偷偷摸摸的幹什麼!」九齡一擠眼,趕緊站起來,立刻把伙計叫過來:「再給我們每人來半斤。」伙計答應著把酒給送來。侯老俠一樂:「您太慣著他們,就讓他們撅著屁股喝吧,您這一句話,他們奉明文啦。」其實侯老俠早看見啦,就是不說話。爺兒五個在兩個桌子上,開懷暢飲。
  正在這時候,樓梯「騰騰」一陣響,上來兩個人,吃飯的人們一看,嘿!
  真有長得一樣的人。前邊那位一身藍綢子衣服,梳著沖天杵小辮兒,前發齊眉,後發披肩,瓜子臉蛋,面色紅潤,跟九齡長得一模一樣。後邊那位一條大辮子漆黑刷亮,長方臉型,濃眉大眼也是一身藍,跟司馬良長得差不多。
  伙計先生們都跑過來道:「二位小少爺,快快坐下吧。」這二位挨著九齡他們這張桌坐下。伙計端酒上菜侍奉慇懃。九齡就明白啦,這二位不同一般人物。他低言悄語:「哥哥,怨不得伙計瞧咱,原來咱倆跟這兩人長像相同。
  乾脆,叫這二位付咱們爺兒五個的飯帳吧!」司馬良知道他又要冒壞,道:「你不要胡來。」「您放心,我給他來個迷魂掌。」說到這裡,九齡一招手兒:「伙計。」伙計馬上跑過來:「二位少爺添酒上菜嗎?」九齡一搖頭:「不,我看旁邊這二位是英雄,你告訴帳桌兒先生和那二位少爺,他們的飯帳我們付了。」伙計過去一說,那個梳沖天杵的一瞪眼:「胡說,怎麼能讓客人付我們的飯帳?不行不行。」九齡馬上站起來一抱拳:「二位兄長,小弟見二位兄長儀表非俗,十分敬愛,想跟二位兄弟近乎近乎,一定付您二位的飯帳,您不同意那是瞧不起我們。」那邊二位也都站起來:「兩位賢兄太客氣啦。我們雖說萍水相逢,可是一見如故哇,乾脆,咱們搬在一起用酒吧。」
  九齡一笑:「恭敬不如從命,請。」那兩個小孩立即派伙計把酒菜都放到一處,四人坐好,又叫伙計添酒上菜,跟九齡長得一樣的那位說:「你告訴帳桌,我們吃多少,錢都記到家裡帳上。」伙計答應著,九齡一拉:「謝謝二位兄弟的美意,我們人多。」他一指旁邊桌上:「那兒還有三個人哪!」沒想到這兩個小孩兒毫不在乎:「沒關係,有多少人也不要緊,把那張桌的飯錢咱們一塊兒給了。」伙計答應著走啦。
  九齡心裡美滋滋的,讓酒讓菜,「請問二位兄弟怎麼稱呼?」梳沖天杵的這個指著他自己:「在下姓楊名叫小翠,他是我哥哥叫小香。都是父傳子授的藝業,我的外號叫鐵腿鹿,我哥哥叫插翅鶴。沒領教二位哥哥怎樣稱呼?」九齡一指自己:「我叫多臂童子夏九齡。他是我哥哥玉麒麟司馬良。」
  小翠小香都作揖道:「久仰久仰。」這二人也連連作揖,「不敢不敢,請問,您和這飯館怎麼這麼熟悉?」楊小翠一笑:「夏兄有所不知,這個買賣是我家的。我們住在後街,家父也是老武林出身,子不言父名,他是上萬下春,江湖人稱展翅大鵬。我們中午每天練完功,都到這兒來吃飯。」九齡點頭,四個彼此勸酒,越喝越投脾氣。一問年紀司馬良、夏九齡比楊小香、小翠他們大,就呼兄喚弟,喝的得興高采烈。
  小翠問:「夏哥哥你們能不能到舍下去一趟?一來使小弟盡地主之誼,二來多盤桓幾日,三來尚有大事相求。」這兩個人一聽,九齡問:「您二位有什麼事情呢?」小翠的臉一紅,唏噓半天,最後才說出來,「司馬哥哥、夏哥哥不知道,我和兄長從幼小隨爹爹練藝,由於我們兩個貪玩,把大好時光白白過去,辜負了古聖先賢的教誨,大禹聖人惜寸陰,陶侃賢人惜分陰,所謂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直到現在本領也不高,前幾天我們到東口大廟後邊去玩兒,在土坡上往後院裡邊看,發現廟裡有個小孩兒,年齡比咱們都小,長的挺好,最叫我和哥哥好奇的地方是他左手持刀,正在練藝。他看見我們就大怒起來,飛身上廟牆來到土坡上,破口便罵,激怒我弟兄,亮刀動手。我二人不敵,都叫那個小孩給打啦。我們又不敢向父親說出來。今天遇見二位兄長,能否助我們一臂之力呢?」九齡一聽很高興,「楊兄弟,你們兩個的事,就是我們兩人的事,也不是九齡說大話,只要到那兒,咱就把臉面找回來。他是包子,把餡兒給打出來!他要是雞蛋,把黃兒給打出來!不過……」小翠一瞧怔了,問:「夏哥哥有什麼難處嗎?」「唉,你不知道,你看。」九齡一指那張桌的侯振遠:「你知道那個白鬍子老頭嗎?」「那是誰呀?」九齡一吐舌頭,「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是我們的師大爺,山東侯振遠,人稱聖手崑崙鎮東俠。」「啊,大名鼎鼎的老俠客,知道。」又一指海川,「你看這位挺怯的。」司馬良一聽,心說你怎麼信口開河說師父怯呀?正想指斥,小翠忙問道:「那位是誰呀?」「是我們的師父,北京童海川。」「啊,是不是新出世的英雄,北高峰獻藝賀號的鎮八方紫面崑崙俠?」
  「對,你怎麼知道?」「最近有武林同道來我家提過。」九齡他們一高興,心說:師父的名聲比我們走得還快哪!小翠又問:「當中坐的那位是誰呀?」
  九齡一琢磨道:「更了不起,有這麼句話。與虎同眠,焉有善獸,與鳳同飛,必定俊鳥。」「是誰呀?」「威振武林,名聲太大啦,他姓胤名叫胤禎,順天府人氏。」「有美稱嗎?」「有,江湖人稱天下第一俠。」司馬良一聽,心說:好麼--你真能胡謅!
  九齡跟小翠商量:「你先叫伙計過去跟那個老頭說,飯帳您二位付了。他們只要答應了,就可以請到府上去啦。」小翠一聽:「好辦,伙計過來。」
  伙計來到近前:「什麼事呀,少爺。」小翠掏出十兩銀子來:「給你的。」
  伙計可沒想到,忙謝道:「哎喲,我謝謝少爺,您高興啦,為什麼賞小的這麼多錢?」「你帶起來。」「是。」小翠一指鎮東俠:「你看見那個白鬍子老頭兒了嗎?」「看見了。」「你過去把三位的飯帳只要付下來,十兩銀子歸你。你要付不下飯帳來,今晚上你就捲鋪蓋回家!」伙計可嚇壞了,沒法子,他滿臉笑容奔侯老俠來啦。「老爺子,嘻嘻嘻……」兩隻手直揉搓:「老爺子,再給您添些酒吧?」侯老俠一擺手:「張落別的客人去吧,要酒的時候叫你。」伙計可站著不走。老俠一看,問:「怎麼不走哇?」伙計低著頭兒:「老爺子,看您老偌大年紀,依然這麼健壯,真是盛世蓍英,一定兒孫滿堂多福多壽!您是位修好的人哪!」王爺、海川都納悶兒,這個伙計要幹什麼?老俠一笑:「伙計貴姓?」「免貴您哪,我小子叫劉二。」「劉伙計,你有什麼事嗎?」「唉,老爺子,不瞞您老說,我現在正著急哪!」「有什麼著急的事兒?」「我劉二是本鎮的人,家裡有個光棍兒的父親,三個沒娶媳婦的哥哥,兩個沒成家的弟弟,加上我們兩口子,就指著我一個人在飯館兒侍候爺台們,很不容易 口哇!可不順心的事兒都叫我趕上啦,又來了親戚,我寡婦岳母,還有三個寡婦大姨子,兩個沒出門子的小姨子,這二十來口人我養活不起呀。」老俠一聽,道:「你先等等說,你們家裡人跟來的親戚,男女搭配太合適啦。」「喲,老爺子您別給配對兒啊。」侯老俠他們老三位都笑啦:「劉伙計,你跟我念叨這個幹什麼?」「唉,老爺子,我今天要得筆外財,就看老爺子可憐我啦。您要賞臉一點頭兒,我就承您的恩啦。您只要一搖頭,小子我就捲鋪蓋回家,飯碗就算砸啦!」說著話,劉伙計挺難過。侯老俠喝著酒問他:「作文章也要有個題呀,你只問我答應不答應,不說什麼事,我不能答應。」劉伙計才把事情提出來:「您只要讓我們公子爺付了飯帳,十兩銀子就是我的啦。老爺子,小子謝謝您啦。」剛才九齡跟小翠他們一答話,侯老俠就生氣啦!好小子,初入江湖,就學這壞毛病,指人家的迷魂掌要吃人家,小小年紀不學好。說:「劉伙計,不是老夫臉硬,我這人一輩子沒吃過別人。不過十兩銀子嗎?你家少東家不給,我給你,這沒有關係麼。」劉伙計說到舌敝唇焦,老俠執意不肯。
  這時候楊小翠走過來,樂嘻嘻地給侯老俠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人家,後輩知道您哪,您老人家姓侯名廷表字振遠,聖手崑崙鎮東俠侯老俠客爺,對吧?」跟著又給海川作了一個揖,道:「後輩也認識您哪,您老姓童名林表字海川,鎮八方紫面崑崙俠。」說完了又轉身給王爺也深深地施了一禮:「這位老人家,我也認識您哪。」王爺一聽,嚇了一跳,這孩子怎麼也認識我呀?一定是九齡這個冤家信口開河說的。便問:「噢,你也認識我嗎?」
  「認得。您是順天府京都大地方的人氏,姓胤單字名禎,江湖人稱天下第一俠。」雙俠一聽,差點兒樂出來。王爺可大笑起來。心說:好小子,給我賀了這麼一個號!「對對,我是天下第一俠,你找我們有什麼事嗎?」楊小翠心裡高興啊,「三位俠客爺,在下叫小翠,家父展翅大鵬楊萬春,也是當代武林中的人。他常常教育我們遇高賢不能交臂而失,必要請到家中聆教,以增見聞。今天三位俠客爺蒞臨敝處,如果不請到寒舍款待,家父定要申斥。因此叫伙計劉二說,我付您飯帳,以便恭請三位俠客爺稍留片刻,光臨我家。不知三位俠客爺肯其賞臉賜光嗎?」王爺一聽,自己此番出京,原為廣交英雄,怎能不去呢?問:「侯老俠、海川,要不咱們就去見見這位楊老英雄?」
  老哥倆也樂意:「好吧,等吃完飯再去。」小翠不答應,「三位老俠客,這裡人多也吃不好,還是請吧。」爺仨無法,只好跟著去了。
  小香、小翠恭請他們五位,從酒樓出來到十字街往北拐,來到後街一條東西的大街,再往西,路北廣亮大門,門前四棵龍爪槐。一個家人正出來,一見小哥倆立即垂手侍立。小翠道:「你去告知老爺子,三位俠客爺來拜訪,請他出來迎接。」「是。」家人趕忙跑過去。一會兒,有人笑著出來:「哈哈哈,哪三位俠客大駕光臨哪?」王爺他們一看,這老人身高七尺,背厚肩寬,一身米色綢長衫,白綿綢褲褂,高靿白襪子,大紅緞子朱履,古銅色的臉膛兒,濃眉金眼大鼻頭,四字海口,連鬢絡腮一片花白鬍鬚,光頭沒戴帽,頂還沒謝,花白剪子股的小辮。精神百倍,正是展翅大鵬楊萬春。
  楊老英雄是武術世家,親戚朋友很多都會武藝,威名遠震。他十分好客,凡是過往同道,認識不認識都要款待。這樣一來山南海北的武林人物,如水之東海,全都來啦。這樣一來,就有些應接不暇,真是坐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老英雄一想:乾脆開個酒樓,專為朋友來吃飯。小香、小翠也和他父親的性格相同,但是小哥倆沒經驗,有的人把他們倆吃得泰山不卸土,可一提武術,連個旋風腳都不會。老英雄就說過他們小哥倆,今天又聽伙計們說來了三位俠客,老英雄一想:又是來騙大米飯的吧?這才出來,可他一看大吃一驚,貝勒爺氣度安詳,雍容華貴。侯振遠形神瀟灑,風采可愛。童海川,渾金璞玉,內力充沛。楊萬春就知道不是常人,搶步拱手:「不知三位俠客爺駕到,恕在下未曾遠迎,請多寬宥。」侯老俠伸手相拉:「老英雄 請起,冒昧造訪,閣下海涵。」「哪裡,此處非講話之地,大廳待茶,請。」
  轉過屏風牆,眾人來到大廳。
  楊萬春細問了侯老俠,接著又問海川,海川也說了。跟著又問王爺:「請問胤老俠客的老師是哪一位?怎麼對您的鼎鼎大名,過去不曾知道?」老人家侯振遠告訴楊萬春:「老英雄不知道,這位是當今康熙萬歲耀的四皇子,分府固山多羅貝勒府愛新覺羅氏雍親王爺。」嚇得楊萬春顏色更變,立即跪倒身形,以頭碰地:「草民罪該萬死,褻瀆王爺,給王爺磕頭,望王爺恕罪。」
  王爺站起來攙扶:「老英雄,這次本爵是私自離京,還要斂跡一些為好,不要聲張出去。」「草民知道。」又細問為什麼來到江南?海川把上項之事說明。楊萬春非常高興道:「小翠、小香,你們快去櫃上要一桌最好的菜來。」
  海川忙拉住小翠道:「一定以牛羊二肉為好。」又叫九齡他們拜見萬春。楊萬春也叫兒子拜見王爺他們,王爺特別喜歡。小香他們四個人手拉手出去了。
  半天工夫,酒菜到齊,下人調擺桌椅,酒菜放上。楊萬春讓座:「爺請上坐。」王爺一擺手:「不忙,叫下人把四個孩子找來。」楊萬春知道王爺愛惜這四個孩子,馬上派人去找。家里門外,屋左房右,再找這四個人蹤跡不見。過了很長時間,院裡有人喊:「少爺們回來啦。」下人挑簾櫳,王爺他們一瞧:「這是怎麼啦?」司馬良、夏九齡滾了一身的土,十分狼狽,四個人低著頭,臉蛋臊得通紅,眼裡含著淚,一聲也不言語。海川對於司馬良、夏九齡這兩個孩子,從心裡愛,就是他這人愛孩子,總像跟誰嘔氣似的,心裡是一團火,可以說血心熱膽。現在一看九齡他們這樣,能不著急嗎:「你們幹什麼去啦?」海川問的很嚴厲。王爺不願意啦:「海川輕聲些,把孩子們嚇著。齡兒,你們上哪去玩啦,怎麼弄成這樣?」九齡才備敘前情。
  原來他們四個人從家裡出來,先到酒樓叫底下人快把飯菜送到家裡去。
  四位一商量,趁著有空兒,為什麼不找那個孩子去呀。司馬良不樂意:「你們要去廟裡打那個孩子,萬一打不了人家,咱們挨了打怎麼辦?要是把人家打了,人家長輩出來咱怎麼辦?這事叫伯父、師父知道准不行啊。」九齡一聽很不高興:「就是你怕事,大丈夫為朋友則生,為朋友則死,講義氣,重情誼!現在咱朋友有事,怎能袖手旁觀!再說可不是吹,到那裡就把他給揍了,出了事有王爺頂著呢!」小翠又問:「是不是回去拿刀去?」九齡擺手:「不用,我們的兵刃在身上帶著哪。」他們計議停妥,順正街可就往東了,輕車熟路,來到土坡上。小翠一指東廟牆,四個站在牆外往廟裡看,院子很深,幾十棵大樹,枝葉茂盛。果然那個孩子左手拿刀,正練功哪。一張娃娃臉,面似粉團兒,重眉大眼睛,沖天杵的小辮兒,一身寶藍衣褂,薄底靴子,長相真俊。小翠一指:「就是他!」九齡一瞧,把嘴一撇,滿心的瞧不起:「別管啦。」九齡一聲咳嗽。這孩子一抬頭,他看來了四個,墊步擰腰,「嗖」
  的一下就躥上來,站在小翠的面前:「你們又來搗亂!上幾次還沒把你們打怕?」九齡一瞪眼:「站住!小娃娃你真大膽!敢打我的弟弟,你不知道他們是我的朋友嗎?」那孩子一聽,濃眉往上一挑,一陣冷笑:「呵呵,助威的人來啦,好哇,來吧。你們一齊上,小太爺不怕!」九齡一樂:「打你何須人多。」說著撩長衫,「嘩楞楞」,套挽手一抖鏈子槊,蹦過牆去。「來吧,進招!」九齡左手鏈子槊「嘩楞」一涮,右手鏈子槊,「丹鳳朝陽」照定小孩兒太陽穴就打。夏九齡的鏈子槊快到啦,那孩子隨著往下一矮身,左腳往左邊一滑,左胳膊肘兒頂著刀背,刀刃衝外往九齡腿上一抹,九齡心說好快呀。九齡搖雙槊,腳尖點地,縱身起來從刀上過去,萬萬沒想到,這個小孩可厲害,他左腿抽步又回來,跟著右腳往裡合步,左手一按刀把,正腕子拿刀就劈。九齡還沒回過身來,只好貓腰一撅屁股,那孩子抬右腿就是一腳,「嘭」!把九齡踹出一溜滾兒去。九齡滾出去,鯉魚打挺兒起來還沒站穩哪,這孩子蹦起來上去又一腳,九齡再起來,再踹一腳。九齡長這麼大可沒栽過這麼大的跟頭,他都要哭哇!司馬良同仇敵愾,掏出鏈子錘,「嘩楞」,雙錘一悠,從這孩子的身後,「枯樹盤根」掃堂錘就到啦。這孩子「張飛騙馬」,左手持刀反手一掄,左腳揚起,右腳跟過,從司馬良的錘上過來,就勢一長身,躲左腿,左手刀撩陰一刀,司馬良撤左步,雙錘蓋刀。可這孩子借勢變式,墜肘沉肩,滑左步左手刀摸過來往上撩。司馬良若不撒手扔錘,兩隻手全都得掉下來,只聽「噹啷啷」雙錘落地,「撲通通」,司馬良被一腳踹倒。小孩子把嘴一撇,「再來搗亂,一定殺死你們!」九齡哥倆一身土站到那裡發怔。小香、小翠只好給撢撢土。九齡不叫往下撢土,他明白,師父童林表面嚴厲,可心裡很疼我們哥倆。如果要知道我們兩個受了欺負,師父就要管。即便師大爺不讓管,只要在王爺面前一掉眼淚一撒嬌兒,王爺就不乾啦。小翠直道歉:「真沒想到,二位兄長受委屈了!」九齡搖搖頭:「沒什麼,回去吧。」四個孩子才回家。
  王爺一聽海川問得很嚴厲,不樂意啦:「海川,你不要管,我來問。你們四個都過來,說說你們幹什麼去啦?」四人過來行禮。九齡一邊擦眼淚,一邊說。王爺一聽就惱啦:「這是為什麼?小小年紀就欺負人!海川,你去帶著他們到廟裡問問,這還了得。」其實海川也不高興,我的徒弟,我自己都捨不得打,叫你們打著解悶兒去。侯老俠過來問:「九齡兒,這孩子為什麼打你們?你們去飯館為什麼又到廟裡去啦?你怎麼知道廟裡有這麼個孩子?你們四個,人家一個,到底是誰尋誰的晦氣?你們倆挨打,為什麼小翠哥倆沒挨打呀?」九齡沒回答。小翠過來道:「老伯父,我和哥哥早就挨過打啦。」老俠大笑:「好誠實的孩子!不用問,你們挨了打,想約助拳的,沒想到這助拳的見義勇為,可惜身不量力,也叫人打回來啦。既然打回來,就該把身上的土去掉,吃個啞巴虧才是,為什麼帶著幌子回事?知道王爺疼你們倆,帶給王爺看的,好借王爺的力量,叫你師父給你們找面子去。我沒說錯吧?可惡的東西,把土撢了去!」司馬良一邊往外走,一邊嘴裡嘟囔:「你偏逞能,都叫師大爺猜著啦!」氣得王爺也大笑起來:「這九齡奴才,連我都算計!楊老英雄,您知道怎麼回來?」展翅大鵬楊萬春長歎一口氣道:「唉,爺駕,二位俠客爺,有所不知啊,這件事草民早就知道。我兩個犬子被打,有人告訴我啦。可這孩子使用左臂刀,這我猶豫不定,不敢前去。」
  王爺聽了不解:「為什麼呢?」楊萬春說出一番話來,大家一聽點頭贊歎!
  原來楊萬春有個胞妹,當年嫁到沅江下游柴禾口,小地名叫西湖城。這個地方地勢低窪,北面的沅江,就如同在半空中懸著一樣。妹丈姓洪名利字炳南,家傳的武藝,使用左手刀,外號左臂神刀。這刀招一共是六手,夫妻成家之後,十分和美,楊氏既勤勞又賢惠,一晃六年過去。洪利每天用早功,他練刀總在自己後院,院牆是用荊苕編的,從外邊可以往裡看,這麼多年來,功夫從不間斷。沒想到有個偷藝的,把他的六手左臂刀給偷去啦。這年洪利打算去廣東訪友,大奶奶一聽,並不攔阻,但是夫妻商量:「男兒志在四方,萬里人需行萬里路,太史公週遊名山大川,才作出好文章來,為妻怎能相攔呢?不過我已懷孕,是否等到為妻分娩之後再走呢?」洪利搖頭:「不,我說走就走,至於生孩子,有鄰居幫忙,也沒什麼。不過我何時回家尚難預料,你要生個男孩兒,在左邊耳下紮兩個字叫『玉耳』。要生女的,在右耳下紮兩個字,叫『玉蓮』。這就算給孩子起的乳名兒。」囑咐完了,洪利就走啦,直奔廣東省而來。
  廣東龍門縣青龍街東口有個八卦堂藥鋪,這個藥鋪的掌櫃的,是一位內外兩科的好大夫,姓王名十古。他這名字,王字把當中一豎抽出來就是八卦之中的乾卦,乾三連。如果用這一豎把三卦當中一隔,就成了坤卦,即坤中斷。乾為陽、坤為陰、陰陽相輔即為兩儀。十字四個頭兒為四象,古字五筆為五行,他這名字包涵兩儀四象五行。這個人不但深通醫理,而且是一位武術大家。幼年之間,三入嵩山少林寺,在大殿的匾後頭巧得少林寺十三節人骨鞭;在後閣佛樓上,因為本廟方丈一圓大法師的玉成,巧得寺中禮芨的無價之寶:天罡鞭三十六隻手的鞭圖。他回到家中總不出戶,四十年,精研鞭法,得其精髓,並且加以創造為活把鞭,成為江湖第一條鞭,並且還有自己的五行八卦掌,按週天三百六十五式,業已練成,人稱頭頂太極腳踩八卦、乾坤妙手王十古。今年已經七十歲,文武兩科,內外兩家,俱臻絕頂。洪利就為拜訪他才來到青龍街。等到了東口,一看路南過街的大影壁,路北廣亮大門,八棵龍爪槐,大門關閉。上首掛著木牌,有四個字:「今日停診」。
  洪炳南一陣沉吟,自己不遠千里而來,不能空回,但是機緣不巧哇,洪利來到西口路南的王家老店。伙計接他到跨院兒,擦臉漱口喝茶,吃完飯獨對孤燈,悶悶不樂。伙計看出洪利有心事,便問:「客人不是本地人,府上哪裡?」
  「湘西桃園縣。」「喝,可真不近哪,您到這邊有什麼事幹哪?」「我來訪個朋友。」「是什麼地方的?」「就是你們青龍街的,八卦掌王老俠。」「喲,這老爺子不在家吧?」「對,你曉得這位王老俠去什麼地方啦?」「知道,他去北省啦。」「暫時回不來吧?」「回不來,我們店裡有好幾位病人,都等著他回來哪。」洪利一聽,看來這次不能相見啦。
  次日算帳離店,出了街口,他驀然間想起一位了不起的武林前輩,也是本地人,是上三門中掌門門長、三清教掌教教祖,廣東龍門縣清源山寒風島祥慈觀觀主,複姓歐陽單字名修。這位老劍客爺,年逾百歲,掌教多年,武功已是爐火純青,是一位上十二劍客中的有名人物。幼年慕北宋賢相歐陽修的品德,自己改名為歐陽修,隱居此處多年。於是,洪利催船來到寒風島。
  下船後順著石級往上,青山疊翠,風景清幽,洞天福地,使人心曠神怡。山上萬綠叢中隱現紅牆,到了祥慈觀東角門兒,用手扣打門環,出來個一身青的小老道兒:「無量佛,檀越找誰呀?」洪利抱拳:「弟子湖南洪利,來拜見歐陽仙長。」小老道笑著單掌打稽首道:「無量佛,洪檀越,你的造化不小,請吧。」洪利歡喜若狂,過三層殿,來到東配殿。小老道一挑簾,洪利抬頭看,迎面几案八仙桌上垂首椅子前,站著一位鶴髮童顏,仙風道骨的老劍客,古銅色的道袍,楊木道冠,玉簪別頂,一部大白鬍子飄灑在前胸。洪利搶步跪倒磕頭,道:「老前輩在上,末學後進晚生洪利拜見老人家。弟子久崇您老,有意拜師,可是弟子愚鈍,不知老人家能將弟子列入門牆聽教嗎?」歐陽老劍客,當年在陝西風翔府城南金風山玉皇觀,後來收了個徒弟,又把徒弟的親弟弟也給收下了。而這個徒弟是和尚,僧道不能並居,所以玉皇觀改為古剎玉皇頂,這座廟交給徒弟掌管。老人家回到廣東祥慈觀下院來住,算來已經十幾年啦。洪利要拜師,老劍客給扶起來道:「炳南公,不可如此,我們做個朋友吧。」儘管洪利苦苦地哀求,老人家也不收。洪利依然恭恭敬敬給老仙長磕了八個頭。
  小老道給洪利安排了住處,沒事的時候,二位經常在一起下圍棋。洪利的棋份可不低,有時談起武術,歐陽爺問他:「賢契的左臂刀,會多少手?練練看看。」炳南練完了六手。「你再往下練。」「弟子就會這些。」歐陽爺點點頭:「這就不錯啦,這左手招術都快失傳啦。好吧,還有後六手給你續上。」從這天起,除了下棋品茶,就是切磋這六手刀法。本來是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何況洪炳南聰明絕頂。光陰荏苒,日月穿梭,眨眼就是六年。
  這天他們二位下了一盤棋,歐陽爺開局不利,等到了中局,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可炳南只顧征戰,忘了自己的家啦,稍一計算失准,被歐陽老劍客反過手來,反敗為勝了。他推開棋盤,道:「無量佛,哈哈哈,賢契,怎麼這盤棋您倒輸了呢?」洪利說:「老師的棋份兒比弟子高明啊!」歐陽道爺一擺頭:「非也,如果真比你高明,那麼開局就不致落後。看來你輸在棋勝不顧家啦!」洪利一怔:「啊!」不由地一陣難過。便道:「老人家對晚生有責備之意,弟子遵命就是。」「等一等,你我總算有緣。」說完了到鶴軒裡屋,取出了一口刀來,綠沙魚皮鞘,金什件很講究。老仙長一按崩簧把兒,「嗆亮亮」聲音如同龍吟虎嘯,刀一出鞘,「唰」的一下,好像一道電閃,奪人二目。這口刀四尺長的刀苗子,背夠一指,刃中一絲,鋒利無比。
  「炳南,這口刀叫八寶電光刀,玉金鍛造,千錘百鍊。這口刀斬金斷玉削鋼剁鐵,望你善用此寶,保你一世成名。」炳南連連擺手:「老師,弟子絕不敢要,怎能奪老師所愛呢?」「無量佛,寶刀寶劍雖好,終是殺人利器,出家人杜絕貪嗔癡愛,要它無用。不過此物在山人手中數十年,未敢妄傷一人,希望你不要錯用它也就是了。」洪利跪倒磕頭,接過寶刀懸於肋下。仙長取紋銀五十兩,給洪利權當路費,洪炳南叩頭告辭。
  洪利走出廣東想回家,無奈又一回想:此次到廣東,得遇老前輩,學藝贈刀,要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回家,真對不起老人家心血栽培,不如在江湖遊歷闖蕩,人活一世,草活一秋,不能虛度年華。洪炳南就在南七北六十三省遊歷了十二年,名譽遠震。前後十八年,賢臣懷故土,良鳥戀舊林。洪炳南歸心似箭,晝夜兼程並進,直奔柴禾口西湖城。等來到西湖城一看,傻眼啦!
  柴禾口一帶十幾個村子全沒有了,成了一片汪洋,周圍蘆草叢生,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洪炳南二目發直,手足無措:「哎呀,我的家哪?一定被大水沖走。我洪利家敗人亡啦!」他放聲大哭,抖肺搜腸,淚如泉湧,哭著哭著就昏死過去啦。
  不知過了多大工夫,一口濁痰吐出,悠悠氣轉,覺著耳中作響,眼前金花兒亂蹦。自己坐在地上,旁邊站著個人。炳南一看是個花白鬍子的老人,十分面熟。便問:「啊,您不是東湖城的孫奎大哥嗎?」「不錯,你是誰呀?」
  「小弟洪利。」「喲,你是炳南大兄弟?兄弟呀。」孫奎貓腰抱住,放聲痛哭。「兄弟,兩世為人哪!你只顧訪友在外,可苦了弟妹姪兒,他們早已不在人世啦!」炳南一聽,猶如萬把鋼刀紮於肺腑。孫奎才備敘前情:「洪賢弟,你走後不久,弟妹生下一個男孩,長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弟妹在孩子左耳後紮了「玉耳」二字,給孩子起名叫玉耳。哪裡想到,在第三個年頭上,連連下雨,沅江決了口了,大水灌到柴禾口,這一帶村子無一倖免,連根草都是後長的。」說到這兒,洪炳南泣不成聲,問:「孫兄,您怎能逃出虎口?」「唉,別提啦,你知道我是貨郎,走街串巷,鬧水那天我去沅陵城裡販貨,貨主叫我喝了幾盅酒,晚上走不了就住在城中,才倖免於難。」洪炳南哭得死去活來,孫奎勸解半天:「兄弟,你最好還是到孩子舅父家中探詢一下吧。」洪利拭淚點頭,「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這才奔楊家莊而來。
  到了妻兄家門口,他臉一紅,真是沒臉見人哪!磨蹭了半天,這時從裡邊走出一位家人問道:「這位找誰呀?」「我是柴禾口西湖城洪利洪炳南,來拜見你家員外。」「喲!您是洪姑老爺,快請進。」
  客廳之內,由於九齡他們被打,楊老英雄正在說這件事哪:「十幾年前鬧大水,一家衝走,妹妹外甥生死難明。妹夫遠離鄉井,十八年未有音信。怎麼出現用左臂刀的呢?這個孩子和妹丈有沒有天緣?再說火神廟的方丈,與我也有一面之識,怎能為此傷了和氣哪?」王爺聽完,說:「老英雄不必難過,洪老英雄吉人自有天相,將來一定團聚。至於這個孩子,倒是有些意思,不如叫海川他們爺兒幾個看看去。」王爺一說,大家認為可以。正要去火神廟,家人跑進來道:「老員外,西湖城洪姑爺來啦。」「啊,現在哪裡?」就聽院中有人哭:「大哥,我沒有臉面來見您哪。」家人挑簾子,楊萬春一看悲從中來:「妹丈啊。」洪利跪下,萬春也跪下,抱頭痛哭。侯振遠過來勸道:「二位老英雄,既是至親,久別重逢,應該高興啊,免痛吧。」
  王爺、海川也勸。把哥倆拉起來,家人端來臉水。洪炳南熱淚直流,把十八年的事情都說了。楊萬春趕忙拉洪利過來,道:「妹丈,這是當今萬歲爺的四皇子雍親王爺,快行禮。」炳南怪納悶,怎麼皇上兒子跑到我大舅子家裡來啦?便給王爺行了禮。楊萬春又把侯、童介紹完了,小香、小翠過來給姑父叩頭。炳南看這兩個孩子想自己的兒子,要活著也這麼大啦,未免又傷感一番。炳南又到內宅見過小翠的母親,又是傷悲又是喜,這才回到前廳,分賓主落座。
  洪炳南很愛這四個孩子。夏九齡這小孩心眼多,他叫小翠把姑父請到廂房,問:「老伯父,您在廣東學的也是左臂刀吧?」「對對,少俠客問這個幹什麼?」「您不知道,前街廟裡住著一位使左手刀的,他說天下獨一家,我們四個都叫他給打啦!我師父正要找他去,不想您來了。」炳南公一想:怎麼?又出了使左手刀的啦?問:「這人有多大歲數?」小香剛要說,九齡接過來啦:「老人家,這個老頭大約八十多歲。」「啊!」洪炳南一怔,這麼大年紀使左臂刀,沒有容人之量,打這麼大兒的孩子,真不像話!「孩子們,咱們吃完飯去一趟看看。」「您老人家現在就去吧,把那老頭給教訓完了回來正好吃飯。」九齡這麼個一說,炳南活了心:「好吧,咱去看看。」
  這時候家人很忙碌,出來進去穿梭似的,也沒注意。爺兒五個一直來到廟後邊,炳南幹什麼來啦?倒不是為了打人,他想這左臂刀沒人會呀,這老頭是誰呢?他急於知道究竟,所以才來。上了土坡,小翠商量著說:「姑父,您們在這兒等著,我去誆他。」楊小翠到廟牆切近,探頭兒往後院一看,這小孩兒正練刀,抬頭就看見小翠了,喊道:「小輩,你們真不知羞恥,又來搗亂,捉住你絕不輕饒!」小翠一瞪眼,「你敢出來嗎?咱們再試試。」這小孩兒擰腰就躥出來:「哪裡走。」小翠一招手:「這邊來。」撒腿往西跑。
  後邊這孩子也追下來。炳南一看:「那不是個孩子嗎?哪裡是老頭兒啊!」
  九齡一吐舌頭:「他剛刮的臉吧。」洪老英雄這個氣呀!一見這個小孩兒心裡一陣難過,這個孩子的長像,好像跟自己小時候差不離,如果不是大水降臨,我的兒子也有這麼大啦!洪炳南剛要說話,那孩子拉出刀來就瞪眼道:「你這麼大的年紀,也這樣無知,助紂為虐!亮你的兵刃,咱們比試比試。」
  炳南公一看這孩子拿刀的架式與自己一樣,心想我看看他的招數,是誰家子弟?他也一伸手,「嗆亮亮」,拉出寶刀,這個小孩兒也怔啦,怎麼這老頭也會左臂刀?想著,往前一湊步,用刀照定炳南右肋便紮。炳南往下一矮身,躲右步往右甩臉,這手叫「鐵牛犁地」,鼻子尖兒真快擦地了。左手刀扭小孩兒的腿腕兒,小孩當然要蹦起身來。洪炳南的招兒鬼沒神出,他收右腿,左手刀用了一招叫「巧摘天邊月」,刀尖兒正掃在這小孩兒的耳垂兒上,老英雄絕無傷孩子的心,當刀尖兒沾上耳垂兒,一個綠豆粒大的血珠兒就出來啦。這時老英雄已看到這小孩的左耳下有兩個小字「玉耳」。炳南公趕忙抽刀還鞘。
  正在這時,順廟牆從南往北,有人念佛:「南無阿彌陀佛,洪施主,千萬別傷此子,貧僧來也。」這孩子一看和尚,自己又吃了虧,「哇」的一下就哭啦。和尚把孩子摟在懷中,十分疼愛。炳南一看是自己的一個朋友,名喚普妙。這個人專門配一種放火的藥,作為暗器使用,當場動手之際,把藥彈在對方身上,立刻起火,十分厲害。他有個外號:神行賽羅宣,這個人的腳快,羅宣是火神爺的名字。普妙原來是個俗家,名叫宋遠志,有個外號:神得狸子,是個不齒於人類的壞賊,殺害少婦長女不計其數。到三十多歲啦,他坐定了一想:自己也是堂堂七尺的男兒,十月懷胎,父母生養,羊羔跪乳,馬不欺母,難道說自己就不如禽獸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哇,我十年來胡作非為,害了多少姑娘媳婦!我應該懸崖勒馬,放下屠刀。
  他把牙一咬,夜行衣一燒,投奔了這火神廟的方丈,只說家貧向佛,願意皈依三寶。方丈給他剃髮為僧,賜名普妙,教他參禪打座,焚香唸經。但普妙坐下閉上眼睛後,怎能息心靜慮呢?被自己害死的那些姑娘媳婦,都呈現在眼前。普妙買了兩口短刀,放在自己的左右,只要閉上眼睛剛一想過去的事,隨手拿刀照頭上「嘣」就是一刀,血刷的流下來:「彌陀佛,彌陀佛。」剛一想過去的事,「嘣」又是一刀,血往下流,口誦佛號。砍得腦袋傷疤太多,又砍身上。三年光景,從頭到腿都砍到啦,這一身的傷疤,沒法救了。老方丈圓寂,普師父升了首座。
  普妙早就認識炳南,願學左臂刀,洪利婉言謝絕。所以普妙最後決定要偷他的招數,每天在籬笆外面,一點聲息沒有,費了幾年的工夫才把這左手刀全部偷會。洪炳南離家出走,當楊氏安人生這孩子的時候到了滿月,特請普師父來,給孩子刺了玉耳二字,並且拜了師,普師父每到年節都要來看望玉耳母子。萬萬沒想到玉耳到三歲上,正值伏汛季節,連連下雨。這天天已經快黑啦,楊氏安人用一個大木盆放好水,給孩子脫光正要洗澡,天崩地裂一聲響,把楊氏安人給震昏過去。等安人醒過來,大水就到了。「嘩」,這水就把木盆衝起來,哭聲喊聲,都被大水淹沒了。
  在沅江下游有個大村子叫洪家堡,有個老員外名叫洪方。他家大業大,騾馬成群,米糧成囤,是個大財主。兩口子跟前一個兒子,叫洪華,六歲上在門口玩耍,被歹人拐騙,十年之久,音信皆無,開始還貼告白,派人尋找,後來也就不了了之。這次沅江決口,老員外洪方起來點上燈籠,叫管家邢善隨著自己帶著十幾名家人,來到村外堤埝上,本村連男帶女,都點著燈,掘土搬石,加固堤壩。哎呀,往前一看一片汪洋。救人的救人,撈物的撈物,順水漂來的東西太多啦。邢善遠遠地看見一個木盆:「員外爺,您看那是什麼?」燈籠挑起,洪老員外馬上派人下水接上來。等把木盆拖到岸邊一看,是個小小子,洪員外大喜過望,把孩子抱回家去,擦乾淨給穿上衣服。見這孩子左耳下有兩個字:玉耳,所以就叫玉耳,夫妻甚是疼愛。老員外做六十大壽,孩子都八歲啦。有個婆子不留神碎了一個碗,老安人說了她幾句,這婆子一生氣,把事情都告訴了玉耳。這孩子很知禮,很有心,拜完壽沒有起來。老員外心疼,用手相攙:「兒啊,起來吧。」玉耳磕頭:「爹爹,孩兒問您一句話行嗎?」「兒啊,有話就說吧。」「孩兒我是您的嫡親之子嗎?」
  老員外當時就沒說上話來。玉耳流下了眼淚:「爹娘啊,養育之恩,孩兒我一定答報,您也應該告訴我的來歷,以便認祖歸宗啊!」可這個事老員外說不上來呀!正在為難之際,家人進來:「啟稟員外爺,火神廟的普妙方丈來拜見。」洪老員外借著這個機會來到前廳。神行賽羅宣普妙自從柴禾口鬧大水之後,各處尋找楊氏安人和玉耳,怎奈黃鶴無音,一晃五年。今年想起到洪方府上拜壽來啦,二位落座獻茶,普妙一看洪方有些不高興,問:「洪施主,您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壽誕之期,怎麼有些不高興啊?」洪方長歎一口氣道:「唉,普師父不是外人,我因為這個兒子,有點難心的事。」普妙一怔:「洪員外,您兒子十年前不是被拐了嗎?怎麼又有兒子啦?」老員外搖搖頭,從頭至尾敘說一番。普妙念佛:「彌陀佛,洪員外,您把小公子請出來,貧僧看看。」洪方立刻派人把玉耳叫出來。普師父一眼就看出來了,這玉耳當時雖說三歲,這時也好像看著普妙眼熟。老員外叫玉耳上前拜見。普妙把孩子拉過來一看,非常高興:「彌陀佛,洪施主,此子乃左臂神刀洪炳南之子,這玉耳兩字,乃是貧僧在他週歲之時,他母親請我所刺,並且拜在貧僧名下為徒。大水來臨之時,我曾走遍柴禾口,杳無下落,算來已經五年啦。老員外本是慈善之家,理應叫他認祖歸宗才是。」洪方二目發直,一語不發。玉耳跪在洪員外的面前:「爹爹,您這救命之恩,養育之德,孩兒終身不忘,兒願隨師父去尋找天倫母親,請爹爹原諒。」老員外落淚如雨:「孩兒,你放心,為父一定叫你隨師前往。來,你隨父到後面拜見你母親,說清此事。」爺倆到後院,玉耳給洪老安人磕頭,自有一番惜別之情。老員外跟普妙師父說:「玉耳隨您前往,年供柴,月供米,此子一切花費,均有老夫承擔。」回到火神廟,普師父說:「你現在是練功夫的時候,當年我偷學你父親的左臂刀,現在我落葉歸根再傳你。」玉耳盤腰窩腿,普妙拳腳兵刃一齊教。
  光陰似箭,日月如流,眨眼間達十年之久,普妙把放火的本領也盡情傳授,起名兒叫左臂花刀小火神。小香、小翠幾次攪鬧都被玉耳打跑,這回遇見洪利,才刺破玉耳的耳垂兒。這時普妙趕到:「彌陀佛,洪施主。」洪老英雄一看:「普師父,是您哪!」「哈哈哈,嫡親之子,就在眼前,還不相認,等待何時?」「這是我兒玉耳?」「然也。」「哎呀,兒啊!」洪利見子思妻,眼前一發黑,「撲通」,當時昏死過去。玉耳一聽,嚎啕痛哭:「爹爹呀!」踉踉蹌蹌跑過來,跪在埃塵,伸手抱住烘炳南,把頭紮在懷裡:「老爹爹呀,苦命的孩兒玉耳今天才能見到您老人家一面。」小香、小翠也知道是表弟啦,過來把玉耳抱住也痛哭流涕。九齡、司馬良直勸,普師父一個勁的念佛。洪炳南擦乾眼淚,捧著孩子的頭,仔細看這兩個字。普妙說:「洪施主,我看先到小僧廟中稍微休息一下,敘一敘離別之情吧。」洪利點頭。
  大家一齊來到山門,往裡走直奔禪堂,普師父把偷學左臂刀、刺字、巧遇、傳藝,以及玉耳被洪方巧救都說了。洪利泣不成聲。普師父叫玉耳給父親磕頭,小香、小翠、九齡、司馬良也都過來各敘前情。炳南公帶玉耳跪在普妙的面前:「若非普師父搭救,我洪利便成了千古罪人。隆恩厚誼,生當隕首,死當結草哇!」普妙扶起來道:「彌陀佛,總算貧僧與施主有香火之緣,只是尊夫人這多年來,杳無音信。我想吉人自有天相,將來一定一家團聚。既是楊府上還有賓朋,玉耳收拾一下物件,隨父去吧。」玉耳擦著眼淚:「師父。」說完跪下,一陣悲傷。普師父一笑:「孩子,離合聚散,人之常情,你又何必難過?為師我的門戶不響,孩子你將來若想名揚武林,就必須另投師門。」玉耳答應。洪利抱拳:「普師父,我孩子的舅父家裡來了侯、童二俠,還有王爺,咱們一同前往吧,不然的話,王爺知道你的見義勇為,古道熱腸,也要派人來請。」普妙也換了件僧袍,大家離廟來到楊府。
  王爺一見這五個孩子,一個賽一個,非常喜歡。又細問了玉耳學藝的事情,這五個孩子形影不離,王爺一看這樣,便說:「哎,你們五個結成盟兄弟,今後在江湖上也有照應。」王爺的提醒兒,老人們都樂意,一敘年齡,司馬良行大,往下夏九齡、楊小香、楊小翠、洪玉耳。王爺高興:「來,我給你們舉香。」請來三義瑪兒(三義瑪兒是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擺好香蠟,王爺燒香,五個孩子磕頭,然後挨著給長輩行了禮。
  熱鬧了兩天,海川幾次要走,都被挽留住。洪炳南一看不行,便道:「這樣吧,王爺,二位俠客爺,此去順沅江往西南約一百多里,有個三義莊,我當年離家去廣東,正巧投宿在三義莊。當初叫二老莊,後來結交了我,才改為三義莊。這莊後街有兩家,一個叫神刀紅眉叟鄭奎鄭天雄,一個叫鐵戟將高林高元甫,他們是我的兩個拜弟。你們爺幾個去他們那裡,我在家中安置安置,隨後再去,他們小弟兄不是又能多在一起幾天嗎?」侯老俠一聽很好,當時告辭,楊萬春拿出黃金百兩,給王爺他們做路費,王爺叫九齡放在小包袱裡,眾人便上路去了。
  走了兩天到了已分時,眼前一個大村鎮,進到正街東口,有一塊路石,上邊有字:三義莊。他們來到十字街路北,有五間門臉兒,三層樓的一個大飯館兒,黑匾金字:望友樓。伙計挑簾子:「爺台,裡邊請吧。」爺兒八位進來之後,順樓梯來到二層樓。這個飯館兒,好像四合院兒,當中有院落,周圍都是樓,搭著硬架兒天棚,他們順著走廊往後樓走,進來一瞧,後窗戶全開著,明窗淨幾。王爺到後窗戶往外看,後邊是一條大街,對著飯館,並排三所大瓦房,門窗戶壁全一樣,都帶花園兒,只是當中這所的大門關閉上鎖,左右兩所大門開著。王爺看著出神,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呢?後邊有人說話:「爺台,您看這房子有些特殊吧?」嚇了王爺一跳。王爺一看,就是剛才在門口讓座兒的那位。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姓王行二,窮人家沒學名,不過侍候人的,嘴頭就要甜,說出話來您愛聽,我外號叫巧嘴八哥兒。」王爺這個樂!王爺問王二:「後街三座瓦房一草一木都同一樣式,為什麼當中鎖門哪?我想可能是親弟兄三個,大哥不在家,兩兄弟為了友愛,不敢住在當中,富而好禮,古有銘言。一定是這麼回事吧?」王二把頭一搖:「爺台,您真聖明,不過全像您說的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三所房子不是一個姓,是異姓兄弟。我們這鎮甸,後改為三義莊了,就因為這個。兩位老東家一位姓鄭,一位姓高,雖說是異姓兄弟,確比親弟兄還親哪!這話說起來有二十來年啦,有一位洪利老英雄到此拜望,雖然萍水相逢,真是一見如故。
  老哥仨情投意合,一定要結為兄弟,這樣才把村子改為三義莊。老哥倆拿出錢來,先破後立,蓋了這麼三所房。兩位東家和洪員外商量,要親自去柴禾口把盟嫂接到這裡來住,因為洪員外的家境並不富餘。可洪員外說:「這麼點兒事,又何必親自前往哪!等我回家後,就把妻兒接來,到那個時候你們還能見不著嗎?』兩位東家也不敢深說,這洪員外就從三義莊走啦。哪知道這一走就毫無音信了。兩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天又一天,盼了多少個春夏秋冬!老哥倆不能等了,準備車輛人馬去往柴禾口,等到了西湖城,哎呀,爺台,您猜怎麼樣?村民皆被大水沖走。老哥倆悲痛萬分,回來之後,才把當中大門鎖上,每天派下人收拾打掃,完畢之後就關門。老哥倆開的這飯館--望友樓。這是盼望朋友的意思。老弟兄倆思念兄長的時候,必到望友樓來。要說交朋友,說什麼羊左之交、管鮑之好、桃園三義、雷陳之風,小子我全沒看見,只有我們東家,我親眼看見啦!」王二不愧是巧嘴八哥兒,這片話連侯老俠、海川聽得都津津有味,五小也都怔啦,玉耳的眼淚流下來。
  王二說看也是眼睛發紅:「爺台,東家原來是我侍候,老弟兄准在您站著的這個地方,望著大門落淚。見房屋如見友,爺台您看腳下都是濕的,那是多年的思兄淚呀。窗台上光亮光亮,那是東家用手撫摸的痕跡。」王爺問:「王二,你說了半天,你認識左臂神刀洪炳南嗎?」「不認識,淨聽說啦。」「那好,我來給你介紹一下,玉耳過來。」玉耳趕緊走過去。王爺介紹道:「他就是你提到的洪炳南之子左臂花刀小火神洪玉耳。」王二又驚又喜:「您是我家少爺?」「不錯,正是洪玉耳。我奉父親之命,前來給叔父請安,家父不久即至,有勞你代為回稟。」「喲!真是少爺呀?王二給少爺磕頭,恕過小子不知,實在怠慢。」玉耳伸手攙扶:「王二,你快去稟告兩家叔父,玉耳在此恭候啦。」王二一聽,撒腿就跑,一直來到後街東道這所大房子,進大門直奔客廳。神刀紅眉叟鄭奎、鐵戟將高林哥兩個正在客廳喝茶哪。王二跑了進來,氣喘吁吁道:「兩位老員外爺,大喜啦。」「什麼大喜?」「洪少爺來了,在後樓,還有好些朋友哪!」「啊!」真是意外之喜,老哥倆往外跑,與玉耳見面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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