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老堪輿驚報狀元郎 眾鄉紳喜建叔清院
詩:
鵬翮乘風奮九秋,朱衣暗點占鼇頭。
露桃先透三層浪,月桂高攀第一籌。
畫壁已懸龍虎榜,錦標還屬鶺鴒洲。
東風十二珠簾面,爭羨看花得意流。
你道這李道士突然相遇,就有什麼說話問得?恰正要問的是舒開先前年那段光景,便欣然隨了他兩個走到房裡。未曾坐下,先問道:「二位相公,敢是一同到京的麼?」康汝平道:「一個在先,一個在後。」李道士道:「老朽卻想不到,若趁了二位的便船,一路上可不還省用些盤費。但有一說,二位相公一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足擬如蘭之固,緣何到分在前後起身?」康汝平道:「老師有所不知,我便在巴陵,舒兄一向在長沙,所以兩處動身,到這裡方才相會。」
這李道士只曉得舒開先前年那番勾當,卻不曉得他到長沙來,又與父親重會。聽見康汝平叫了一聲「舒兄」,心下便疑惑起來道:「康相公,怎麼杜相公又改了姓?」康汝平又把他到長沙認父親的話,仔細明說。李道士把頭點道:「這也是件奇事了。老朽去年雖是聽得梅花觀裡許師兄談起,略知一、二大概,今日才曉得個詳細。」舒開先道:「不知許老師近年來還清健否?」
李道士歎口氣道:「哎!許師兄已衰邁了。他不時還想念著舒相公,每與老朽會著,口中屢屢談及。」舒開先道:「老師,可曉得杜翰林後來曾有什麼話與許老師談著麼?」李道士道:「這到不曾聽見講起。二位相公,老朽起身時節,說朝廷命下,欽取杜翰林老爺進京主試,可曾知道這個消息麼?」
舒開先驚訝道:「老師,果有些事麼?我們倒不曾探聽得。」康汝平道:「舒兄,這也容易。我們就同到報房去問一問,便見明白。」李道士道:「老朽敝寓,就在監前,回去恰好同路。」舒開先道:「因風吹火,用力不多。我們順便到李老師寓所奉拜一拜,卻不是好。」李道士道:「老朽還未及虔誠晉謁,怎麼敢勞二位相公先顧?」康汝平笑道:「少不得要來奉拜的,只是便宜又走一次。」
三人出了祠門,一問一答,徑自同路而走。探聽是:「果然命下,大主考是巴陵杜灼。」恰好大選開場。你看紛紛舉子,哪一個不思量姓名榮顯,脫白掛綠。待得三場已畢,只見金榜高張,第一甲第一名是舒萼,湖廣巴陵人。好些走報的,巴不得搶個頭報,指望要賺一塊大大賞錢,乒乒乓乓直打進寓所來。
原來,那個地理先生,又是曉得卜課的,正在那裡焚香點燭,禱告天地,拿了一個課筒,討一個單單拆拆。忽見那一伙走報的,打將進來,唬得手酥腳軟,意亂心忙,把個課筒撇在地上,慌作一團。
這些走報的,哪裡曉得這個就是太老爺,一齊扯拽道:「他家相公已中了頭名狀元,不必你在這裡搗鬼。快快請出,我們好接他親人出來寫賞錢哩。」舒石芝恰才吃了一驚,如今又聽得孩兒中了狀元,老大一喜,索性連個口都開不得了。沒奈何,掙了半日,方才說得出道:「列位老哥,這舒萼就是小兒。」
看來如今世上的人,果然勢利得緊,適才見他拿了個課筒,便要攆他出去,如今聽說是他孩兒,個個便奉承道:「原來就是舒太爺,小的們該死了。」
你看眾人磕頭如搗蒜一般。舒石芝道:「列位莫要錯報了。我小兒哪裡有這樣的福分,中得狀元。」眾人道:「這個豈有錯報之理!求太爺把賞銀寫倒了。」舒石芝大喜道:「這卻不消寫得,若是小兒果然中了狀元,決然重重相謝。」眾人道:「還要太爺寫一寫開。」舒石芝道:「列位要寫多少呢?」眾人道:「也不敢求多,只是五千兩罷。」
舒石芝把面色正了,道:「怎麼要這許多。寫五兩罷。」眾人一齊喧嚷道:「太老爺,我們報一個狀元,只要打發得五兩賞賜;若是報一個進士,終不然一釐也不要了?也罷,只寫三千。」舒石芝便有些封君度量,也不與他說多說少,拿定主意,提起筆來,便寫下五百兩。眾人見是狀元封君的親筆,只要明日得個實數也儘夠了,哪裡再還計論。
正待作謝出門,舒石芝又扯住問道:「列位,可曾見那二、三甲裡,有幾個是我湖廣巴陵人?」眾人道:「太老爺,共來三百五十名進士,哪裡記得完全?只有三甲結末這一名,叫做康泰,也是湖廣巴陵人。」
舒石芝大駭道:「呀!果然康泰中在三甲末名!」眾人道:「敢是太老爺的熟識麼?」舒石芝道:「這是我小兒自幼的同窗朋友。」眾人笑道:「一個當頭,一個結尾,是著實難得的。」一齊鬧烘烘走出門去。
原來,功名二字,果然暗如黑漆,卻是猜料不來的。你若該得中來,自然那鬼神必有預兆,所以舒開先該中狀元,那關真君便向夢中明明預報。可見夢寐之事,也不可不信。
諸進士當日一齊赴瓊林宴罷,次早清晨,俱來參謁大主試座師。原來,這個座師就是杜灼翰林。他見第三甲末名是個康泰,便曉得是康司牧的公子。只是這頭名狀元舒萼,心中狐疑不決,正要見一見是怎麼樣一個人物。遂喚聽事官,吩咐諸進士,暫在敘賓廳請坐,先請一甲一名舒狀元公堂相見。
諸進士哪裡曉得有個螺螄腦裡彎的緣故,都議論道:「決然先要敘一敘鄉曲了。」舒狀元連忙進去,直到公堂上,行了師生之禮。杜翰林把舒狀元覷了幾眼,便有些認得,吩咐掩門,後堂留茶。
原來,舒狀元雖然明知是他義父,巴不能夠相認一認,就徐步到了後堂,分師生敘坐。杜翰林問道:「賢契,青年首登金榜,極是難得。老夫忝居同鄉,正要慢慢請教。但不知賢契祖籍還在哪一府?」舒狀元欠身道:「門生祖籍就是巴陵。謹有一言,不敢向恩師尊前擅自啟齒。」杜翰林道:「老夫正要請教,賢契何妨細講一講。」
你道他兩家難道果是不相認得麼?只因舒狀元把杜姓改了,所以有這一番轉折,卻怪不得杜翰林懷著鬼胎。這舒狀元又不好明認,便把幼年間情事備陳一遍。杜翰林呵呵大笑道:「我道有些認得,原來賢契就是杜開先。」舒狀元連忙跪下道:「門生原是杜萼。」
杜翰林一把扯起道:「快請起來!適才還是師生,免不得要行大禮。如今既是父子,到不可不從些家常世情。」舒狀元便站起身來。杜翰林道:「我當初只道你做了這件短見的事,此生恐不能夠有個見面的日子。不想到得中了狀元,可喜,可羨。不知你緣何又改姓為舒?」舒狀元就把到長沙遇著親父的話,便說了幾句。
杜翰林道:「原來又遇尊翁,一發難得的了。我初然意思,指望認了狀元回去,光耀門閭,如今看來,卻不能夠了。」舒狀元道:「為人豈可忘本?親生的、恩養的總是一般。想舒萼昔年若非深恩撫養,久作溝渠敝瘠,今日焉能駟馬高車?這個決然便轉巴陵,一則拜謝夫人孤兒賴撫之恩,二則拜謝相國窮寇勿追之德。」
杜翰林道:「言之有理。我聞得三甲末名的康泰,就是司牧君的公子,可是真麼?」舒狀元道:「這正是汝平兄。」杜翰林道:「我也要另日接他進來一見,卻還在嫌疑之際。少不得要在這裡定一個衙門觀政,還有日子,慢慢拜望他吧。如今只要尋一個便人,待我寫一封書,報與夫人得知便了。」舒開先道:「這也容易,鳳凰山清霞觀李老師,正在這裡幹辦道官,專待榜後起身回去。待舒萼回到寓所,寫一封書,浼他捎到府中就是。」
杜翰林道:「難得有這個便人,倒要浼他早去。待我還要封書去韓相國要緊。」狀元道:「既然如此,那李老師只在三、五日內就要動身了。」杜翰林道:「你尊翁也同做一寓麼?」舒狀元道:「家君也在這裡。」杜翰林道:「這卻不難,待我少刻與諸進士相見了畢,回衙就把書寫停當,明日少不得奉拜尊翁。那時順便帶來就是。」
商議定了,依舊出到公堂,便喚開門,請諸進士上堂相見。那諸進士哪裡曉得其中就裡,單單只有康汝平還知其故。他兩個只當在後堂做了這半日的戲文。有詩為證:
易姓更名上紫宸,宮袍柳色一時新。
今朝重謁台春面,方識當年淪落人。
說這李乾道士帶了兩封書,一封是杜翰林送與韓相國的,一封是舒狀元送與杜夫人的,不憚奔馳,星夜回到巴陵。先到杜府投遞。
那夫人聽說京中有書寄來,只道是翰林寄回的家書,連忙著人把李道士留下,待要看了書上說話,再問幾句口信的意思。
將書看時,只見護封上是舒萼圖書,拆開一看,方才曉得新科狀元舒萼,就是當初收為義子的杜萼,老大歡喜道:「謝天謝地,我只道他一去,再也不能夠有個音信回來,怎知今日倒中了狀元。只是他原名喚做杜萼,如何書上又寫著舒萼?這個緣故,必然待他回來方才曉得。」
隨即著人出來問李道士道:「可知道我杜老爺幾時回來的消息?」李道士回復道:「杜老爺只等復命就回來了。」杜夫人便吩咐整治酒肴款待。李道士再三推卻,遂告辭起身。
杜夫人當下就與眾族人計論,打點建造狀元坊,豎旗桿,立匾額。那些族人都說道:「又不是我們杜門嫡派,明日外人得知,只道附他勢耀,可不惹人笑話?」杜夫人見說,就心下想一想,只得又把這個念頭付之冰炭了。
說這李道士離了杜府,帶了杜翰林那封書,一直再到韓府。門上人先進稟知相國。相國疑慮道:「我想那杜翰林,自當初他義子杜開先去後,至今數年未曾一面。況且如今奉旨進京主試,料來與我沒什統屬。可令那李道士進來相見一見,看他有什話說?」
李道士連忙進去,見了韓相國,便向袖中取出書來,雙手送上韓相國。相國接來,當面開拆,從頭至尾仔細看了一遍,忍不住大笑一聲,道:「有這樣事!我道這巴陵從來不曾有個舒萼,不想就是那杜開先。古人道得好:『尚可移名,不可改姓。』他為何就把姓改了?」李道士道:「韓老爺可不知道,那舒狀元自從出了府門之後,就奔在長沙道上,不期在茅店中,與親父舒石芝偶然會著。兩下說起前情,當就廝認,所以仍歸本性。」
韓相國道:「原來如此。茅店中遇著親父,金榜上占了狀元,這兩件,難道不是天上掉將下來的大喜事麼?還要請問一聲,他既改了舒萼,那時杜老爺如何復認得來?」李道士道:「其時杜老爺的意思,也想道巴陵並沒有這個舒萼,敢是疑慮到狀元身上去。因此等到諸進士參謁之時,先請狀元進見。兩個就在後堂,把始末根由的說話,一問一答,備細談了半日,方才說得明白。後來眾進士知了這些說話,沒有一個不說道是一樁異事。」
韓相國問道:「你可曉得他父親舒石芝,後來曾與杜老爺相見麼?」李道士道:「怎不相見?狀元頭一日去參見,兩下廝認了,第二日,杜老爺便來拜舒太爺。兩位也整整說了半日。」韓相國道:「如今狀元在京,曾與杜老爺一處作寓,還是兩處作寓?」李道士道:「小道起身的時節,狀元端與舒太爺同寓。只聞得說,末名康爺要在京聽撥觀政,打點移來,與狀元同寓。卻不知後來怎麼了?」
韓相國道:「他兩個原是同窗朋友,如今又是同榜,正該同寓。只是狀元既遇著了親爺,從今以後,我這巴陵,未必有個再回轉的日子。」李道士道:「小道聞得狀元說,只在目下打點回來,探望杜夫人,少不得要來參見老爺。」說不了,只見門上人拿了一個帖子,進來稟道:「袁少伯老爺,著人在外來下請帖。」
韓相國正接帖子到手,李道士正走起身,韓相國留住道:「待我打發了來人,還再在這裡細談一談去。」李道士道:「不瞞老爺說,小道敬承杜老爺台命,特地齎書投上。誠恐稽遲,因此未敢回敝觀去哩。」韓相國道:「既然如此,我卻不敢久留。」遂起身送出儀門。有詩為證:
大志私行三兩年,孤兒寡女慮難全。
誰知金榜能居首,不意鼇頭已佔先。
自此可遮前日丑,從今安計舊時愆。
封書遠寄傳消息,試問多端月欲圓。
說這李道士別了韓相國,出得城來,漸覺紅輪西墜,思量要到鳳凰山,卻又回去不及。只得徑到梅花觀裡,順便望一望許叔清,就好借他觀中,宿歇一宵。
正走進觀門,見那東廊下站著一個後生道士,穿了一身孝服。李道士向前仔細認了一認,原來就是許叔清的徒孫。那道士卻也認得是李道士,連忙過來問道:「老師,敢是鳳凰山清霞觀李老師麼?」李道士道:「然也。我在京中回來,特地來訪許叔清師兄,敢勞傳說一聲。」那道士道:「老師想不知道,我家許師祖三月前偶得瘋症,已身故了。」
李道士大驚道:「有這等事,他的靈柩如今還停在哪裡?煩你引我去見一見。」那道士道:「現停柩在後面客廳裡,請老師進去就是。」李道士便歎一口氣道:「這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時禍福。」兩個就一同來到客廳裡,果見有許叔清靈柩停在中間,李道士就向柩前拜了幾拜,十分悲咽。有詩為證:
生平同正道,今日隔幽明。
縱墮千行淚,焉知傷感情。
那道士道:「老師,今日多應回觀不及了,自到淨室裡安宿吧。」李道士道:「我一向在京中,如今恰才回來,特地望望許師兄,不想他早已亡故,我尚歉情,怎敢攪擾?」那道士道:「說哪裡話,老師與我師祖道義相交,意氣相與,非只一日。我們晚輩正要另乞垂青,終不然師祖亡過,老師便把這條路斷絕了不成?」李道士笑道:「說得有理。明日少不得兩家正要往來,就勞指引到淨室,借宿一宿。」道猶未了,那道童搬出晚飯來。
兩人飯畢,那道士便向柩前拿了一枝殘燭,引了李道士到淨室裡。原來這淨室卻是許叔清在時做臥房的。李道士走進去,看見收拾得異樣齊整,便問道:「這間淨室,還是哪一位的?」那道士道:「這原是許師祖的臥房。」李道士道:「我諒來決是許師兄的淨室了,果然他收拾得精緻。嘗聞他在生時節,專好吟詩作賦,待我把架上撿一撿,看有什麼遺稿存下,拿些去做故跡也好。」
那道士道:「老師有所不知,我家許師祖近來這幾年漸覺老邁,那條吟詩作賦的肚腸不知丟在哪邊,只恐怕沒有什麼詩稿遺下哩。」李道士道:「雖然沒什遺下,也待我撿一撿看。」便把燭台拿將過來,向架上翻了一會。只見一部書裡藏著一個柬帖,寫著兩行字道:
第一甲一名舒萼,湖廣巴陵人。
第三甲末名康泰,湖廣巴陵人。
李道士看了,老大吃一驚道:「這分明是許師兄的筆跡!難道他三月前,就曉得他兩個是今科同榜的?好古怪,可知許叔清在日,道行有成,知過去未來,所以預知二人未來之事。」李道士知他有些道行,遂向巴陵城中各處鄉紳極力稱揚。眾鄉紳各捐貲築了一座寶塔,把他安厝,便把梅花觀改為叔清上院。
但舒狀元京中幾時到家?來叔清上院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