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泥塑周倉威靈傳柬 情投朋友萍水相逢
詩:
人生行足若飛禽,南北東西著意深。
萬迭關山無畏怯,千重湖海豈沉吟。
奔波只為爭名利,逸樂焉能迷志心。
誰知相逢皆至契,不愁到處少知音。
看來世間做不得的是那逆理事情,你若做了些,自然心虛膽怯,別人不曾開著口,只恐怕他先曉得了,說出這家話來。這杜開先見小二叫了這一聲,只道他知了韓玉姿消息,心下懊悔不及,只得迎著笑道:「小二哥,你有什麼話說?」小二道:「官人,你們十七、八年的父子,今日在我這店中重會,難道不是個千載奇逢?官人,你便送幾錢銀子,買杯兒喜酒吃吃何如?」
杜開先見他不是那句話說,便滿口應承道:「這個自然相送。」舒石芝道:「孩兒,這位小娘子便是我的媳婦了,何不請過來一見?」杜開先道:「爹爹,媳婦初相見,只怕到有些害羞,先行個常禮,明日再慢慢拜吧。」轉發身對韓玉姿道:「娘子,過來見了公公。」
玉姿暗地道:「官人,你的父親難道是這等一個模樣?教我好生不信。」杜開先笑道:「娘子,我都認了,終不然妳就不認他?莫要害羞,過來只行個常禮。」韓玉姿掩嘴道:「官人,這個怎麼教我相見?」杜開先低低道:「娘子,便是如今鄉風,做親三日,也免不得要與公公見面的。」韓玉姿遂不回答,只得上前勉強萬福。小二對舒石芝笑道:「你把些什麼東西遞手呢?」
杜開先見他沒要緊不住的說那許多渾話,便著他去打點三個人的午飯來。舒石芝問道:「孩兒,我卻有一句不曾問你,你如今取了什麼名字?」杜開先欠身道:「孩兒自七歲時,不肯冒姓外氏,曾向那梅花圃中,遂指梅為姓,指花為名,取為梅萼。後來因杜翰林收留,便把梅字換了,改姓名為杜萼,取字開先。」舒石芝道:「好一個杜開先!今後我便以字相呼就是。」
杜開先道:「爹爹,孩兒但有一說,向年卻是沒奈何認居外姓,今日既見親父,合當仍歸本姓,終不然還叫做杜萼?」舒石芝想一想道:「孩兒講得有理。況且你如今又做了這件事,在這里正該易姓更名。依我說,別人只可移名,不可改姓,你今只可改姓,不可移名,表字端然是開先,只改姓為舒萼便了。」杜開先深揖而應。
舒石芝道:「孩兒,還有一事與你商量。想我當初在這裡只是一個孤身,而今有了你兩個,難道在這裡住得穩便?不若同到長沙府去,別賃一間房子,一來便是個久長家舍,二來免得把你學業荒蕪。你道這個意思好麼?」舒開先道:「爹爹所言,正合孩兒愚見。但不知此去長沙府,還有多少路程?」舒石芝道:「不多,只有三十里路,兩個時辰便可到得。」舒開先道:「既如此,孩兒還帶得些盤纏在這裡,我們今日就此起身去吧。」
原來,舒石芝到這裡多年,四處路徑俱熟。舒開先便催午飯來吃了,當下取了些銀子送店家,又把兩錢銀子謝小二。就在那地方上去買兩副鋪陳箱籠之類,連忙叫下船隻,收拾起身。
那小二一把扯住舒石芝,笑道:「你去便去了,只是莫要忘記了我這灶君大王。你便把起初這套衣服留在這裡,待我們裝束起來,早晚也好親近,親近。」舒石芝道:「小二哥,休要取笑。我還缺情在這裡,明日有空閒時節,千萬到府裡來走走。」小二又笑了一笑,大家拱手而去。詩云:
總是他鄉客,誰知天性親。
相逢渾似夢,家計得重新。
古人有兩句說得好:
至親莫如父子,至愛莫如夫妻。
這舒石芝與舒開先約有十幾年不曾見面的父子,哪裡還記得面長面短,只是親骨肉該得團圓,自然六合相湊。那韓玉姿雖是與他通了私情,剛才兩夜,又有一夜卻是算不得的,便肯同奔出來,一段光景,豈不是個恩愛。如今且把閒話丟開。
且說這舒開先到了長沙府,把身邊的那些銀子,都將來置了傢伙什物。不要說別樣,連那舒石芝的地理,烘然又行起來。你道他如何又有這個時運?看來如今風俗,只重衣衫不重人品,比如一個面貌可憎、語言無味的人,身上穿得幾件華麗衣服,到人前去,莫要提起說話,便是放出屁來,個個都是敬重的。比如一個技藝出眾、本事潑天的主兒,衣冠不甚濟楚,走到人前,說得亂墜天花,只當耳邊風過。
原來,這舒石芝,今番竟與撐火的時節大不相似,衣服體面上比前番周全了許多,所以那裡的人,見他初到,不知是怎麼樣一個地理先生,因此都要來把他眼睛試試。舒開先見父親依舊行了運,老大歡喜,只當得了韓玉姿,重會了親生父,豈不是終身兩件要緊的事都完畢了,安心樂意把工夫盡盡用了一年。
不覺流光迅速,又早試期將近。舒石芝道:「孩兒,如今試期在邇,何不早早收拾行裝,上京赴選。倘得取青紫如拾芥,不枉了少年刻苦一場。」舒開先道:「正欲與爹爹商議此事,孩兒卻有兩件難去。」舒石芝道:「孩兒所言差矣。豈不聞男子漢志在四方,終不然戀著鴛幃鳳枕,便不思量到那虎榜龍門上去麼?」
舒開先揖道:「孩兒端不為著這個念頭。第一件,爹爹在家,早晚伏侍雖托在玉娘一人,慮她是個弱質女流,未免無些疏失。第二件,孩兒恐到京中,沒個相知熟識,明日倘有些榮枯,可不阻絕了音信?」
舒石芝想道:「這也講得有理。孩兒,我想你的日子雖多,我的年華有限,況且讀書的哪個不曉得三年最難得過,難道為著這兩年事,就把試期錯過了?想來我們雖是在這裡住了年把,並不曾置得一毫產業,有什麼拋閃不下?只要多用一番盤纏,大家就同進京去,別尋一個寓所,暫住幾時。待你試期後看個分曉,再作計處。」
舒開先道:「如此恰好。只恐爹爹的生意移到那裡,人頭上不曉得,恐一時有些遲鈍。」舒石芝微笑道:「孩兒,俗語兩句說得好:『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再莫慮著這一件。如今可選個吉日,早早進京要緊。」舒開先道:「爹爹,孩兒想得試期已促,既帶了家眷同行,一路上未免有些耽延。揀日不如撞日,便把行李收拾起來,就是明日起身也好。」
舒石芝道:「孩兒,這也講得有理。你可快進去與玉娘商量,趁早打迭齊備,我且走到各處,相與人家作別一聲。倘又送得些路贐,可不是落得的。」舒開先便轉身與玉姿商議定了。當下打迭行裝,還有些帶不去的零碎傢伙,都收拾起來,封鎖在這屋下,托付左右鄰居。次日巳牌起身前去。
那一路上光景,無非是煙樹雲山,關河城郭,這也不須絮煩。且說他們不多幾時就到京中。將近了科場時候,各省來赴試的舉子,紛紛蟻集,哪個不思量鏖戰棘闈,出人頭地。
原來,那裡有個關真君祠,極其顯應,每到大比之年,那些赴試的舉子,沒有一個不來祈夢,要問個功名利鈍。這舒開先也是隨鄉入鄉,三日前齋戒了,寫了一張姓名鄉貫的投詞,竟到神前,虔誠禱告。待到黃昏時候,就向案前倒身睡下。
這舒開先正睡到三更光景,只聽得耳邊廂明明的叫幾聲舒萼,忽然醒悟,帶著睡魔,朦朧一看,恰是一條黑暗暗的漢子,站在跟前。你道怎生模樣?但見:
狀貌猙獰,身軀粗夯。滿面落腮胡,僅長一丈;一張烏黑臉,頗厚三分。說他是下水滸的黑旋風,腰下又不見兩爿板斧;說他是結桃園的張翼德,手中端不是丈八蛇矛。細看來,只見他肩擔著一把光瑩瑩的偃月鋼刀,手執著一方紅燄燄的銷金柬帖。
舒開先猛地裡吃了一驚。那黑漢道:「某乃真君駕前侍刀大使周倉的便是。這個柬帖,是真君著某送來,特報汝的前程消息。」舒開先卻省得日常間關真君部下,原有一個執刀的周倉,便不害怕,連忙雙手接了,展開一看,上面寫著四句道:
碧玉池中開白蓮,莊嚴色相自天然。
生來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間第一仙。
舒開先看了,省得是真君第二十二道簽經也,便欲藏向袖中。周倉道:「真君有諭:這柬帖上說話,只可默記心頭,不令汝帶去,使人知覺,泄漏天機也。」舒開先便又一看,依舊雙手送還。驀地裡只聽得鐘鼓齊鳴,恰是本祠僧人起來誦早功課,方才驚醒,乃是南柯一夢。
不多時,只見案前人蹤雜沓,早又黎明時候。遂走起身。向真君駕前深深拜謝。轉身看時,那右旁站的周倉,與夢中見的端然無二,又倒身拜了兩拜。
正待走出祠來,只聽得後面有人叫道:「杜開先兄,且慢慢去,小弟正要相見哩。」舒開先連忙回轉頭來,仔細一看。你道這人是誰?原來就是康汝平。他也為應試來到這裡。
舒開先把腰彎不及的作了一個揖,驀然想起前事,便覺滿面羞慚。康汝平道:「小弟與兄間別數載,不料此地又得重逢。若不見卻,這祠外就是敝寓,同到那裡少坐片時,敘年來間闊之情。意下何如?」舒開先道:「小弟當時也是一時呆見,因此,匆匆不得與兄叮嚀一別。何幸今日又得相逢,正所謂他鄉遇故知了。」康汝平笑道:「杜兄,洞房花燭夜已被你早占了先去,如今只等金榜題名時要緊。」兩人攜著手,一同走出祠門。
果然上南四、五家,就是他的寓所。康汝平引進中堂坐下,慢慢的把前事從頭細問。舒開先難道向真人面前說得假話,只得把前前後後私奔出來一段情景,對他備細說了一遍。康汝平道:「杜兄,你終不然割捨得把令尊老伯、令堂老夫人撇了,到這來麼?」
舒開先道:「一言難盡。不瞞康兄說,那杜翰林原是小弟義父,小弟自褓時,家父因遭地方多事,把我撇在城外梅花圃裡,脫身遠竄。後來虧那管圃的,憐我是個無父母的孤兒,就留在身邊。及至長成七歲,便送到杜翰林府中。那杜翰林見小弟幼年伶俐,大加歡悅,就撫養成人,作為親子。這卻是以前的話說。不想那年奔出韓府,來到長沙村酒店,驀地裡與家父一旦重逢。」
康汝平笑道:「杜兄,這件是人生極快樂的,也算得是個久旱逢甘雨了。但是一說,杜兄如今還該歸了本姓才是。」舒開先道:「小弟原本姓舒,就是那年已改過了。」康汝平道:「既然如此,小弟今後便不稱那杜字了。敢問令尊老伯可還在長沙麼?」舒開先道:「家父也是同進京的。」康汝平道:「小弟一發不知,尚未奉拜,得罪,得罪!請問舒兄,那韓氏尊嫂,可同到此麼?」舒開先道:「也在這裡。」
說不了,只見那簾內閃出一個女人來,他便偷睃幾眼,卻與玉姿一般模樣,心下遂覺有些疑慮,便問道:「康兄的尊嫂可也同來在這裡?」康汝平笑了一聲道:「小弟正欲與兄講這一場美事。」便走起身,坐在舒開先椅邊,遂把韓相國相贈蕙姿的話說一遍。舒開先道:「有這樣事,果然好一個寬洪大度的相國,此恩此德,何時能夠報他?」康汝平道:「舒兄請坐,待小弟進去,著蕙姿出來相見。」舒開先站起身道:「這個怎麼敢勞?」
康汝平笑道:「舒兄,這個何妨。我和你向年原是同窗朋友,如今又做了共脈連襟,著難得的。卻有一說,俗語道得好:『姨娘見妹夫,勝如親手足。』」便起身進去,不多一會兒,就同了蕙姿出來。舒開先恭恭敬敬向前唱喏,那蕙姿連忙萬福。有詩為證:
交情間闊已多年,帝裡重逢復藹然。
況是內家同一脈,親情友道兩相兼。
蕙姿見罷,依舊走進簾裡坐下,輕輕的啟著朱唇道:「適才聞說我玉娘舍妹,也與官人同到這裡,不卜可迎過來一見否?」舒開先道:「令妹時常念及,也恨不能再圖一見。不料今日重會京中,姊妹團圓,豈非天數?康姨既欲與令妹相見,何不就屈到敝寓去盤桓幾日,卻不是好?」康汝平道:「舒兄,她姊妹們年來不見,未免有些衷腸說話,恐令尊老伯在家,兩下語言不便。還是迎尊嫂過來見一見吧。」舒開先滿口應承,遂起身揖別。
回到寓所,見了韓玉姿,到不提起祈夢緣由,竟把這些說話講個不了。那玉姿見說蕙姿姐姐已隨康公子同來,巴不得立時一見。把那年從奔出來之後,韓相國怎麼一個光景問訊明白,便叫一乘轎子,抬到姐姐那裡。那蕙姿聽見妹子來了,歡天喜地,把個笑臉堆將下來,連忙近前迎接。到了堂前,兩姐妹相見禮畢。有詩為證:
憶昔私行話別難,今朝相見喜相看。
天將美事俱成就,不似侯門婢子般。
蕙姿便把妹子迎到後廳坐下,迎著笑臉道:「妹子,妳還記得在相國房中的時節,講那句『又做出前番勾當』的說話呢?」玉姿紅了臉道:「姐姐,難道瞞著妳?那個時節只要事情做得機密,哪裡還顧得嫡親姊妹。望姐姐莫把前情提起罷了。」蕙姿道:「妹子,我姐姐只道與妳一出朱門,此生恐不能相見,怎知今番卻有個重逢日子。」玉姿道:「敢問姐姐,那日我們私奔出來,不知老爺在妳面前有什說話?」
蕙姿道:「再沒有什說話。只是那杜府的聾子,把那股鳳頭釵送與老爺,老爺看了,卻不知清白,便道妳們兩個不只有了一日的念頭。」玉姿道:「姐姐,老爺既知道了,後來曾著人緝訪麼?」蕙姿道:「那時杜翰林就來商議,要老爺先出一張招帖,把妳尋覓。老爺說道:『我怎麼好出招帖,他既做得打得上情郎的紅拂妓,我便做得撇得下愛寵的楊司空。』杜翰林見說這兩句,便道:『杜官人是個螟蛉之子。』兩家都不思量尋訪了。」
玉姿道:「姐姐,好一個汪洋度量的老爺。妹子雖是走了出來,哪一個日子不想著他。如今又不知他的身子安健否?」蕙姿道:「我為姐姐的,前月因要同進京來,特去拜辭他,問他身子安否若何。他回說:『好便好了些,只是成一個老熟病,不能夠脫體哩!』」
玉姿道:「我不知哪一個日子,能得去望他一望。」蕙姿道:「這有何難!只等妳官人中了,便好同去見他一見。」玉姿道:「姐姐敢是譏誚著妹子了,這日子可是等得到的麼?」姊妹兩個說了又笑,笑了又說。
看看天色傍晚,玉姿便要與姐姐作別起身。蕙姿一把扯住道:「妹子,只虧我和妳打伙這十六、七年,如今剛才來得半日,就要思量回去,難道再在這裡住不得幾個日子麼?」這蕙姿哪裡肯放。玉姿見姐姐苦留不過,只得又住了一日,然後動身。
兩家自此以後,做了個至親來往。這蕙姿隔得五、六日,便把妹子接來見面一遭。這康汝平又向關真君祠裡租了兩間空房,邀了舒開先一同在內,杜門不出,整整講習個把多月。這正是心堅石也穿,他兩個一向原是肯讀書的,只是有了那點心情,牽腸掛肚,所以把工夫都荒廢了。如今心事已完,卻才想那功名上去,是這一個月就勝了十年。
一日徐步殿堂,只見案前有一個人在那裡討簽。兩個仔細看時,都覺有些認得,一時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又不好上前相問,只得站住,看了一會。那人討完了簽,回頭見他二人,也覺相認,遂拱手問道:「二位敢是巴陵康相公、杜相公麼?」
舒開先與康汝平連忙答應道:「正是。老丈頗有些面善,只是突然間忘記了尊姓大名。」那人道:「二位相公果然就不認得了?正是貴人多忘事。老朽就是巴陵鳳凰山清霞觀的李乾道士。」兩個方才省得,大笑一聲道:「原來是李老師。得罪了。」
你道這李道士為著什事進京?平昔也有些志向的,卻來幹辦道官出去的意思。這舒開先與康汝平隔得不上二、三年,如何就不相認得?這也不是他們眼鈍,只是李道士這幾年裡邊操心忒過,須鬢飛霜,臉皮結皺,頹塌了許多,因此略認些兒影響。
三人唱諾罷,舒開先問道:「老師為何也到京來?」李道士笑道:「二位相公此來為名,老朽此來,不過圖些利而已矣。」康汝平道:「老師為哪件利處?」李道士道:「不瞞二位說,老朽去年收得個愚徒,倒也伶俐,便把觀中事務托付與他。所以特進京來,思量幹辦一個道官回去,賺得幾個銀子,買些木料,把敝觀重新修葺起來。一來省得祖業傾頹,二來再把聖像重整,三來老朽不枉在觀中住持一世,待十方施主,後代法孫,也常把老朽動念一動念。」
舒開先道:「這就是名利兩全了。」李道士道:「兩位相公,難得相遇在這裡。老朽還有一言動問。」康汝平道:「殿後就是我們書房,老師請同進去,略坐一會,慢慢見教何如?」李道士道:「原來二位在這裡藏修,妙得緊,妙得緊!」三人便同進去。
但不知這李首士問起是哪一件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