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種 少知非 鄭君召

 
  少年子弟,寧可終身不讀書,不可一日近小人。此陳眉公格言也。要知少年人雖不讀書,只是愚樸,卻不害大事。若一與小人親近,染成敗壞習氣,如油入麵,豈獨貧賤?每致喪心非為,身家不保,及陷於罪,悔之已晚。試看鄭友,若不改邪歸正,必遭大難,小人之害如此。
  少年人只是勤儉守分,不務外事,則一生受享許多快樂。若或一時昏迷錯誤,隨即悔改,猶可收之桑榆。此帙書,少年人不可不熟看。
  我有一個朋友,姓鄭,名君召。他父親開張布店,約有三百餘兩本銀。因只生他一人,母親又去世得早,十分鍾愛,不曾教訓。從小時就不肯讀書,最喜玩耍。到二十一歲,就娶了媳婦與他。若是勤儉安分,盡好過活,不意父死之後,他把布店都交與湯夥計掌管,自己只喜閒蕩,最愛穿好的、吃好的,每日搖進搖出。人人都說他為「富家郎」。我看這光景,因做了個鼓兒詞,寫成斗方,勸他莫學奢華。詞云:
  勸你們,莫奢華,淡泊些最是佳。何須浪費爭高大?珍饈羅列喉如海,衣服新鮮錦上花。只恐福小難招架,這作為怎能長久?總不如樸實成家。
  有個小人姓楊,他幫閒稱最,蔑片居先,專會吸人咬人,所以人都叫他做「楊辣子」。看見鄭友奢華,不知有幾萬兩的家財,因來假同他親厚,凡有諸事,十分幫襯,十分奉承。鄭友不知利害,竟與他往來,做了莫逆,一刻不離。
  一日,楊篾片歡喜,向鄭友說道:「人生在世,最難得是少年標緻,又難得是手有餘錢。古人說得好:『不玩不笑,誤了青春年少。』若過到壯老年紀,豈不將好時光虛度?須要學幾出好戲,不獨自己玩玩,又且免些村俗,知些歡樂。我有個極好極厚的師傅,他是個串戲老作家。我同你去玩玩,豈不甚妙。」
  鄭友點頭道:「承兄指教,好是極好,只恐怕多費銀子,又恐怕我生性蠢拙,習學不來。」楊幫閒道:「都在我身上,盡力囑師傅,用心教導,包管學會。在別人要學會了一齣戲,極少也要謝銀一兩。我與他至厚,只等他教會了,串熟了,每一出不過謝他五錢銀子,他也不好較量。」鄭友聽見所費不多,就滿心歡喜,揀了一個好日子,穿了新衣服,同了楊幫閒來拜戲師。
  那師一見鄭友大喜,敘過幾句閒話,笑說道:「尊兄這樣一個標緻相貌,該做個旦角,只是不敢有屈,竟學一個小生罷。」鄭友依允,將抄的曲本交與他,按著鼓板,口傳身教。他偏有聰明,不消兩、三日,已將一、二支曲子唱上了。師傅又大喜,上半日唱曲子,到了下半日,就大家閒散玩玩。
  那同伙的五、六個少年人,都說道:「取紙牌骰子來,大家看個東道,晚上吃酒,不好偏擾一家,不過費幾分銀子,事極微末。」拉鄭友入座。他回道:「從來不知看牌擲骰。」隨即有一個人指教他習學。果然,一學就會。先是幾回東道、酒食,到後來竟是賭錢。先是幾錢,到後來竟是幾兩。我聽見鄭友入在賭錢場裡,心中大惱,又做了一篇戒賭的唱兒送與他。詞云:
  勸你們,莫賭錢。迷魂陣似蜜甜,無昏無曉相留戀。頭家幫客都想賺。打罵爭喧最可嫌,娼優隸卒同卑賤。起先時衣囊拆揭,到後來典賣田園。
  怎奈鄭友聽如不聽,只因眾賭友串通一氣要贏他,不肯放鬆,總不要鄭友拿出一釐現銀,都是楊幫閒一力招架。鄭友初出來玩的,賭到興頭上,竟寫一行字付銀幾兩,又付銀幾兩,都交與楊頭家。不過玩了十多日,竟輸了一百二十餘兩。
  臨了那一日,眾人收起籌馬牌骰,都向鄭友要銀子,他卻並無分釐。眾人大嚷道:「好不公道。假如你贏了別人的銀子,你可要別人的銀子?」這個要剝衣服,那個要拳打腳踢;這個要抓泥來塗污,那個要鎖起來喊官。
  鄭友急得走投無路,只得哀求楊朋友招架,寬期幾日。做好做歹,放去設措銀子交還。因將父遣的本銀,又將些布疋賤價賣銀。反是楊頭家假做好人來說合,紋銀八折交代,兌出紋銀一百餘兩,又封一兩銀子謝戲師,方纔退貼開交。他一伙小人在暗處瓜分完結。
  這鄭友回到家中細想,自恨道:「無端信人去串戲,起先看東道,及至後來賭錢,白白被人騙去百十兩銀子,受了多少羞辱,著了多少氣惱。若早聽某人好話,不到如此,銀子費去,又不曾玩得快活,好生不值。」
  正在納悶,另有一個姓袁的幫閒蔑片來說道:「我聞得鄭大爺因輸去銀子,連日在家納悶。目今蘇州來了一個出奇的妓女,纔一十七歲,人才出眾,真個是現在的西施。我同你去玩一玩,消消優悶,何等不好?」鄭友聽得大喜,因同了袁人前往,誘到鈔關門外堂巷裡一家,果見有妓女,骨格輕盈,十分嬌媚。
  鄭友春興勃然,又袁人在旁攛掇,自然上了道兒。鄭友就星飛回家,取了五兩銀子,兩疋綵緞,兩隻銀杯,送到妓家,交與鴇兒,以為初會之札。那鴇兒收了銀子、禮物,甚是歡喜,連忙定桌席,花攢錦簇,吹彈歌舞,宿了三日。一切賞賜等項,俱出袁人之手。鄭友銀子用完,又來家設措銀子去接用。我那時在他布店裡,聞得鄭友纔離了賭場,復又去嫖,不怕他取厭,又做一唱詞送了去。詞云:
  勸你們,莫要嫖。姊妹們,慣逞嬌,做成假意虛圈套。癡心恩愛如珍寶,當面溫存背跳槽,黃金散盡誰歡笑?只落得梅瘡遍體,最可憐衣食無聊。
  那鄭友只當不曾看見,慌忙帶了銀子,又到妓家去。原來這妓者,叫做「懷哥」,不獨生得標緻,且有一身本領,吹得彈得,寫得好,畫得好,唱得又好,飲得又好。所交的都是介公子,在垳衏中也是數七數八的。這鄭友不過生意人出身,字畫吟詠,總不知曉。即打差之費,亦在鄙吝半邊。
  那懷哥眼界極廣,那裡看得他在心,所以鬼臉春秋,不時波及。鄭友是個聰明人,用了幾十兩銀子,反討不得個喜歡,心中深自懊悔。推事辭了妓者,獨自坐在家裡,好生煩惱,痛恨這楊、袁二人。想道:「若不是他們來引誘我,怎得自尋罪受?」因吩咐門上店裡人:「此後二人若是再尋我,總回他不在家,發誓永不與他們會面。」
  正在懊恨時,適值我到了他家,說道:「我今日特備了一肴一壺,在舍下恭候,同你去散悶。」又請了湯夥計做陪客,遂同了二人到家裡。三人共席,飲了幾杯。我對鄭友說道:「在坐無別人,可談肺腑。我因與你父親交厚,他去世之時,請了我在牀前,當你的面,叮嚀托我教訓,雖然我是你的朋友,我卻是你的父輩、尊長。你這幾年嫖賭搖噍,凡下流的壞事,無不做到,我幾次做歌詞勸你,你都不睬。
  你只想這四、五年來,總因不守本分,費了多少銀子,吃了多少苦惱,受了多少羞辱,也知道鹽也是這樣鹹,醋也是這樣酸,苦辣味都嘗盡。但你是個極聰明人,智巧有餘,凡百諸事,一學就會。如何這等瞌睡昏迷,呼喚推搖,都不得醒,你若再不急急改過自新,必致貧賤非為,死無葬身之地矣。
  我向日曾將少年人的行止好歹,細細的做了一帙,刻在《人事》通書內。因說得甚長,今印了一本,裝釘整齊,送與你帶回家去,細細熟看,心中自然明朗。我勸你就從今日起,依我的好話,只當重又從你母親胎裡另生出個新鮮身子來。真是『已過昨日如前世,睡起今朝是再生』,把那些壞人一概都辭絕,把那些壞事一概都不做。每日只坐店中,一心一意只勤本分生理。你這湯夥計,是個誠實好人,齊起本銀來,快托他代你往婁塘、江陰、蘇州,收買布來,多買多賣。
  我又聞得你尊嫂十分賢能,屢次諫勸,你總不聽。今後家中事,快托他代你料理。我知道尊翁聽積有限,怎比得富貴人家、王孫公子,成千累萬供著浪費?幸喜這湯銘兄至誠照管。若遇壞人,此時本銀已經都虧折完了,切須改過,包你不久就興旺發財。不獨我心歡喜,不負令尊的囑托,即是令尊知家聲不墜,也含笑於九泉矣。」
  鄭友聽完這些話,兩淚交流,說道:「我非草木,從今謹遵老伯台訓,急急改過自新了。」我聽完這話,也甚歡喜,三人痛飲而別。
  自後,我又察訪,鄭友果然勤儉安分,一毫壞事不為。又過月餘,我由江都縣門前經過,遇見鄭友在縣前伺候。我急問:「因何在此?為著何事?」鄭友訴說道:「自老伯勸諭之後,我專心改過學好。不意某人欺我忠厚,拖欠我許多布銀。向他取要,除布銀不還,反把我毆辱,忍耐不住,我因寫了狀子告他,與他不得開交。」我力勸他回去,「同中再要,如何不還?」又吩咐他:「今後寧可價錢讓些,切莫賒欠,免得淘氣,切莫告狀。」因而又做一詞寄與他。詞云:
  勸你們,莫興訟。告狀的,真是癡。花錢費鈔荒田地,贏了冤家圖報復,輸了刑場活慘淒。如爐官法非兒戲,有甚麼深仇大隙,自尋那困苦流離。
  過了年餘,鄭友從大東門走,見城門內枷了許多人。訪問,原來是縣官訪拿刮棍並賭博打降等犯,每人四十板,枷兩月示眾。看來,竟有楊、袁並當日同賭的在內。鄭友急忙低頭走去,只推不曾看見。自想道:「若不是改過學好,今日也難逃此難。」見了更加學好,每日將我與他的《人事通》一本,又另將我做的四個唱詞抄寫一本,都放在几上,時刻熟看體行。
  又過了三年,鄭友是三十大壽,生了一男一女。那日設席,請的親友都是長厚好人。那酒席中甚是歡喜,自己計算,竟有父遺的本銀增添兩倍。因感激我教訓成家,拜我為義父,極其尊敬。我又教他代湯夥計娶了親。自後,除本分利。後來將生的男女,兩家結婚至厚。現今過活,甚是快樂,真個是「敗子回頭金不換」也!
  世上人只看這鄭友,若不是肯聽好話,自己悔改學好,怎得有個好日子過活?少年人不可將我這些話,看做泛常揭過,纔有大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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