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種 錦堂春 江納等
富貴貧賤,皆難一定。如蔡文英,本是寒士,江納以眼前境界,妄欲悔親,豈知未久而即榮貴乎?予友史搢臣,題堂匾曰:「那裡論得。」誠格言也。
一飲一啄,尚有數定。何況夫妻之配合乎!婚已聘定,即境異當安,若妄想悔改,皆癡迷之至也!
昔年揚州有個江納,原係三考出身,選得某縣丞。因本縣缺員,他謀署縣印,甚是貪髒,上司叱逐回鄉。只生一女,欲將宦貲擇一佳婿,倚靠終老,奈曾定於蔡文英為妻。
這蔡文英雖然讀書進學,家甚貧寒。江納外裝體面,便目之為路人,常懷離婚之念。所慮女婿是個生員,沒人彈壓得他。蔡家也不來說親,江家也並不題起。
一日,與本地一個鄉宦商議此事。這鄉宦姓曹,名金,頗有聲勢,人都怕他。他見江納欲要離婚,便說道:「這事何難?我與兄力為,須招他來,我自有話與他說,怕他不從。」江納歡喜道:「此事得成,學生自當重謝。」就下了眷弟名貼,期次日會飲。蔡文英看稱呼雖異,亦要去看他怎生發付。到這日就是布衣便服,辭了母親,竟來赴酌。
進了江門,只見坐中先有一客,行禮之後,問及姓氏,方知是曹老先生。蔡文英要把椅移下些,不敢對坐,曹鄉宦那裡肯?正在那邊推讓,只見江納故意慢慢的搖將出來。蔡文英就與江納見了禮,茶也不曾吃。江納道:「我們不要閒坐,就飲酒罷。」曹宦道:「但憑主人之意,無有不可。」江納便把盞要定曹宦坐第一位。曹宦道:「今日之酒,專為蔡先生而設,學生不過奉陪,怎麼好僭?」
蔡文英聽見這話,便暗想:「我說他今日請我,有甚好意?他特地請那曹老,要來彈壓著我,就中便好說話。那江納不來定我首座便罷,若來定我首座,我竟坐了,與他一個沒體面去。」
江納此舉,只為離婚,況且原與曹宦商量過的,見曹宦不肯上座,道:「裡邊有甚九里山計埋伏在內?」江納走過來,一力定要蔡文英坐。蔡文英初時也遜與曹宦,因有奉陪的話,此番並不推卻,儼然竟上座了。
大凡不修名節的人,日日在沒廉恥裡住的,那裡來顧蔡文英這一座,就是輕薄曹宦了,但只要蔡文英依允,便為得計,明知輕薄,也死心受了。座中只有三桌酒,一桌是蔡文英上座,一桌是曹宦奉陪,下座一桌是江納傍座。蔡文英見有酒送來就吃,有問就答,歡呼暢飲,毫不知有先達在坐。
直到酒闌立起身的時候,只見那曹宦走上前,與蔡文英說道:「學生久仰長兄,今日纔會,恨相見之晚。今日得奉陪尊兄這半日,足見高懷,不消說起是個聰慧過人的了。學生有句話勸問,可知江翁今日此酒為何而設?」蔡文英帶笑說道:「我晚生是極愚蠢的,老先生休得過譽。但是今日之酌,晚生雖不曉事,或者可以意想得到。」
曹宦攜著蔡文英之手,滿面堆著笑容道:「我說兄長是個伶俐人,畢竟是曉得的,但兄長且說出來。若與江翁之意一些也不差,一發敬服了。」蔡文英帶著冷笑道:「畢竟是親事上邊有甚說話了。」
曹宦點點頭,道:「長兄所見極到。學生又請問長兄,令先尊過聘之日,用幾多財禮?」蔡文英道:「實不瞞曹老先生說,聞得先父在日曾說,當初原是江翁要來攀先父,此時江翁在京,要圖一個好缺,少欠使用,著人與先父說過,釵鐲緞疋之類,一應折銀,先父就依來人說話。過聘之日,只用銀一百兩,此外並無所費。」曹宦道:「尊兄未到之前,江翁也說有百兩之數,足見至公,一毫也沒甚相欺了。江翁見長兄目下窘乏,意欲將日前尊公之聘送還,一來尊兄有了這些銀子,經營經營,可以度日;二來明日尊兄高掇之後,怕沒有好親事?要江翁這樣的,恐怕還多呢。」
纔說完話,也不待蔡文英答應,就叫手下人取筆硯過來。只見豪奴十餘人,突然而入,拿紙的拿紙,拿筆的拿筆,磨墨的磨墨,雖顯無相抗之情,卻隱有虎豹之勢。
蔡文英看了這光景,便鼓掌大笑,伸手抒毫寫了一紙退契,又在自己名下著了花押。蔡文英道:「今要煩曹老先生做個見人,倘或晚生一日僥倖,豈可令世人疑晚生有棄妻短行的事。」曹宦一心要圖江老之謝,況且事做到八、九分了,豈可為這花字不寫?便丟個空。曹宦也提起筆來,著了花押。
把銀子兌足,要交割的時候,蔡文英失聲道:「噯呀!這銀子且慢與我著。」曹宦與江老道:「卻還有甚話?」蔡文英道:「我還有老母在家,必須與老母講明,須她也用一個花字便好。」又轉口道:「這也但憑江翁之意。」
江翁只要做事十分全美,便道:「我到忘了令堂這個花字,是決要的。」曹宦道:「這個不難,把銀子且交付我家人拿了,就隨了蔡兄,去討了蔡孺人的花押,把銀子兌換了這張退契回來,豈不甚好?」江老連聲道:「是。」蔡文英欣然別曹宦,曹宦就叫四個管家跟了蔡文英去。
蔡文英一到家裡,對管家道:「我老安人性子卻甚不好說話,待我拿這紙退契進去,與她說個停當,討了花押出來,那時自當奉謝,諸位且寬心坐坐。」
安放了曹家人,一邊自走進去,對母親說:「江老假意將酒款待,藉曹宦勢威逼退婚事說了一遍。母便咬牙切齒,千禽獸、萬禽獸,罵將起來。蔡文英慌忙道:「母親悄聲,曹家人在外邊,且不要驚動了他們。我如今開了後門,就將這紙退契去喊府尊。」
一氣跑到府前,卻好府官晚堂未退。蔡文英將此事始未稟了:「現有曹宦家人,在生員家裡持銀守候。」這府官姓高,是個一清如水、盡心愛民的,聽見此事,差人即刻喚到曹家人問道:「江納要蔡秀才退婚,這事可是真的麼?」曹家人都說:「是真的。」又問道:「如今,江納要還蔡秀才的聘札,現在何處?」
曹家人一時瞞不過,只得取出來道:「現在這裡。」又問道:「今日,你家老爺也是目擊這事的麼?」曹家人說:「今日是江納請家爺吃酒,看見是看見的,其中退婚因由,恐怕也不知道。」
高府尊就笑道:「本府曉得你家老爺是有道氣的,怎麼得知這事?」就叫庫吏,吩咐將這一百兩銀子且上了庫。一面發簽拿江納,明日候審。蔡秀才召保,曹家人發放回去,就退了堂,那些差人曉得江納是個佛主,怎肯放手,連夜伙去吵鬧,這也不題。
明日,高府尊早堂事畢,見農民跪上來稟道:「曹爺有書拜上。」高府尊問道:「那個曹爺?」農民又稟道:「本城鄉宦諱金,曾做過科官的。」高府尊道:「取來看。」中間不過是要周旋江納體面,退婚實出蔡秀才本心等語。看完了,就叫柬房發一回貼,便問堂吏道:「那江納可曾拿到麼?」只見差人跪上去稟道:「已拿到了。」府尊道:「既是拿到,怎麼不就帶上來?要本府問起,纔來答應,你這奴才,情弊顯然了。」就在籤筒裡起三枝出來,將差人打十五板。
要知道這十五板,是曹宦這封書上來的,先與江納一個歹信。凡為官的,做事理上行走,在宦途還有人敬他。若似這般歪纏,那正氣官自然與個沒趣。即或情面難卻,做事決不燥辣。
江納看見差人先打了板子,萬丈豪氣已減去大半。府尊就問江納道:「你因甚緣故,就要蔡秀才退婚?」江納道:「爺爺,小官江納,怎敢行此違法之事,但見蔡文英好賭好嫖,不肯習上,他家道日貧,屢次央人來索還原聘,情願退婚。江納見他苦苦追求,萬不得已應允。昨日蔡秀才又要在聘禮之外,加倍取索,江納執意不從,他就來誑告,伏乞青天爺爺鑒察。」府尊道:「我昨日看見那蔡秀才,全不像個好賭好嫖、不肯習上的,恐怕還是你嫌他貧麼?」
江納滿口賴道:「實是蔡秀才自要退婚,況且江納薄薄有幾分體面,蔡秀才不曾死,女兒又要受一家聘,也是極沒奈何的事。望老爺詳察。」府尊道:「據你口詞,是極要成就蔡秀才,到是蔡秀才有負於你,他今不願退婚,你正好成就他了。」江納道:「如今既是他不仁,我也不義,江納也不願與他結親了。」府尊笑道:「據你說,如今又不要成就他了。也罷,如今本府與你處一處。畢竟要蔡秀才心悅誠服纔好,不然本府這裡依你斷了,他又到上司那邊去告,終是不了的事。本府處斷:『當初蔡秀才有百金為聘,你如今要與他開交,直須千金纔好。』」
江納連忙叩頭道:「盡江納的家當,也沒有千金,那裡設處得出?求老爺開恩。」府尊道:「你既是這般苦求,本府與你兩言而決。你若不要退婚,蔡秀才一釐要你不得;你若立意要退婚,限三日內再將七百金上庫,湊成八百,叫蔡秀才領了這些銀子,本府就與你立一宗案,可令蔡秀才沒齒無怨了。」江納卻全沒有要蔡秀才完姻之意,只要求八百金之數,再減下些便好。
府尊看了這光景,藉勢威逼,不問可知。江納便磕穿了頭,告破了口,再不睬了,提起硃筆批在簽上:「著原差限三日內帶來回復,如遲重究。」江納回來,只得又與曹宦商議,出五百金完交。
到第三日,一面進曹宦的書,一面將五百金上庫。午堂差人又帶江納上去,府尊問差人道:「江納完多少銀子了?」差人道:「已上過六百了。」江納又跪上去,苦苦的求道:「江納盡力措置,纔得這些銀子,此外一釐也不能再多了,叩求老爺開恩。」府尊道:「這二百銀子,也不要你上庫了,你到曹鄉紳家討一貼來,就恕你罷。」
差人又押江納到曹宦家來討貼。曹宦曉得這風聲,就不相見,說:「有事往鄉里去了,有話且留在這裡罷。」江納一向結交曹宦,今略有事,就不肯相見,卻是為何?若是江納拿了這二百兩去,那曹宦自然相見了。空著手去說話,怎肯相見?江納會意,只得回來湊了一百現銀,寫了一百欠貼,叫人送與曹宦。曹宦那個貼,就是張天師發的符,也不得這樣快到府裡了。
當日,蔡文英、江納一齊當面,府尊就叫庫吏取出那六百兩銀子,交與蔡秀才,蔡文英看也不看,那裡肯收?府尊看在肚裡,悉見江納之誣了。因失聲道:「我到忘了。」對著江納道:「你女兒年紀既已長大,定是知事的了。本府也要問她,肯改嫁不肯改嫁?」就發簽立刻要江納的女兒來審。
不多時,女兒喚到。府尊叫江納上來道:「你女婿有了六百金,也不為貧儒了。我今日就與蔡秀才主婚,兩家當從此和好,不可再有說話。若不看曹鄉宦的情面,本府還該問你大罪。」一面吩咐預先喚的花紅鼓樂,一乘轎,一匹馬,著令大吹大打迎出府門。又叫一員吏,將江納完的六百兩銀子,送到蔡家,看他成親回話。
驚動滿城的百姓,擁擠圍看,沒有一個不感府尊之德,沒有一個不罵江納之壞,那江納羞得抱頭鼠竄而歸。這蔡文英有了膏火之助,並無薪米之憂,即便專心讀書。職科及第,不過幾年,選了崇陽縣知縣,又生了公子,同著老母、妻子上任,好不榮耀。他做官極其廉明正直,興利除害,凡有勢宦情面,一毫不聽,百姓們遍地稱功頌德。又差人接了江納到任上來,另與公子並教公子的西席,俱在書房內安養,甚是恭敬,將從前的事,毫不提起。倒是江納,每常自覺羞愧。
一日,蔡文英到書房裡談話,江納拉到一小亭子上,背著西師惱愧道:「當日的事,都是曹宦做起,從來府尊要他貼子,纔減二百兩,他就躲了不面,掯去我一百兩現銀,又寫一百兩欠貼,纔肯發貼,後來,曉得府尊另斷成婚,自己不過意,著人將欠貼送還與我。但曹宦在地方上,凡有事不論有理無理,只得了銀,使以勢力壓做,不知屈陷了多少事。有一日,忽然半夜裡失了火,房屋家產盡成灰炭,父子家人共燒死九口,竟至合門滅絕,你可不快心,可不害怕,當初他若肯好言勸止,或者沒有其事也不可知,我如今想起來,恨他不過。」蔡文英笑道:「岳父恨他,在小婿反歡喜他。當初若無此事,小婿江寧科舉,北京會試,一切費用,那有這許多銀子應付,即或向岳父挪借,也只好些微,決不有六百兩助我,可是感激他不了。」翁婿大笑。
一日,時值立春,天氣晴和,內堂設宴,鋪氈結綵,錦幛圍列,老母、夫妻、公子,團聚歡飲。蔡文英道:「今日在這錦繡堂中,合家受享榮華,皆是高府尊成全,不可不知感圖報。」其時高府尊已年老告致,因備了許多厚禮,差人齎書遙拜門生,往來不絕,竟成世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