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種 洲老虎 周正寅

 
  事有不便於人者,但有良心,尚不肯為,何況害人命以圖占人田產?此等忍心,大干天怒,周之惡報,是皆自取。
  或問癩鼋吞食周虎之子,何如竟吞周虎,豈不快心?要知周虎之毒惡,因謀占洲灘,遂害人性命,若竟吞其身,則有子而家業仍不大壞。今只吞其子,留周虎之頭以梟斬示眾,並令絕嗣,又今妻妾淫奔,家貲抄洗。人謂周之計甚狠,孰知天之計更狠。不孝為諸惡之最。今曹丐只圖進身,現有瞽母,竟謊答隻身,既進身而自己飽暖受用,竟忘瞽母之饑寒苦楚,曾不一顧,又不少送供饋,是曹之根本大壞,即不遭周虎之棍擊腦破,亦必遭雷斧打出腦漿矣。其形相富厚,何足恃乎!
  順治某年,江都縣東鄉三江營地方,渡江約四、五里,忽然新漲出一塊洲灘,約有千餘畝。江都民人,赴控具詳請佃。其時,丹徒縣有一個大惡人,姓周,名正寅,家財頗富,援納粟監護符,年已半百,一妻、一妾,只存一子。這人慣喜占人田產,奪人洲灘,淫人妻女。家中常養許多打手,動輒扣人毒打,人都畏懼如虎。鄉里因他名喚正寅,寅屬虎,就起他諢名叫為「洲老虎」,又改口叫他做「周虎」。他聽人呼之為虎,反大歡喜。
  本縣又有一個姓趙的,家財雖不比周富,卻更加熟諳上下衙門,也會爭占洲灘,卻是對手。因江中見有這新洲,都來爭論。周虎道:「這新洲,我們預納了多年水影錢糧,該是我們的。」趙某道:「這新洲,緊靠我們老洲,應該是我們的。」江都縣人又道:「這新洲,離江都界近,離丹徒界遠,應該是我們的。」互相爭訟,奉院司委鎮、揚兩府,帶領兩縣,共同確勘,稟駁三年有餘,不得決斷。
  周虎家旁有一張姓長者,諂小詞二首,寫成斗方,著人送與貼壁。周虎展看,上有詞云:
  莫爭洲,莫爭洲,爭洲結下大冤仇。日後滄桑未可定,眼前訟獄已無休。莫爭洲,各自回頭看後頭。且爭洲,且爭洲,爭洲那管結冤仇。但願兒孫後代富,拚將性命一時休。且爭洲,莫管前頭管後頭。
  周虎看完,以話不投機,且自辭去,照舊不改。
  周虎每日尋思無計。一日自街上拜客回來,路遇一氣丐,生得形相胖厚,約有三十餘歲。周虎喚至僻靜處,笑說道:「你這乞兒,相貌敦重,必有大富大貴,因何窮苦討飯?」乞丐回復道:「小人姓曹,原是宦家子孫,因命運不好,做事不遂,沒奈何求乞。」周虎又問:「你家中還有何人?」乞丐問道:「蒙老爹問小人家中何人?有何主見?」周虎道:「若是個隻身,這就容易看管。」曹乞丐有個瞽母現在,因謊答道:「小人卻是隻身,若蒙老爹收養,恩同再造。」
  周虎向丐笑道:「我有一說,只是太便宜了你。我當初生有長子,死在遠地,人都不知。你隨到我家,竟認我為生父,做我長子,我卻假作怒罵,然後收留。」丐即依言,同回家內,先怒問道:"你這畜生,飄流何處?如此下品,辱我門風。」要打要趕,丐再三哀求改過自新,方纔將好衣好帽,沐浴周身一新,吩咐家人,俱以大相公稱呼。乞丐喜出望外,猶如平地登仙,各田各洲去收租割蘆,俱帶此丐隨往,穿好吃好。
  如此三月有餘,周虎又帶許多家人、打手,並丐同往新洲栽蘆。原來新洲栽蘆,必有爭打。趙某知得此信,同為頭的六個羽黨,叫齊了百餘人,棍棒刀搶,蜂擁洲上,阻攔爭打。這周虎不過三十餘人,寡不敵眾。
  是日,兩相爭打,器棍交加,喊聲遍地。周虎的人多被打傷,因於爭鬥時,周虎自將乞丐當頭一棍,頭破腦出,登時畢命,周虎因大喊大哭:「你等光棍,將我兒子青天白日活活打死,無法無天。」趙某等看見,果然兒被打死,直挺在地,畏懼都皆逃走。
  周虎即時回去,喊報縣官。因關人命,次日本縣親至新洲屍處相驗,果是棍打腦出,吩咐一面備棺停著,一面多差幹役,各處嚴拿兇手。趙某並羽黨六人,都鎖拿送獄,審過幾次,夾打成招。縣官見人命真確,要定罪抵償。
  趙某等見事案大壞,因請出幾個鄉宦,向周虎關說,情願將此新洲總獻,半畝不敢取要,只求開恩。周虎再三推辭。其後,周虎議令自己只管得洲,其上下衙門官事,俱是趙某料理,他自完結。趙某一面星飛變賣家產,商議救援。這周虎毒計,白白得千餘畝新洲,心中喜歡,欣欣大快樂。因同了第二個真子,帶了幾個家人,前往新洲踏看界址。
  是時天氣暑熱。洲上佃屋矮小,到了夜晚,父子俱在屋外架板睡著乘涼。睡到半夜,周虎忽聽兒子大喊一聲,急起一看,只見屋大的一個癩頭鼋,口如血盆,咬著兒扯去。周虎嚇得魂不附體,急喊起家人,自拿大棍,飛趕打去,已將兒身吞嚼上半斷,只丟下小肚腿腳。周虎放聲大哭,死而復甦。家人慌忙備棺,將下半身收殮。
  方完,忽見三個縣差,手執硃簽。周虎看簽朱:「標即押周正寅在新洲,俟候本縣於次日親臨驗審。」周虎看完,驚駭道:「我這兒子是癩鼋吞食,因何也來相驗?」問來差原委,俱回不知。地方小甲,搭起篷場,公座俟候。
  到了次日,只見縣官同著儒學官,鎖著被犯趙等六人,並一瞽目老婦人,帶了刑具仵作行人,俱到新洲蘆席棚子下坐定。周虎先跪上稟道:「監生兒子,實是前夜被江中的癩鼋吞死,並不是人致死,且屍已收殮,棺柩已釘,只求老父母准免開棺相驗。」縣官笑道:「你且跪過一邊。」因吩咐仵作手下人役,將三個月前棍打腦破的棺柩擡來。
  不一時擡到,縣官吩咐將棺開了,自下公座親看,叫將這瞽目老婦膀上用刀刺血,滴在屍骨上,果然透入骨內,又叫將周虎膀上刺血滴骨,血浮不入。隨令蓋棺,仍送原處,即喚周虎問道:「你將做的這事,從實說來。」
  周虎見事已敗露,只得將如何哄騙乞丐,如何自己打死情由,逐細自供不諱。縣官道:「你如此傷天害理,以人命為兒戲。因你是監生,本縣同了學師在此。今日本縣處的是大惡人,並不是處監生。他雖已實說,也一夾棍,重打四十。」打得皮開肉綻,著將趙等六人討保寧家,就將鎖杻趙某的鎖杻將周虎鎖杻,帶回收在死牢內,聽候申詳正法。洲上看的無數百姓,俱各快心。
  有精細人細問縣官的隨身的內使,方知縣官因在川堂簽押困倦,以手伏几,忽見一人頭破流血滿身,哀告道:「青天老爺,小人姓曹,乞化度日,被周虎哄騙充做兒子,在眾人爭打時,自用大棍將小人腦漿打出,登時死了,圖占人的洲灘。小人的冤魂不散。但現有瞽目老母在西門外頭巷草棚內,乞化度命,只求伸冤。」縣官醒了,隨即密著內使,喚到瞽目老婦細問,果有兒子。猶恐蘿寐不確,特來開棺滴血,見是真實,纔如此發落。眾人聽完,總各知曉。
  這縣官審完事,同學官即到周家查點家產,有周家老僕回稟:「主母同家中婦女,聞知事壞,收拾了金珠細軟,都跟隨了許多光棍逃走了。」縣官聽完道:「這都是姦淫人妻女的現報。」因將家產房物,盡數開冊變價,只留五十兩交瞽目老婦,以為養生棺葬之用,其餘銀兩貯庫,存備賑饑。至於周虎自己原洲並新洲共計三千餘畝,出示曉諭城鄉各處,但有瞽目殘廢孤寡之人,限一月內報名驗實,僅數派給,各聽本人或賣或佃,以施救濟之恩。
  不多時,京詳到了,罪惡情重,將周虎綁了,就在新洲上斬首,把一顆頭懸掛高桿示眾,人人大快,個個痛罵。趙等六人並江都縣人,俱不敢再占洲灘。本鄉人有俚言口號云:
  兩個屍棺,一假一真。假兒假哭,真兒真疼。謀財害命,滅絕子孫。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梟斬示眾,家化灰塵。現在榜樣,報應分明。叮嚀勸戒,各自回心。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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