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種 四命冤 張雋生 為官切戒
凡為官者,詞獄事情,當於無疑中生有疑。雖罪案已定,要從招詳中委曲尋出生路來,以活人性命,不當於有疑中竟為無疑,若是事無對證,情法未合,切不可任意出入,陷人死地。但犯人與我無仇無隙,何苦定要置他死地?總之,人身是父母生下皮肉,又不是銅熔鐵鑄,或是任了一時喜怒,或是任了一己偏執,就他言語行動上掐定破綻,只恁推求,又靠著夾打敲捶,怕不以假做真,以無做有?可知為官聰明、偏執,甚是害事。但這聰明、偏執,愚人少,智人多;貪官少,清官多。因清官倚著此心無愧,不肯假借,不肯認錯,是將人之性命為兒戲矣。人命關天,焉得不有惡報!孔縣官之事可鑒也。師道最尊,須要實有才學;教訓勤謹,方不誤人子弟。予每見今人四書尚未透徹,即率據師位。若再加棋、酒、詞、訟,雜事分心,害誤人子弟一生。每每師後不昌,甚至滅絕,可不畏哉!
刀筆殺人終自殺,吳養醇每喜代人寫狀,不知筆下屈陷了多少人身家性命,所以令其二子皆死,只留一女,即令女之冤屈,轉害夫婦孤女,以及內姪,並皆滅絕,天道好還,閱之凜凜。
人之生子,無論子多子少,俱要加意教訓,切不可喜愛姑息,亦當量其子才幹如何。若果有聰明,即令認真讀書;否則更習本分生業,切不可令其無事閉蕩。要知少年性情,一不拘管,則許多非為壞事俱從此起,不可不戒。予曾著《天福編》云:「要成好人,須交好友;引酵若酸,那得甜酒?」總之,人家子孫,一與油刮下流交往,自然染習敗行,及至性已慣成,雖極力挽回,以望成人,不可得矣。
明末,揚州有個張老兒,家貲富厚,只生一子,名喚雋生。甚是乖巧,夫婦愛如掌上珠寶。七歲上學讀書,預同先生說明,切莫嚴督,聽其嬉戲。長至一十六歲,容貌標緻,美如冠玉,大凡人家兒女肯用心讀書的少,懶惰的多,全靠著父兄督責。若父兄懈怠,子弟如何肯勤謹。況且人家兒子,十四、五至十八、九,雖知他讀書不成,也要借讀書拘束他。若無所事,東搖西蕩,便有壞人來勾引他,明結弟兄,暗為夫婦,遊山玩水,吃酒賭錢,無所不為。
張雋生十六歲就不讀書,沒得拘管,果然被幾個光棍搭上了。那時做人「龍陽」,後來也去尋「龍陽」,在外停眠整宿。父親不知,母親又為遮掩,及到知覺,覺得體面不雅,兒子也是習成,教訓不轉了。老夫婦沒極奈何,思量為他娶了妻房,可以收拾得他的心。又道:「如今大人家好穿好吃,撐門面,越發引壞了他。況且門面大,往來也大,倒是冷落些人家,只要骨氣好便罷。但他在外邊與這些光棍走動,見慣美色,須是標緻的女兒方好。若利害些的,令他懼怕,不敢出門更好。」兩人計議了,央了媒媽子,各處去說親。等了幾時,門戶相當的有,好女子難得。及至女子好了,張家肯了,那家又曉得他兒子放蕩不好,不肯結親。
如此年餘,說了離城三里遠的一個教書先生吳養醇家女兒。這吳先生才疏學淺,連四書還不曾透徹,全靠著夤謀薦舉,哄得幾個學生,騙些束脩度日,性喜著棋,又喜飲酒。學生書仿,任其偷安,總不教督。反歡喜代人寫狀詞,凡本鄉但有事情,都尋他商議,得了銀子,小事架大,將無作有,不知害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本鄉人遠近都怕他。他生的兩個極好的兒子,不上三年都死了。只存一女,名三姐,且喜這女性貞貌美,夫婦極愛。
因媒來說張家婚姻,吳老自往城中察訪。一見此子標緻,且又家財富餘,滿口依允,擇日行禮,娶過張門。吳家備些妝奩來,甚是簡樸。張老夫婦原因吳養醇沒子,又且鄉下與城中結親,畢竟厚贈,到此失望。張雋生也不快,及至花燭之時,卻喜女子標緻,這番不惟張老夫婦喜歡,張雋生也自快意。豈料,新人雖有絕世儀容,怎如得孌童妖妓,撒嬌作癡,摟抱掐打。張雋生對她說些風流話兒,羞得不敢應,戲謔多是推拒。張雋生暗說:「終是村姑。」只是張老夫婦見她性格溫柔,舉止端雅,卻又小心謹慎,甚是愛她,家中上下相安。
如此半月,雋生見她心心念念想著父母,道:「你這等記憶父母,我替你去看一看。」次日,打扮得端整,穿上一皂新衣。平日出入也不曾對父母說,這日也不說,一竟出門,出了城,望吳養醇家來。約有半路,他嘗時與這些朋友同行,說說笑笑,遠處都跑了去,這日獨自行走,偏覺路遠難走,看見路旁有個土地祠,也便入去坐坐。只見供桌旁有個小廝,年約十六、七歲,有些顏色。
這雋生生得一雙歪眼睛,一副歪肚腸,酷好男風。今見小廝,兩人細談,見背著甚重行李,要往廣東去探親貿易。雋生便留連不捨,即謅謊說:「廣東我有某官是我至親。」便勾搭上了,如膠似漆,竟同往廣東去了。只是三姐在家,見他三日不回,甚捉不著頭路,自想:「若是我父母留他吃酒,也沒個幾日的,如何不回來?」
又隔兩日,公婆因不見兒子,張公不好說甚的,為婆的卻對三姐道:「我兒子平日有些不好,在外放蕩,三朋四友,不回家裡。我滿望為他娶房媳婦,收他回心,你日後可拘收他,怎這三、四日,全然不見他影?」三姐道:「是四日前,他說到我家望我父母,不知因甚不回?公婆可著人去一問。」
公婆果著家人去問。吳養醇道:「並不曾來回報。」張老夫婦道:「又不知在哪妓者、哪光棍家裡了?以後切須要拘束他。」又過兩日,倒是三姐經心,要公婆尋訪,道:「他頭上有金挖,身上穿新紗袍,或者在甚朋友家。」張老又各處訪問,幾多日並不見他,又問著一個姓高的,道:「八日前見他走將近城門,與他一拱,道:『到丈人家去,』此後不曾相見。」
張老夫婦在家著急癡想,卻好吳養醇著內姪吳周來探消息,兼看三姐。這吳周是吳養醇的妻姪,並無父母,隻身一人。只因家中嫁了女兒,無人照管,老年寂寞,就帶來家改姓吳為繼子的。
這日,張老出去相見,把吳周一看,纔二十歲,容貌標緻,便一把扭住道:「你還我兒子來。」這吳周見這光景,目瞪口呆,一句話說不出。倒是三姐見道:「公公,他好意來望,與他何干?」張老發怒道:「你也走不開,你們謀殺我兒子,要做長久夫妻,天理不容!」說到這話,連三姐氣得不能言語。
張老把吳周扭到縣裡。這縣官姓孔,清廉正直。但只是有一件癖處,說:「人若不是深冤,怎來告狀?」因此,原告多贏,所以告的越多。
這日,張老扭吳周叫喊,縣官叫帶進審問,張老道:「小的兒子張雋生,娶媳方纔半月,說到丈人家中去,一去不回,到他家去問。吳周就是小的媳婦吳氏姑舅兄妹作兄妹的,他回說:『並不曾來。』明係她姊妹平日通姦,如今謀殺小的兒子,以圖夫婦長久,只求老爺正法。」縣官叫上吳周:「你怎麼謀殺他兒子?」吳周道:「老爺,小人妹子方嫁半月,妹夫並不曾來,未嘗見面,如何賴小的謀害?」縣官又問張老說:「你兒子去吳家,誰見來?」張老道:「是媳婦說的。」又問:「你兒子與別人有仇麼?」張道:「小的兒子,年方十九歲,平日杜門讀書,並無仇家。」又問:「路上可有虎狼麼?」張老道:「這地方清淨,並無歹人惡獸。」
縣官想了一想,又叫吳周:「你有妻子麼?」吳周道:「不曾。」縣官就點了一點頭,又問:「家中還有甚人?」道:「只有老父、老母。」知縣道:「且將吳周收監,張老討保,待拘吳夫婦並媳吳氏至,一同審問。」
不數日,人犯俱齊。知縣先叫吳氏,只見美貌,便起疑心,想道:「有這樣一個女子,那丈夫怎肯捨得?有這樣一個女子,那鰥夫怎能容得?好有十分,謀殺也有八、九。」便作色問道:「你丈夫哪裡去了?」三姐道:「出門時原說到我父母家裡去,不知怎麼不回。」縣官道:「這句單饒得個不同謀的凌遲。」叫吳夫婦問:「你怎縱容女兒與吳周通姦,又謀殺張婿?」吳道:「老爺,天理良心。女兒在家,讀書知禮,他兄妹女兒在家時,一年相會不過一、兩次。女兒嫁後,纔到我家,張婿從不曾來,怎麼平空誣陷?」
縣官叫吳周,問:「你這奴才,如何奸了他妻子,又謀他命?屍藏何處?」吳周道:「老爺,實是冤枉。妹夫實不曾來,求老爺詳察。」縣官道:「你說不謀他,若他在娼家妓館,數日也畢竟出來。若說遠去,豈有成婚半月,捨了這樣花枝般婦人遠去?把吳氏拶起來。快招姦情!這兩個夾起,速招謀殺與屍首。」
可憐,衙門裡不曾用錢,把他三人拶夾一個死,也不肯招。官叫敲,敲了,又不招,捱了多時,縣官道:「這三個賊骨,可是戾氣,鍾於一家。」吩咐:「且放了,將吳氏發女監,吳老、吳周發隔壁大監,吳老婦人討保,到次日另審。」吳老婦人見此冤慘,到家晚夕,投井而死。
次日審問,又各加夾打,追要屍首,並無影響。吳老因衰年受刑,先死獄中。縣官不肯放手,把吳周仍舊拷打,死而後已,只有一個吳氏,纔知父母並吳周俱死,叫冤痛哭,暈死復甦,道:「父母死了,叫我倚靠何人?」傍人道:「正是。夫家既是對頭,娘家又沒人,監中如何過?也只有一條死路了。」三姐道:「死,我也不怕,只是父、兄實不曾殺他,日久自明,我要等個明白纔死。」縣官送下女監。
喜得不多時,官已被議。這孔縣官是陝西人,離任回籍,新縣到任,事得少緩。只有張雋生,只因一時高興,與小廝去到廣東,知無貴親,將雋生灌醉,把他金挖衣服,席捲遠去,醒來走投無路。後來遇見一林客人,慣喜男風,見雋生年少清秀,便留在身旁,貪他後庭。過了年餘,身上生了廣瘡,人都嫌惡不留,雋生自想:「我家中富厚可過,娶得妻子纔得半月,沒來由遠來受此苦楚。」
沿途乞化回來,鄉里不忿,將雋生扭至新縣,問出實情,重打四十,將吳氏提監發放寧家。三姐不肯回去,眾鄰再三勸他道:「你不到張家,到何處去?」三姐道:「我原說待事明即死,只是死了,要列位葬我在父、兄身旁,不與仇人同穴。」眾人道:「日後埋葬事,自然依你,但你畢竟回張家去為是。」
三姐依言,回到家中,見了公婆,張老夫婦自己也甚是慚愧,流淚道:「都是我這不長進的畜生苦累了你,只是念他是個無心,還望媳婦寬恕。」三姐走到自己房中,張雋生因受刑傷,自睡一處,叫疼叫痛,見三姐到房,又挨起來,跪著三姐,思量哀求。這三姐正色道:「我與你恩斷義絕了。我父、兄何辜,你平空陷害他,夾打至死,母親投井而亡,二年之內,你的父母、上下衙門、城裡城外人,那個不說我姦淫,壞我名節?兩載牢獄,百般拶打,萬種苦楚,害我至此。你好忍心,你就往遠處去,何妨留一字寄來,或著一朋友說來,也不致冤枉大害。如何狠心,竟自遠去,自己的妻子從不思想,那有年老的父母全不記念?你不孝、不慈、無仁、無義的畜生,雖有人皮裹著,真個禽獸不如。」
雋生只抵著頭道:「是我不是。」因爬起來,把三姐的手一把捏。三姐把手一揮,道:「罷了,我如今同你決了。」因不脫衣服,另睡一處,到得夜靜,自縊而亡。
各鄉紳士夫聞知,纔曉得從前不是貪生,要全名節,甚是敬重,都是來拜弔,即依遺言,葬於吳老墓旁。吳家合族同鄉里公怒,各處擒拿雋生,要置死地。雋生知風,帶著棒瘡,逃難到陝西地方,投某將軍麾下當兵。隨奉將令,於某山埋伏。
正在山坡伏處,忽見一人蓬頭垢面,披衣赤足,如顛如狂,亦飛奔來,自喊道:「我是孔某,在知縣任上,曾偏執已見,枉害四條人命,而今一個被刑傷的瘸腿老鬼,領著一個淤泥滿臉溺死的女鬼,一個項上扣索弔死的女鬼,又跟一個瘸腿少年男鬼,一齊追趕來向我討命,趕到此地,只求躲避一時。」
雋生知得此事,正在毒打。恭遇大清兵已至山下,架紅衣大炮,向山坡伏處,一聲響亮,打死幾百人。孔縣官、張雋生,俱在死數,打做肉泥,連屍骸都化灰塵。可知有子不教之父,誤人子弟之師,刀筆客人之徒,偏執枉問之官,以及習學下流,邪心外癖,竟忘父母、妻室之子孫,俱得如此慘報、結局,可不畏哉!
為官切戒來棍大刑,古今律例所未載,平刑者所不忍用也。若非奇凶極惡之大盜,切不可輕用。更遇無錢買囑之皂役,官長一令,即不顧人之死活,亂打腿骨,重收繩索。要知人之腿足,不過生成皮肉,並非銅煉鐵禱,纔一受刑,痛鑽心髓,每多昏暈幾死,體或虛弱,命難久長。即或強壯,終身殘疾,竟成廢人,是受刑在一日而受病在一世矣。仁人見之,真堪憐憫,予親見一問官審問某事,加以大刑,招則鬆放,不招則緊收繩索,再加審問,招即放夾,不招即敲扛。當此之時,雖斬剮大罪,亦不得不招,蓋招則命尚延緩月日。若是不招,即立時喪命。苦夾成招,所謂:三木之下,何事不認?嗟乎!官心殘忍至此。試看姚國師已經修證果位,只因誤責人二十板,必俟償還二十板,方始銷結。誤責尚且如此,何況大刑,又何況問罪,又何況受賄受囑,不知問官更加如何報復耶?
但審問事情,若惟憑夾棍成招,從來並不真實,必須耐著性氣,平著心思,揆情度理,反覆詢詰,莫執自己之偏見,緩緩細問,多方引誘,令其供吐實情,則情真罪當,不致冤枉平民,屈陷良善。此種功德,勝如天地父母,較之一切好事,不啻幾千萬倍矣。
或謂:如此用功細問,豈不多費時日,倘事案繁積,如何應理得完?殊不知為官者,若將酒色貨財諸嗜好,俱自掃除,專心辦理民事,即省下許多功夫,盡可審理。雖有遲玩之謗,較彼任聽己意,草率了事,任隨己意,不顧民之冤屈者,豈惟天淵之隔也。
予親見一好官,終其任,並未將一人用大刑收滿。後來子孫果然顯報,福壽無量。此為官第一切戒,最要緊之事。又有不可輕易監禁人犯,不可輕易拘喚婦女諸件,予另著有《于門種》一卷、《升堂切戒》一卷,以及命盜奸鬥諸案,各有審問心法,俱已刊刻行世。凡為官者,細看事情,時刻體行,福惠於民,即福惠於自己,流及於子孫,世代榮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