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解組去辟谷超仙界
姻就名成,凌雲志展。仙家戒諭言非淺。異花瓊漿色鮮鮮,杯傾換骨分枝瘈。解組歸山,世情須遠。雙雙辟谷辭塵絆。一朝會舊續仙緣,鸞驂鶴駕起蓬苑。
右調寄《踏莎行》
卻說那張紫陽在仙境,曉得衛旭霞完婚到任去了,恐他耽於酒色財氣,誤陷塵網,難超仙界,與鳳瑞珠續敘仙緣。一日去拉了瑞珠女仙,於石室中取一瓶換骨瓊漿,三枝洗塵不死花,置在花籃之中。紫陽駕了白鶴,瑞珠乘了彩鸞,一齊騰空,渡海飛行。
不上半日,到了嘉興府城中,乃留鸞、鶴於雲端,冉冉從空而降,來至府前,變就兩個道人,提著籃兒,立於街坊張望。適旭霞公出回廳來,在路上見了,紫陽、瑞珠走上去,一把拖住了轎兒,口裡連連告道:「求老爺佈施。」這起各役把他亂踢亂打。
旭霞道是奇異,連忙喝住手下,帶他回廳去。坐堂問他道:「道者,你為何不向市廛中去抄化,反來攔截我道子呢?」紫陽道。「貧道不滿老爺說,我們兩個雖是化緣,原有一番氣概,非沿街抄化者流,故誓有『五不化』:市井貪夫不化,慳吝守財虜不化,貪官污吏不化,無宿根善念者不化,不知進退、迷戀聲色者不化。今聞老爺為官清正廉潔,處心積慮,自是不凡,貧道所以特來募化。願老爺大破慳囊,化與我紋銀壹萬兩。貧道把去替老爺做些閒雲野鶴、世外非凡之事。後來老爺回頭登岸,可以安享不盡。」
旭霞聽他一番議論,隨想他不是等閒化緣的,心裡另自待他,口裡乃詭言試之;且見那個女道不言不語,不知何故,乃問道:「你兩個是夫婦、是兄妹呢?有許多年紀了?」道者道:「非夫妻,非兄妹,不過同伴抄化遨遊的。若說年紀,寒寒暑暑,不知過了許多,記不起了。」
旭霞道:「倒也可笑。為人在世,雖是遊方曠蕩,不要終老,難道連自己的年紀也忘卻了?明是奸邪之徒,我這也不計較了。但你兩個一男一女,既非夫妻、兄妹,如此同行同宿,圂帳過日,怎得潔然不污,如柳下惠、魯男子乎?」
紫陽道:「老爺差了。可曉得『淫污』兩字麼?凡夫俗子,迷戀女色,沉淪欲海,終身莫悟,乃不得超世者。若養真修煉之摯,愛惜精神,念念保固,不肯絲毫滲泄,所以內濾外凝,雖豔冶當前,如過眼空花,漠然無所動於中。所以貧道男女同行同宿,爾為爾,我為我,絕不起妄想,以喪天真。」
旭霞聽了,不覺毛骨皆竦,恍然大悟,拍案贊道:「道人,善哉!汝言俱是透徹妙道之論。我今捐俸與你百兩,去作修煉之資何如?」紫陽道:「既蒙慨許,貧道們今日去了,明日來領。」旭霞道:「你們兩個來得久了,到我私衙裡去齋你一齋。」
紫陽、瑞珠攜了花籃,隨著旭霞退堂進去。兩人站於廊下。旭霞到裡面去,與素瓊、老夫人兩個述此奇異。說猶未了,承值的進來報導:「老爺,方才要齋那道人,如今那兩個影兒也沒了,只存得一隻花籃在外邊。」
旭霞倒吃一驚,連忙出去看時,真個俱不在了。啟他的籃來細看,只見一個瓷瓶兒,緊緊封好的;又有鮮灼灼的三枝異花在內。隨即拿到裡面去,與老夫人、素瓊三人細玩。捻在手中,覺得芳香襲人,光彩耀日,各各稱奇。旭霞乃差衙役去滿城追尋,杳然無從蹤跡,來回覆了。旭霞對夫人說道:「我始焉原道他兩個奇異,故帶回盤詰他。他談吐津津,頗多仙氣。如今且把這花與瓶原替他放在籃裡藏好了,看他如何。以後眼巴巴看他來那裡有個影響?」
旭霞見他不來,把那籃中的花拿出來看看,並不見枯槁,鮮豔如舊在那邊。大家驚贊一番,仍藏好了。不知不覺將過半載了。
偶值中秋,月色溶溶,旭霞同老夫人、素瓊在衙署賞月。清光照席,佳人才子,觴酌羅前,暢敘幽情。旭霞乃忽想看籃中花朵與瓶,叫春桃進去取來。把金瓶插了三枝花在內,供於桌上,稱美一回。又將瓶開了,覺得芳馨撲鼻,乃對夫人道:「異品不可輕褻。」叫春桃取一對玉杯來,慢慢傾了一滿杯。仔細一看,色似桃花,光如寶璨,想道:「莫非仙液瓊漿?不知恁般滋味。」將來呷了一口,覺滿嘴甘香,沁入肺腑,乃贊歎道:「我在雲林夫人宮中吃的美酒,此味便覺相像。」索性一飲而盡。復傾一杯,遞與素瓊。
素瓊接在手裡道:「我酒是不飲的,但是老爺如此贊美,想必異味。」乃慢慢上口,也一飲而盡,覺得遍口生津,滿腔滋潤,乃驚訝一回。旭霞把瓶盡情傾在杯中,恰好還有不淺不滿一杯,將來敬與老夫人道:「岳母在上,不是為婿的無禮,不先敬大人。此正湯藥子先嘗之禮也。」老夫人道:「既是瓊漿玉液,我是年邁之人,用不著了。原是你們兩個飲了罷。」
春桃聽見老夫人不欲飲,乃道:「太奶奶倘小心行,春桃飲了罷。」老夫人隨即授與春桃。春桃雙手接來,傾入櫻桃小口,嚥下清俊香喉,乃道:「抄化道人身邊有這樣嘉美之物,真非人間可得者。」素瓊道:「癡丫頭,那一個說他是抄化的?自然是神仙耳。」春桃道:「若是神仙,少不得還要來應驗。」素瓊道:「想必是老爺做官清廉,天遣他來賜這兩件異物,或這就是應驗亦未可知。」旭霞道:「下官沒有人褒獎。夫人之言,倒講得妙。」
說罷,復飲酒幾杯,清談一回,覺得露寒月轉,更鼓連催,是將夜分時候。老夫人道:「如此皓月良宵,本該深賞,但賢婿官政繁冗,明早要理事的,不宜久坐勞費精神。你們夫婦再飲幾杯,收拾進去歇息了罷。」旭霞道:「岳母真老成之言。」遂立起身來,將這三枝花與素瓊、春桃各自捻了一枝。老夫人在前,引了旭霞夫妻、侍婢三人,月下輕移環佩,攜手同行。恰似神仙歸洞天的進去了。正是:
賞心樂事良宵宴,飲卻瓊漿骨自更。
旭霞睡了一夜,明日起來理了些政事,以後遂悠悠忽忽過去。
光陰迅速,倏焉是滿任之期了。旭霞夫妻三人因飲了瓊漿之後,覺得日漸一日,身體輕鬆,欲情俱淡,飲食少進,似有辟谷之狀。心裡各欲恬養求安,不喜膏粱紈綺。
恰好瓜期已足,聞得撫台上疏薦過廉能,旭霞恐復任報來,忙赴撫台處去,將冠帶印綬交割辭官。撫台著實留他,旭霞抵死辭脫了。歸所即忙吩咐,一面發扛下船,一面自去拜別了堂尊廳僚,清清靜靜的起身。豈知驚動了合府子民,攜老摯幼,執香而來,脫靴拜送。直至旭霞下了船,留連遠望,目送而散。正是:
若遇官清正,百姓俱安樂。
一朝辭任去,口碑載城郭。
那起人民都是泣涕回去了。不題。
卻說那衛旭霞回到蘇州,泊船上岸,至母舅家去,留下兩日。吉家也去過一次。乃發舟到崑山岳母家去住下,終日與素瓊、春桃三人在深閨中焚香烹茗,吟詩作賦。
倏焉又過了幾年,豈料這三人因吃過寒冷瓊漿,竟爾都不能生育。旭霞夫妻已似有了仙氣,這些榮華富貴、子女玉帛,竟置之度外。惟那老夫人時年六十有七,見得婿、女兩個成婚長久,不生男育女;更兼見他終日脫然駘蕩,終不以乏嗣為憂,老夫人心上未免終日鬱鬱不樂。豈知一日積悶成病,陡然發起來,延醫服藥,竟不肯痊,遂淹淹溜溜三四個月,竟自死了。
旭霞乃好好成殮了,治喪塋葬之後,因自己妻妾三人,心懷僻靜,思慕山居,忽起遷歸長圻之念。但若岳母一抷之土未乾,不忍竟自拋撇而去,更兼岳父沒有本支姪輩承受家業、香煙,與素瓊商量,竟自備起酒來,請了許多親族,擇一遠房賢能姪兒,接了岳父母香火,把他家產一一開明,交付與他了。然後摯其妻妾以歸蘇郡,於母舅處住下,同了素瓊出去遊山玩景。
正值小春中旬,是老夫人的生忌,素瓊要到支硎尼庵去追薦他。旭霞聽了,遂欣然備了齋供之儀,一徑到尼庵裡去。你道好不湊巧!恰遇著了凡生化昇天之日。旭霞這一起走進門去,見得熱鬧非常,乃問道:「作何道場,如此齊整?」眾道友道:「了凡師父今日昇天,我們在這裡奉送。」
旭霞夫婦三人聽了此言,倒著一驚,遂又問道:「雲仙師父在那裡?」眾道友道,「他已先亡化過四年矣。」旭霞復想起昔年之情,不覺撲簌簌的淚如雨下,哭了一場,遂教道友引至了凡坐化之所去看。只見他身披袈裟,手執如意,露頂盤膝,趺坐在氈單上。
旭霞夫婦三人見了,各自流淚,拜了兩拜起來,贊歎一回。索性不說起追薦之事,竟將這些帶來的齋供擺設於了凡、雲仙兩處,又加祭拜慟哭一番,送他入龕□過。然後歸到母舅處,拜別了,起身歸山去住下,鎮日山蔬野菜的度日。
不覺又是三、四年之後,竟自辟谷了。杜、吉兩家聞之,道是奇怪,俱來看過幾次。
一日,旭霞絕早起來,吩咐鷓兒到蘇州接杜、吉兩家親戚,教他作速到來。鷓兒連忙到郡去說了。杜、吉兩家以為駭異,男男女女俱至山來。旭霞夫婦相見過,遂把家私什物,付與鷓兒夫妻兩個收管過,乃對眾親道:「我們至戚相敘世間,原為美事,豈料今日一旦要拋撇公等,在明午牌時候,當升虛而別了。」眾親戚聽了,不覺傷心一回,依依相敘的過了宿。
明日起來,旭霞原教小鷓兒收拾早膳與眾親吃了,遂喚他燒起香湯來。妻妾三人俱浴淨了身,上來拜別眾親。眾親同了鷓兒,一齊慟哭起來。旭霞道:「這非死別割愛,不消悲慟得。夫凡人生紅塵中,情慾相牽。到生老病死了,原是一場虛氣。我今日到這個地位,只樂得無掛無礙,飄然而去。到了仙境,自有一種清虛快樂之福,何勞尊長輩傷心?」說罷,遂同素瓊、春桃一齊下拜眾親畢,又望空拜別了亡化先靈。只見一鶴一鸞,飛舞庭中,繞屋祥雲擁護。
旭霞量道午牌時候了,遂將三枝花各自執過一枝;又把這瓶兒盛於籃中,命春桃提了在庭中俟候。只見張紫陽同了鳳瑞珠,又有無數仙童仙女,在雲端作樂。旭霞妻妾三人見了,跪於庭中,羅拜為接。
先是紫陽、瑞珠兩個冉冉而下,旭霞起身,拱入廳裡。那張紫陽道:「我今日特奉雲林娘娘之命,引四時苑主鳳瑞珠仙姑到來,與文士續配了仙緣,召駕臨宮,去司萬卉之文章,掌一宮之仙眷。更宣天孫素瓊、記室春桃,一齊發駕。鶴馭鸞驂,俱已整備在庭,毋得欠延凡界,動人窺看,以泄仙機。」
說罷,紫陽呼喚仙童仙女下雲端來,至廳前,並奏雲璈,聲音徹天。那時,張紫陽請鳳瑞珠來與旭霞交拜。待過了夫婦之禮,然後與素瓊亦行了仙班姊妹儀文畢,各自乘鸞駕鶴,騰入祥雲,飄然而去了。
卻說那些親戚,見他們白日昇天,不免望空遙拜而送,直至不見了起來。男男女女,倒嚇得如癡如夢一般。更驚動了長圻一村老少,挨挨擠擠的來看,再沒一個不贊美稱異。到得明早,杜、吉兩家親戚,覺得至戚生離,不免自心中怏怏,俱是依依不忍,下船而歸。抵家時,旭霞平日這起相知朋友、兩家因親及親的眷屬聞知,都來詢問贊歎一番而去。
以後,杜卿雲雖不及做表弟的白日成仙,他的雙親叨受皇恩,誥封壽終。營葬之時,空中飛下雙白鶴來弔,似有悲切之狀。揣度起來,自然是旭霞夫婦變化到來,謝昔日之恩。那卿雲官職,做到兵部侍郎而止。所生二子,亦是發科發甲,書香不絕,也可稱人世仙境了。
那個吉彥霄,出身就是年少詞林,聖上嘉其才藻,特賜大學士以終其身。封妻蔭子,極其華麗。後嗣綿綿,爵祿靡窮。
至於那個山鷓兒,雖雲奴僕下賤,家主漂流之後,曾為陰告陽申一番,滿腔義氣,故爾旭霞升仙之日,感念其情,遂將家產交付與他。以後乃自成一家,生男育女,勤儉經營,做了一個山村富室。竟接受了旭霞祖宗的香火,逢時遇節,替他祭祀,以故里中之人俱欽敬他,咸稱為忠厚長者,壽至八十而終。豈非千古流傳之佳話哉!
鳳瑞珠與衛旭霞世緣已絕,復結仙緣。「緣」之一字,甚是情種,無論仙凡,但不容即斷也。但不知素瓊有妒無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