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櫻桃口吞丹除啞症
繹唇已作三緘口,默默無言久,鬢雲不理罷妝紅,帷擁衾裯,聽暮鼓晨鍾。金丹吞卻字如蟻,詢出情人意。萱親喜氣上雙眉,囑語冰人,毋誤鵲橋時。
右調寄《虞美人》
卻說老夫人為著素瓊愛女生了這個啞疾,將及三載,延醫服藥,不能痊可。自從得了這夢,將來寫於門首;又托彥霄姪兒往蘇州去察訪。將及幾個月,並無應驗。正在那裡暗苦怨命,窮思極想,忽聽得簷頭鵲噪幾聲,乃歎道,「自古來燈花生燄鵲聲喧,必是佳兆,難道偏是我家不准的?如今不免到門首去探望探望看。」乃喚了碧霞,同到外面;倚著門兒,立在那邊,呆望半日。
將欲轉身進去,忽見吉彥霄走進門來,劈面撞著,說道:「姑娘,為何在此倚門而望?」老夫人道:「我正在家想念你來,因鵲噪簷前,故特走出來觀望,不料果應其兆,得賢姪到來。」同了一齊走到廳上。彥霄作過揖,坐了。老夫人叫碧霞進去點茶來。彥霄道:「姑娘邇來身子康健麼?」老夫人道:「目下為著你表妹,鎮日憂愁,飯食也減常了。只怕死在目前目後矣!」
彥霄道:「姑娘怎說這樣話來?表妹可能說一言半語否?」老夫人道:「因為再不肯開口,故此心焦。」彥霄道:「姑娘不必愁煩,好在即日了。」老夫人道:「何以見得?」彥霄道:「姪兒記這姑娘夢中的詩句回去,豈料一故友在京會試榮歸,去拜望他,無意中說起,將這四句詩念與他聽。彼一時驚駭無已,忙向衣帶中取出一丸丹藥來,付與姪兒。啟看好不古怪!裡面竟是一樣的四句詩,寫在紙上。此時姪兒欣喜無任,乃細細查問,道三年前太白金星化一白頭老人托夢,教他尋仙,指示姻緣,遂於本山雨花台得遇一個仙人,授他丹藥一丸,秘語四句。他恐遺望了,將其語寫於藥包上,時常帶在身邊。今適姪兒說著了,即以此藥付我,拿來醫表妹的病。」
老夫人頓開喜顏道:「不信我夢得如此奇驗!若醫好了,當以百金謝他。」彥霄道:「這個人不要銀子的。」老夫人道:「他是何等人物,不要銀子?」彥霄道:「就是向年姪兒與他做媒的人兒,如今已中過進士了。他說若醫好了,要求表妹為配。」
老夫人聽了這話,乃驚駭道:「你說這個衛生不見了,如何忽然又得中進士?」彥霄遂將他遇仙渡去之說,述了一遍,又道:「更有一樁奇怪情由在內。我道今日吃了這丹,必然就能開口。」老夫人道:「又是恁般奇怪情由?」彥霄遂將所解詩中暗謎,述與老夫人聽了;即於袖中取出這丹,付與姑娘。
老夫人歡天喜地的接了,乃道:「依姪兒如此說來,這樣湊巧,暗合仙機,必竟是天緣了。若得痊癒了,當依允便罷。」說畢,同彥霄到內室中教他坐下,一面吩咐收拾點心;一面慌慌忙忙的將那丸藥進房去,叫春桃化與素瓊吃。老夫人立在牀邊,看了一回,不見動靜,對春桃道:「你替小姐蓋好了,伴在那邊,待他睡一覺兒看。我到外邊去支值吉老爺吃了點心,就來看也。」徑自走出房去了。正是:
金丹投卻嬌兒口,指望能言快霍然。
卻說那春桃聽了吩咐,替小姐蓋好了,立在牀邊,作伴呆看。但見素瓊真個□□的睡去了。此時春桃在那裡暗想道:「我自從小姐得了此疾,三年不言,倒害得我寂寞難過。今日那吉家老爺,與衛生傳遞仙丹到來。若他們兩個三生有幸,真個靈驗,使小姐好了,完就姻緣之事,或者連我也摯帶摯帶,可不是一樁極快暢的美事?但恐怕好事多艱,蒼天怎肯把一個現成夫人,唾手付與我家小姐?」
正想間,只見牀上番個身兒醒來,忽然作聲長歎。春桃覺得詫異,乃悄悄走近牀去,叫一聲:「小姐。」素瓊竟是慢慢的發言道:「春桃,我口渴得緊,快快取茶來吃。」春桃聽見他開口說話,一時倒歡喜得遍身麻木了,不及答應,拍手拍腳的笑到外邊去。
那老夫人陪彥霄在書房裡飲酒,聽見了,忙喚春桃進去,問他為何如此歡笑。春桃道:「小姐竟開口說話了。」老夫人與吉彥霄聽了,齊聲道:「有這樣奇事,如此靈驗?真個是仙丹了!」彥霄乃對老夫人道:「姑娘,你進去看來。」老夫人遂喚春桃,拿了一壺好茶,口裡連連念佛,走進房去,乃道:「我兒,你好了麼?」
素瓊懶垂垂的道:「母親,不知因甚緣故,方才睡去,夢見一白鬚老翁向女兒說道:『若不是我取你司言之官去,幾乎鳳入雞群了。如今是你成就之時,原還了你罷。』說完,竟將一個舌頭推入我口中,把頭來一拍,飄然而去了。醒轉來,覺得身體輕鬆,舌根氣軟,漸漸能言。但有些口渴,故叫春桃出來取茶吃。」
老夫人此時見他痊癒如故,欣欣然的接春桃的茶來,篩一杯兒,與素瓊飲畢,乃道:「你患了此症三年,倒害得做娘的幾乎愁死。如今喜得蒼天眷佑,暗遣吉家表兄為你覓得一丸仙丹到來,方才我化與你服過,得以如此。不然,怎能夠脫體?」素瓊乃驚訝道:「吉家表兄何處覓來的,靈驗若此?」老夫人道:「你的病才好得,說起來甚是話長,恐傷了你神思,又弄出事來。停二日兒對你講罷。」
素瓊道:「母親不妨,須說向女兒知道了,也曉得表兄救我之恩。」老夫人道:「若是你耐煩得,待我述與你聽。」乃道:「我自從你得了病後,不知費了許多煩惱!日夜焦心勞思,寢食不安。今年正月間夜裡睡去,夢一道人,念詩四句,教我寫來貼於門首,自有人來醫驗。我依了他,貼在外邊。又是念與吉家表兄聽了,他便牢記在心;回去時,恰好那了凡的弟子漂流在外,中了進士,榮歸相會時,無意中談起。你道好不古怪!這衛生於三年前曾有太白星托夢,教他尋仙,指示姻緣。果得遇仙,授與金丹一粒,隱謎四句,寫在包內,時刻佩帶在身邊的。見你表兄念我夢中之句,他聽了,道是與他仙人這四句不差一字的,乃欣然出諸衣帶中,慨付與他。今日親自持來的,現今還在外邊。」
素瓊道:「原來這個緣故。但方才母親說夢中這四句詩,可記得了?」老夫人道:「適間這紙包內有得寫在上邊,春桃可拿來與小姐看。」春桃連忙在桌上去取來,付與素瓊。
素瓊接來一看,袖過了。又問道:「那個了凡的弟子,記得前年說他漂流在外,生死難期了,今日何由又得中進士回來?」老夫人道:「說起又是一出奇怪的事。」素瓊乃暗暗驚問道:「什麼奇怪,莫非是他撇了鳳家,隱遁他方,學那蔡邕負義,贅人豪門,如今登第榮歸麼?」
老夫人道:「非也。吉家表兄說他還不曾娶。不見了這三年,你道在那裡?竟是被一個仙人渡去,鎮日與仙童仙女吟詩作賦,取樂了三秋。今因會試期近了,原引他到京。恰好他的一個表兄,也在京中會試,乃得一同登榜回來。更聽見你表兄說,那仙人授的丹、詩,原暗藏姻緣之機在內。如今只等好了,要來求親,原是你表兄做媒。若做得成時,也完卻我心上之事。」
素瓊聽了這番話,覺得心花頓開,但是不好答言,倒是春桃接口道:「依奶奶如此說來,那個衛生,久羈仙界,必有仙風道骨。目今又得發甲榮歸,自然是天下第一福人了。更得這仙丹,恰恰將來醫好我家小姐。若非是天緣,怎能如此湊巧,如此靈驗?若是吉爺肯做媒,奶奶可速速煩他去說,快成了罷,省得那包、趙兩媒婆曉得小姐好了,又來圂帳。」老夫人道:「我出去時,隨即吩咐吉爺,教他歸去時,作速去說便了。」又對素瓊道:「我出去一回,再來看你。春桃,你好好相伴小姐在此,要茶吃,我自出去叫碧霞送進來也。」
那老夫人歡天喜地的出了房門,走到書房裡去,將素瓊言語如故之事,述與彥霄聽了。姑姪二人,互相稱快一回。老夫人乃喚碧霞烹茶進去;復喚柳兒暖一壺酒過來,連連篩與彥霄,說說話話的飲。正是:
一腔煩惱如雲散,頃刻愁容變喜容。
卻說那素瓊聽了母親這番入耳之言,又是春桃這一派從臾,更快暢自己病痊,暗暗歡喜。想了一回,乃對春桃道:「世間有這樣希奇事情!那個衛生,人人揣度他死了,豈料竟在仙家作樂。但不知此說可真否?」春桃道:「只這一丸仙丹,就來得古怪了。也不必疑得。」素瓊道:「我也如此摹擬。想衛生,非謫仙,即降星也。」
春桃道:「或者小姐與他該是夫妻。仙人授丹時,婚姻之數明明指示,定在那邊的了。衛生命中,應遲滯婚姻,恐小姐被他家聘去,故天使生病的生病,漂流的漂流,幻出這些奇境來,敷演過了。目下當成就之時,事事皆湊合攏來了。」素瓊聽得,不覺失聲一笑,乃道:「這個丫頭,又是一個當代的女朱文公了。」
正說話間,老夫人牽掛素瓊,復進來探看一番。恰值天色黑了,叫春桃服事小姐吃了夜膳,支值睡了,到外廂去打點彥霄安置了。
到得天明起來,收拾朝飯吃過,叮囑做媒之事一番。不免謝過幾聲,將些禮物送他。彥霄拜別姑娘,出門而去。正是:
三年啞疾默無言,一遇仙丹遂霍然。
緩啟朱唇忙運舌,徐徐詢出意中緣。
卻說那吉彥霄將這衛旭霞的仙丹,來醫好了素瓊,老夫人情願將這小姐配與旭霞。不知他回去對旭霞說了,幾時來求親,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曉得衛生不死,又復不娶,又復來求親,痼疾便當霍然,不必仙丹到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