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對挑繡停針聞惡信
綺牖雙雙刺繡忙,配勻絨彩灑鴛鴦。春心頓動停交頸,巧解報言作嫁裳。親啟信,正彷徨。女媒忽至告娘行。花言鼓動瀾斑舌,偏惹佳人回九腸。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吉彥霄是日到崑山去回覆姻事,恰好素瓊主婢兩個不在,竟不知其細。彥霄又急於返棹,對著姑娘述過一番,就起了身。老夫人因恨事不偶湊,心上不悅,女兒面前再不題起這段情由。因此,素瓊小姐日日還在那邊指望表兄處來回話,如此廢寢忘餐,朝思暮想。
喜得光陰易過,時序流遷,不覺冬盡春來,又是桃紅柳綠之時。一日,素瓊與春桃對坐繡窗,配勻五彩,挑花繡蕊,布葉分枝。正做得熱鬧,春桃繡著並頭蓮,素瓊繡著睡鴛鴦。刺到交頭這幾針,不覺春心暗動,頓停了針,乃自言自語的歎道:
「懶繡鴛鴦交頸睡,亂人心緒惱人腸。」
春桃聽見素瓊道了這兩句,乃亦停了針道:「我與小姐在這裡用盡心機,拈針弄線,真個是:
「枉費心機忙刺繡,為他人作嫁衣裳。」
素瓊答應春桃道:「豈不聞『維鵲有巢,維鳩居之』?自古以來,巧者拙之奴也。」春桃道:「說便如此說。我道小姐,如今這幅灑線做完了,還過別人,該做自己的正經了。倘然那衛生會試得了一官半職回來,就要成親到任。那時事體繁多來不及,難道反去教別人做這丑生活來自己用?」素瓊道:「癡丫頭,這樣鏡花水月之事,也要把來放在心上。」春桃道:「怎的鏡花水月?去年那吉相公特地來請小姐八字去,目下不來回覆,自然是他兩個在京會試,故爾延挨。歸家時,包小姐就來說也。」
素瓊乃假意道:「這樣事也不要去管他。但是此番吉家相公只願蒼天保佑,原得中了回來,連我親眷們都是有光的。」春桃聽見小姐講了這句話,暗裡想道:「小姐倒也會假惺惺,意中明明愛那衛生,在我面前不說出來,借意在吉相公身上去了。如今且待我冷地丟他一句,看他怎麼。」遂道:「小姐倒忘卻了,衛生他若中了,更覺有光也!」素瓊聽罷,微笑不語。
兩人正話濃之際,恰好那老夫人在外,獨坐無聊,走進房裡來看看。素瓊、春桃見了,即忙立起身來。老夫人道:「你們兩個在這裡挑花麼?這便還是女兒家的正經。」說罷,仔細一看,乃道:「這幅生活,是那裡的?」素瓊道:「就是間壁做親要用的。因他家好日近了,故爾女兒與春桃在此趕完還他。」
老夫人聽了素瓊之言,想著了吉彥霄做媒之事,不覺忽然長歎一聲。素瓊遂問道:「母親是老人家,何可如此歎息?縱有什麼心上不快,當隨時排遣,尋快活,不要愁壞了身軀。」老夫人道:「我也不為什麼愁悶。睹此光陰易過,你的年紀,今年不知不覺又增一歲了,再沒有人家來求親。若你父親尚存,門庭熱鬧,自然有人來求的。目今世態炎涼之時,好是我家的,他不肯來攀我;低是我家的,我又不值得去就他。只管延挨歲月,所以日夜心焦。」
春桃接口道:「去年那吉相公請了帖去,少不得他場後歸家來回覆的。我道奶奶也不須心急煩惱者。」老夫人道:「因為這頭親事不成,心上越覺愁悶。」素瓊一時聽得了「不成」兩字,頓然呆了,暗想道:「我道這樁事體,他們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為何反有不成之理?莫非自負是個解元,看我家不上眼?」想罷,含羞不敢接談。倒是春桃吃驚問道:「怎的不成?難道吉相公是自己至親,虛言誑騙奶奶麼?」老夫人道:「也不是他誑騙,是我家小姐的婚姻遲。」春桃道:「怎的呢?」
老夫人道:「那個了凡的弟子,人物原是俊雅的,又是個新解元。那吉相公與他相契同年,他做媒必然有八九分可成之機的。豈知請小姐的八字去時,他已被本山一個鄉宦鳳家逼勒,誘去與女成婚。那衛生心中不願,空坐一宵,挨到天明之際,竟自逾垣逃出,至今蹤跡難覓,存亡未卜。那家的小姐怨命,頭髮也剪掉了。媒人也逃走了。這個鳳家有巨萬家資,也是沒兒子的,指望討了女婿,靠他終身,弄了這場笑話,氣得半死在家。你道這事好不奇怪!可不是小姐命中婚姻遲麼?」
春桃又吃驚問道:「奶奶這些說話,是那個傳來的呢?」老夫人道:「你還不曉得,就是吉相公在去冬來回覆的。」春桃道:「原來如此。奶奶又不說,連我們還道是他在京會試,故爾不來。豈知是這個緣故。」
此時素瓊聽得了這番說話,只為害羞,不好接談,暗地如火燒心的難過。正在那裡魂飛魄散,思想怨命,只見外面碧霞領了趙花嘴媒婆,搖搖擺擺的走到房裡來,見了老夫人,道:「奶奶,我在外廂等了一時,原來在小姐房裡閒話。」說罷,相見過,道:「奶奶一向好麼?這樣春光明媚的天氣,怎不同了小姐出去遊玩遊玩?」老夫人道:「正是。年年春裡要到觀音山去燒香的,今年是沒興了。」趙婆道:「奶奶說差了。我們這樣薄福下賤,到了春裡也要去借兩件衣服來,打扮了,合了起同行女伴,出去灑浪一番。奶奶、小姐真正是造化福人,怎說出沒興的話來?」
說罷,去看看繃子上邊,道:「小姐這樣聰明,做的灑線花朵,好像口裡吮出來的。敢問奶奶:小姐今年幾歲了?」老夫人道:「是十八歲了。」趙婆道:「多年不見,越發長成得娉娉婷婷,渾似月裡嫦娥了。可曾吃茶的來?」老夫人道:「因高來不成,低來不就,還沒有哩。」
趙婆遂定睛一想,道:「奶奶,可肯作成小婦人做媒麼?這裡近邊有一姓富的鄉宦家第三公子,倒止得十七歲,真個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外人傳說他一日要做三兩篇文字,後來必要大發的。待小婦人請小姐的年庚去,與他家占一占。若是成了,小姐自然是金花紫誥,鳳冠霞帔,享用不盡的呢!」老夫人道:「承趙娘娘美意,是極妙的事體。但目下有帖出在蘇州洞庭山,等他們來回覆了,若是不成,煩你便了。」
趙婆道:「奶奶說有帖出在洞庭山,他家縱占好了,我道奶奶十分不該攀的。這裡富鄉宦家,人家又富,做官又高,公子又清秀,路又近。若是小姐去後,奶奶可以朝夕相見的。嫁了遠處去,人家又不知好歹,小官人又不知丑美,奶奶不得時常去親近,憑這起做媒的鞔在鼓當中騙了去,可不是害了小姐的終身?這時節,奶奶去懊悔就遲了,萬萬不可輕易的呢!」
老夫人道:「正是。但我家是要贅婿傍老的,他家怎肯。」趙婆道:「若說要贅婿的,一發容易了,俱在小婦人身上,包奶奶我去一說就成。方才小婦人在路上來,見得別人家送禮的、娶親的,多得緊,自然是吉日良辰了。奶奶若看出小姐的芳庚,就是今日倒好。」老夫人道:「婚姻大事,造次不得的,且停幾時再商量。」
趙婆見得老夫人執意,暗想道:「目下大體不肯的,且停兩日再來,促他的八字上了手,這頭媒不怕不是我趙花嘴做。」乃道:「既如此,告別了。他們若然來回覆,倘不成,千萬作成了小婦人。實實裡這家好得緊的呢!雖然外邊人叫我是趙花嘴,諒在奶奶面前,再不敢說花的。」說罷,也對小姐安慰了幾句,一徑同老夫人到外廂出門去了。不題。
卻說那素瓊小姐,先前聽了母親這一番說話,正處愁悶之際;又遇趙花嘴進來,一派胡言亂語,心裡愈覺焦躁,恨不得把他來痛罵一場,逐他出去。只因這老夫人在旁,不好意思,勉強耐過。一等他出去了,對春桃道:「我目下不耐煩做針線了,且暫收拾過再處。」春桃答應收拾了,隨道:「方才老夫人這些話兒,不知確否?若是真的,倘然被那趙花嘴來請了年庚去,又未知他家郎君好歹,這便怎處?」
素瓊道:「我縱之拚著一死,隨他們去做甚事,也與我沒相干。」春桃道:「目下也還未可知,小姐何值得死?況且奶奶所靠者,惟小姐一人耳,切不可起這個念頭。我今細細想那衛生來,不願承領鳳家家私、美女,潛蹤遁跡,畢竟是心中先有得意人兒注著他,故爾如此。不然,難道世間有這樣不愛黃金、美色的人?」
說罷,乃歎口氣道:「真個好事多磨。那個衛生,千日萬日再沒有人家要他,一等他中了解元,我家出了小姐的帖子去,就有人先下手了。如今,不知害他漂流何地,音信查然,倒羈遲得我家小姐不好。」素瓊道:「百年姻眷,是至大的事,成否皆係乎天,豈是人力可強得的?也值得去說他?我只怨自己命薄,早年喪父,無兄無弟,母女二人形孤影只,相依過日,指望苦盡甘來。豈知越發如荼寥了。我想,後日少不得也要做出一場話巴來,是斷斷逃不脫的了。」
兩人正說話間,只見碧霞這丫頭氣□□的奔進房來道:「吉相公中了進士,報喜的在外邊,沒人支值,叫春桃姐出去相幫哩。」素瓊聽說彥霄中了,暗地想那衛生,不但不喜,反吃一驚。春桃心裡,也覺希奇,乃向素瓊道:「小姐正在這裡保佑他,不道是不著己的則天隨人願了。」素瓊道:「不要閒話了。奶奶喚你,快快出去罷。」春桃答應一聲,遂出去了。正是:
愁中忽報登科信,幽殺芳心怎得安。
卻說那素瓊只等春桃出去,百無聊賴輕輕的歎口氣道:「我這樣狗命,活於世上怎的,不如死了!覺得冥冥無聞,倒也便宜。不信那衛生就不見了。想起春桃說他畢竟注意著一個人,故爾辭婚逃遁,這個想頭倒也不差。或者他在那一處,偶然湊巧得了我這畫扇,摹想詩情畫意,知我有心思慕他,他也生慕我之意,存心不願,欲圖我為婚,亦未可知。若是他真個執此念頭,倒是我累著他了。究竟我這裡又難成就,他那邊又推卻了。如今不知逃於何處,生死難聞。只願安穩無事,隱匿他方,後來還有一分僥倖在內;不然,我亦不負義去適他人了,徒守一死,以報才人耳。」
恰好春桃進來,勉強放下愁容,問道:「這起報喜的去了,老夫人可快活麼?」春桃道:「是去了。奶奶得意得緊在那邊,小姐也出去看看來呢。」素瓊道:「有恁般好看?我不出去。今日身子裡覺得不暢,也不能夜飯都要吃了。但吃杯茶兒,收拾睡罷。」言罷,長噓短歎。春桃去扇了一壺香茗進來,擺在案上,又去挑亮銀燈,素瓊坐於桌邊,傾杯香茶,又呆呆的想了一回,乃解下輕裳,向繡帷中去睡了。正是:
話到關情淚欲流,淒淒切切暗添愁。
衾被獨抱難成寐,五夜如年轉展憂。
那素瓊主婢兩個,都是不情不緒的睡了。不識聞了此信後來怎生模樣,更不知那趙花嘴真個可來做媒,且聽下回分解。
旭霞心事,惟有素瓊曉得真,春桃猜得著。諸如老夫人、吉彥霄輩,只是隔靴搔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