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遞芳庚聞信淚潸然
親親情誼濃,遠遞芳庚去,渺渺湖濱一望悠,漫渡長圻處。剝啄山扉暮,奴啟將情訴。請出潛蹤始未由,人不見,心驚怖。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吉彥霄是日約了姑娘去請庚作伐。停過兩日,備些蓂酒之類。這日因嚴君有事,無暇出門,只有彥霄一人,同了幾個僕從,到姑娘處捧觴過,即請了素瓊的八字回來。
一日,恰好是吉日,喚家僮掇了庚盒,一同到卿雲齋頭。正遇卿雲在家,進去報知,出來迎接到廳坐了。彥霄啟口道:「別後不覺又盈旬矣。前日所云家姑娘處表妹,欲與令表弟作伐。不道家姑娘到舍來,弟即乘空言之,竟爾慨然,約定吉日。昨特到他家,請得年庚在此。弟本該與兄同造旭霞兄處才是,目下有一小事,必要弟在家支值的,只得要煩兄轉送去了。」卿雲道:「這是家表弟之事,有煩大駕往返,向未少盡,弟處亦方抱不安,何得反加一『煩』字於弟?真個使人汗顏了。」
說罷,點茶吃過。卿雲道:「這頭姻事,蒙令親不棄家表弟貧陋,更承吾兄贊褒,俯賜芳庚,乃至美之事。但目下兩人俱要進京去,怎處?」彥霄道:「這也不妨。若令表弟情願與舍親締結彩蘿,只消弟去說定了,就是來春場後歸家送聘,諒無出入者。」卿雲道:「前日兄說他曾有詩詞唱和,自然是有心向慕的了。今聞是吾兄令親,又欲與他撮合,喜出望外,難道反有不願之理?」彥霄道:「正是。但令表弟怎的再不見他到郡來呢?」卿雲道:「因為如此,家父家母,日逐在此牽掛,正欲差小弟去探望,不道又有此喜事去相聞他,實為兩便之舉。」說罷,即留彥霄到裡面去,置肴款待,歡飲而別。
卿雲在家,又停過一日,即駕船而去。喜得風恬浪靜,不一日到了長圻嘴,收港,泊船上岸。平頭兒捧了庚盒,隨著家主,穿林度徑的到了旭霞門首。但見:
斜橋寂寂聞流水,曲徑瀟瀟望遠山。
竹戶不開塵滿徑,疏林有鳥去來閒。
卿雲見了如此冷落,乃暗想道:「怎的中了一個解元,景況越覺淒涼了?如何日裡把門兒牢閉在此?不知他在家裡否?」叫平頭兒敲了幾下。
那山鷓兒在裡面打盹,驚醒聽得了,乃想道:「自從相公出去多時,這門日日閉在那裡,並沒有人來扣打。今日不知是誰,莫非是相公回來了?待我出去開著門兒看。」遂走到外面,啟了雙扉,見得不是家主,是杜卿雲主僕兩個,遂問道:「杜相公在那裡起身的,不同了我家主一起回來呢?」
卿雲聽了鷓兒之言,亦驚問道:「你家主在何處去了,教我同他歸來?」鷓兒道:「家主到杜相公家來,將及一月了」。卿雲道:「這那裡說起?自從他中後歸家了,從未見他到城裡來,因此老相公、親娘牽掛。今日又要來替他做媒,故爾特教我來。這也可怪!」鷓兒道:「若依相公說起來,城裡又沒有別家親眷,出去了這許多日子,杳無音信,必然是這日起身得早,被人路上謀害了。」鷓兒說到此境,遂放聲大哭起來。
卿雲見得鷓兒如此光景,心上也覺慘傷,幾乎也掉下淚來,乃勸鷓兒道:「目下也尚未可知。你且住了哭,說他出門時的來歷與我聽。」鷓兒拭乾了淚眼道:「相公這日,在城歸時,到這些相知朋友處,都去望過。一日獨坐亭子裡閒玩,有一個花遇春答拜,閒話了半日別去。到得明日,又是他同了鳳老爺家家僮,拿了請帖來請餞行。相公原是不肯去的,卻被那花遇春抵死相逼,扯了去。去的時節,竟做出一樁新聞事來。」
卿雲道:「什麼新聞呢?」鷓兒道:「說起了真個好笑!豈知那鳳家有一個小姐在家,要招女婿。想必道是我家相公人材生得出眾,又是個新解元,做下圈套,立刻逼去吃酒。挨至黃昏時分,鼓樂喧天起來,竟扯這小姐來做了親,送入洞房。兩個動也不動的坐了一夜。到得早起,相公竟自不別而行,逃出後園,急忙忙的到了家裡,在書房中去了一次。他說有吃緊的事情,要到相公家來,連飯也等不及,收拾去的。怎生不見了?」
說罷又道:「方才這些說話,相公出去時,從沒有對小奴說的呢。」卿雲道:「既是不曾說,你從那裡曉得來?」鷓兒道:「小奴到山坡上去砟柴,見這起樵夫們在那裡你說我說,講量我家相公呆,道白白裡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萬金家私送與他不要,坐了一夜,原封不動的棄還他家,黑早逃出去了。故爾小奴得知。」卿雲道:「原來是這個緣故。以後那鳳家可曾來找尋麼?」
鷓兒道:「若說鳳家,倒是一場笑話。相公逃出門後,先是那花遇春氣□□的到我家來尋。小奴對他說道:『到蘇州去了。』不一時,又趕一起家人來尋過一次。以後再不見有人來了。鳳家道是那陪堂花遇春說計商量的,竟是著實去埋怨他,豈知他是上無父母、下無妻子的,也是一溜煙的逃走了。如今那個小姐氣不過,把一頭青絲細發都剪掉了。鳳老爺幾乎氣出病來,門也不出的在家服藥。」
卿雲聽了鷓兒這一番說話,不覺呆了一回,乃捶胸跌腳的道:「那鳳老原不該做這造次苟且的事。你的家主,亦何可如此執性?不但害了人家女子,連自己的身軀,不知著落何處。弄出這樣話巴來,如今怎處?」說罷,乃想一想,對鷓兒道:「你可認得那鳳家的麼?」鷓兒道:「怎不認得?」卿雲道:「你既認得的,待我寫一個名帖,你同我去望他,看此老說些什麼來。」說罷。隨到旭霞書齋去,簡出帖來寫了,喚了平頭兒、鷓兒兩個隨後,一齊步到鳳家。
門上人接帖進去,通報過,那鳳老龍龍鍾鍾的走出來,迎接進廳,揖過坐定。來儀啟口道:「足下貴表,尊居何處,有甚事見教?」卿雲道:「晚生賤字卿雲,寒齋築於葑溪。這新科解元就是家表弟。晚生特到他家來探望,因他不在,寂寞難遣。久仰老先生年高德劭,特來請教。」
鳳來儀聽了卿雲之言,驀的吃驚,想道:「此人從未面一回的,恰好又是那薄倖的親戚,今特然而來,必有古怪。我如今且悄俏問他一聲。若知此事的,觀其出口便知那小子之蹤跡了。」想罷乃道:「令表弟到郡久了,怎的不見他回府呢?」卿雲道:「聞得那早在老先生府上出了門,說道要到郡中來的。若他來時,並沒有別家親戚,必然要到晚生家來的,豈知這日竟不曾至。他的家僮只道在舍下,不出去尋訪。今日晚生到來,然後曉得目下不知何處去了,竟杳然無蹤影,甚為可駭可疑。」
來儀又聽了這一番話,心中驚駭,暗想道:「依那杜卿雲說來,若是真情,事必有蹺蹊了。莫非是日出去得早,渡湖遇了風水,溺死於波浪之中了。我想這事情,後日倘尋不著,還有許多周折在內。況且這事是我情願把家私、女兒送與他,也不為什麼不正之事。若瞞了他,只道我這裡有恁般緣故,逐出去的,反要被他疑猜,倒不美了。莫若竟與彼直言,好歹憑天所願罷了。」乃道:「卿雲兄可曉得令表弟在舍出門的話麼?若說起來,真個教人要氣死,又要被人笑死。學生為著他,前日害起病來,幾乎就木,虧一個名醫調活了,得苟全性命在此。目下難見親友之面,故杜門不出。」卿雲道:「家表弟怎樣得罪,有累老先生動氣?」
來儀道:「愚夫婦因年邁了,膝前乏嗣。有一小女,自幼嬌養,愛若掌珠。老拙不捨得出嫁,兼有薄業無人承受,欲贅人一婿,可作半子,以娛桑榆。豈知高低難就。前日蒙令表弟中後降重,學生見他青年拔解,人材俊偉,恰尚未娶,不覺生羨慕之心。恐失了英才,難於他得,遂與老拙商量定了,就煩門賓花遇春到令表弟處去說。始初他原不肯就的,後來都是那花遇春不是,學生一時惑了,弄出這樣遺笑萬年的事來。」
卿雲道:「那花遇春便怎麼,老先生是高明的,倒被他惑了去?」來儀道:「學生見令表弟不允,就罷了,卻被他攛掇一番。隨擇吉日,請他到舍宴飲,就是此夜成了花燭。這時節看令表弟,已是心願的了。誰知到得天明,愚夫婦起身來,正要排宴請客,竟不見了他。合家倒嚇得驚惶無措。即差人到他家去問,知是到蘇州去了。這時學生不免捶胸跌腳,埋怨著花遇春。豈料他沒擔當,也不知逃遁何處去了。小女又道是愚夫婦害他的終身,默默憤恨,把一頭髮兒盡情剪掉。這樁事情,做得似羊觸藩蘺,進退兩難。怎處?」
卿雲道:「原來是這個緣故。晚生在家一些兒也不曉得。論起來,原是老先生失算。有了令愛拚取賠著家私、妝奩,何處沒有伶俐子弟,何苦苦去尋著這樣執性窮儒?況且這起做門客的是脅肩諂笑之徒,他不過是於中從臾成了事,賺此花紅錢鈔,那裡管別人名節的?這是老先生自去墮其術中。如今這令愛倒要安慰停當他,這裡近側也須差人尋訪。晚生返舍,也少不得要著處尋覓。若尋著了,待晚生即送至府上,相敘幾日,收拾他進京會試,倘能一舉成名,令愛的榮華在後,俱不必煩惱的。」
說罷,正欲起身告別,被這鷓兒上前搶口道:「鳳老爹,我們相公好好裡中了一個解元,住在家中用功,指望到京去會試,中個進士回來,出我家老爹、奶奶的殯,要耀祖榮宗一番。是鳳老爹今日也教那花相公來迷,明日又教那花相公來請。如今趕走了他,杳無蹤影,教小奴獨自一個在家受苦。若然不見了,小人是蒙我相公撫養大的,必然要替他出口氣,討償命的呢!」
卿雲聽了鷓兒這番說話,見鳳老侷促無地,覺沒體面,乃喝住了,遂起身告別。來儀道:「既蒙不棄,到寒舍來,況令表弟又不在家,到那處去歇宿?但學生處輕褻不當,一定要屈留尊駕的了。」說罷,也不容卿雲推遜,竟一把扯了,到後堂去排宴款待。兩人心中雖則俱處憂慮之際,原是傳杯弄盞的飲至黃昏而罷。卿雲有旭霞在心,臥不貼席的勉強睡了。正是:
一聞至戚潛蹤信,終夜淒其夢不成。
到得明早,起身梳洗過,那鳳來儀出來陪了,又留卿雲吃過朝膳。才要出門,只見小鷓兒來接。卿雲謝別了鳳老,悶悶不樂的走至旭霞家中。見了他案頭這些書籍,猝然心慘起來,潸焉出涕,吩咐鷓兒道:「你在這裡,不拘遠近,該出去訪問訪問。我回家去,自當差人四下找尋。尋著了,不消說起;倘沒尋處,我來領你回去。等他歸來,原是主僕相敘的呢。不要愴淒痛哭。」
鷓兒道:「承杜相公吩咐,焉敢不聽?但家主在家時,是再不拿我打罵,一般同歡同樂過日子的。向來只道在相公家裡,小奴還不著急;如今不知他在那裡去了,身邊又不曾帶得錢鈔,教小奴怎不牽掛?」說罷,不覺又哭起來。卿雲見了,心上也覺難過,只得硬著心腸,出了門兒,心中怏怏的,原叫平頭兒掇了庚盒,一齊下船而歸。正是:
來時滿眼風光好,歸去淒淒腸九回。
直至抵暮,到了家裡,把旭霞這段情由,從頭至尾述與父母聽了。真個至戚關情,一時都嚇得滿身冷汗,連連叫苦。
到得明日,慌忙差人四下去尋覓了。卿雲即至吉彥霄處去回覆。恰好在外歸家見了,一同進門去作揖坐下。彥霄啟口道:「兄到令親去處,乃山水勝地,怎不多住幾日,領略領略,何急速速的就回府了。」卿雲道:「不要說起。小弟領了令表妹的貴庚去,豈知到了他家,竟成畫餅。」
彥霄乃驚問道:「兄說畫餅,莫非令表弟不願俯就麼?」卿雲道:「非也。竟是一樁極奇怪的事。」彥霄道:「怎的奇怪呢?」卿雲遂細細述與彥霄聽過,彥霄不免也錯愕一回,乃道:「小弟正在這裡指望他來,商定了姻事,去回覆過家姑娘,訂定來春送聘之約,同他一起到京去。如今怎處?必要各處去訪問。」卿雲道:「弟已著人在外去了,目下還要差一小價,到支硎尼庵去尋,或者他倒住在那裡也未可知。」彥霄定睛一想,乃道:「吾兄這個想頭倒也差不遠的,可快快去尋著了,引他歸來計議。」
說罷,卿雲即便起身,別了彥霄出門。走到家裡來,差平頭兒到尼庵去。才起得身,恰好這起先差出去的歸來,回覆了沒處尋的消息。停過了半日。平頭兒也來回話了。此時卿雲家裡,靡不驚駭苦憐者。
停過一日,彥霄也念朋友之誼,到卿雲家來詢問,亦得了沒處尋的實信回家。遂到姑娘處去,把這樁新聞事細細述與聽過,回覆了。歸來收拾北京去的盤纏、行李停當,這些親戚朋友人家,各各陪酒餞行,不免每家去領過。擇了吉日起程,拜別雙親,教家僮挑了琴劍書箱出門。正是:
昔日金蘭共一舟,今朝獨泛恨悠悠。
淒然遠上公車去,先勒芳名雁塔頭。
吉彥霄已上京去了,但不知那鄒氏老夫人幾時把這衛旭霞遁跡潛蹤的信兒,說向素瓊知道,作何狀貌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看衛生逃婚一段,山鷓甚□□□□□鳳來儀甚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