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斗室中詩意傳消息
禪關重到,詩中傳意,猶豫雙真悶坐。燈前共語小春桃,便惹起相思無數。仙尼又啟,風流曾訂,未識有何沉誤。兩情若個是良姻,何累想朝朝暮暮。
右調寄《鵲橋仙》
卻說那了凡師兄弟兩個,是日在崑山歸庵,見了壁上的詩,曉得旭霞真個中了解元,各自暗生歡喜。知是他來的時節已抵暮了,被這香火婆子促他出門,使彼受淒其之苦,不免互相埋怨那婆子幾句。朝朝在庵望他到來,替他商量計較,以圖素瓊姻事。
一日,想著鄔府老夫人所約做預修的日期,恐怕不刻到來,一時整頓不及,在那裡打掃佛堂,擺器具。兩個正忙得熱鬧,只見山門外肩輿齊至。走近看時,竟是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到來。了凡、雲仙就似見了嫡親娘一般,叫出千聲奶奶,萬聲小姐,迎接進來。等他母女兩個參拜了佛,然後雙雙問訊了,原拱到裡面斗室中去坐下,由雲仙陪著。了凡忙向廚下收拾去了。
老夫人啟口對雲仙道:「前日簡慢歸庵,幾時到的?只怕晚了。」雲仙道:「蒙奶奶垂念,這日且喜遇了順風,到庵的時節,尚未夜深。」老夫人道。「這便還好。」雲仙道:「今日奶奶幾時起身的?到得恁早。」老夫人道:「恐天寒日短,半夜起程的。」雲仙道:「原來如此。」正敘談間,了凡領了香火婆子,掇了一盤茶果、兩壺香茗進來,擺在桌上,說說話話的吃了。老夫人立起身來,同了了凡到外廂去檢點帶來這些物件,止留雲仙與素瓊坐在室中。
素瓊抬頭起來,只見壁上幾行草字。仔細看時,竟是洞庭衛彩所題,後面明寫出「解元」兩字。素瓊此時愕然,暗想道:「前日春桃說吉家表兄之言,竟爾不謬,如今果然中了解元,但不知幾時來題的詩。那了凡在我家時,尚未知之。且待我看他是什麼詩兒?」遂念一遍,不覺驀地驚呆了。又暗想道:「這個韻腳是我題於畫扇上的,他們何以知之?況他詩中又是和答我詩之意。後兩句明明是有意於我,教我等他來求,莫許他人竊聘。我想起來,若然不是,又難道我題的詩倒是暗合他人陳句的?這段狐疑,便就是仙人也難測度。」
素瓊正爾出神入化的思想,雲仙亦正欲啟口說明衛旭霞到庵來的緣由,恰好那了凡與老夫人在外收拾了行李物件進來坐下。不一時,掇點心來吃了。老夫人啟口對了凡道:「你們的令弟,這幾時可曾來望你麼?」了凡道:「不要說起。前日小尼到老夫人府上來了,他在南京鄉試,中了解元。回來想是來報我知道,到庵時已是抵暮了。那婆子不曉世事,堅意回了他出門。不知此夜棲宿何處,至今小尼心上牽掛他。」
夫人道:「原來令弟中了解元,正是前日我們吉家姪兒在我面前說過一次,道與他極相知的,鄉試時一同在京作寓,但這時忘卻了他的姓字,竟不想著師父的令弟來。如此恭喜庵中有個護法了。但是那老嫗怎的不留他過宿,使他出去受窮途之苦?」了凡道:「因為如此。」老夫人道:「了凡師父,明日要打點做佛事了,請問你進關日期可曾擇定麼?」了凡道:「小尼因為奶奶要做預修,不得不在外支值。又承奶奶許替小尼做齋筵,所以擇的吉日是預修完滿後一日。」老夫人道:「這也倒覺便些。」
兩人敘談了這一回,不覺紅日西沉,了凡去收拾鋪蓋,原安置在海棠花這間房裡。鋪疊好了,一同叫了夜膳,服事老夫人先睡了,與小姐閒話片時,隨即進去。止剩得素瓊、春桃兩個未睡,坐在銀□之下。春桃覺得老夫人睡著了,乃對小姐道:「那了凡方才說他的弟子真個中了解元。」
素瓊假意道:「他中與不中,不干我事。但目下有一種可怪的,教人難測,怎處?」春桃道:「敢問小姐,才到得庵,已有什麼事情纏擾芳心?」素瓊道:「我們一向所畫這把扇子,曾題詩一首於上,今日見那壁上題詠,是了凡的弟子之作,不在他酬和那個人兒的,合我詩中之意,韻腳又是毫釐不差,似乎見過扇子步韻者,豈不使人難解?」春桃道:「依小姐說起來,不信這把扇子在我家房裡失的,這時節衛生正在金陵鄉試,何由得到他手中?」素瓊道:「我也為此費想。」
春桃又假意思想一回,遂作戲言道:「我想起來,小姐也不必細想的,世間的事情奇奇怪怪者盡有,即係小姐講,這唐時張僧繇畫龍點睛飛去的故事,想是有的。莫非小姐這把扇兒畫得出神入化,自然飛出深閨,落於識者之手,故得曉詩中意味,和韻題壁也。」素瓊道:「癡丫頭,講這樣(享單)話!但更有一希奇想頭:前日那卜者曾說在十月間,當有著落之兆;又說是遠方一個貴人得去了。如今那衛生新貴,倒也是合著這課的。正是這扇兒何由得到遠方去?雖則他詩韻、意思雷同,我原不信。」
春桃見小姐說他題的詩與扇上合意,疑惑這扇兒是飛得去,心上暗地驚疑道:「明明是我袖到園中看過,被柳兒歪纏急了,一霎時失落的,怎得又到外面去?我道小姐在這裡閒思雜想,諒來絕無此事的。」主婢兩個,正在那裡你思我想,恰好老夫人睡覺轉來,見他兩人坐於燈前,尚爾唧唧噥噥的閒話,不免說了幾句,催他們去睡了。正是:
有心題壁傳消息,害卻嬌娃費遠思。
到得明早,大家起來梳洗了,吃過朝膳,老夫人把些銀子付與了凡,去置足了貨,遂請下幾個優尼,俱到庵來住下。
明晨起身熏沐過,擺設齊整道場,做起朝功課來,擂鼓作樂,開經起懺,熱鬧之極。那了凡先同了老夫人出來參拜了。隨後春桃服事素瓊小姐,輕移蓮步,到佛堂裡來,折下柳腰,輕輕頂禮。參拜過,起來坐在堂中閒玩。但見外面擠一班遊人進來,老夫人、小姐都走到裡面去迴避了。
看官們,你道這遊人是誰?竟是杜卿雲與吉彥霄帶了許多僕從,入山來看楓葉,又是卿雲領他們來探望,故爾特地到此。那卿雲見得庵中熱鬧,對彥霄道:「今日來得湊巧,竟有無數標緻尼姑在裡邊拜懺,又有一個美貌佳人在側。喜得那庵主了凡是認得我的,同兄速去,盡意隨喜一回,以暢今日之游。」說罷,卿雲領了彥霄,直走進去。
了凡見得是杜卿雲到來,即忙下階迎接道:「杜相公,今日何緣到此?請到方丈坐了吃茶。」卿雲道:「你自去治政,不消費心。但問你這做道場的是那一家?」了凡道:「是崑山縣鄔鄉宦家老夫人,今年是五十歲,同素瓊小姐在敝庵做預修。」彥霄聽得了,遂問道:「如今這老夫人在那裡去了?」了凡道:「見兩位相公進來,迴避在裡邊。」卿雲乃對彥霄道:「既如此,我們在這裡混擾不便,出去了罷。」彥霄道「卿雲兄不妨。這家主就是家姑娘。」卿雲道:「不信有這樣偶湊,又遇著了令親。」
了凡聽得彥霄這句話,心裡暗想一想,道,「莫非就是吉相公?」彥霄道:「師父怎的認得我來?」了凡道:「老夫人處說起,一向是曉得的,但從未有親近相公。既如此,兩位相公請坐,待小尼進去報與老夫人知道。」說罷,一徑進去了。一回,走出來道:「老夫人說,吉相公有外客相陪,不便出來相見,倒要請相公到裡面去。」彥霄道:「如此說,卿雲兄請坐一坐,待小弟進去拜見了,就出來的。」
說罷,隨著了凡一徑到斗室中去揖了姑娘,然後與素瓊表妹相見過,坐下,啟口道,「今日又是到此地會著了,不然,明日父親要同姪兒到姑娘家來捧觴了。」老夫人道:「這個不消了。」彥霄道:「請問姑娘來過幾日了?」老夫人道:「才到三日。」彥霄道:「怎的不到我家來?」老夫人道:「因約了師父今日起懺。家裡有事盤桓,來得遲了,恐到你家來,又要擔擱,所以索性到了庵裡,俟懺滿後,歸家順路來探望。」
正說話問,彥霄瞥眼轉去,見得粉壁間有兩行草字在上,仔細著眼,竟是衛旭霞的款在後邊,心中疑惑,乃念過一遍。味他的詩意,知是一首和答私情之作,遂想起:「夏間見他草稿中的芳姿遺照題頭上邊寫著『支硎尼庵萍逢素瓊』。恰好今日他有題詠在庵,表妹又在這裡,事上相符,我想這段情由是千真萬真,不必狐疑的了。他如今明寫出『解元』兩字,畢竟是這起尼姑與他相好,走漏了來做預修的消息,道我表妹必至,故題此詩,作蜂媒蝶使,暗中打動他。」
正躊躇暗想之際,不道了凡出去支值素齋,搬到室中。彥霄見了辭道,「蒙師父盛意,有敝友在外,不便偏他,請收了去。」了凡道:「相公遠來,粗點心雖不中用,略請些須,見了小尼之意。」彥霄再三推辭,望外就走,連老夫人也來留彥霄。彥霄一頭走,一頭說道:「容日望姑娘到來,姪兒訪得極好的一頭親事在那邊,要替表妹做媒。左右姑娘在月下要到我家來,今日不及說了。」說罷,一徑走出來,同了卿雲,別過尼姑,出了門,走下寒山僻徑。
卿雲在路上問彥霄道,「吾兄方才進去見令姑娘,緣何如此長久?」彥霄道:「與家姑娘相見了,敘過一番寒暄,即欲出來奉陪。不道又見了一出奇事,費想了一回。」卿雲道:「什麼奇事,可肯相聞否?」彥霄道:「不知為何,令表弟竟有題詠在尼庵內室壁上。看起來又是私情酬和之作,後邊落款又寫出『解元』兩字,是他中後去題的。莫非與那些尼站有些來歷?」卿雲道:「題的詩可記得麼?」彥霄道:「怎不記得?」說罷,遂念出來。
卿雲聽了,不覺呆了半晌,乃道:「便是今春三月三日,我同他踏青遊玩,去得一次。從來不相認的,何由得與他相知來往,潛地去題詩?這也古怪。」說罷,暗想道:「一定是這個緣故了。」彥霄道:「是什麼緣故呢?」卿雲道:「小弟疑想他也是『莫須有』之說,或者未必實然。方才說弟同他去的時節,因賤內在家忽患急症起來,差人來尋,他說待我暢游一回,抵暮步歸,使弟先返舍了。及至到抵暮時,弟在舍侯他,竟爾不歸,直至明午來家。彼時已曾查問何處借宿的情由,他便左支右吾了一番。弟因此日正在家賽神服藥,也無心去細細盤問,便是這樣丟開了。或者此日被這尼姑勾搭上了,住在此間,做些歹事,亦未可知。」彥霄聽見卿雲說了這一番合符之言,不覺顏面失色,默默不語。
卿雲見得彥霄聽言之後,似有驚愕之態,乃問道:「為何說了家表弟,倒要吾兄忽生不樂之容?」彥霄道:「也沒有什麼不樂,只為其中有一樁不明白的事情,教人難解,故爾心中猶豫。」卿雲道:「什麼事體?」彥霄道:「是說不得的,總之令表弟少年輕薄,做事可笑。」卿雲道:「他做何輕薄之事,弟尚且不知,吾兄何以知其詳細?一定求明言,使弟亦得聞其過。後日見他的時節,教家嚴戒喻他一番也好。」
彥霄只得把他遇了表妹,寫下芳姿遺照,寺裡盟後竊見這段情由,細細說與卿雲聽了。卿雲此時心中也道他不是,不免在彥霄面前說他幾句,乃道:「今既已如此,他的詩云『藍田自去求雙璧,莫許牛郎竊駕通』,明明裡是兩邊向慕說出。令表妹未曾許字的,吾兄何不就與兩邊做一古押衙,撮合了他,亦千古美事也。」
彥霄道:「我原有此意,省得他們隔地相思。方才臨別家姑娘時,已道過一言,俟他望後到舍來,當啟齒也。」卿雲道:「若得吾兄海涵,反肯不棄,豈特家表弟感德,就是愚父子亦知厚恩者。」彥霄道:「你我三人,實為異姓骨肉,何以說此客話?」兩人在路細談,緩步到了泊船的所在。一齊下船,解維而歸。到家時,明月已在東了。正是:
遊山不覺歸來晚,深夜重門帶月敲。
卻說那老夫人與彥霄閒話了片時,待他去後,原領了素瓊到禪堂中來,拜佛閒玩。直至夜來看這些尼姑做了夜功課,一同吃了散堂齋兒,各自去睡了。
又是素瓊、春桃兩個未睡,坐在燈下,你說我話一回。春桃想起日裡吉彥霄之言,對素瓊道:「一向再沒有人說起替小姐做媒,今日那吉相公緣何特發此念,方才對奶奶說,但不知可是那衛生?」素瓊聽了春桃之言,心裡也是這樣思想,又想著了吉彥霄聞得與衛生相知,莫非就是他?十分希冀躊躕,暗忖了更餘,叫春桃服事上牀去睡。
到得明朝起身梳洗,原同了老夫人到佛堂中禮拜了一回,走到裡面去,獨坐斗室中。恰好此時雲仙執事稍閒,走進來敘談過。雲仙忽然想著了衛旭霞與他歡合時,再三詢問小姐到來之信,「我約定方去。目今佛會已做過兩日,竟爾不至,此何意也?」又想一想道:「莫非是前日來的時節,被那婆子拒卻出去,怨恨我們,連這小姐會期也丟了念頭,斷絕往來了?只看今日若然不到,必是這個緣故了。」
素瓊見得雲仙與他閒話正濃,頓停了口,凝睛細想,心裡疑惑,乃問道:「師父,你想什麼來?」雲仙道:「不想什麼。便是春間來的師兄這弟子,小姐歸去後,他復來探望。是日師兄在府上,小尼留他吃茶,說及小姐,乃念小姐這首玉蘭詩與他聽了。口裡唧唧贊個不住,頓起想慕之心,說道:『今生若得再見小姐一面,就死也甘心。』小尼斗膽與彼約定目下這兩日到來。不知何故,竟爾不至。」素瓊道:「你適間說,曾念我的詩與他聽過。我想他是有才之人,這樣俚鄙之言,可是入得他眼的?出我之丑,真個不做好事的。」雲仙道:「小姐又來太謙了。」
兩人正說話間,外面有事呼喚雲仙,自出去了,只剩素瓊坐在那邊,自言自語道:「原來那衛生,方才雲仙說,曾約定他的,緣何不來?莫非上京去了?又莫非是我命薄,是他緣淺,旦夕之間,生出病來,為此羈留失約?」想罷乃道:「衛生,衛生,你若不來,今番這個機會失了,再要湊巧晤面,只好相逢於冥途間了。」素瓊想到此境,幾乎掉下淚來,乃對著壁上的款兒,低低呼叫幾聲道:「若得你即刻飛舄到庵,面會一番,決絕了兩下虛空相思,就死也無怨了。」
正思想間,了凡忽走進來道:「小姐獨坐在此,不怕冷靜麼,我們舍弟即日到來,就要替小姐做媒了。昨日吉相公之言,千萬叫奶奶不要聽他。」素瓊聽了了凡之言,心裡是喜悅的,但嬌羞不好答應。了凡又道:「老夫人等小姐吃齋,請出去罷。」素瓊乃勉強放下愁心,同著了凡到方丈一同坐下,吃過了齋,立起身來,又到佛堂中閒玩。少頃,這些優尼俱淨了手,出來到佛堂中誦經拜懺。素瓊陪坐,直至更深而散。
到得明日,拜過了懺。至十五日,做一個水陸燄口完滿。十六日,又來替了凡設了受戒齋筵,送他進過關。又住下一日,齋值了這些懺會,隨即別了兩尼,一徑到吉家去了。正是: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
卻說那吉彥霄同杜卿雲遊山歸家,把這尼庵遇著姑娘、表妹,並要到他家來探望之說,述與父親聽了,在家俟候。至十八下午,真個一齊到來。吉家迎接進去,相見畢,坐下,大家敘了親親之情。款待過,到晚宿了。
明日起來,彥霄與姑娘說了,要替衛旭霞請庚作伐。老夫人應承了,約定吉期。又住下一日,然後起身,一齊歸家。此時素瓊暗地聞信,歡喜不勝。正是:
一番愁悶一番歡,只為酬詩藏謎難。
果得雀屏開射筵,何憂鸞風不團圓。
不知這吉彥霄何日去請庚作伐,又不知可去尋衛旭霞否,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猜畫扇緣故,彥霄猜題詩緣故,通是暗中揣摸,依稀彷彿,若遠若近,一片迷離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