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三同袍入試兩登科
發掉葑溪開錦纜,同人逸興翩翩。美淡雅笑賽神仙。片帆乘浪去,偕願中青錢。共躍龍門防點額,場題夢應無愆。兩生切著祖生鞭。蟾宮折桂後,並慰向隅憐。
右調寄《臨江仙》
卻說衛旭霞自那日在東禪寺裡別了彥霄,遂同卿雲到家住過一宿,於明日起身,渡湖而歸。住下幾日,設處了些盤纏,到卿雲家來。見過了母舅、舅母,遂與卿雲作過揖。卿雲道:「表弟回宅,家中事體,想都吩咐尊使了。」旭霞道:「表兄深知做表弟的一貧如洗,身外並無餘物,甚是容易支持的。但些須進京盤費,倒設處了兩三日。」卿雲道:「這樣小事,難道做表兄的不出,值得自去費心?」旭霞道:「功名己事,何敢累兄?」只見門外吉彥霄亦自徐徐步至。三人揖過,卿雲即拱彥霄、旭霞到書室中去坐下敘談,自己進去吩咐,收拾了些酒肴擺列出來,與三人作祖餞。卿雲陪了行令、猜拳,極其暢飲。直至抵暮,彥霄起身謝別了。
到得明日,彥霄亦作東,邀杜、衛二人,宴餞一番。至起程吉日,同僱了一隻畫舫,止帶杜家一個平頭兒,裝下行李盤費,揚揚得意,下船而去。正是:
今朝發初白門去,各欲青錢中選回。
卻說三人聚首在舟,覺道意氣相投,志同道合,有時飲酒笑談一回,有時論文講學一回。唯衛旭霞常常想著了素瓊小姐,與這仙授丹藥不能窮究其理,心上帶著幾分不快,笑談之際,只得勉強和之。
一路你說我話,倏焉到了丹陽地面。泊了船,宿過了夜,明日清早吃過飯,打發來船,檢點行李,各自僱了牲口,行了一日,抵暮到句容上飯店宿了。到得明日起身,騎了牲口,直抵建業,擇了一所寓處,賃來住下。
卿雲喚平頭兒收拾酒飯,三人一齊吃了,覺得天色尚早,卿雲乃道:「我們今日不免在城中略步一步,看看土風,明日用功罷。」旭霞、彥霄道:「這也使得。」說罷,一齊出寓。先到貢院前去走過一次,以後著處領略。恰值抵暮,忙忙歸寓。吃過夜飯睡了。
明日起來,俱鋪設了書史,各自用功。旭霞有時偷閒,把這幾篇做就的草稿,又加潤色、熟誦一番。在寓有興,三人同到街上去閒遊散步,到寓來原是這樣鑽研文課。
過了幾日,乃是八月上旬頭場試期了,一起進了場,都入號房坐下,等候題目。你道好不詫異,主考出的題竟是那彥霄夢中者。那時彥霄見了,心中暗喜無任,乃道:「世間有這樣奇事!想是神靈護佑,故先使那魁星來托夢。幸喜得不泄漏天機,先依題做就,記熟在此。」乃道:「待我改出來,細細再加改削一番,從從容容謄於卷上,這個月中丹桂不怕不讓我先攀了。」彥霄自言自想,乃磨墨動筆,在那裡寫了。
再說衛旭霞道是應著吉彥霄之夢,遂了自己的願,也在號房裡欣喜,暗想道:「世間奇奇怪怪的事盡有,這吉彥霄與我素無相識的,忽然使他來結社結盟,寫出夢裡三場題目,暗中湊巧,使我知之,預先做就,今日遂應其夢,莫非是祖宗有幸?今番這遭該步蟾宮,故得天使其然耳。但是心上有件過意不去:卿雲表兄這樣厚情,當時不曾相聞得他,是我薄倖了。」乃道:「蒼天蒼天,若是三場的題俱應驗了,倘得標名榜上,回去時那個有才有貌的素瓊小姐是我的掌中物了。」
旭霞暗地思想,遂徐徐動筆,把這幾篇文點出;又加改削一番,謄在卷上。此時場中,惟有這吉、衛二人歡天喜地、力也不費的安逸,豈知那卿雲在號房中苦思力索,直做到合場都撤過卷,慌慌忙忙的寫完了,乃得一齊出來。
到了下處,備了些酒肴,三人暢飲。明日起來,各去寫出試作,互相批看,你贊我贊一回。停過一日,走到貢院前去看時,貼出者甚多,喜得這三人不在其內。
復進第二場去。吉,衛二人又出著了夢中之題,乃似前場不費心機的謄在卷上。卿雲這日也覺文思熟絡了,亦是一揮而就,候撤卷過,同出場來。原是前日一般的吃了些酒食。為這兩番辛苦,三人覺得體倦,都去睡了。明日又把試作寫出來看過。
喜得二場原不貼出,俱進第三場去。出的竟是夢中之題,一字不差。衛、吉二人俱揚揚得意的謄滿卷子,與眾一起出了貢院,歸寓住下,只等揭曉時名登金榜了。正是:
平居學得穿楊技,指望朱衣一點頭。
那三人考試已畢,鎮日在寓飲酒作樂。
過了數日,一日,正遇天氣晴朗,卿雲對旭霞、彥霄道:「我們三人都是今科初次觀場,到達帝都地面,豈可兀坐窄寓,不出去遊玩一番,以廣聞見?」旭霞、彥霄道:「這也是極妙的。正為這些古蹟處但聞其名,未睹其實,即如這麾扇渡,晉時陳敏據建業,軍臨大航岸,顧榮以白羽扇揮之,其軍遂潰,這去處不可不去一觀。雨花台在長乾裡南,梁武帝時雲光法師講經於此,感天雨花,亦一大古蹟處,亦不可不去領略一番。」卿雲道:「拚卻幾日工夫,是古蹟處都去暢游,亦一大快事也。」
說罷,三人吃了朝飯,帶了杖頭,吩咐平頭兒看了下處,出了門兒,隨處遊玩。到了佳勝所在,各自隨意領略,准准游了三四日,城內城外這些名勝之地,都被這三人游遍了。
一日,又到這院子裡去識荊過幾個妓者,卿雲出脫了些錢鈔,徐步歸寓。談今說古一回,飲些酒兒,都去睡了。偏是旭霞心上,又想著了姻緣之事不知落在何處,更想著了張紫陽的丹藥隱語,再揣摸不出未知何日應驗,在那裡勞心焦思,臥不貼席。挨到譙樓鼓絕、雞鳴報曉的時候,朦朦朧朧正欲睡去,只聽得街坊上人聲喧沸。旭霞側耳聽著,停過刻餘,忽然敲門打戶起來。
這時節,沉睡之人都驚醒了。那平頭兒徑自去開了門兒,竟自擁一起人進來,亂嚷道:「這裡可乃是蘇州相公的尊寓麼?」那時三人慌慌忙忙地穿了衣服,都是戰戰兢兢地立做一堆,不敢答言。倒是這起報錄的人道:「相公們不要著忙,我們是報房裡,借問這裡可是蘇州衛相公的尊寓麼?」
那三人聽見稱一聲「衛相公」,道是旭霞中了。卿雲即上前去問道:「列位要尋這衛相公,莫非他中了?」報錄的道:「正是。」卿雲道:「有是有一個在這裡。」報錄的道:「既是在這裡,三位中是那一位尊諱是彩,中了解元。」
那時聽得了「解元」兩字,三人倒覺得驚呆了。停過一回,旭霞走近前來道:「衛彩是我,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列位不要認差了。」報錄的道:「那有認差之理?請相公先拿些喜錢出來香香手,同去吃了宴,再領大賞罷。」
此時卿雲自己中與不中,尚在未定,先見得表弟中了解元,心上也有八九分歡喜,見這起人在那裡爭論要報喜錢,想著了旭霞身邊縱有些許,那能得他彀?即忙自去開了護書,取出十兩紋銀,付與他們。那報錄的接了袖著,隨擁他到貢院赴宴去了。正是:
桂折一枝先付我,楊穿三葉始驚人。
說那杜卿雲與吉彥霄贊歎了一回,獨是彥霄暗想道:「怎的這魁星托夢,示以三場題目,及到場中,都應驗了。難道我這幾篇文字做得不好?我想起來,雖不指望拔解,一個舉人諒也粗粗中得,如何此時不見動靜?」
彥霄正在那裡躁急心熱,只見又擁一起穿青的人進來。杜卿雲見得是報錄的打扮,心裡只道是自己中了,慌慌張張的走近前來詢問。那報錄的道:「這裡有一位姓吉名潢的蘇州相公中了第二名經魁,是那一個?」吉彥霄聽得了,也喜歡得魂不附體,走出來道:「吉潢是我。」這起報錄的遂擁住了討些錢鈔,竟自一把拖著彥霄,如蜂擁的去了。單單剩得一個杜卿雲獨坐寓中,還在那裡癡心妄想,等候報錄的來。
誰知等了一回,竟爾絕無影響。卿雲乃思想道:「怎麼他兩個通報都中了,獨空了我不中。」心中愧恨,遂走到貢院前去一看,只見貼的榜兒扯得零零落落在那邊了。只聽得這些人在那裡說:「今年某州中幾個,某府中幾個,唯有蘇州府七縣一州便中得這一解一魁。」
卿雲站著,聽見了這一番說話,明明道是自己沒有分了,覺道意興蕭然,垂頭喪氣的回寓去,睡在榻上。那個平頭兒見他們兩個中了,自己家主不中,心上也有些沒興,乃走近榻來對卿雲道,「此時不見來報,只怕相公今科不能彀中了。」卿雲道:「這個大事,豈是勉強得的?幸喜衛相公中了解元,是我一家至戚,還算不得掃興。」
主僕兩個正說話間,外面一雙新貴,宴罷鹿鳴,得意揚揚的進門而來。卿雲見了,即忙立起身來,道個恭喜。旭霞遂作一揖下去,謝卿雲道:「表弟若沒有母舅、表兄二親提拔教誨,焉得有今日?但是表兄這樣高才厚德,不知主司為何埋沒了。」卿雲道:「弟之愚鹵庸才,本該在孫山外的。」說罷,彥霄也謙遜幾句。卿雲叫平頭兒買辦酒肴,與二人賀喜。卿雲倒也脫放的,竟不以功名為念,一樣歡喜暢飲。直吃到三更才睡。
獨有這衛旭霞,此時中便中了,有那素瓊在心裡,覺有些心緒如麻。杜、吉二人都□□的睡了,偏是他翻來覆去的再睡不著,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回去,拜謝了母舅、舅母,畢竟要到尼庵裡報知了凡,請他去說向素瓊小姐得知,然後央媒去通言於老夫人。或者道我是一個新解元,竟自一諾無辭,也未可知。」想罷,又躊躇道:「倘然我回去的時節,那個小姐被他人聘去了,教我怎生設處?這條窮性命就要付還閻羅天子了。」想了更餘,覺得神思困倦起來,不知不覺的沉入黑甜鄉了。到得明日起來,同彥霄去拜謝了座師、房師。
歸寓來又停一日後,三人各自買了些金陵土儀,收拾行李,一同出城。喚平頭兒僱了牲口,原行到句容宿了,明日直抵丹陽,喚船而歸,愈加揚揚得意。那杜卿雲雖是下第之客,也不當十分優慮,原是一樣的在舟吃酒笑談,共相作樂。如此在路行了兩日,入關到郡了。正是:
三人共濟詣蟾宮,丹桂香偏付二公。
點額成龍真有異,一番寒苦豈雲同。
那三人已自到家,但不知那吉彥霄作何興頭狀態,衛旭霞可真到尼庵去報信,且聽下回分解。
摹寫得意處,個人手舞足蹈。處處點綴旭霞心事,筆底縝密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