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鬧花園蠢奴得佳扇

 
  婢竊扇頭佳畫,獨潛金谷偷瞧。驚疑男子並多嬌,生出千般譏誚。正爾躊躕嗟歎,耳邊頻唱歌謠。蠢奴忽至惡言調,失卻丹青二妙。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這素瓊小姐,自那日畫完了這把扇兒,不時去取出來細玩一番,想慕衛旭霞風姿,如饑思食,如渴思飲,幾乎害出病來。一日,想著了老夫人吩咐,要送這尼庵幾幅吊掛,乃道:「向者母親叫我畫,我緣愁情如海,懨懨體倦,所以延至今日尚未曾落墨。前日母親偶然問及,已自支吾過了;如今還受生的日期漸漸近來,若再蹉跎日子,歸去時沒有得應付怎處?今日不免熏沐了,打就稿子畫去。」正是:
  愁心不耐拈針線,勉強研脂寫畫圖。
  說罷,對春桃道:「你去取一盆熱水來,我要淨手。」春桃答應而去,少頃遂捧一盆進來,說道:「小姐,水在此。」素瓊取了一丸肥皂,去淨了手;又對春桃說:「替我再焚一爐好香,把這些顏色盆兒擺在桌上。」春桃道:「莫非小姐又要畫扇子哩?」素瓊道:「賤人,胡說!」春桃遂去收拾停當,道:「小姐要畫什麼畫兒?不若畫這幾幅吊掛罷。後日奶奶要起來沒有,得與他煩惱幾句,那時就不美了。」素瓊道:「我原是為此。」又對春桃道:「替我在護書裡揀四幅上號雲母單條過來。」春桃聽了,忙向匣中翻了一回,准准的擇了四幅。見得一把金扇在內,取來揭開看時,竟然畫得紅紅綠綠的。春桃暗想道:「莫非就是前日畫的那把?待我悄悄的袖他出去看看,不知他畫些什麼在上。」
  春桃回頭一顧,只見素瓊背地坐著,竟將這扇子藏於袖中,拿了單條,閉著護書,將來付與素瓊道:「小姐,紙在此。」素瓊接來,鋪於案上,乃對春桃道:「你住在那邊與我磨墨研脂。」春桃此時正欲出去細看扇上的畫,聽見說要他住下服事,心上有些不願,乃作姦計道:「前日小姐畫扇,要打發春桃出去,今日緣何要春桃住下研脂和粉?況且奶奶吩咐,不知要春桃去做什麼事來。」素瓊道:「你要去就去,誰個畢竟要你?在那裡胡言亂語!」說罷,春桃竟自出去了。素瓊自去調勻脂粉,潤筆構思的畫了。正是:
  欲圖二十諸天像,費盡千金淑媛思。
  卻說這春桃袖了這把扇子,走到外廂來,一徑開了角門到花園裡去,坐在太湖石邊,便向袖中取出。揭開時,仔細著眼,竟是一對風流俊俏在上。此時春桃見了,乃驚駭暗想道:「這個男子明明像那了凡的弟子,那女人又像小姐的容貌,怎的這樣像得十分?這也有些古怪。」春桃乃對著這把扇兒摩擬,又想過一回,乃道:「原來如此。我前日再想不起為什麼見了老夫人來,藏過了扇子,只說要畫大士像。如今又不見畫什麼大士像。連我那時也錯認了,道是畢竟畫些春畫消遣,豈知乃是這個緣故。咳,小姐小姐,你是個千金閨秀,怎的這樣胡思亂想!那衛生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他鄉游子,怎的見了一面,又不曾眉來眼去,言語相親,這樣思慕他,就值得把自己的花容月貌、貴重身軀,畫來與他相並?我想小姐癡也不是這樣癡。如此看起來,我前日在這裡對他說不若央了凡為媒、贅他歸來這番說話,豈知小姐此時嗔怒,竟是假意;倒也合他心意的。」
  想畢,又道:「今日這柄扇子,喜得是我見了,自然與你包荒。倘然落在老夫人手裡,他看見一男一女相並扇頭,男人像衛生,女人像小姐,自然道尼庵會過了一次。那時教老夫人好不氣死!」想罷,正欲細細再看一番,只聽得角門口悠悠揚揚唱歌出來。
  春桃袖了扇子,側耳聽著,乃是這瘌痢柳兒。你道他唱的什麼山歌?竟是一隻舊《掛枝兒》,歌道:
  東南風起打斜來,好朵鮮花葉上開。後生娘子弗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裡來。
  那柳兒唱罷,走進園中一看道:「半個月日不曾進來,一個花園,弄得這樣七零八落的光景了。思量我老爺存日,未曾出去做官的時節,日日請了幾個朋友坐在亭子上,猜拳行令,吃酒作樂,收拾得園裡花錦團生。豈知去做了一任官,不得還鄉。而今奶奶日日同這起尼姑、道婆,出去燒香念佛,不管家裡。不要說老爺平昔相交朋友,見了這個園裡要嗟歎,就是我這樣一個瘌痢家奴,蠢然一物,思量著了肚裡也覺有些難過。」乃道:「待我走到池邊去看,可有荷花了。」
  遂走到假山邊去。只見春桃坐於太湖石上,劈頭撞著,嚇得柳兒亂嚷亂跳起來,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荷花池裡狐狸精妖怪出現了。」春桃道:「啐,瘌奴才,眼花了,是我!」柳兒仔細一看,認是春桃,遂走近身去道:「我只認是什麼妖怪,把我一嚇,卻原來是春桃姐姐。為何獨自在此?倘然撞著了鬼,被他迷死了怎處?」春桃道:「不要胡說?你方才唱這樣山歌,再唱只與我聽聽。」
  柳兒道:「這樣山歌,道是好聽,又教我唱。但這山歌雖然弗是錢買個,也要工夫去學來。你要我唱,可拿些東西請我請請,還有極好的在這裡,唱與你聽。」春桃道:「今日不曾帶得什麼東西。你唱了,待我別日拿些糕餅之類來賞你。」柳兒道:「糕餅我不要吃的,要你下半截這件好東西來嚐一嚐。」春桃發怒道:「狗奴才,我去對老夫人、小姐說了,打死你這狗頭!」柳兒道:「春桃姐,不要氣,讓我唱好些的與你聽罷。」春桃道:「只要唱得好,饒你這次。」柳兒乃把手一拍,遂唱道:
  二十去了念一來,弗做得人情也是呆。三十去了花易謝,雙手招郎郎弗來。
  唱罷,對春桃道:「唱得好麼?」春桃心裡道是他油嘴,故意唱這樣歌兒來調戲他,乃假惺惺的道:「唱得不好。」柳兒道:「我請問你那裡這一句不好?待我解說與你聽。即如春桃姐姐,目下這樣青春年少,妖妖嬈嬈,花撲撲的一個好面孔,壯饅饅一個好身體,不肯做些人情替別人活搭活搭,到得老來,面孔又皺,牙齒又落,身體又只管乾癟起來,那個時節,總鋪滿銀子貼了別人。雙手去扯人上身,不要說別人不肯,就是我這樣一個瘌痢男兒,一世裡不見這件好東西的,也不動火了。」春桃聽了這一番說話,不覺怒從心起,罵不絕口的望外就走。
  柳兒見他要走出去了,乃趕上去一把抓住道:「姐姐好人,今日園裡幸喜無人在此,我與你做一做好事,也是大家有趣的呢。」說罷,扭住再不肯放。將去親嘴,被春桃兩個大巴掌擺脫了,飛奔的進角門而去。誰知春桃身子便擺脫了,袖中那把金扇,被柳兒歪纏得慌了,竟落在巷堂裡地上。
  那柳兒見他去了,又趕不著,口裡連連罵了他幾聲,一徑也望外邊而走。只見地下橫著一把扇子,柳兒拾起來看了一看,乃道:「自然是這臭花娘的,被我趕得急了,袖子裡突了出來,也不曉得。我兩日因老夫人道是觀音山尼姑在那邊替他念受生經,家裡吃了素,終日是這些白榻豆腐,纏得口中淡殺來。且拿去換些芝麻糖來甜甜再作區處。」遂慌忙奔出巷堂,一徑到街上去。恰好一個糖擔歇在巷口,柳兒四顧一望,見得無人走來,袖中取出,望糖擔一丟。那賣糖的人拿來看了一看,見得柳兒慌張失志,畢竟道是偷出來的,也是手忙腳亂的,叉二三十根芝麻糖付與柳兒。
  柳兒接來袖了,也不爭論,心滿意足的回去,坐在大門檻上,在那裡細細的吃。只見春桃面如土色的走來道:「柳兒,你方才在園中可見一把扇子麼?」柳兒見得春桃來問他,把這吃剩的糖藏好袖中,做不知,睬也不去睬他。春桃又問道:「柳兒哥,你若曾拾得我的扇子,情原出賞錢,還了我。」柳兒立起身來道:「扇子是長的短的?可曾交付與我?只管嘮嘮叨叨。可惜我也不曾拾;就拾了,你方才這樣可惡,也沒得還你了。」春桃道:「瘌奴才,園中並無別人,不是你拾是那個拾了去?」柳兒道:「臭花娘,你自己不小心,倒來尋我?我如今索性同你到奶奶面前去講明白了,大家放落了念頭。」
  說罷,柳兒一把拖了春桃,要到老夫人那邊去。那時春桃雖是失落了扇子,連小姐也不知的,見柳兒扯去見老夫人,恐怕露出馬腳來,連累小姐,倒嚇得魂不附體,乃道:「柳哥,你不見就罷了。什麼大事,值得到奶奶面前去說?」柳兒道:「你方才狠頭狠腦,道是值百拾兩銀子的,冤我拾了,思量起來,怎的不毒?我柳兒一向老爺在日,道我不偷東摸西,比別人歡喜加倍。今日你這丫頭,倒來冤我做賊!若不到奶奶處去說明,後日不見了些東西,盡道是我偷了!」春桃一發著了忙,竟自飛奔進去。柳兒道:「這個臭花娘去了,我且到外邊吃完了幾根糖再處。」柳兒一頭吃,一頭走,竟自到街上去了。不題。
  卻說這春桃不見了扇子,心驚膽戰的去見柳兒,倒被他歪纏了多時,真正急得進退無門。只聽得碧霞叫一聲:「春桃姐,小姐道你半日不在面前,在那裡發怒,要打哩!」春桃聽得了,連忙走進房去,不言不語,來於素瓊面前,心中猶如小鹿撞的一般。素瓊道:「你在外邊做恁的?去了半日。」春桃此時,只得說個慌道:「老夫人喚去煎茶服事了一回。」素瓊道:「既如此,不計你了。吊掛已畫完了,替我拿去與老夫人看。若不中意,待我再畫。」春桃將來卷好,一徑到外廂去了。
  卻說素瓊獨坐無聊,忽然想著了衛生,乃道:「我久不見那風流才子之面,趁這春桃不在,不免去取箋、扇出來,玩味一番,以消寂寞。」想罷,向匣中去取翻了一轉。誰知單單剩得這箋在內,扇子的影兒也不見了。此時素瓊道是古怪,心中暗想道:「這柄扇兒,明明是我前日看了,放在這匣裡的,為何不見了?況且我房中之物,並無閒雜人進來,難道是那個偷了去?」又向別個箱籠中尋了一回,覺得沒處尋了,連這詩箋索性也不看了,悶悶昏昏,憑於欄杆上思想。
  恰好春桃拿這畫去與老夫人看了,走進來回覆道:「小姐畫在此,老夫人中意的了。要小姐放在潔淨所在,去日來取。」素瓊此時,正處憂悶之際,答應道:「你且放在桌上。」春桃將來,放於桌上。見得小姐如此光景,暗想道:「莫非曉得這扇不見了,在那裡悶悶不樂?倘然問我起來怎處?」
  春桃正暗想間,素瓊啟口道:「春桃,你方才取紙的時節,匣中可見我一柄扇子麼?」春桃道是不好了,急得兩頰通紅,硬著嘴兒對道:「小姐方才教我匣中揀紙,並不見什麼扇兒。」素瓊道:「明明是我經手放在裡邊的,房中又無別人進來,怎的就不見了?畢竟是你拿起在那邊。快些拿出來,不要沒些正經,將來遺失了。」
  春桃見小姐說得明明白白,要著在他身上,暗想道:「決沒尋處的了。」急得渾頭渾腦,假意去翻箱倒籠一回,遂含著淚眼道:「小姐不要冤枉春桃,真個不曾拿呢!」素瓊道:「你不曾拿,難道這把扇子飛了出去?還要嘴強!」春桃此時,越發急得進退無門,不覺放聲大哭起來。素瓊見得春桃這樣光景,暗想道:「凡事不可造次。或者失記在別的箱籠裡也未可知。況且這丫頭平日再無偷竊之行,此時何苦去枉逼他?」乃道:「春桃,不見了扇子,難道不要尋的?如今又無人打罵你,為何倒哭起來?但你若真個不曾拿,也要細細的替我尋著了,自然賞你。如今且把這吊掛來藏過了,再收拾好了這些顏色盆兒,那扇子明日尋罷。」春桃聽了這幾句話,猶如得了恩赦的一般,拭乾了眼淚,自去小心收拾了。但素瓊說便如此說,只是心中憂悶,竟向牀上去睡了。正是:
  無端竊去意中真,惱殺深閨二八人。
  頃刻一腔愁似海,難將心事對人論。
  但不知這把扇子那賣糖的換去,究竟作何著落?且聽下回分解。
  扇在素瓊笥中,如何得到衛生手裡?春桃一偷,柳兒一拾,全部關目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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