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東禪寺遇友結金蘭

 
  僦寓梵王宮,埋跡鑽研鐵硯中。更盡燈殘猶刺股,心雄,互對伊晤徹曉鍾。天遣俊才逢,誼結金蘭志道同。竊得夢中題記取,加工,猶有揮毫作稿濃。
   右調寄《南鄉子》
  卻說這杜卿雲自那日到洞庭長圻去拉了衛旭霞,泛湖而歸。旭霞到了卿雲家裡,見過母舅、舅母,住下幾日。
  一日,杜老促迫兒子卿雲,喚一個家僮平頭兒,先到東禪寺裡去打掃了賃下的僧房,鋪下牀帳,然後檢點日用盤費,發到寺裡,遂教平頭兒住下炊煮。卿雲、旭霞二人,收拾了書箱,喚老蒼頭挑了,一齊步到寺中,參拜了佛像。
  那住持和尚已曉得了,走出來迎接,作揖過,坐定,吃了一道茶,互相敘談片刻。別了和尚,隨即到那書室中去。你道這所房子,怎樣精緻僻靜?但見得:
  禪房深處,花發天然文錦;曲徑幽閒,鳥鳴自在笙簧。滿架荼蘼白雪,沿階苔蘚青衣。葵榴照眼,灼灼搖窗風弄影;蒲艾盈庭,青青拂檻戶生光。蝶入粉牆來,翻飛難出;燕穿畫棟去,刷掠偏宜。真個好一所人跡罕到的幽閒避喧處也!
  旭霞進去見了,對卿雲道:「表兄何以覓得這樣好所在,挈帶做表弟的受用?」卿雲道:「我在家中看書,最厭人來纏擾。這寺住持,向與我相知。偶一日閒步到此,倒是他說起,遂慨然諾許。恰好又合了家嚴命我尋坐地之意,故特來屈表兄作伴耳。」旭霞道:「原來如此,也是表兄與他有緣。」說罷,遂各自去鋪好了書案,相對坐下,伊晤一番。
  恰值那平頭兒烹茶進來,兩人桌上各擺了一壺,又焚起一爐好香來,那時,愈覺清幽得緊。正是:
  茶熟香清可喜,風聲竹韻幽然。
  各自傾出佳茗,悠悠自在的吃過幾杯,又去埋頭芸案一回。覺得天色將暮,昏鍾聲起,宿鳥爭枝的時候了,乃喚平頭兒收拾夜膳吃過,點起青燈,吟哦的用功,直到更漏將盡始睡。到得天時起來,依舊是這樣矢志下帷,量梁刺股的研究。
  光陰迅速,倏焉又是半個多月。一日,卿雲歸家去了,旭霞獨自在此,想起那素瓊小姐與張紫陽丹藥這兩樁事,細細的摹擬了一回,覺得心中焦躁,悶坐無聊,走到外面殿上,正值寂寂無人,在那裡踱來踱去,口誦他的芳姿遺照。忽見左廂門內走出一個飄飄拽拽的年少來,旭霞遂停了口,仔細一看。欲要去啟齒親近,又恐怕是個狂妄的人,被他不睬,殊為不雅。但在那裡冷眼看他的行動。誰知旭霞不敢去親近他,倒是這少年一步步的走上殿來,見了旭霞,遂作一揖,乃道:「兄長何處?」
  旭霞見他先來施禮,就道是個文人韻士,可親近的了,答應道:「小弟洞庭長圻人氏,賤姓衛,小字旭霞。」那少年道,「洞庭長圻是個有山有水去處,弟素所慕者,但從未有到,深以為恨。」說罷,又問道:「兄長今日有何貴冗,到這寺來?」旭霞道:「蒙舍親相摯,在此作伴看書。」年少道:「莫非就是西房用功的兩位麼?」旭霞道:「正是。」亦問道:「尊姓貴表,家居何處?亦有何事在此?」少年道:「小弟姓吉,字彥霄,舍下就在雙塔寺左緣。試期漸近,亦在此寺東房效顰避喧。」旭霞道:「弟處初到,不曉得珠玉在左,有失請教。」吉彥霄道:「小弟亦尚欠拜,容日當竭誠謁寓領誨。」說罷,各自作別。
  說那衛旭霞在裡邊想著了素瓊之事,心中焦躁,故爾出來散步遣懷。豈料遇著那洛陽年少,敘談了這一回,心事都忘卻了,急忙忙走到裡面,吃過幾杯茶,就去攻讀書史了。正是:
  與君一席話,解卻萬般愁。
  卻說杜卿雲歸去,理了些政事,過宿一夜,即到寺來。旭霞見了,把這殿上遇見吉彥霄之事,在那裡述與卿雲聽。恰好這吉彥霄寫了兩個社弟的名帖,教平頭兒傳將進來。兩人見了,即忙倒屣迎進,作揖遜坐,喚平頭兒點茶吃了。
  卿雲啟口道:「小弟這裡尚未進謁,反蒙先施。」彥霄道:「小弟坐在此月餘矣。前者住持蘭若,談及兩兄在這裡下榻用功,日欲識荊請教,又恐進來驚動兩兄窗課,故爾延挨至今。偶然昨日在殿廊閒步,得遇令親衛兄,不棄卑鄙,乃賜敘談,所以今日敢於輕造。」說罷,又點茶吃過,遂起身別去。到得明日,卿雲與旭霞也寫了帖子去答拜了。以後你來我往,會文講究,竟成莫逆。
  那吉彥霄獨處一室,始初不曾相遇杜、衛二人的時節,倒也不覺冷靜;已後來來往往了這幾遭,竟自不瞅不睬的難過。一日,走過來與杜、衛二人商量好了,索性把自己的書籍鋪蓋、日用盤費都搬至卿雲寓中來了。三人一同住下,後來竟學劉、關、張桃園故事,同拜雞壇,結為義社。兄弟膠漆相投的又過了旬餘。
  豈知杜老在家牽掛兒子、外甥用功辛苦,竟備了些酒食,使老蒼頭到寺來道:「老相公請兩位相公歸去一次。」旭霞對卿雲道:「母舅喚我們回去怎的呢?」卿雲道:「家嚴自然有什麼老誠見識,要教導你我,必非無事。」旭霞道:「自然同兄去走一遭,但是這彥霄兄獨自在此怎處?」彥霄道:「衛兄差矣!令母舅相請,為著小弟,違尊長之命,還該就去才是。」旭霞、卿雲道:「這便得罪了。」說罷,二人竟同了老蒼頭,一徑出門去了。
  卻說那吉彥霄送他出門,轉身進來,坐於室中,不免去搜今博古一番。到得夜來,平頭兒支值停當去睡了。彥霄直坐到更闌人靜的時候,偶然翻出旭霞的草課來看,只見一片薛濤箋兒夾在草稿中心。揭開看時,念過一遍,那時心中驚駭不已,更加玩味,知是寫著素瓊的輕盈態度,切骨切髓的肉麻,乃道:「崑山鄔氏素瓊是我姑家表妹,難道是同姓同名的?恰好又是個小姐,只恐沒有此事。」
  細想了一回,乃歎一聲道:「決然是我表妹無疑了。我想起來,這都是我們姑娘不是。豈不聞古語有云:慈母之護真女,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居必重閨,衣必,結。不使行路之情得以入之也。而今乃引他出去遊玩,被人如此輕薄,真個是『冶容誨淫』了。更可笑那衛旭霞是個名教中人,豈不聞《詩》之所云『有女如雲,匪我思存』之句?也不該見了人家的閨女,費這樣瞎心機,虛空思慕,望風懷想。倘然害出無著落的相思病來,從何處去說苦?真個是輕薄狂妄,可笑之極。我如今欲待袖起了以滅其跡,恐他來時尋覓,必然疑慮著我,致生忿恨。不若原替他藏於故處,只做個不知便了。若是他有心向慕的,不曉得我與他家是親,少不得還要自露圭角出來,那時我便乘機誚他幾句;若不說起,也不必去搜求他的過失,致傷友誼。」想畢,原把這箋夾好,仍舊替他押了;乃剔起孤燈,又看了一回書兒,覺得身子困倦,更有幾個蚊蟲來纏擾,只得解卻輕衫,自去睡了。
  明日起來梳洗過,到得飯後,但見那杜、衛二人,一齊步至,彥霄接見了道:「兩兄回府,尊大人說些什麼來?卿雲、旭霞道:「竟沒有什麼話說,道是我們兩個在這裡看書辛苦,把些酒食慰勞一番,有偏彥霄兄了。」說罷,各自坐定清談。旭霞乃道:「如今已是六月中了,到七月初各要歸去,收拾進京了,那得還有工夫作文?目下雖處炎夏,喜得此室幽深高敞,絕無暑氣相逼。不得悠悠忽忽,蹉跎過了日子,該擬幾個題目,大家辛苦做一番,後日入場去,文思熟溜,也是自己得便宜處。」卿雲道::「有理。」三人一同擬了幾個題目,各自寫出,貼於案頭壁上。定了一日三篇的課規去做,做完了謄出,互相講究批點。如此者又將旬餘。
  忽一日,彥霄同卿雲出去閒步。旭霞無意中走到彥霄案頭,去翻他的文籍,只見這簿面裡夾著一個紅單帖兒,仔細一看,見前面寫著:「三月十五夜,夢魁星指示鄉場題目。」旭霞此時,驚喜無狂;又看到後邊,竟是完完全全的三場試題寫於這帖上。旭霞遂牢牢記熟了,乃想道:「他畢竟道是『天機不可泄漏』,故爾藏好在此。平日再不見他說起。豈知今日天使我見了,被我記熟在心,或者也有些際遇亦未可知。我如今也不可說向人知,待早晚乘空把來做就了,細細改好,記著進場去。倘或他的夢兒果然有應,出著了,不費心思的錄於卷上,那時,步蟾宮,攀桂枝,十有八九之分矣!」想罷,恰好那兩個進來。旭霞悄悄地替他藏好了,急忙走到自己案邊坐下,假做埋頭看書的模樣。彥霄見了乃道:「衛兄這樣用功,後日應試,自然是個榜首無疑了。」旭霞道:「小弟如此庸姿,就是夜以繼日的用功,怎比得吾兄天才敏捷?獨步蟾宮定是吾兄了。」三人仍舊坐了,看書做文,孜孜勤勉。
  一日,旭霞想著了這幾個題目,欲要做就文字,又道他兩個礙眼,難於舉筆,躊躕了半日。恰好是夜卿雲與彥霄有興,猜拳擲色,多吃了幾杯酒,先去睡了。那時正中旭霞之意,遂喚平頭兒烹了一壺茶來,使他去睡了,獨自坐於燈火之下。這時候,覺得四無人聲,精神清爽得緊。正是:
  更深萬籟沉,窗靜燈花翠。
  旭霞先將這幾個《四書》題來,摹擬一番,研墨潤筆,手寫口吟,准准直做到雞唱五更,譙樓鼓絕,幾篇稿兒竟做完了。將來念過一遍,又改了幾句,覺得妥貼了,此時心中暗喜道:「這幾篇今夜幸爾湊巧,被我做完。容日再捉個空兒,一發把那經題後場都做完全,將來念熟,豈不快哉?」想罷,把這草稿藏好於護書匣中,也去脫衣睡了。正是:
  胸儲二酉珠璣足,倚馬成文不待思。
  到得明日起來,又各自去辛勤肄業。
  不道是光陰易擲,倏焉是七月初了。旭霞這幾篇經文後場,又捉空做就。那時三人一同擇定白門長行吉日,都合在卿雲齋頭,會集起程。大家收拾了書籍,封些房金,謝了兩房住持,你東我西的歸去了。正是:
  乍結陳雷誼,心同如斷金。
  互相資麗澤,膠漆訂山盟。
  但不知那三個賓興客何日起程到建業去鄉試,且聽下回分解。
  衛與杜是表親,吉與鄔氏又是表親,隨手生波,文心妙絕。
  吉翻衛書,尋出素瓊詩來;衛翻吉書,尋出魁星題來。通是要緊事,兩人何不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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