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太白星指點遇仙丹

 
  特遣長庚下九天,悉將帝命囑牀前。人間萬惡淫為首,柱史星何染罪愆?輕爵祿,播姻緣,雨花台畔去尋仙。紫陽隱語傳丹藥,偏恨藏機不顯言。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那衛旭霞自與雲仙會這一番,見過素瓊這首玉蘭詩,又得了小春月會佳人之期,渡湖歸家之後,只有個家僮山鷓兒形影相隨,鎮日廢寢忘餐的思想,幾乎害起病來,喪了這條風流俊俏的命兒。
  忽一日,於香雪亭中叫山鷓兒烹茶,閒坐想起了自己形單影只之況,乃長歎道:「我思天賦人以七尺之軀,一般生在世界,也有享榮華富貴的,也有處貧窮孤苦的,故不平若此!即如我衛彩這樣一個人材,竟使我家徒壁立,一主一僕,簞餐瓢飲,虛度年華,好不傷感人也!更有兩件吃緊的事情,牽掛在心:一者所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未審何時得遂求凰之願,兆夢熊羆以嗣宗祧;二者又不知命中可能勾選中青錢,腰金衣紫,上得封報父母,下得榮蔭妻子。」
  想罷,復又自解道:「我如今這兩件事,雖人生必不可無的,但亦非人力所能致者。假如我這樣一個孤苦寒儒,要求佳偶,要顯達成名,真個是磨杵作針之難。那有識英雄的眼睛,肯把千金淑媛配我?那有拔孤寒的主司,肯把一生富貴付我?」乃又想道:「若依我今日之論,難道終身無佳人作配了?又難道老於這腐儒了?我且不免學那董仲舒,不窺園奮志一番。今科入試,倘得僥倖一捷,不怕沒有玉人作匹。那時或者去圖這素瓊小姐,有成就之機,亦未可料也。」正是:
  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功夫。
  乃對山鷓兒道:「有茶取過來吃。」鷓兒道:「茶已烹熟多時了,見相公在那裡自言自語的思想,不敢來驚動,只怕冷了,且先吃杯兒,待我再去烹來吃罷。」
  旭霞將來吃了,乃道:「鷓兒,你道我在此思想些什麼來?」鷓兒道:「小奴也度得出相公的心事一二。如此閒著眼睛的思想,必非是別樣事情,自然是前日到蘇州去遊玩,看上了人家燒香女子,眉來眼去了一番,害相公相思。」旭霞道:「呸!難道我為著這樣沒正經,也值得去費神思?是為著功名之事。目下要用功一番,倘後日去應試,得一舉成名,不枉老爺昔日望我之意。」鷓兒道:「原來如此。相公若得肯用功,不似平日這樣喜歡閒遊,讀幾年書,做了個官兒,不但耀祖榮宗,連這小奴也興頭興頭。」旭霞道:「我今晚就要看書了。你去拂拭好了書案,安排些夜膳來吃。」鷓兒答應而去。
  旭霞又取出那芳姿遺照來玩味過,又口誦他的玉蘭詩一遍,贊歎不住道:「素瓊小姐,我這裡時刻想慕你的閉月羞花之貌,剪冰裁雪之才,只怕你拿我這兩首詩去看不上眼,倒不以我為念。我如今礪志書詩,磨穿鐵硯,倘能功成名就了,圖得你為妻,衛彩生平之願足矣!」正想間,鷓兒進來道:「相公吩咐,書房已經掃乾淨了,請吃過夜飯去看書。」
  旭霞進去吃了,便走到書房中去,點青燈,埋頭芸案,懸樑刺股的吟誦書史,直坐到山雞初唱,覺得身子困倦,和衣而臥在牀,才朦朧的睡去,竟做出一個夢來。
  看官們,你道衛旭霞做的是甚麼夢兒?竟是玉帝遣太白金星下降,要指點戒諭他而來。那金星的妝束,道他怎生打扮?有一闋《西江月》詞為證,但見他:
  頭戴東坡巾樣,身穿白色鑲袍。黃絲縧係枉風飄,粉底兒靴踹著。雪鬢花鬚銀面,素鬃拂麈頻搖。鳩笻連擊囑嘵嘵,點破迷途免學。
  那太白金星搖搖擺擺的走到旭霞牀前,囑咐道:「衛彩,細細聽我道來。我乃上界太白金星是也。天帝遣我來戒諭你一番,更要指點你前途休咎。你本是玉皇殿上的柱史星兒,因與人間記功書過差了,謫貶為凡。原付你有封侯之分的,但不該去淫那兩個尼姑,擾亂清規。伽藍奏疏,上帝見之髮指。顛播你姻緣,降你爵祿,後來只好發個科甲,做個平常官兒了。你的姻緣當在百里之內,三九之年,自然圓聚,但還有一番周折。明日可到山南雨花台去,求一遊仙,他自然發付你來。切須牢記!我自去也。」囑罷,竟自去了。
  卻說那旭霞夢中,被這太白金星囑咐了這一番,朦朦朧朧的醒轉來,見得燈又滅了,鷓兒又熟睡在那邊,只得立起身來。走到窗前,仔細看時,且喜月尚未落簷頭,還有微光,遂臨窗坐下,暗想道:「這個夢兒來得古怪,怎的上蒼遣這太白長庚來托夢,說我原是天上謫星,又是有封侯之分的,為著淫了尼姑,顛播姻緣,降減爵祿。我想起來,淫了尼姑尚然罪透天門,難道破了素瓊小姐的身,是一個黃花閨女,玉帝反不責罰,金星倒不說起?我道此夜畢竟是那了凡有些蹺蹊在內。莫非算個金蟬脫殼之計來哄我?如今總之不要去細推詳了。古語有云:『萬惡淫為首』。這樣事體原不是要巴出身的人做的。」
  乃歎口氣道:「也是命該如此。那日同了杜卿雲一齊回去了,是一樁好事。不知為什麼獨留在庵,被他勾入迷魂陣裡,失於操持,害了終身。目今喜得還有一半好處在後邊。原許有科甲之分,又指點我姻緣在百里之內;但是有什麼『一番周折』,教我去尋遊仙指示。我想起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待天明了,須索悄悄的走一遭,或者果然有遇,也不可知。」
  正想間,只聽得雞聲三唱,宿鳥喧林,月落簷頭,東方開曙,漸漸的天明了,乃叫鷓兒一聲:「起來。」鷓兒在夢裡,聽得呼喚,慌忙的爬起來,穿了衣服,走到跟前道:「相公平昔夜裡不讀書,要睡到日上三竿。昨夜用了功,今日為何倒起來得恁早?」旭霞道:「我要出去會一朋友,趁早打點朝飯來吃。」鷓兒道:「莫非相公才讀得半夜書,又沒心想了,要出去遊山玩景?」旭霞道:「不要你管!你自去收拾。」鶴兒答應而去,不一時將面水來與家主用了,即擺茶飯來吃過。整好衣冠,吩咐鷓兒一聲,遂步出門兒,望外走去跋林尋徑。
  過了蝦撤嶺,來到山南雨花台前。尋蹤覓跡,竟不見有什麼仙人的影兒。旭霞氣的盤山度嶺,約莫走了數里路,覺得腿酸腳軟,見一株大松樹下,遂坐於石上,在那裡思想。又見一個樵夫遠遠唱歌而來,旭霞側看雙耳細細聽他。你道唱的是什麼歌兒?竟是幾句警世之言,歌曰:
  朝樵蘇,暮樵蘇,布衣粗糲樂妻孥。姦淫犯罪無我分,富貴榮華也任他。一日十二時中多少風波險,偏是樵夫穩穩過。
  那樵夫一頭走一頭唱,見了旭霞坐於石上,乃道:「前面山坡上一個戴巾穿道袍的,坐在那邊,這裡又是一個。」
  旭霞聽得了,乃疑想道:「莫非就是仙人?」欲要問一聲兒,可怪他飛奔的去了,只得立起身來,依這樵夫的來路,走上前去。只聽得鬆林深處鼕鼕的響,有似唱道情的聲音。一步步走近鬆林裡去,只見一塊大石坡上坐著個人兒。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綸巾,恰似孔明模樣;身穿道褶,渾如回道形兒。腰間係一條絲縧,掛一個斑點葫蘆在上。腳下著一雙棕色芒鞋。左手執一筒漁鼓,右手捻兩爿竹片。打坐於石坡之上,在那裡高高低低的唱。
  旭霞見了,心裡想道:「這樣打扮,自然是仙人無疑了。」聽他唱畢,遂走近身去,深深下拜道:「凡子衛彩,今日特來尋訪大仙。幸得相遇,乞求指點。」那人道:「我乃一云游散人,怎敢叨個『仙』字?文士請起。敢問家居何處?怎的曉得貧道在此,重蒙賜顧?」旭霞道:「凡子家居本山長圻,梅林茅舍。只緣童年早失怙恃,齏鹽守困,埋跡芸窗。昨夜五更時分,朦朧睡去,夢中忽見太白金星,立於面前,指點前途,戒諭以往,道衛彩後來婚姻有一番顛沛周折,教我來求大仙指示。」
  那人道:「原來是上蒼遣星指點來的,不如與你直說了罷。我乃天台山石榴洞張紫陽是也。今日偶爾雲遊到此,不道又被天公漏泄,使你來問。你婚姻之事,果然天公罰你一番,顛沛遲延。中間更有一段風波,起於平地,也少不得我於中效勞一番。我今先付與你丹藥一丸,牢佩在身,後來自有應驗。」
  說罷,即於葫蘆中傾出一粒金衣丹藥,授予旭霞,乃道:「那丸丹藥是完聚你婚姻之事的。」旭霞受了丹藥,作揖下去,及至抬頭起來,那張紫陽的影兒也不見了。旭霞此時,心上驚疑不已,乃道:「昨宵得夢,今日准准的遇著仙人,這也真個古怪!想我後日也還略有些好處。」原由來路,歡天喜地的過嶺而歸。
  到了門首,恰好鷓兒在外,山扉洞啟在那邊,一徑走到書房中去坐下。鷓兒見了家主,忙去收拾茶飯來吃了,乃問家主道:「相公今日出去了大半日,要會朋友,可會得著否?」旭霞道:「是會著的。」鷓兒道:「還是男朋友女相知?曾留相公吃些點心麼?」旭霞道:「癡奴才,胡說!」鷓兒見家主罵了一句,還轉身出去,走到門道,劈面撞著了杜卿雲到來。鷓兒道:「杜相公,今日恁風吹得到我家?」卿雲道:「特來望望你們相公,可在家裡麼?」鷓兒道:「相公絕早出去了,才回來得,在書房中看書。」
  卿雲一徑直到書房裡面,見了旭霞乃道:「表弟在此用功麼?」旭霞忽見卿雲立在面前,喜不自勝,連忙走來作了揖,啟口道:「外日連擾而別,倏焉兩月餘矣。日日相慕,恨一水之隔,猶如海角天涯。邇來母舅兩大人並闔宅起居得意麼?」卿雲道:「也沒有什麼好,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照舊平平。但表弟孤單獨處,家嚴、家母常在舍思想著了,覺得寢食不安,著實在家憐惜表弟。」
  旭霞聽了卿雲這兩句話,忽然間想著了父母,遂潸潸然的流下淚來,拭乾了乃道:「為外甥的處此孤苦之境,連累尊長牽掛,害他寢食不安,都是我之罪也。」卿雲道:「這是至親骨肉,出於肺腑之情,一毫勉強不得的。」旭霞道:「正是休戚相關,自是彼此同然,豈是尋常人所可比者?」
  說罷乃道:「今日正處寂寥,蒙表兄降重,以敘親情,慰我渴想,真快事也!但敝處荒僻,更兼家窘,一味山蔬野菜,簡慢怎處?」卿雲道:「表弟何得講這樣話兒!弟此來非為貪於宴飲,一者舉家牽掛,道是表弟久不入城,來探望一面;二者為秋闈在即,家嚴道是表弟在家看書無伴,特命我尋下一所僻靜僧房,要表弟同去用功,彼此有興。後日進場,倘圖得個僥倖,也是好的,故爾特造高齋。」
  旭霞道:「蒙母舅大人垂念,又承表兄見愛,實弟之幸也。但弟阮囊如洗,去的時節,亦必略帶幾金,少貼薪水方好。」卿雲道:「表弟差矣!若是家嚴與弟兩人平日有慳吝之意的,今日也不來拉表弟了。」旭霞道:「既蒙如此厚愛,功名又是己事,焉敢有違?自當同去便了。」說罷,吃過了茶,備些蔬肴夜膳來吃了。兩人在燈火之下,又敘談了一回,便抵足而睡了。正是:
  客來隨分家常飯,唯薄酒三杯兩盞。
  到得天明,二人起來梳洗過,吃了朝飯,同卿雲遊山玩水一回,歸來宿了。明日遂收拾了琴劍書箱,吩咐鷓兒看好家裡,乃一齊登舟,出了長圻。
  恰好風恬浪靜,湖光山色,瀲灩空蘊。兩人在舟,對景談心,你道好不豪興!正是:
  一葉扁舟泛水濱,兩人促膝話衷情。
  浮鷗沉沒湖光裡,蕩漾輕帆破浪行。
  那旭霞、卿雲二人一齊渡湖到郡去了。不知到什麼庵觀裡去用功,且聽下回分解。
  旭霞婚姻事虧了表兄,功名事虧了母舅,今人便少此等好親眷。旭霞認了凡作素瓊,到此時方才疑起。長庚星不已笑得齒冷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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