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美佳人描真並才子
春寂寞,芳園綠暗紅零落。紅零落,佳人成對,平添憎惡。倚闌想起情離索,菱花照寫雙真樂。雙真樂,不禁揮灑,俏龐成卻。
右調寄《憶秦娥》
卻說那老夫人與女兒素瓊,在支硎挈了了凡歸來,住下又將旬餘。這一回,了凡要歸,老夫人檢點些盤費,兼之要念受生經的勞金、香炷之資,一並送與他。了凡欣然收了,謝別而歸。正是:
若無慈悲,餓殺此輩。
得了經錢,也當懺悔。
不題。
卻說素瓊小姐自那日見了衛旭霞,得了這兩首詩,更兼這場癡夢,歸將半月,鎮日悶悶昏昏,茶飯都無心緒去吃。至於那些琴棋書畫、刺繡挑花的事,都閣過一邊。
偶一日,同了春桃到後園去消遣,又逢初夏天氣了,見得紅芳零落,鋿綠陰陰;池面鴛鴦交頸,枝頭杜宇空啼,愈覺心思撩亂,沒情沒緒的坐於太湖石邊,睹著游蜂作對,舞蝶成雙,來去薔薇架上,連連的歎口氣道:「我如今正是:
愁心只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淚痕。」
春桃見了素瓊歎氣,乃道:「小姐今日到園中來,本是要賞玩取樂,為著恁的連連歎氣,道此兩句,生出許多愁容憂思來?」素瓊道:「你這丫頭,怎曉得我的心上事情?一來為老爺沒得早了,又無子嗣;奶奶今年又是五十歲了,漸入桑榆暮景;單靠著我閨中柔質,形孤影只,家道日以消索,事體漸漸促迫攏來,又沒個親房長進的姪兒主張。便是一個外祖吉家,又住於蘇州,路途遙遠,不便照管朝夕。當此境界,你道怎的不要著惱?」
春桃道:「我的小姐,為恁般心事愁煩若是?為著家中之事,少不得還有奶奶撐持,未必要輪著你來擔憂,也還略可緩些。至於老爺乏嗣,事已如此,今間愁他也無益了。後日奶奶少不得擇一個才子入贅為婿,也可作半子之分。那時家事有人撐持,小姐有人作伴,何必今日預為憂慮?倘愁些什麼病來,不惟不能替奶奶分憂,反增他一場煩惱。我道小姐還該保重自己的身軀、慰悅奶奶的心情為上。」
素瓊道:「這丫頭倒也說得伶俐。但你說奶奶少不得擇一個才子入贅為婿,我想世間所易者金銀幣帛,所難者才子佳人,便使均有於世,倘一在天之涯,一在海之角,此時才子要求佳人作配,佳人要擇才子成雙,豈不難哉?」
春桃道:「說便如此說。我道要邂逅相遇,原是容易的;即如我們前日在支硎山尼庵裡,會著那個了凡的弟子衛生,我看他起來,倒像一個風流才子。生得眉分八彩,唇若涂脂;面如敷粉何郎,態側瘦腰沈約。天既賦他恁樣一個俊俏身材,難道不成就他聰明伶俐之姿?我想起來,前日那尼姑與奶奶說他年紀尚在弱冠,又未曾娶妻的,已是進過學的了。這樣人材,後日必然要發達的。如今我家奶奶莫若央了凡為媒,贅他歸來,與小姐作配,倒是一對郎才女貌的好夫妻也。小姐你道春桃的話兒差也不差?」
素瓊聽了春桃這一番開心花的話兒。竟與自己的意思相合;又想他倒是一雙識英雄的慧眼,但是不好就回答得他,乃故作嗔道:「小賤人,沒頭沒緒的說些什麼來?早是奶奶不在,若是他聽見了,你討一頓好打!」春桃見小姐假作嗔怒,也會意了,隨轉口道:「小姐到園中玩耍長久了,恐奶奶在裡邊冷靜,進去了罷。」
素瓊立起身來,輕移蓮步,走進廳堂,轉入老夫人房裡;恰好熟睡榻上,竟不去驚動他,遂到自己繡房中去坐下。侍女碧霞見得小姐進來,即捧一壺香茗擺在桌上,道一聲:「小姐,園中賞玩多時了,若口渴,茶在此,吃一杯兒。」說罷,自進去了。素瓊乃吃了幾杯,走到窗前,倚著欄杆,在那裡細想旭霞這兩首詩與那春桃口中形容他的面貌風流、身材俊雅,正凝神定思之際,春桃乃道:「小姐,待我取驌子絨線過來,做灑線消閒,可好麼?」
素瓊道:「灑線今日不耐煩做。你曉得我的丹青久已不曾動筆,恐生疏了。等我在匣中揀一把上號泥金扇來,再找我淨好硯子配勻了顏色,待我溫溫筆路,消遣消遣。」春桃聽了吩咐,即尋匙鑰啟匣,取了金扇,把顏色調勻了,硯子淨好了,擺於桌上;更去撥醒了獸爐中宿火,添上些龍涎速香,乃道:「小姐吩咐都已停當了,請坐了思想動筆。」
紊瓊遂走到桌邊,坐於椅上,躊躇暗想道:「我今日想那衛旭霞,真個是虛空的單相思也。倘若我在這裡玩味他的詩章,想慕他的儀容;他在那邊道萍水相逢,又道我是宦家閨女,雖然一面難於希冀,或竟付之東流。可不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我如今不免將他的容貌細細摹擬出來,畫於扇上;再把菱花鏡照寫自己的芳容,這般朝夕親近,豈不還勝似無根蒂的胡思亂想。」想罷,欲要動筆,又怕春桃這丫頭窺看出來,乃對春桃道:「奶奶此時不識可曾睡醒?你自出去看看來。」春桃答應而去。
素瓊見春桃出去了,遂沉思潤筆,閉著雙眸,暗想了一回。正欲下筆,只聽得簷頭群鳥亂叫,素瓊乃道:「端的這鴉兒古怪得緊!難道畫了他,有什麼口舌是非在裡邊?」又想一想道:「古語有云:『鵲噪未為喜,鴉鳴豈是凶。』如今不要信這些陰陽,且待畫去,再作區處。」想畢,遂下筆畫出一個衛旭霞,點這雙俊俏含情之眼,勾出他的八彩雙眉,腔就何郎粉面,寫成沈約腰肢,頭上畫一頂軟翅紗帽巾,身上染一件紫色袍,腳下加一雙粉底靴,描成一個飄飄曳曳的紫衣少年模樣。
素瓊閣筆,細看一番,立起身來,喜不自勝的贊道:「我想那衛旭霞不過是尼庵半面,卻怎生描得這樣十分形肖,宛如昔日佛殿上相逢的態度?這也奇怪。就是古時的顧虎頭傳神寫照,對面坐下落筆,也不能勾如此妙絕。」乃啟菱花寶鏡,又勾好了顏色,對鏡坐下,細看真了自己的芳容,下筆點睛。正欲勾出桃腮杏臉,只聽得外廂老夫人與春桃說話進來。
素瓊慌忙藏過了扇兒,掩了鏡台,把一張雲母箋攤於桌上。那老夫人走進房來道:「我兒在這裡做什麼女工?」素瓊尚未答言,老夫人見得桌上擺設的,都是丹青器具,略覺有些不悅,且又是嬌養女兒,不好去責罰他,乃道:「我兒,你年紀長成了,還該攻些刺繡挑花,這便是女子分內的事。那些丹青詞賦,是文人韻士之學,也不必去精他。」素瓊道:「母親之言,豈敢有違?因女兒兩日覺得身子有些不快,懶於挑繡。偶見這幅紙白得可愛,欲以此畫一幅大士像來供養。」夫人道:」畫大士像也是你的發心,是該畫的。至於那些狂蜂浪蝶,野草閒花,切記不可去畫他。」說罷,遂道:「既如此,你自畫去,我到外廂去也。」
素瓊送了老夫人出房,轉身進來,要復將金扇描完自己的真貌,叵耐這春桃在側,難於動手,左思右想的要打發他出去。誰知那春桃也在那裡暗想道:「怎的方才明明教我拿一把扇放於桌上,見奶奶來,把這扇子藏過,將那紙來掩飾;不知為著恁的?」又想道:「我家小姐是伶俐的,自己獨坐在此,癡心妄想,動了春心,難於擺佈,畢竟是畫些春宮架子作樂消閒,故爾見老夫人進來藏過了。我今且悄悄問他一聲,看他的言語,自然曉得其中之意了。」乃道:「小姐,方才這柄扇子,可是畫完了?今又要圖大士像麼?」
素瓊道:「扇子還未曾落墨,大士像也只好改日畫了。」春桃道:「卻原來如此。方才我出去這一回,莫非小姐在房中打盹?」素瓊道是春桃譏誚他,乃又發怒道:「小賤人,誰個由你管!如今你還不出去?好好的烹一壺茶來與我吃!」春桃道是小姐嗔怒,就出去烹茶了。
素瓊見春桃出去後,乃道:「這丫頭,倒也古怪,只管來查問我的扇子。我若與他看了,他又是認得衛生的,被他看在眼裡,這伙丫頭們的口兒,是沒遮攔的。倘或奶奶跟前侍女伴中偶然說出來,播揚到外面去,那時我的聲名是一塊有瑕之玉了。方才我瞞過他,實是有理得緊。」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想罷,仍舊拿這扇兒攤於桌上,復去啟了寶鏡,對著細看一回,遂研脂勻粉,勾出自己的新月蛾眉,染成桃腮杏臉,點就絳唇。理清烏雲寶髻,畫一個窈窕身軀,增上兩隻鳳頭弓鞋。畫完,復細看一番,不住的歎道:「我謂世間的佳人才子,欲要親近,如隔霄壤之難。依此時看起來,頃刻之間,相聚扇頭。雖雲鏡花水月,也是曠古奇逢之事,豈不快哉!但如今補什麼景在上邊?」又想了一回道:「有了!一年四季,惟春景覺得紅芳撩亂,綠柳飄揚,蜂狂蝶鬧,語燕歌鶯,比這三季的景色更富的幾倍。」
想罷,正欲下筆,忽然閣住,乃又想道:「雖雲春景佳致,然必著落一處所在,方無破綻,我思今日描那衛生的俊雅儀容,原係在支硎尼庵,會面之後想慕他,故有此舉。若畫了別處的景,又不相合了。不若就把這尼庵前後一派青山碧澗、曲徑圓關補上,倒也覺得雅致清幽。我與衛生立於丘壑之中,飄然欲仙,豈不美哉!」捻管揮毫,竟畫成一扇天正春曉圖。山麓就畫一帶花木,叢叢深處,藏一所尼庵;裡面點綴了曲欄石坡,圍住兩人在內,原添上一枝嬌嬌媚媚的海棠花,透出花牆,宛如相會衛生的景界。完了,將來捻於手中,走來走去的暗想摹擬。
忽然想入化境,將衛旭霞的臉兒近了自己的鼻尖,嗅了兩嗅,乃道:「衛生,衛生,怎得你活動一活動,走下扇來,和你並香肩偎紅倚翠,消遣一番,勝似登仙界也!我今日費了多少心思,畫就你的風流態度並自己的粗容,免不得借景題一首來落款。」想罷,遂吟成七言一絕:
佳人才子乍相逢,恰遇芳菲景色中。
若得有情來種玉,藍橋有路自能通。
吟畢,寫於扇上,後面落款「崑山鄔氏素瓊畫並題」;又打上兩個印章,更自出神細玩,呼叫一番。藏過匣中,復取出衛生「露滴花梢鳥夢驚」之作。正在那裡玩味,忽見春桃進來,又把詩箋藏過。
看官們,你道春桃出去烹茶,為何去得恁般長久?這丫頭也是乖巧的,見那素瓊打發他出去的時節,似有欲速之狀,就解其意,道是畢竟要畫些看不得的畫兒,省得進來又驚他停筆取厭,索性在外面淹搭了半日;更兼又是老夫人喚去,吩咐了一番說話,所以竟慢慢的烹了一壺茶,走進房來。
那時,素瓊藏過了詩箋,見春桃立在面前,對他道:「春桃,你緣何出去了半日?」春桃道:「小姐叫我去烹茶,不道是水又混,炭又濕;等得水清火活,奶奶又叫去吩咐說話,故爾來遲了。」說罷,春桃遂篩一杯遞與小姐。等得那素瓊接來吃了,乃問道:「春桃,方才奶奶呼你吩咐什麼話?」春桃道:「奶奶說,十月十五日,五十壽誕拜懺還受生,要畫幾幅吊掛去送了凡,教小姐趁閒,預先畫就了。」素瓊道:「原來為此,待我改日持齋熏沐了就畫。」
說罷,素瓊知道要他同去還受生的法事,不由想道:「若是去的時節,再能見那衛生一面,今日畫這把扇子,竟是一件有用之物了。」乃對春桃道:「天色晚了,我同你到老夫人那邊去閒話片時,吃了夜膳進來。」那春桃跟了素瓊,步出了繡房,到外廂去。但不知這廂旭霞又在洞庭作何行止,且聽下回分解。
描真寄想,自是有情人思路。但出自佳人之手,更以自己芳照配之,為尤難得矣。曲曲折折,纏綿情緒,為之摹寫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