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癡情種夢裡悟天緣

 
  金屋嬌娃,惟吟味衛郎珠玉。隨記取、萍逢識面,霎時分目。無限憂思,向誰宣讀?忽睡魔障眼逼人來,流蘇帳,鴛鴦枕,夢鼾熟。伽藍至,從頭囑。遣風流到此,恩情得續。花下訂成鸞鳳友,起來倚翠偎紅肉。正濃交鴛頸,無情棒,緊相逐。
   右調寄《青玉案》
  卻說那素瓊小姐,因得了箋上的兩首詩,道是來得古怪,躊躇費想,更兼日裡見了尼姑的弟子風流可愛,虛空思慕,足足裡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明,起來喚春桃伏侍。梳洗過,遂啟匣子,取出這詩兒著實玩味,覺得詩中意思精雅,捻在手裡,不忍釋去。真個是:
  有情來下種,想殺俏多嬌。
  那素瓊只管把這詩兒翻來覆去的念個不住,聽得了凡說話進來,遂藏過了,不情不緒的坐於榻上。了凡走近身說道:「小姐何不再睡睡?因甚事起身恁早?頭也梳得光滑滑了。」素瓊道:「正是!我亦欲再睡片時,只緣:
  日移花影橫窗上,風送禽聲入耳來。
  被他驚醒了,覺得復睡不著,所以起來了。」乃問道:「師父,昨日我們花山去了,可有人來遊玩麼?」了凡道:「沒有。」素瓊道:「不信沒有。你想一想看,只怕忘卻了。」了凡道:「有是有一個來的,也是我們表兄。因小尼舍弟無人作伴,是他同了來,家中有人來找尋,才吃一杯清茶,先回去了。以外更無別人到此。」
  素瓊道:「只因昨日出去得促,這頭門兒忘卻鎖好,恐有閒雜人闖進來,故爾動問。」了凡道:「小姐但放心,小庵再沒有人進來的,況且昨日又是舍弟坐在此間半日。」素瓊道:「原來令弟坐於那門口的,自然無人進來,也不必說了。敢問令弟如今在那裡去了?他叫什麼表號?」了凡道:「叫做衛旭霞。昨日因奶奶、小姐在這裡住,小尼恐不穩便,遂打發他去了。」素瓊道:「尊居在何處?」
  了凡道:「住在洞庭東山。」素瓊道:「聞得洞庭山離此有幾十里之遙,只怕歸去不及了。」了凡道:「他是在城裡表兄家住下。」素瓊道:「這便還好。但是他特來探望,本欲要敘闊情,為我們在此,使彼一面而退,不能罄其衷曲,他心上自然要怨及我們。」了凡道:「小姐說那裡話?舍弟怎敢怨及?他是個風流張緒,美少潘安,為人庸灑脫俗的,豈是這樣小見之人?」
  素瓊道:「正是。我昨日略睹其龐兒態度,便曉得人品必佳的了。聞得他年甫弱冠,不曾受室,是否?」了凡道:「舍弟因負了自己有才有貌,執下性兒必要親眼相中一個美貌佳人,方可締姻,故爾高低難就,蹉跎至今。」素瓊道:「這便是風流才子的氣概。但是人家的女子各自深藏閨閣,那有得與他看見?若必要親自揀擇,也覺難些。」
  了凡道:「我想起來,原論不得的,各自有一個緣分在內。即如小姐住在崑山,舍弟居於洞庭,兩山相去百里,昨日在小庵萍聚,大家竟得識荊,豈不是天作之合?這個就是緣了。今蒙小姐贊美舍弟,焉知舍弟不也在那邊想慕小姐?」素瓊聽了尼姑這一番話,想道:「他說得是,但難啟齒答應。」竟默默不復一言。正是:
  欲知惜玉憐香思,盡在含羞不語時。
  那尼姑說了這些打動人情的話兒,見著素瓊含著芳唇,絕口不談一言,道是他害羞了,遂轉口道:「聞得奶奶、小姐明日要回府去了。小姐來了數日,盡日在外遊玩,不曾到小園去賞鑒,此時趁奶奶熟睡在那裡,待小尼陪小姐進去,盡意游一回兒。也當春風一度。待明日歸去了,又要到來春相會矣!」素瓊道:「這個也好。但是相會也不消來春,待今年小春上旬奶奶五十,還要來做預修。」了凡道:「正是!小尼倒怎忘卻了!」說罷,素瓊喚了春桃隨著了,到後園去。
  原來,那園背後就靠著萬笏天平峻嶺,素瓊出了園門,凝眸一望,真個雅致非凡。只見:
  巉岩(山則)(身單),騰騰碧氣沖霄;虯於螺(蟲可),鬱鬱青陰覆地。鳥啼林裡,嚶嚶喚友;鶯囀枝頭,交交尋匹。風吹飄錦繡,水動亂文章。游蜂對對攜香去,舞蝶雙雙撲鬢來。若去摘花搖日影,偶然移日動雲根。
  真個好一個圜山帶澗的園,不亞石家金谷也!
  那了凡攜了小姐的手,走到紅芳盛處去,瞥見一對鹁鳩兒在樹上打雄,忙指向素瓊道:「小姐,你看這對鳩兒在花叢中倒也作樂,真個人而不鳥如。」素瓊看了一看,覺得不雅,遂紅了臉,別轉頭兒,不去答應。那個春桃倒來湊這尼姑的趣,說道:「如此春光明媚的天氣,這些飛鳥也覺動春心的。我道師父們遇了春裡也難過的呢!」了凡道:「春桃姐,你如今也說不得嘴,休得取笑我!」素瓊聽見了乃道:「小賤人,你沒些規矩說什麼!」倒是了凡見小姐發嗔起來,乃道:「他不曾說恁的,是小尼與他取笑呢!不乾春桃姐事。小姐,我們到池邊去看看金鯽魚來。」
  素瓊遂輕移蓮步,走到池邊,坐於石凳上。見池中金鯽魚著實你趕我趕,送來送去。素瓊不解其意,問了凡道:「那魚兒怎的是這樣趕來趕去?」了凡道:「小姐你不曉得,這是雌魚趕騷。這雌魚撒不出子,要這雄魚打雄了,就好撒子出來。」素瓊覺不雅,也不答應,又是春桃對了凡道:「若依師父說起來,你們沒有雄的打雄,肚裡的子倘撒不出,可不要脹死了麼?」素瓊聽見了,又把春桃罵了一句:「成何體統!」又坐了片時,對了凡道:「此時奶奶想起來也,我們該進去了。」了凡隨行了。小姐慢慢的移步進去。
  素瓊走到園門口,見階縫裡一堆萱草,新發嫩芽,綠得可愛,乃問了凡道:「這是什麼草?」了凡道:「是忘憂草。」又抬頭起來,見牆角一樹花開得有趣,又問道:「這是什麼花?」了凡道:「是消恨花。」素瓊道:「那兩種花草的名頭正宜出家人種的。」了凡道:「正是。小尼倘遇憂恨之際,看看此兩種花草,便可忘憂消恨了。」素瓊道:「只怕師父說謊。點點花草,怎消得出家人萬千憂恨來?」了凡道:「小姐好嘲!」素瓊道:「言出無心,莫要認真。」了凡道:「小尼怎敢?」說罷,一徑到裡面去。
  正好老夫人才起身梳洗過,坐在那邊,見了素瓊、了凡走到面前,問道:「你們在那裡遊玩多時?」了凡道:「偶同小姐在園裡看看花兒。」老夫人道:「園裡我也倒不曾去。」了凡道:「吃了早飯,待小尼同奶奶進去,看看那些花木,不比往年了呢。」夫人道:「原來如此。」正話間,裡面掇出朝飯來吃過,老夫人同了兩尼到園裡賞玩去了。不題。
  卻說那素瓊小姐,經早上盤問了尼姑一番,知道兩首詩就是昨日這風流情種做的,心上頓起相思念頭;更被那了凡引入園中,見了這些紅芳爛漫,物類感人;又聽了了凡這一番挑動春心的話兒,遂進房去,取出箋來,細加玩味,覺得心火升起來,口渴難過,叫春桃拿一壺茶來吃了幾杯。
  見春桃出去了,又對著這兩首詩輕輕的道:「衛旭霞,不知你何由得竊進此室,遺這珠玉於箋上,以至費我尋思;更自不明不白的去了。暖!今日若得你在這裡,就此海棠花下訂了姻盟,解我心中想慕之切,也不枉生世一番。如今人去空留惹眼詩,教我怎生樣丟這念頭?真個是害相思不淺的冤孽也!蒼天蒼天,我鄔氏素瓊若不得衛旭霞為夫,誓不別締姻盟!拼一死永辭人世,到陰司去也罷!」當時愁情如縷,幽恨如山,只得把園中即景詠一首詩,解解悶懷。遂研濃了墨,蘸飽了筆,取出紙來鋪於桌上,援筆構思,詠就七言一律。詩曰:
  羨殺池魚戲水涯,悉將幽怨度韶華。
  階前空睹忘憂草,樹上徒觀消恨花。
  京兆未盟眉懶畫,壽陽應睡髻偏斜。
  依依柳線侵窗綠,係我愁腸悶轉加。
  寫畢,念過一遍,藏於匣中,長吁短歎了一回,覺得神思困倦起來。
  恰好春桃走到面前,對他說道:「你自去看看奶奶,待我略睡片時。」春桃答應而去。素瓊掩轉了門,走到臥榻前,揭起流蘇,掀開錦帳,朦朦朧朧的睡入溫柔鄉去了。
  看官們,你道好不古怪!那素瓊小姐因私想欲與衛旭霞為夫妻,怨天尤人了一番,豈知驚動了普門大士,命伽藍土地來托夢於素瓊。那伽藍走近牀去道:「素瓊、素瓊,我乃本庵伽藍神聖是也。領大士法者,特到小姐跟前囑付,當細細聽我道來。昨日相會的洞庭才子衛彩,原來與你曾訂三生石上姻緣有分,故掌婚司遣他到來,題詩挑動,應與汝私盟訂姻。豈知中途遇著了一個色中餓鬼的尼姑,冒去雲情雨意,少不得還要奏聞玉帝。今大士見汝在此怨天尤人,特差我去攝那衛彩的神來,同汝會晤一遭,以安雜想。」
  說罷,只見衛旭霞飄飄拽拽的立在素瓊面前,道:「昨日略睹芳容,便覺神魂飛越,但別後不知更何以為情耳!」素瓊道:「我亦如此。得會英才,亦欲略悉片言,叵耐家慈在側,不便啟齒,使我柔腸似絞。今復獲把臂,以舒積衷,實出望外。」旭霞道:「小姐不須愁煩得的,我與你必有一段天緣前定,故得萍水相逢,或者異日更有相會之期亦未可知。今所喜者,難得小姐獨自在此,兩人的心曲當趁早罄盡。倘有人來,小生就要去了。」
  素瓊道:「聞郎君年甫弱冠,尚未締姻親者。」旭霞道:「正是。」素瓊道:「我想起來,今日與你相親相近,大家有心向慕,不是有夫妻之緣的,諒難如此。欲與郎君就此海棠花下,以締百年之好,未審尊意若何?」旭霞道:「小生亦有此意,實不敢啟齒。今既蒙小姐有憐香之意,小生難道反無惜玉之情?」說罷,兩人走下階去,在花前深深對拜,各自立誓過,走進室來。素瓊道:「目下雖訂姻盟,更不知何日歡會!」旭霞道:「小姐若肯預賜交頸,小生亦何樂而不為?」兩人遂於繡榻上去歡合起來。
  素瓊夢中正處得意之際,恰好春桃推開了門,走近榻來,看見小姐夢中喜笑,口裡咿咿咽咽,似有魘的意思。春桃忙叫一聲,掀開被兒去推醒他。只見素瓊口中連連叫道「旭霞」。春桃見得如此光景,不解其故,乃道:「小姐,碧霞這丫頭在家裡,叫他做什麼?我是春桃,不要認差了。」素瓊心神恍惚的把眼拭開,下牀來著了鳳鞋,見是春桃立在面前,乃道:「暖!好一場大夢也。」遂走到桌邊,推開了窗兒一看,但見碧天如洗,落紅滿徑,暗裡感歎道:「好夢難成!正處歡情浹洽之際,卻被春桃這厭品喚醒了。」正是:
  無端耳畔聲聲喚,一枕鴛鴦夢不完。
  想罷,乃轉身問春桃道:「你方才推醒我的時節,怎生模樣?」春桃道:「說起來連小姐自己也要好笑的。不知與家裡碧霞這丫頭在夢裡有恁好處,覺轉來連連叫他。」素瓊道:「這樁事情,你不要說與奶奶得知,我歸去時重重賞你。」春桃道:「說也不好說,賞也不要賞。但是春桃下次也犯出過失來,求小姐不要打罵就夠了。」說罷,春桃自出去了。素瓊獨坐室中,想著夢中情事。不題。
  卻說老夫人到園中去,盡意遊玩了一回,進來看見素瓊懶垂垂的坐在那邊,問了幾句。吃過點心,又同到佛堂裡去,坐談片晌。倏焉日沒咸池,星輝河漢,大家進去吃了夜膳,各自睡了。
  到得次早起來,卷了鋪蓋,發下船去。老夫人叫了凡陪歸,四、五個人一齊登舟,望崑山去了。只是那小姐心上有些怏怏不快。正是:
  遊春歸去恨無邊,何日重來續夢緣。
  果是三生曾有訂,伽藍囑語應非愆。
  不知那素瓊小姐這樣思想衛旭霞,到家時作何狀貌;更不知那衛旭霞何日到尼庵來問信,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正已在園中做夢,到房中來反是醒時事了。莫認錯。
  迷離曲折。「草橋驚夢」、「牡丹尋夢」之後,得此而三。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