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授天書蛟精返窟 謁越王女俠盜令
卻說李靖別了柳家店,攜二位龍女行了七八日,早到西城。旋回故里,令二女權立門外,先進家中見了母親,將誤入龍宮行雨收屍之事,一一說明,又出夜光珠、寶劍為證。李母曰:「爾平生謹慎,今出此荒唐之言,似覺難信。觀爾精神發越,往時寒酸之氣盡消,亦似有奇遇者。也罷,命二龍女進來,待吾審視。」李靖出來,招二女入內,二女跪定不起。李母曰:「吾兒有何德何能,而龍母錯愛,既授之以珠,又賜之以女?」二女叩首曰:「龍母以兒輩自幼居於異類,不諳人事,聞老母親賢慧無比,能於教子,必能教媳,故使兒輩奉先生箕帚,兼學老母親德操。」李母曰:「吾母子居貧守儉,吾年七十,猶親紡績。吾兒年二十餘,採薪之外,別無所能,龍母誤聆虛聲耳!」二女又叩首曰:「聖人云:‘不仁者,不可以長處約。’龍母所慕老母與先生者,正惟此耳。」李母曰:「善!汝二人真吾兒媳也。」遂以手扶起二女,即日命李靖與二女成禮。合巹之後,相得甚歡。二女助李母紡績,日夜不休。
一日,二女相語,歌曰:
貧子衣中珠,光自圓明好。
雖然善為藏,終是龍家寶。
李靖怪而問之,二女曰:「郎君市珠,可以致富,何自苦如此?」李靖曰:「予感龍母之德,不忍遽售,非寶此珠,寶龍母之惠也。」二女曰:「此珠終非人間之物,他日龍神行雨,見此珠光,一吸而去,不若售之,得金為妙。」李靖曰:「我得之,使彼失之,仁者未必為此。」二女默默不答。一日,雷雨驟至,李靖啟櫃視之,珠果不見,靖乃責二女曰:「吾若聽汝二人之言,遺害於他人矣。」二女再拜謝過。
又過數月,二女曰:「吾不忍老母操作於內,汝不懈於外,吾二人有赤金項圈各一,紫玉鐲各二,往售之。」李靖然其言,果如其數。二女曰:「郎得此,可免採薪之苦矣。宜曉夜攻書,以求上進。」靖曰:「孔孟六經,吾既誦之矣,老、莊、荀、列之言,卻將何書為先?」二女曰:「孔孟六經,醇而無疵,乃入世之法,所以訓天下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者。諸子之言,放蕩不羈,乃出世之法,所以訓天下之妄生、妄死者。」靖曰:「出世、入世,二者吾將何先?」二女曰:「入世之法,造其極,可以出世﹔出世之法,會其源,亦可以入世。孔子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彼抱咫尺之義者,其孰能知之?」靖曰:「究竟何書吾當讀?」二女曰:「爾當學三聖不傳之秘。」靖曰:「其書何名?」二女曰:「其書名《遁甲天書》。」靖曰:「遁甲之名何義?」二女曰:「甲者,十干之甲,人君之象。《易》曰:‘帝出乎震,位坎向離’是也。遁者,隱也。甲嘗畏庚,干之七數也。甲性好生,而庚性好殺。甲遁於六儀之下,以避其凶,卻又以乙妹妻庚,以制其內。甲之子曰丙、曰丁,皆能剋庚而救甲,故乙、丙、丁號曰三奇。」靖曰:「六儀者何?」二女曰:「戊、己、庚、辛、壬、癸是也。」靖曰:「甲既畏庚,何又隱於庚?」二女曰:「甲與己合以養之,丙與辛合以洩之,丁與壬合以撓之,戊與癸合以威之。如此,庚不但不敢與甲為仇,而反感甲之德,畏甲之威,而為甲所用也。」
靖曰:「學此道安用?」二女曰:「知此道者,可為王者師。」靖曰:「孔子言仁義,老子言道德,宜為王者師,未聞以遁甲者。」二女曰:「遁甲,數學也,與理學相為表裏。甲、庚、丙、丁、戊,即仁、義、禮、智、信之五端。聖人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性,性同此理。’又曰:‘人同此身,身同此氣,氣同此數。’古聖人未有明心達性,而不知遁甲者。」靖曰:「古人云:甲之神有六,何也?」二女曰:「以甲遊行十二支,故有甲子、甲戌、甲申、甲辰、甲午、甲寅之稱,非一甲之外,更有五甲也。推而行之,遠取諸物,有天上之甲,地下之甲,一國之甲,一家之甲,一年之甲,一月、一日、一時之甲,一事之甲﹔近取諸身,則有一動之甲,一靜之甲,一身之甲,一心之甲。子善讀之,可以察天時,卜地理,知人間禍福,逐日吉凶。故曰:理有一定,而數有長短。是理為主,而數為末也。數有一定,而理有權變,是數為主,而理為末也。用理而不用數,則吉凶消長之道盲然﹔用數而不用理,則君臣父子之倫息矣。有以理馭夫數者,明哲保身之人也﹔以數循夫理者,殺身成仁之士也。自古以來,未有立大功、創大業而不知遁甲者也。」靖曰:「其書安在?」春蘭開匣取出一書,雙手授與李靖,李靖再拜而受之。其書大半是蝌蚪字跡,文義猶深,古奧難測。二女乃盡心指點,一年有餘,靖乃學成。
一日,二女又相語而歌曰:
琴兮瑟兮音太和,山兮水兮志未磨。
遁甲天書人識破,空留日月擲金梭。
李靖怪而問之,二女泣曰:「龍母欲以天書畀汝,使吾二人奉先生箕帚,欲觀先生之心術耳。今見先生之心術正大,予二人乃敢出書授汝。汝今揣摩既成,予二人留此何為?將復龍母之命。」李靖曰:「予今揣摩此書,自信可圖人間富貴,與卿二人共之。今欲棄我而回,予願從汝,同侍龍母可也。」二女曰:「不然。予二人蛟族也。君前去自有佳偶,勿以予為念,後會亦當有期。」二女同向李母下拜,靖方欲挽留,二女化清風而去。李母與靖悵然自失。
不上一年,李母招李靖而謂之曰:「人之在世,生滅無定,如月盈虧,如花開謝。今生前死,今死後生,今死不明,後生奚保?吾將遠逝,勿用深悲。」言畢而逝。李靖服喪三年,極盡其禮。
一日,見白氣橫天,知南陽必有兵變,乃往見總兵伍雲召,勸他去官回里。雲召不悅,夤夜逃至痘母祠,題詩感歎,潛往長安,謁越王楊素。越王見客,置侍妾三十餘人於左右,皆制官服色,號曰活香錦屏。越王見李靖儀表非凡,心甚喜之。及叩其所學,靖應對如流,目不邪視。越王益奇之,因設席命坐右,左紅拂技馮紅絹為舞。越王曰:「此女最有口才,試聽之。」紅絹乃執紅拂為舞。李靖佯醉,辭越王回寓,越王曰:「無事時,可來相訪。」靖拜謝而去。
回至寓中,又看了幾卷古書,日夕而臥。將交三更,忽聞叩門聲。開門看時,見一少年,繫二馬而進,峨冠博帶而入,不揖而坐。靖問曰:「先生何來?」少年曰:「我乃今日席間之歌婦馮氏也。」靖視之,果然。曰:「汝來此何事?」絹曰:「長安不久將屬他人,豈不聞危邦不入?不知先生來此何故?卻又與死屍對飲,不亦差乎?」靖曰:「子將何以教我?」絹曰:「安排青眼,閱人多矣。求其胸襟灑落,無如君者,吾盜有越王令,欲與先生逃。」靖曰:「將安往?」絹曰:「太原唐公,仁人也,可依之。」靖曰:「越王追及奈何?」絹曰:「此壟中枯骨也。君費一席話,妾為一曲歌,必免。」李靖遂與絹竊關而逃。
次日,越王府中不見紅絹,左右遣使捕捉,越王曰:「紅絹入府,經五年矣,未嘗以顏笑假人,吾嘗謂絹有俠之氣。昨日席間,以目熟視李靖,必從靖去矣!」左右往察之,果如越王之言。請於越王,欲追之,越王曰:「藩鎮諸侯如予荒色嗜音,多選名門女子貢予,是其來也如雲,其去也當如水。膠漆無情之物,尚然相投,況絹與靖,天下之奇才也,而有不相憐者乎?蜂蝶戲於花間,吾每拂蛛網以快其意,今日獨不容靖與絹,毋乃不善用其情乎?惜乎!靖非知予者。知予必不去,吾將厚贈之。」左右曰:「恐其有效尤者將若何?」越王曰:「惟靖與絹則可,非靖與絹則不可。彼小人與女子,情慾而已矣,吾必撲殺之,汝等毋多瀆。」左右不敢復言。自此天下賢士,多有依附越王者。惜乎!不學無術,好謀無成,不能回隋氏之亂。悲哉,悲哉!要知李靖去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