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鍾夫人將女聯姻 章員外教兒伴讀
閒話少敘,言歸正傳。話說玉環正在起數,聽得太太昏過去了,他也不問哥哥的下落,忙別了章員外,飛奔回來,一面叫人去請醫生,一面奔後房。來到牀前,叫聲:「母親怎樣了?這會可好過些了?」只見夫人二目揚揚、四肢冰冷,只有心口內一點之氣,連話也說不出了。小姐見了這般光景,不覺一陣心酸,不由得鳳目中撲簌簌掉下兩行傷心痛淚,哀哀的道:「娘呀!娘呀!你倘若有些長短,這客途之中舉目無親,叫我如何是好!」可憐小姐哭得悽悽惶惶,難分難解。小姐只是哭,不防章員外愛才心重,見玉環有些來歷,便跟進來,小姐哭的話都聽見了,便歎道:「好個少年美貌,可惜窮途落難!」便推門進來勸道:「鍾先生不要哭,且等醫生看了脈,看是如何,老夫幫你。」小姐收淚謝道:「多蒙老公公盛意。」正是:純良終有報,窮途遇好人。
不一時醫生到了,入房看了脈,道:「此症皆因心思過度,苦痛傷中,要用二兩人參做兩帖藥方好。」小姐道:「寒士家風,這二兩人參如何備得起?」章員外在旁道:「不妨,老夫這裡倒有兩把人參在此,不知可用的?」遂在荷包內取出一個小小包兒,雙手奉與先生道:「請教先生,可用得否?」那先生打開一看道:「用得。」遂撮了群藥,一拱而去。章員外道:「鍾先生,先將此參煎頭一劑與令堂吃,二劑不夠,老漢返舍叫人送來便了。」小姐道:「怎敢當公公厚賜!」員外道:「先生不要過謙,醫病要緊。」
小姐只得收了,謝道:「家母若得回生,皆公公所賜矣,何日報此大德?」向員外倒身就拜。正是:萍水相逢如骨肉,謝君高義實難忘。慌得章員外忙忙扯住道:「些些小事,何須如此!老漢暫回,煎藥要緊。」遂出房去了,玉環自和丫鬟在房煎藥。不提。
且言章員外和玉環說話等件,卻被章江和紫蘿小姐在外看得明自,等員外出來,使問道:「爹爹,此位是誰?爹爹因何如此待他?」員外道:「可憐,再不要提起!方才在觀外閒遊,見一個起數的招牌,上寫著『武進山人』,與水月庵鍾兄差不多,又是武進人,因近前看著年紀、面貌,又與鍾兄一樣,因請他起一數。不想他的才情敏捷,與鍾兄又是一樣。及至問起他姓來,卻又姓鍾,你道奇也不奇?正要問他細底,不想他的小廝報說他母親要死,就彼此相別了。及至跟他入內,聽他哭聲甚哀,因憐他年少多才,半途落難,故而贈他人參救母。你道慘也不慘?」說著說著,員外眼中倒掉下淚來。公子章江和紫蘿小姐等聽了此言,大家歎息。正是:合家俱生慈悲念,問道窮涂惻隱多。
話說章江和紫蘿小姐聽了員外之言,都有憐念之心,章江道:「我平日曾問過鍾兄,他道並未有本家兄弟等人,家內只有家母和一個妹子,年方十五歲,尚未聯姻,他所以每日思鄉,時的啼哭。幾次寫信,並無回音,每日掛念。前日還在我面前說要回去,不知可曾動身?難道就是他母親不成?他卻沒有兄弟,只有妹子,年紀又小,此位卻是何人?」
員外道:「等他母親吃過了藥,待我再向他一問,便知端的了。」公子道:「說得有理。」三人說說笑笑談談,也就各處頑耍去了。不想紫蘿小姐,他因愛上鍾山玉的才貌,有心與他,聽得恐是他的家眷到了,小姐就背著公子,私自前去窺探。正是:此日猜疑總不識,誰知總是一家人。
話說章小姐帶了一個小丫鬟,在鍾夫人客店前走來走去張望,卻好玉環出來取碗水洗藥,頂面遇見章小姐,兩下一望,彼此留神。玉環是有心事的,遂取了碗進去了,不提。
單言章小姐一見玉環,留神一看,只見他:
娥眉尖上輕雲淡,猶如柳葉春晴,
鳳眼梢頭露未乾,好似梨花含雨。
說甚麼美貌潘安,強似風流張敞。
章小姐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我不信天下有這等美貌男子!倘若是鍾郎的弟兄,就是天生一對美貌才郎了!」
不知章小姐在外思想,再言鍾玉環服侍太太吃了藥,看著太太睡了,坐在旁邊思想道:「方才不知是誰家的女子在我房前頑耍,甚是多情。我看他珠翠遍身、香風撲鼻,正如廣寒仙女、月裡嫦娥,我鍾玉環若是個男子,倒是天生一對了!想奴在家之地,隨著母親看花玩月,也是這等穿金戴翠、倚綠偎紅,誰知今日被奸臣陷害,弄得一家骨肉四散分離,可憐奴瘦損腰肢、花容憔悴!」想到傷心,不由得淚下。正是:愁人莫怨從前事,想起愁來愁更長。
玉環想了一會,又道:「方才難得這位公公高義,萍水相逢,便贈我人參救母,甚是可感!不知他姓甚名誰?若是母親病好,還要去拜謝他才是。方才他又問武進有個鍾山玉,我可認得,難道我哥哥昔日進京之時從此經過,認得他的?不然,我哥哥竟不知可在這裡了?也罷,去問他一問,不知可在這裡了?」想罷,忙吩咐丫鬟看好太太,就走出房來,來尋員外。員外卻同院君、公子、小姐在客堂裡吃茶。玉環來到客堂,見了員外,便深深一揖道:「方才多謝員外!」
員外道:「豈敢!先生請坐。」玉環遂與院君、公子、小姐見了禮,就在側邊坐下。外邊尼姑又捧進一巡茶來。玉環吃過了茶,員外道:「令堂此刻好些麼?」玉環道:「多謝員外,家母此刻定規睡了。」員外道:「這就好了!」玉環道:「請問員外尊姓大名?尊府何處?」員外道:「豈敢。在下姓章名曲,字文高,舍下就在西湖上住。請問先生大名?尊府在武進那一門居住?」玉壞道:「不敢。晚生雙名玉環,舍間在武進城外丹鳳村居住。」員外一聽此言,正是:心中越發生疑惑,卻把新朋問舊朋。
那章員外聽得玉環又在丹鳳村居住,越發又是與山玉同村了,便問道:「那丹鳳村共有幾家姓鍾的?」玉環道:「只有寒舍一家。」員外道:「這等說,那位鍾山玉兄卻是先生何人?」玉環道:「不敢,就是家兄。敢問員外是那裡會過的?」員外便把山玉當日如何流落杭州,如何賣畫,如何與章江相好,從頭至尾細細說了一遍。玉環聽了,不覺喜上眉梢、春風灑面,對員外道:「多謝盛情,家兄又蒙照應!」正是:話逢知己言言好,強似他鄉遇故知。
員外道:「還有一言不明:昔日聽得令兄曾說,他井無令弟,不知先生還是同胞的弟兄,還是遠房的宗支?」玉環聽了此言,不覺羞紅滿面,含糊應道:「是同胞的。拜托員外寄一口信與家兄,就說母親病在雷峰觀中,十分沉重,叫他速速前來,要緊!要緊!」員外道:「老漢回去便說。」玉環道:「如此,多謝了。」一拱而別。正是:相逢不相識,猶如路旁人。
玉環小姐自去服侍母親不提。單言那章員外父子二人見玉環去了,大家疑惑道:「事有可疑。怎麼向日山玉說沒有兄弟,這個兄弟又是那裡來的?」章江道:「回去一問,便知明白了。」那紫蘿小姐在旁道:「哥哥也不須問,我也猜到九分了:此人並不是鍾相公的兄弟,有幾分是鍾相公的妹子。」章江道:「何以見得?」小姐道:「哥哥不曾留心聽他的言語,方才他道丹鳳村只有他一家姓鍾的,除非宗族可知;又道他名玉環,分明是個女子的名字,及至爹爹問他還是同胞還是遠房,他紅了一紅臉,卻像回答不出的意思,含糊過去了;後來他去時作揖低頭,我留心看他,只見他雙耳有眼,分明是除去了耳墜的模樣,這還不是他妹子女扮男妝來的麼?」正是:聰明還有聰明客,伶俐還有伶俐人。
章小姐這一席話,把個員外與院君、章江聽了哈哈大笑道:「會猜!會猜!有理!有理!」章小姐道:「但是一件,他們女道家這樣遠路迢迢的奔到杭州,又非看山,又非看水,家中必有大故,單人逃出的。」員外道:「女兒之言有理。」遂在身邊取出二三兩散四銀子,拿到客房邊,叫道:「鍾先生,我得罪了,些許菲意,權為小菜之需,再同令兄來奉候便了。」玉環道:「怎敢又勞厚賜!」送至大門而別,不提。
單言章員外等下了船,不多一刻到了家門,章江也不回,即到水月庵來送信與山玉。山玉見禮已畢,章江道:「特來恭喜,令弟來杭奉候!」山玉道:「又來油嘴了。我並無舍弟,何得相戲?」章江道:「還要強辯!小弟現在會來,那名喚玉環的是那一個?」山玉聽說「玉環」二字,吃了一驚,便道:「那是舍妹,章兄如何曉得?」章江聽說「舍妹」二字,果是女子了,暗暗稱奇,便把雷峰觀拈香,怎麼會見,怎麼談心的說了一遍。山玉聽了大驚道:「如此說,是家母到了!章兄,托你坐坐,弟去看來!」說罷,一直去了,竟奔西湖大路而來。隨著星光一氣跑去,不覺走下五里大路,抬頭一看,只見一派茫茫大水,並無去路,又無渡船。原來是山玉心急,不曾細問,卻走錯了。正是:足下此回迷了路,不知又起甚風波。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