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章員外仗義疏財 鍾公子母子相逢
剪斷閒言,言歸正傳。話說那玉環小姐和夫人、丫鬟見船上來了兩個賊人,一齊叫道:「有賊!有賊!船家長快些起來!」那船家只有夫妻兩個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兒子,聽見中艙內有賊,慌忙起來,拿了根竹竿,開了後艙門,出來大喝道:「甚麼人?敢上船來!」那兩個賊見艙內無人出來,便放大了膽,大喝一聲,罵道:「大膽的亡八肏的,大王爺爺在此,好好獻出寶來送咱,免咱一齊動手!」那船家用蒿來搠,被個賊一把接住,順手撐開,將他一交跌倒,捺在船中,用繩子捆住,放在岸上,由他喊叫。復上船來,劈開中艙門。正是:屋漏又遭連夜雨,行船更遇頂頭風。
可憐鍾夫人那裡經過這宗事?唬得戰戰兢兢,只是亂抖,連話總說不出來了。小姐、丫鬟扯著夫人往後艙,躲在船板底下去了。這兩個強徒進了中艙,點燈一照,只見鋪了兩牀鋪蓋,並無一個人,那個賊也不管好歹,先將兩牀行李鋪蓋、衣衫打了一個包袱,放在半邊,然後來艙尋人要寶。多虧那大腳丫鬟本是裝著書童的模樣,穿男人的衣服。攔住後艙門,見事不偕,迎艙跪下,口叫:「大王爺爺饒命!小的是奉主差往江南有事的,隨身一人,只有些須行李、衣服,並無甚麼寶.要求大王爺爺饒命!」那強徒大喝道:「你既是遠行的人,焉無元寶之理?快快獻出,免得動手!」那丫鬟再三哀告,這兩個賊便掣出一口明晃晃的刀來,一把揪住道:「快快獻寶!」正是:清清世界胡生事,朗朗乾坤出歹人。可憐這丫鬟唬得魂不附體,叫道:「大王爺爺不要動手,我---我有幾兩盤川銀子獻與大王罷。」那強徒喝道:「快快獻出來!」丫鬟爬下中艙,到夫人臥榻之下,掀開鎖伏板,拎出一隻箱子,裡邊還有三百兩銀子,頭面首飾一總在內。丫鬟開了箱子,拿出一半銀子,雙手獻上道:「大王爺爺請收。」那強徒貪心不足,喝道:「連箱子獻來罷了,還說長道短做什麼?」一個捺住丫鬟,一個來拿箱子。丫鬟大叫道:「大王,裡邊還有許多書信、紙札,大王要他無用!」那強徒也不睬他,扛著箱子上岸去了。這個扛著行李也上岸而去了。丫鬟來扯行李、衣包,被強徒一腳,「撲通」踢倒,飛身而去。正是:嚴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單奔失時人。
可憐鍾老夫人,也是家運乖張,前生定數,被奸臣凌逼,弄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險些兒喪了性命,多虧陳玉冒險送信,方能逃出來;也指望上杭州尋著公子,再作計較,誰知走到半路,又遇強徒打劫一空,連衣衫、行李都去了。真正苦中之苦,悲上之悲。後人有詩歎曰:
皇天何事陷忠良,家破財空實可傷。
骨肉一家分幾處,天涯漂泊斷人腸。
那丫鬟被賊一腳踢倒艙中,半晌方才爬起身來,望外一看,只見兩個強徒倒去遠了,只有船家在那裡喊叫救命。那丫鬟忙叫船家的兒子上岸,解了繩子,船家扒上船來。丫鬟向後艙叫夫人、小姐:「太太快些出來裡,賊已去遠了。」可憐夫人、小姐驚得目瞪口呆,爬到中艙。夫人抬頭一著,只見船艙中抖得稀亂,鋪蓋、行李都去了,大叫一聲:「我好苦命呀!」登時氣塞咽喉,跌倒在那船板上。正是:三分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話說夫人跌倒在艙中,把個小姐、丫鬟唬得慌在一處,忙近前抱住,救了半日,方才悠悠甦醒。歎口氣道:「叫---叫我如何是好?怎生過活?」放聲大哭不止。小姐在旁勸道:「母親少要悲傷,哭壞了身子。自古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錢財乃身外之物,去了,可以掙得回來,倘若哭壞身子,如何是好?那時叫孩兒怎生擺佈?」夫人哭道:「我兒雖是這等說,如今四海茫茫,若無盤費,寸步難行,叫我如何不哭?」小姐道:「只好且說且走,哭也無益了。」勸了一會。查查失物,一切都去了,幸虧丫鬟有個舊行李,紮在船底下,不曾拿去,裡邊是丫鬟積的八九兩散碎私房銀子、兩三件小衣衫,小姐身上每日零用的銀子還剩了五六兩,且做盤費再講。
查查點點,早已天光大明。船家開船,叫道:「太太不要哭了,恐前邊營汛知你失了盜,報起官來,反要連累小船耽誤日子。」夫人聽了,不敢作聲。可憐這一口怨氣悶在心中,連飲食也不吃了。小姐在旁,惟有心中悲苦,暗暗流淚。
一路行來,日落西山,卻到了杭州東門的碼頭泊了船。船家問小姐道:「相公還是投親朋家去,還是尋下處安身?」小姐一想,並無投奔,倒回答不出。正是:悽惶好似孤飛雁,失隊離群沒處棲。
小姐想了一會,道:「船家長,這件倒要難為你:我們也不投親朋,也不要下處,要尋個尼庵靜處與家母居住。船家長你是兩頭走慣了的,路還熟識,托你領小價去尋,尋了回來打酒請你。」船家答應,帶了那假小廝上岸,沿西湖去尋。這西湖上有七十二個有名的靜室,其餘的小庵也不計其數。那日般家帶著丫鬟尋來尋去,尋到一個去處,地名叫做雪峰壇,壇邊有個小小尼庵,名為雪峰觀。觀外湖中就是雷峰塔,乃當年白蛇精在西湖上迷許仙,後來被金山法海禪師用塔鎮住蛇精,雷火焚燒,故名雷峰塔,乃西湖第一個勝景。當下那船家進了雷峰觀,會了老尼姑,講明了房租,復回到船上,向玉環道:「相公,靜室租定了,乃是雷峰觀,是西湖第一勝景,十分清雅,每月房租一兩銀子,相公還是如何?」小姐道:「難為難為。」遂收抬了,叫兩乘轎子,同夫人上轎。丫鬟同船家押著行李,一直往雷峰觀而來。
不一時早到觀門口,下轎入內。老尼早來接進去。拜過佛,見過禮,小姐安下行李,打發轎夫、船家去了。看著鋪了牀帳,不覺天晚,老尼備了晚齋,夫人、小姐略用些,也就去睡了。誰知夫人因心中悲苦,又受了驚唬,不覺感冒風寒,染成一病,睡到三更時分,可憐渾身發寒發熱,哼聲不絕。那玉環小姐驚醒,叫聲:「母親,母親,怎樣了?為何聲喚?」連叫幾聲,那老夫人昏昏沉沉,並不答應。慌得小姐連忙起身,下牀剔剔殘燈,近前叫聲:「母親,怎樣了?」
只見夫人二目微舒,昏昏沉沉不醒。小姐看見這般光景,不覺一陣心酸,腮邊流淚,哭道:「奴指望今日暫住,明日找著哥哥,便有下落,誰知母親如此大病,叫我如何擺佈?」
可憐哭了一夜。這才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小姐哭到五更,早驚動了一個支客尼姑,走來看問。小姐道:「家母不知怎樣染了一病,十分沉重,夜間吵鬧師父了。」那尼姑道:「原來如此,既是太太欠安,待我去煎些開水來。」那尼姑去煎開水,端進來與夫人吃了兩口,略略清爽些。
到了天明,小姐梳洗已畢,叫丫鬟同尼姑去買些柴米等件,又請了兩位醫生,稱了個月房租,可憐那剩的幾兩銀子早已完了。一連幾日,夫人病勢十分沉重,小姐心慌道:「客邸財空,如何過活?」想了一會,道:「有了!我自小兒學的梅花神數,倒也精通,只好拿他餬口了。」遂同尼姑商議,明日就在觀門口掛起招牌,上寫著「武進山人敬演梅花神數」,下寫「小事三分,君子自重」。小姐每日男妝,坐在那裡賣卦,每日轉有些生意。
那日是四月初八日,每年年例,雷峰觀這日做佛會,凡施主人家宅眷都來拈香,十分的熱鬧。那日卻來了一個救星,你道是誰?就是那章員外,同了院君並紫蘿小姐和章江,帶領家人、婦女,來到觀中看雷峰塔的景致。果然正是:
七層衝白日,百尺上青天。
那章員外因進了香無事,帶領院君、小姐、公子等在外閒遊。看了一會,回轉雷峰觀內來,只見觀門外搭了一個小小的布篷,蓬下掛了一個招牌,招牌上寫著「武進山人敬演梅花神數」,章員外道:「招牌上字跡好似水月庵鍾兄的模樣。」遂擠進去一氰 只見一位年少先生坐在那裡演數,生得唇紅面白、杏臉桃腮,不上二十歲的年紀,十分美貌,同鍾山玉的相貌不相上下。章員外道:「這又奇了!難道天下有同像的人不成?卻又同鄉,年紀又差不多。也罷,待我去起一數看。」遂近前坐下,起了一數。玉環道:「何事用?」員外道:「就問今日之事如何?」玉環遂提筆判出四句詩道:
金木水火土,五行步步生。
陰陽顛倒內,必遇有緣姻。
章員外見他筆走龍蛇,十分風雅,連聲贊道:「妙才!妙才!真真敏捷!」便問道:「先生尊姓?」小姐道:「不敢,小生姓鍾。」員外道:「貴處有位鍾山玉兄,表字林雲,想是貴族麼?」小姐見問著他哥哥,十分歡喜,正要動問,忽見丫鬟跑來道:「太太昏過去了,快快來看!」小姐吃一驚,向員外道:「家母病重,失陪了。」回身就往後跑。正是:風吹荷葉東西折,雨打梨花南北飛。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