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雁公子獨闖西羌 鍾相公私奔北直

  詞曰:
  道上櫛風沐雨,途中戴月披星。江湖奔走幾曾停,白髮催殘青鬢。
  豪傑隱藏陌路,英雄埋沒風塵。文章休說擲金聲,時未來兮孤冷。
  右調(西江月)
  剪斷閒言,詞歸正傳。話說那文正在街上看了那兩張告示,畫影圖形,捉拿放火鬧莊的大盜,四門設立了弓兵,十分利害。思想:「雁羽躲在家中,終非了局,倘若外面知道風聲,他又是欽犯,那時在我家提了去,怎生是好?非但不能救他,倒反害了他了。」想了半時,一路行來,早到家中,把御賜的一千兩銀子抬到後堂。夫人、小姐接著,見文爺面帶憂容,夫人便問道:「相公,今日告老,聖上曾問甚麼?未知准與不准?」文正道:「夫人不要說起!下官早朝呈上告老的文章,蒙皇上聖思,問了幾句,倒也有准本之意。不防那太平侯刁賊上前上我一本,說目下新修國史,翰院有事;又說我是無老病,何得辭朝?那時天子聽了刁賊的言語,不准告老,賜銀子一千兩,養病供職。下官思想告了這一領前程,回常州安享田園,離了這龍潭虎穴,省得是是非非。誰知刁賊不允,將來定有一番是非,如何是好?」夫人道:「他只為女兒的婚姻沒有遂願,留存在京,他好慢慢的再來圖謀,倒不可不慮。」小姐在旁又問道:「爹爹,外面可有甚麼別的風聲麼?」文爺道;「多呢!」遂將那兩張告示,並畫影圖形、捉拿放火鬧莊的大盜細細說了一遍,小姐吃了一驚。正是:平地風波三千丈,怎得平安了夙緣?
  那小姐、夫人聽了此言,一齊害怕道:「倘露風聲,如何是好?」正在心焦,忽見雁公子入內。見禮已畢,文正致謝前日太平莊相救之情,又命小姐拜謝恩兄。拜見已畢,雁公子道:「小姪在此,終非了局。欲去尋父,又丟不下老母在京。欲在此,又不知老父存亡,果否未決,事在兩難,如何是好?」文正道:「賢姪差矣!令堂在京,不過是軟禁,大事無妨,早晚我自去請安問候。等雲太師回來,自然設法相救;但令尊孤軍萬里,出征在外,未知兵敗之後生死存亡,身在何處,依我愚見,賢姪自然是尋父要緊。若尋見令尊老將軍,同心合力報仇,救出家眷方好。」雁公子聽了這一番言語,如醉方醒,便道:「多蒙老伯指教,小姪明日就去尋父。只是家母在刑部衙中,要求照應。」說罷,不知不覺虎目中滔滔流淚,哭將起來。正是母子情深,不能割捨。
  文正見了,也流淚道:「賢姪休悲,令堂在京,有我照應,只是你要出城,目下四門設兵,張掛著你的影形,倘被人盤問,如何是好?」雁公子道:「待我黃昏時分,一馬衝將出去,倘有兵來,讓我殺他幾個,看他敢也不敢!」小姐在旁道:「這個使不得,他眾我寡,若被拿住,豈不自送其死?只須如此如此,便出去了,有何難處?」文正、雁羽二人聽了,一齊道:「就是如此,好計!好計!」當晚文正備酒餞行,封了一百兩銀子,與雁羽做路費。
  次早,雁羽裝扮已畢,裝作大腳丫鬟模樣,坐了小轎,文正夫妻吩咐家人抬了祭禮,備了馬匹,兩乘大轎,後跟四五乘小轎,只說上墳,往城外而來。門兵見是上墳的人,看了一看,又見是文翰林,便不盤查,讓他出去。文正出得城來,好不歡喜。送了二十里,過了兩個營房,見是文府上墳,俱不盤問,安然而去。到了無人之處,雁公子方才下了轎,改了裝,帶了弓箭、繡襖、將巾、行李等件,捎在馬上。文正命家人擺開抬盒,楊樹之下,夫妻同把盞餞行,道:「一路保重小心!若有好音,望即寄我。好讓我夫婦放心。」雁羽道:「家母在京,求早晚照應。有信小姪自然寄來。」說罷,彼此流淚。略飲三杯,雁公子便拜別而去。文正看著他上了馬,加三鞭如飛而去。正是: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回。那雁公子從此往西羌尋父去了。一路上悲悲苦苦,路遠山遙,好不淒涼,下文自有交代。
  再表這文正夫婦見雁公子去了,心中悲苦不忍,直望不見他的人影兒,方才回路。不一時回到家中,小姐接著,問了備細,心中悲苦,回上樓暗暗流淚道:「但願蒼天保佑他一路平安,早早見父,成功回來,骨肉團圓,早完奴的姻事。」不表文正之事。
  話分兩頭.再言那常州鍾府家眷,自從那年鍾御史送家眷回鄉,錢氏夫人帶領公子、小姐來到常州府武進縣東門外離城十里,地名丹鳳村,有二百畝良田,小小莊院,三四進草莊房,夫人領了公子、小姐在內居住。教公子讀書賦詩,自已躬治桑麻,終日績紡,倒也安然,只是思想丈夫萬里風塵,不知何日回來,放心不下,終日癡癡呆呆,苦苦惱惱。
  那日母子三人無事,在後堂談心。夫人道:「兒呀,我們在家安享田園,倒也罷了,只不知你爹爹在萬里之外,封贈各國,回來還要修造萬里長城,被這奸臣陷害,去了四年,杳無音信,不知那一年才得回來,夫妻相見、骨肉團圓呢?」說罷,淒然淚下。玉環道:「不知爹爹到也未到?這消息只有京中曉得。不知雲太師近日如何?為何這兩年都沒有信來?是何緣故?」夫人道:「女兒有所不知:那雲太師是告老之人,他那裡還管這些閒事?況且你爹爹去後,我這裡也為山遙路遠,不曾差人去京中雲府問候問候。自古道:人在人情在,一年不來往,就疏失了。他那裡不只管有信來,除非我這裡差人去才好。」公子在旁道:「母親差人去,也只討得一人信,也是無益。我想我爹爹此去,萬里長城修造的工程浩大,一時怎得回來?除非是朝內有人保奏本章,聖上差官輪流更替,才得回來,不然,只怕不能回來了!」說罷,放聲大哭。夫人流淚道:「我兒言之差矣!目下刁賊專政當道,他同你父親是仇人,那滿朝文武都是他的狐群狗黨;這件事原是他害的我家有冤沒處喊的,人所共知,誰敢保奏?除非是你一朝得第,那時保奏你父親差不多,外人怎肯饒舌多事?」公子道:「也罷,不若待孩兒悄悄進京,奔雲太師那裡,求他設法相救便了;不然,待孩兒求雲太師指引,面見皇上,親遞御狀,將身替父回來,或者天子見憐准奏,也未可知。不知母親以為何如?」夫人道:「我兒,你說話好容易!那面君豈是當耍的?如何使容作偌大一個孩童去替父之事?諒雲太師也不敢指引。況刁賊是你對頭,倘若害了性命,那時如何是好?不如在家苦讀,倘若一舉成名,就有出頭之日了。」公子只得在家攻書。
  不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正逢學院案臨江蘇科、歲兩考之事。先是蘇、鬆、常、鎮四府的生員人等應考,那些在學之人,一聞此信,都紛紛收拾到郡應考。鍾山玉歡喜,入堂稟告夫人,要去應考。夫人依允。公子遂進縣報名,由府、縣兩考高高取中,到院試之期,公子收抬進場。真是文章錦繡,遂入了武進縣學。報到家中,夫人心中好不歡喜.賞了報錄人等。不日公子回家祭祖,夫人治家宴,母子三人,天倫之樂。飲酒中間,夫人不覺流淚,向公子說道:「若是你爹爹在家,也讓他心中歡喜歡喜,可憐他風塵萬里,音信全無,不知何日方能團聚?」說完,放聲大哭。母子三人,哭在一處,連左右丫鬟無不下淚。哭了半時,公子含悲止淚說道:「母親,不若等孩兒悄悄進京,一者訪訪信息,那京城內是時時有邊報的,二者看看雲太師近日如何,也好求他謀為相救;三者倘皇天開眼,孩兒求得一官半職,也好討個出頭之日。不知母親意下如何?」夫人道:「我兒一片言語,雖說得有理,但是你年紀幼小,又不曾出過門,一路上千里遙遙,為娘的怎生放心得下?況且你上無兄、下無弟,膝下無人侍奉,如何去得?」公子道:「這個不妨,孩兒自然小心無事,一到京中,便寄信來家便了。膝下有妹子侍奉,母親放心,孩兒是一定要去的。」夫人再三不肯,公子不依。夫人拗地不過,只得叫蒼頭鍾安備了馬匹、行李,當晚治酒進行。母子三人不忍分離,哭在一處。夫人道:「我兒,你一路上須要小心謹慎,饑渴飲食,寒暑當心,一到京中,便寫信寄來要緊,不要使老母掛念。」公子哭道:「母親放心,孩兒曉得。求母親放心,不要憂慮,苦壞了身子,無人侍奉照應。」轉身向玉環小姐道:「賢妹,愚兄去後。母親在家全要你早晚侍奉,小心勸解。愚兄此去,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一定回來,不要掛念。」小姐道:「愚妹曉得,不勞哥哥吩咐。只見哥哥千萬珍重,愚妹只得心送哥哥,神馳左右而已。務要早寄信來才好。」公子道:「這個自然。」母子三人說說談談,夫人只是流淚悲苦。正是:人間萬般愁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一宵晚景已過。次日五更,夫人起來,吩咐家人備了早膳,收抬了衣巾、行李、路費。公子入內見了母親,拜了四拜,兄妹又拜了兩拜,拜罷,三人抱頭痛哭,哭了一場。夫人哽咽,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叫公子吃早飯,好動身。公子勉強吃了半碗飯,備好了馬匹.係好了肚帶.捎上行李,拉出中門。公子道:「母親,孩兒去了。」夫人點頭說道:「娘於此時心神已亂,胸中雖有千言,口內難道一語,我兒小心保重去罷。」不覺同小姐一起哭將起來了。公子見這般光景,硬著心腸,忍悲含淚道:「不要悲苦,孩兒是去了。」遂上了馬,帶了蒼頭鍾安出門而去。正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鍾老夫人見公子去了,心如刀絞,兩淚交流,硬咽悲泣,和小姐回後堂,足足哭了半日。幸有小姐忍住哭,在旁解勸道:「母親過於悲傷,或恐壞了身子,做兒的年幼無知,家中又無多人,如何是好?」小姐慇懃解勸,這且按下不表。
  再言鍾山玉離了家門,一路上如醉如癡,十分悲苦,兩下耽憂:一頭憂的是家中母親年高,無人侍奉,妹子年小,無人照應門戶;一頭憂的是自小未曾出過門,那京城之內,不知何日方到?坐在馬上回頭一望,只見夕陽古道,衰柳寒鴉,一片淒涼景況,觸目傷心。不覺一陣心酸,二目一暈,大叫一聲:「苦死我也!」兩腿一鬆,跌下馬來.蒼頭連忙來救。
  不知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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