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雲太師無兒繼子 鍾御史愛子聯姻
詞曰:
晉楚齊秦才過.梁唐漢魏回頭。英雄血淚染沙丘,剩水殘山依舊。
籬下黃花初老,江邊紅葉傳秋。眼前風景不停留,瞥眼青蚨過手。
話說那雲太師大叫一聲.不覺驚酲,一身香汗,乃是南柯一夢。耳聽譙樓正打三更。夫人見老爺驚詫,便問:「相公是何原故?」太師道:「夫人,真正好生奇怪!方才下官合眼蒙朧睡去,忽然見一輪明月從空飛將下來,打到後樓上面,錚錚有聲。下官驚醒回來,卻原來是一場大夢。但不知主何吉凶?」夫人道:「古人夢日生男,今日相公夢月,當生奇女,落在後樓.莫非應在女兒身上?」老爺歎道:「古人云:女生外相。你我夫妻二人年過六句,只生此女,一個女兒,便是奇才,也做不得香煙後代!」說罷,歎聲不止。正是:身逢老邁思兒女,人到中年望子孫。
夫人聽了道:「相公差矣!女兒雖是外相,也有半子之分,將來長大成人,揀一個好女婿招在家中,膝下也可奉養。」太師道:「這有何難,不管那一房過繼一個就是了。只怕不長進,有辱家聲。我想三房裡有兩個兒子,大的雲元,年已三十歲了,只有二姪雲文.年方十六,可以過繼。只是我素日聞得他愚蠢不堪,終日頑皮,不肯唸書,又怕承繼過來,反惹氣惱,所以未決。」夫人道:「那是三叔自小兒不教之故,過繼之後.送他入學,嚴加管教他就是了,有何難處?」老爺道:「說的也是。」
次日,太師朝回.便與夫人商議,寫了一封書子,叫過兩個老家人,叫做張能、李得,吩咐道:「有書一封.你與我送到山東家內三太爺開拆.就請二相公一同來京,回來有賞。」那張能、李得答應道:「是。」領了書子下來。正是:無端撒下鉤和線,從今釣出是非來。
話說那兩個家人領了太師的鈞旨,收拾行李,備了馬匹,就是當日動身,往山東去了,不表。
再言那鍾御史有一位公子,年方十二,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一表非凡。名喚山玉,號叫林雲,從在京一個翰林讀書。那翰林是鍾爺的同年,姓文名正,字真儒,為人端方正直,博古通今.現任翰林之職。因翰杯院是個冷淡的衙門,除朝廷編修之外別無他事。他宅同鍾府相近.故鍾佩將公子早晚送去讀書,非認真為師,不過是交好之意。那文翰林也有一子一女,那女兒年方十歲,名喚翠瓊,卻聰俊非常,千伶百俐,不論描龍繡鳳,件件皆精,就是那詩詞歌賦,無所不會。這也不在話下。
不覺流光荏苒,早是正月初八。那日鍾佩朝回無事.思想新年以來,尚未與太師聚談聚談,元旦賀節,不過一帖,朝房相見,又不好談心,思想今日無事,不免前去探望探望。隨命家人傳外班打道,向雲府而來。不多一刻,早到相府。相府那些門官家將,平日知道相爺同鍾爺相好,時時來往慣了的,相爺在家,並不通報。鍾佩到門下轎,直入書房,無人阻擋。鍾佩到得書房,只見雲太師挽著小姐,在那裡看盆景梅花,背著臉閒立閒頑。鍾佩見了,緊上一步叫道:「太師爺在上,卑職在此恭賀了。」雲太師回頭,見是鍾御史到了,便笑道:「原來鍾年兄到了,老夫失迎了。」二人登堂見禮已畢,太師便叫女兒:「過來拜見叔叔。」小姐聽了,走到中間,叫聲:「尊叔在上,姪女拜見了。」端端正正拜了兩拜。鍾佩忙忙答禮,扶住道:「姑娘少禮。」小姐拜畢,侍立一旁。鍾佩細看雲小姐,生得如花似玉.正是:若非群玉山頭客,定是瑤台月裡人。
那鍾佩細看雲小姐,雖是小小孩童.卻生得骨格不同,猶如出水芙蓉,毫無俗氣。口內不言,心中暗想:「若與我兒山玉為婚,倒十分相配。」便稱贊道:「太師好位令愛!卑職一向並不知道。」太師道:「小女一向隨他母親學學針黹寫寫字,老夫見他字還寫得好,今早帶他到書房讀書破蒙,不想卻遇年兄,有失迴避。」鍾佩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位先生.可以薦來設教。」太師道:「老夫只有一個小女,那裡費事請師。如今要過繼舍姪為子,倒也要請位西賓。請問是那一位?」鍾佩遂將文翰林的家世說了一遍。太師道:「莫不是丙辰科的進士文正麼?」鍾佩道:「正是。」太師道:「既然如此,俟上元後,煩兄相請,老夫自然下帖過去。師生之禮,不可造次,」鍾佩道:「是極.是極。」思想沒有什麼答覆小姐,遂在身上解下所佩玉環,遞與小姐道:「賢姪女,無以為贈,此物可以不時取玩。」小姐不敢去接,太師道:「既是叔叔所賜,收了罷。」小姐方才謝一聲收了,同丫鬟進內不表。
再言雲太師當日便留鍾佩書房小飲,飲酒中間,鍾佩啟口道:「請問令愛可曾恭喜受聘?」太師道:「因年小尚未。」鍾佩道:「自然也要門當戶對?」太師道:「家不在乎貧富,倒是人才二字要緊。」鍾佩道:「卑職有句心言,只是不敢冒瀆。」太師正色道:「你我相好.但說何妨。」鍾佩道:「卑職所生一子,今年十二,雖不聰俊,倒也念得兩句書,欲想來聯秦晉,只恐高攀不起。」太師道:「何出此言!想令郎自是不凡之才,老夫又與年兄相好。如此甚妙。」鍾佩道:「既蒙不棄,乞求庚帖.倘若老夫人不肯,卑職也不敢強求。」太師道:「這又何難。」隨取筆寫了庚帖,雙手遞與。鍾佩忙忙作謝,收了庚帖。正是:只因一紙年庚帖,已定絲蘿百歲姻。當下鍾御史收了庚帖,作別回去。太師入內,自然與夫人商議,這且不表。
且言雲府那張能、李得兩個家將.領了太師的書子回山東投遞。他二人渡水登山,非止一日,來到兗州府。進了城,來到雲太師本藉家內。且言雲太師有位堂兄,名喚雲宗,為人頑蠢,不識詩書.是太師代他捐了個州同的職銜。他倚著太師的勢兒,狐假虎威,把些祖遺的家產都花盡了。兩個兒子都不教他讀書,終日遊蕩。那日雲宗正在家思想日子難過. 「不若進京到兄弟那裡想法,只是他三年無信,不知如何樣了?」正在那裡思想,忽見張能、李得走進來道:「二太爺在上,小的們叩頭。」雲宗道:「不消了,起來,起來。」問道:「太師近日好麼?」二人道:「好,好。今有書一封,花銀二百兩,叫小的們送來,叫請二相公同小的一路進京。」說罷將書呈上。雲宗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些家常寒溫話兒,後面寫的是年老無子,要過繼二姪為兒,著他進京讀書,後來自有好處。雲宗看了,不勝之喜,心中想道:「我如今家業凋零,難以度日,兄弟百年之後,他過繼兒子,將來家財多是他的名下;二兒子在家終非了局.不若就送他進京,將來弄出一個官來,也是我的受用;兄弟一死,都是我的了,豈不為美!」想罷,道:「你們路上辛苦了,安歇安歇,我明日去收拾行李,叫二相公同你們進京就是了。」打發張能、李得二人出去,他就把那二百兩頭拆開書皮,取了三四錠放在腰裡,餘者教妻子拿去收了。正是:閒在家中無擺佈,陡然富貴一齊來。
那雲宗拿了銀子,便叫:「二小廝在那裡?」那雲文正在外面皮頑,聽得父親叫他,他便走到最前道:「做甚事喊我?我是不挑水的。」雲宗道:「呸,你如今不挑水了,叔叔有信,叫你進京與他為子,要享富貴呢。只是將來不要頑了。我今帶你上街買兩件衣裳,明日好同他們進京的。」雲文聽了.好不歡喜,遂跟雲宗上街,買了幾件衣裳、鞋襪等件,又買些魚、肉、酒來,預備明日打發兒子動身,忙了一日。當夜治酒,管待張能、李得。次日五更起來,一同吃了東西,張能、李得起身,雲宗送了兒子一程,不表。
且言他三個人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到了京都,進了相庥,呈上回信。大師賞了五十兩銀子:「辛苦,歇臥去罷。」二人叩頭謝賞,領雲立來見。那雲文見了相府的威儀,有些膽怯.冒冒失失.走上前道:「爹爹在上,孩兒拜見。」--那爹爹二字,是在家教了來的。太師道:「罷了,隨我到後堂見你母親去。」雲文隨太師來到後堂,見了夫人,拜了四拜,又與小姐拜了兄妹之禮,當日夫人吩咐收拾書房,那一切的牀帳被褥都是新的,又代他做了兩套新衣裳,都是妝花織錦,光華燦爛。正是:陡然富貴非容易,頃刻榮華實在難。
當晚家宴,卻好是正月十五的日子,相府中張燈結綵,吹竹品絲,好不熱鬧。賞燈飲酒,到了三更,各自去安歇。次早太師叫家人下帖,請文翰林、鍾御史飲宴,要擇吉日送子女上學。那鍾御史是兩下說通了的,見帖即忙打轎,親自到文翰林府中約他同往,不表。
且言雲太師當日收拾花廳,張燈結綵,備了三席,到午後,見堂官來稟:「鍾爺和文爺到了。」太師吩咐開中門。那一聲吩咐宅門上傳將出來,只見那些值日效用的官兒,一對對都來伺候。三聲炮響,兩番吹打,方開中門。文、 鍾二人到了門口,先投了帖,一刻,只見兩個中軍出來,向文、鍾二人道:「太師爺有請。」正是:一聲傳請非容易,足見斯文品格高。
那文、鍾二人怎敢走中門,稟了兩番,只見簷前堂官迎將下來,道:「相爺有請,煩鍾爺陪文爺登堂,相爺不迎接了。」二人聽了.方才隨堂官步進中堂。太師相迎,二人要行庭參禮,謙讓再三.只行了個賓主禮。禮畢告坐。茶過三巡,敘了幾句寒溫.便請到花園坐下。太師吩咐家童鋪下紅氈,叫女兒同哥哥雲文出來拜見先生。拜畢,太師又下禮拜立正。文正忙答禮道:「晚生領教。」行禮之後,方才坐下。太師有心要看人才,向鍾佩道:「就請令郎十八日同文先生到舍讀書,不知尊意若何?」鍾佩道:「若得如此,卑職幸甚。」忙打躬謝了。文正坐了首席,鍾、雲二人開席相陪,左右樂聲齊奏。安座己畢,方才兩邊家人上來。忽聽得花廳外耳門一響,見一人金冠繡襖,帶醉而來道:「諸公好飲,就不呼我一聲?」往上直走。左右皆驚。你道相府內也有人闖席?正是:只為一人闖席,遂教平地風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