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一箭又雕俱得意 滿門共慶樂人間
詞曰:
本然是娶舊盟堅,良友變婢娟,孰意有相牽,鴛鴦交頸並頭蓮。滿門齊慶,享樂人間,希有說天緣。盡道是天緣,細譜出,人間樂傳。
調寄《太常引》
話說來夫人見小姐獨自回房,連忙走來,笑說道:「從來姻緣事皆前定,非人可以強為。當初我們在京,妳父親原中意了居公子為婿,不料他父親不允。如今居行筒回心轉意,托了松江知府為媒,妳哥哥做主,受了居家聘禮,倒也是件快心的事,以遂妳父親之願。」來小姐道:「雖如此說,只是多了許生,不該誘哄。雖虧母親放去,許生未免怨恨。後又追尋,豈不使許生視我為無可議之人,被許生輕棄若此。」
夫人聽了,只得又寬慰說道:「許生乃一寒儒,居氏之子卻是宦門,將來前程正未可量也!」來小姐道:「若論貧富貴賤,原不足較量 ,女兒本不介懷。孩兒那夜同母親在黑影中細看許生狀貌,自是玉堂人物,豈是久貧之人!」夫人道:「居氏之子,妳父親久愛其才貌俱全,不鳴則已,鳴則沖霄。昔日不得於居,而欲結於許。今又不得於許,而仍結於居,豈非天意有姻媼錄志之姻緣簿上,而作合也!」
來小姐聽了,方作喜道:「結此婚姻,必當告知父親才是。」夫人道:「這也說得有理。」自此催公子寫書通知。怎奈公子只認定長兄可以專主嫁妹,進京書中絕不提起與居家的親事,故此來塚宰暗暗扶持許繡虎成名為婿。這來公子在家日日同一般幫閒憨玩。
忽一日,聽見有人傳說:「許繡虎中了舉人。」他也不在心上,忽又聽見中會元,不久又中了探花,他方才有些追悔。追悔當初原該托人議親,不該動蠻關禁。因想道:「我一個天官公子,便是探花也不敢奈何於我!且我又無求於他,怕他怎的!」
不期過不多日,忽松江知府差人下書,書中說:「居少卿一為送子娶親,一為送女就嫁,則許探花是令妹之姑夫,老仁兄與許繡虎實係郎舅之親親矣。」來公子見書大喜,遂與母親、妹子說知,準備居家迎娶。正是:
只道尋常嫁娶,誰知別有機關。
天緣湊合人事,行來曲曲彎彎。
卻說居行簡與夫人、小姐商議,料理得停當。一面先著人到嘉興府尋下一房居住。一面將家中事,著老僕婦看守,然後同夫人、小姐動身。不一日已到嘉興,料理停當。
此時,許繡虎也回到家中,而家中之門第雖不高大,卻得府縣官為他修理得煥然一新,即時擇地料理葬親。
不期居行簡著人先來報知,許繡虎大喜,忙來拜見,說道:「小婿蒙岳父母之恩,寧甘折挫,何惜一官!非敢先歸,而不得已之心,岳父母是能見諒也。」居行簡說道:「賢婿為小女而忤權臣,陳情賜歸,自當次序而行。我今日之來,不獨使小女歸事探花,抑且使吾子來娶來女為媳。等探花葬親事完,以待吉期也!」
許繡虎大喜,說道:「岳父母為小婿如此周全,感莫大焉!請問大舅結親來姓,只不知這來姓者,又係何人?此地姓來者甚少,莫非是來塚宰族中之閨媛否?」居行簡笑道:「來族怎得有才美之婦堪為兒婦。今為兒婦者,即來塚宰之千金小姐,是探花所不錄。不期小兒姻緣有在,竟成婚好。我想嫁女、娶婦同在此地,行一舉兩得便宜之事也!」
許繡虎聽了,躊躇半晌,方說道:「來小姐的妍媸雖未盡知,或有天緣,這也罷了。只是這來小姐之兄難堪同堂共語。向日與小婿如此作惡,今以言親,相見時彼自無羞惡之心,而小婿能無惡惡之嫌?今索避之而已。」
居行簡笑說道:「小兒這姻緣,賢婿有所不知。」遂將當日在京,來應聘曾托人議親,細細說了一遍。道:「向日賢婿不曾細訪。誤信人言,心存非偶。又見來公子如此憨呆,故不願耳!我今允此來婚,知賢婿進京必能僥倖。僥倖之後,必有是非。若小兒成此婚姻,異日相見,各有親親之誼。來公自然相望於探花。亦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是一舉兩得,為賢婿之故,我前亦曾慮及賢婿有嫌,已托知府言明。來公子見賢婿得中探花,正恐無隙修好,今結親情,大快其願,賢婿亦可相忘。」許繡虎聽明,方才歡喜。又與居公子各說些別後事情。因許繡虎有事,只得別了回家。正是:
一番相見一番新,恰是相逢尚未明。
不識不知無妄想,安排車馬自來迎。
許繡虎自去料理葬事。居行簡自打點娶親,先著人與來公子說明,並選吉期迎娶,來公子一一允從。送過嫁妝,無不豐盛。
到了吉日,一邊是居少卿的執事娶媳,一邊是吏部天官的執事嫁女。一路上,迎娶的鼓樂笙簫喧闐震耳。居公子儒巾儒服,金花掛彩,打扮得風風流流。坐著一乘軒昂大轎,面前擺列一對對的執事,望著來天官府第而來。
此時,許繡虎烏紗帽,大紅繡補照品級的服色,打著自己執事,為舅爺接親。在居公子轎後,軒昂雜沓而來,不一時到了天官門首停著。娶親的放起爆竹,震地驚天。一起起的鼓樂笙簫,吹打伺候,開門、管門的討賜賞錢。
居公子坐在轎中,叫人揭起簾兒,對著管門人笑說道:「我行古禮親迎到門,自應有賞。我想你家小姐多才多貌,我該有催妝詩請教。只是結親以來,從未睹你家小姐的珠玉,只得要反而行之,未為不可。煩你致意小姐,倘蒙小姐不吝揮灑片言,使我捧讀登堂以待,何如?」
管門人傳入內,去了半晌,只見有個使女走到新郎轎邊,笑嘻嘻說道:「我家小姐從不誇才炫色,所以無聞於外,只是幽閒貞靜於內,以俟好逑之君子。今以天作良緣,配偶公子,亦素聞公子之才貌,將來吟詠以樂閨中。不意公子不容少緩,反要小姐拋磚引玉,又不敢固辭,只得草率應命,以博公子一笑。」說罷,袖中取出一幅紅綾送入轎中。
居公子連忙接著,只見寫得筆法字做蘇黃,龍蛇飛舞,先是歡喜心窩,然後看詩,卻是一首七言絕句,上題的是:
久聞才美勝瑤仙,愧我枋榆羨有緣。
尚德自應無貌取,蘋繁箕帚舊家傳。
居公子看完,滿心歡喜。因想道:「她將我比做瑤仙,又能自謙,夫妻宿世之緣。又叫我娶妻不在容貌,只取四德三從。又直說自己只曉得事夫,親操井皿,以奉姑嫜。所習家教如此,餘非所能,實是個才能、不妒之賢女子。我今為許郎得此佳婦,不但許郎得美婦為喜,我亦得此女為友,洵可樂也!」
此時,許繡虎與居公子的轎子,只左右相並。居公子將詩看完,笑嘻嘻著人送與探花共賞。許繡虎看了點頭,喜賀公子得此賢才美婦,即使人送還居公子。居公子心中已有筆硯準備,叫人捧著,取筆蘸墨,就在紅綾之後,題了一首和詩付與使女。使女將詩持入,奉與來小姐,來小姐接著,只見上面題的是:
鵲橋已駕待天仙,簫鼓喧闐娶好緣。
緣有緣無何必問,風流瀟灑古今傳。
來小姐看完,笑了一笑,將詩籠入袖中。
外面三聲炮響,大門齊開,來公子將居公子迎接大廳相見。廳前階下笙簫之雅不絕於耳。
候不一時,來小姐已在後廳坐入花轎,出到廳中,居公子亦坐入轎在前。出了大門,讓來小姐在前,居公子轎在後,來公子同了諸親俱來相送。又添了吏部天官一副全執事,擺得鏗鏗鏘鏘,威儀整肅。一路燈光燦爛,火炮流星,盡極人間之盛。
不一時,到了廳中,兩位新人共立紅氈,先拜天地,後拜居行簡夫婦。居公子與來小姐相對拜了四拜,就請過許繡虎來相見。許繡虎相送新郎二人入了洞房,即出來同著居行簡在廳堂宴飲待客。
居公子同來小姐入了洞房,另有一班女樂伺候的鼓瑟吹笙。來小姐的親隨,左右的伴婆,在花燭之下,念了許多吉利的詩賦。將來小姐頭上方巾輕輕挑起,露出美容,真不啻胡然而天,胡然而帝,直歡喜得居公子心花俱開。共飲合巹筵席,左右使女奉酒,各人飲過交杯。居公子即打發女樂並請人出去,一時靜悄。但見:
寶鼎中異香繚繞,洞房內蘭麝薰人。
此時,居公子只嘻嘻笑笑,風風流流,舉杯向著來小姐頻頻勸酒。來小姐滿面嬌羞,不敢應答,俯首默然。
居公子見她害羞,遂又笑說道:「小姐出自顯貴,丰姿洛神。學生雖承父蔭,尚係寒儒,得邀天眷,成為夫婦,三生之幸也!但百年夫婦,今宵伊始,況小姐賜教有緣。既有緣矣,當此洞房花燭之下,何事不可言談,而拘此女子態耶!」
來小姐聽了,欲待不答,卻偷看居公子,果然貌美有若婦人。又見他說話溫柔,風流可愛,暗暗歡喜。只得說道:「妾乃蒲柳之質,得配君子,固邀天幸矣!今在花燭之下,與郎君較,自覺不敵。既為夫婦,郎君自能為妾包涵,只堪鋪疊供役而已。」居公子笑道:「小姐何太謙至此。」遂叫侍女奉酒。小姐見不能推卻,只得微微而飲。因而情熟,遂說說笑笑了半晌。
居公子故作酣然醉態,使人撤去筵席,遣發眾侍女出去。自己起身將門關好,回過身來,已見小姐坐入帳中。居公子遂笑嘻嘻走來同坐,說道:「小生草率和章,已言鶻駕矣。雖不敢牛郎作比,而小姐實係天仙,敢不想欲渡明河,作鴛鴦之交頸。」來小姐低頭不答。居公子又笑道:「今夕何夕,歡娛夜短時也,毋謂書生瘦怯,不能為魯莽漢耶!」
來小姐見有恃強之意,愈覺滿面通紅,嬌羞畏縮,只得強掙說道:「夫婦固所不免,然亦有告免寬限,郎君何必拘拘於此,此時妾已驚惶無措,莫若以待情熟而後言情,未為晚也!何必乘人之危以危人,妾為郎君不取也!」
居公子遂乘機說道:「從來情動乎中,方能浹洽,非小姐不能語此,敬從尊命,挑燈談論何如?」來小姐道:「固所願也!」居公子遂攜小姐的手,到燈前對坐,談論古往詩文。
來小姐先謙後答,漸漸情熟。居公子笑問道:「聞得當年岳父曾為小姐選中許生,這事確否?」來小姐道:「家君選許生才貌雙全,事實有之。」居公子道:「那時彼乃一個寒儒,為何雀屏中選?」小姐道:「人是寒儒,心慕才美,故此不從,然亦天意有在耳!」居公子道:「小姐才貌世間罕儔,許子才華當今無匹。聞他當日拘禁內室,逼令就婚,卻得小姐用情放走,此事亦真否?」
小姐道:「此乃家兄憨性,見不允親,遂萌無禮之加。傳入閨中,使我驚駭抱慚,因思婚姻禮與願耳,不願而強之,悖禮甚矣!故此稟知母親,遣出是真。」居公子道:「情之所鍾,我輩當然,小姐真情種也!」來小姐道:「只不過一時為禮憐才起見,非情也!」
居公子笑道:「天下事最不可料者,情之一字耳!設使小姐當日置之不聞,聽令兄處置,許生勢必捐軀,卻得小姐周全,以結我妹之緣。今又成名,不獨許生與舍妹感小姐之情,而我亦知感矣!但有情於前,自然有情於後。我方才與小姐拜天地、父母之後,請來相見的這位白面烏紗即許生也,小姐可認得否?」小姐看了居公子一眼,道:「我怎麼認得?」
居公子道:「小姐固不認得,試看他如今是個風流學士,只可惜我是男子,若能使我變換形骸,甘心願嫁此人為快。我今細細想來,我既不能嫁他,小姐卻有情於彼,我意欲與小姐相商,願為撮合,使小姐與我舍妹同嫁了探花,豈不是情種為緣,不知小姐肯允從否?」
小姐聽了這話,一時顏色變異,移身向燈黑處坐著,低頭說道:「郎君醉矣!夜已深了,可安枕矣。」居公子聽了,笑嘻嘻走到小姐身側,除下巾幘,脫去外衣,道:「我為此巾服苦了一日,姐姐妳試看我是何人?」
來小姐正在惱處,背身不理他。忽聽得他改了稱呼,只得回過臉來,只見公子去了儒巾,露出一窩青絲細發,令人可愛。再定睛看時,卻是女子的三綹梳頭。再看她脫了外衣,宛然是個絕色的女子。不勝驚異道:「妳是什麼人?難道你不是居公子?怎敢假裝公子將我誘哄到此,快快直說,使人送我回去!」
居公子笑嘻嘻地說道:「姐姐不必驚疑,我妹子並非歹意,卻是為姐姐成就了一段美滿姻緣。小妹的父親,就是鴻臚寺少卿居行簡。」來小姐道:「這是居小姐了。居倩若是令兄,還是令弟?怎麼今日姐姐冒名假裝將我娶來。我家兄將我已許嫁居倩若,此乃明媒正娶,自然美滿姻緣,何必又要姊姊成全,殊令人不解!敢望明言,以慰小妹,以免心驚欲死!」
居小姐遂將自幼男裝一段始未,細細說清。又將許繡虎一段緣由,細細說出。「所以因思才美不易多得,與家君商議,將姐姐娶來,與小妹同嫁許生,故托知府為媒,喜得令兄曉得前議未就,一旦許允。又將許繡虎成名,實賴令尊以招貴婿。許繡虎以妹為婚,堅辭不允,急上陳情,歸裡葬娶。妹與家君商議,姐姐名姝,該為金馬玉堂之配。設使當日許繡虎與姐姐訂盟,則小妹焉能又與許繡虎訂盟。我今所以仍是男裝娶姐姐到此,非敢佔先,是欲拜結姊妹,靜俟閨中熟商妙策,行人之所不能行,使許繡虎驚疑而後喜歡,成千古美談,不識姐姐為何如?」
來小姐聽明了這一番緣故,一時笑逐顏開,不勝感激,道:「原來姐姐為我用盡心機,以同嫁許生。怪不得方才催妝詩中,有緣有緣無之句,已寓微詞。姐姐若不說明,愚妹何知?敢不一拜,以明知己。」說罷下拜。居小姐含笑連忙挽扶,道:「今夜行了許多夫妻之禮,豈不勝如姊妹禮耶!」兩人歡喜無限。來小姐放心樂意,問起年庚,卻是居小姐長兩個月,俱是十八歲,遂定了姐妹。又將後事商議一番,歡然同寢。正是:
花燭自來成好合,於今花燭得相知。
說明後此俱無醋,才貌從無吃醋兒。
次早,居小姐仍是男裝出去會酒謝客。許繡虎雖是不成親的女婿,卻是彼此無嫌,出入不忌,與來小姐時常相見。背地裡與居公子笑說道:「姻緣分定,我棄汝娶,竟是一對玉人,真好福分也!」居公子道:「老妹丈領群英三百輩,占盡天下之福,豈獨不能享一女子,而並受其福!天下事雖有定理,然亦有定不定之理,非人所能測。只怕將來老妹丈,亦能受其福,也未可知!」許繡虎自知失言,連忙謝罪。居公子笑了一笑,笑過,許繡虎自去擇日葬親。
到出殯這日,居公子同來小姐已經滿月,算計停當,俱來送殯直至墳前。許繡虎再三拜謝丈人,丈母,又拜謝居公子夫妻,與來小姐覿面,又看得親切。喪事一完,即擇吉日準備成親。居行簡托了秀水縣縣尊,道:「當日原是招贅言親,今雖寄居,嫁出未便,仍欲以招贅探花,庶與前言有合。」縣尊與探花說知,許繡虎歡喜,無不允從。
到了這日傍晚時候,許繡虎烏紗吉服,排齊執事到居家門前,居公子同親戚迎接進廳。樂人分左右贊禮,裡面僕婦、使女使簇擁新人出來,與探花並立紅氈,先拜天地、後拜岳父、岳母。又與居公子相見,亦行拜合禮。欲請舅母出來,因是新郎不便說話。又因前日被公子說了幾句,故此不便相請。各各拜完,一眾笙簫細樂,送新郎、新婦齊入洞房。
居公子打發樂人、賓相一齊都出去,將門掩好,笑嘻嘻來對許繡虎說道:「今日舍妹與探花成百年姻眷,洞房中自有賓相、伴娘撮合言好。小弟是過來人,知此輩無非熟習鄙俗之言,豈堪入耳。故此小弟在洞房,權怍喜娘、伴娘,服侍你二人共飲合巹筵宴。卻要依我言語,新郎不可造次,新婦不要含羞。」遂一手攜了新郎道:「請坐此席。」
許繡虎不解其意,含笑而坐。居公子攜了新人的手,扶坐於對面。兩人坐定,居公子笑嘻嘻,袖中取出一柄金如意來,執在手中,然後輕挑慢揭新人的方巾,口中念說道:
如意揭方巾,佳人貌娉婷。
風流今夜始,百子誕千孫。
居公子將方巾揭去,來小姐幾乎發笑起來,沒奈何只得忍住。居公子轉身將金如意付與許繡虎,口中又念道:
如意付新郎,洞房休倚強。
輕款須留意,魂銷另有香。
許繡虎聽了,不覺大笑道:「尊舅詼諧可謂極矣,獨不顧令妹嬌羞耶!」居公子笑道:「弟與妹閨中無日不作戲談。今一旦被君竊去,豈不使我日坐枯禪。只得與家君、家母細細商量一個妙策,使小弟變形骸,更改女裝,充作舍妹與來小姐趁此花燭之下,一同嫁了探花,不知探花以為何如?」
許繡虎一時聽得糊糊塗涂,認真不得,認假不得。欲回言,卻又不知頭緒。先前居公子揭方巾時,卻是背立新人面前,後又回身將如意付繡虎,看不見新人的顏色。如今居公子走開,抬頭將對面新人一看,卻是往常相見的舅母來小姐,不勝大驚,連忙立起身來,要往門外逃走。居公子見他欲走,即一手扯住,笑道:「先前在來小姐府中不曾說明,容你逃走。如今在洞房中,親已成矣,怎又復萌野性,以怍前態耶!」
許繡虎只是要走,但衣服被居公子扯住,不得走脫,弄得沒法起來,說道:「尊舅還須尊重,此是何地、坐對何人而遊戲若此?使我干名犯分得罪名教,快放我出去與岳父母說明。」居公子笑道:「家父母已將我嫁出,我已遵父母之命,更有媒妁之言,已成洞房花燭。雖不曾近體沾身,今日之權皆由我出,何必又去稟明!」許繡虎道:「終不然,尊舅就是令妹掌珠小姐麼?」居公子道:「我若不是掌珠,掌珠不是我,我怎得又嫁起你來!今且坐下細說。」遂將前後一切事情說明。
許繡虎方才大悟道:「我原疑天下男子,怎得有此美色!向日園樓所見,我亦動疑,怎得一般相似!今日若不說明,打破疑團,日夕在疑團中做夢矣!」就向來小姐再三謝罪道:「當日誤聽匪言,得罪無窮。後又蒙岳父暗處提攜,致身翰苑,受德無窮,而我毫不知感,竟如木偶,將謂無可報德。誰知居岳父卻具天地之心,居小姐又能不嫉不妒,而暗暗周全,施巧結為姊妹。怪不得前日,有定不定之論。則此恩此德,雖日夕焚香頂禮不足報也!此後只好將我許繡虎之身心,竭力以事二位小姐,得圖寸進罷了。」
說罷,來小姐、居小姐一齊大笑,三人笑作一團。居行簡與夫人一齊入內,又說了一番。此時居小姐入到後房,更換得天仙貌美。居行簡就在後廳,使他三人同拜了天地、父母,來到洞房,三人俱是情熟。許繡虎到此,真若左挈天仙,右扶美女,顧盼了半晌,擁入羅幃,以敦夫婦之好,其樂也何如?正是:
大登科後小登科,何樂如斯作好逑。
雨露俱沾情暢滿,浮生此外復何求?
三人恬然酣寢。次日早起,三人拜見了諸親,方知這段緣故,交相稱羨。來公子知妹子原嫁許探花,不勝快活。連忙寫書著人進京報知父親。來吏部聞知,心才大快。深喜當日扶持,還成就了自家女婿。幸喜不曾下手處他。又知居公子是女扮男裝,今日得她之力與女兒同嫁許繡虎,滿心歡喜,即著人回來賀喜。
居行簡因離家日久,不便停留,與許繡虎說明。許繡虎原是贅婿,亦不願住本地。來小姐又同居小姐時刻不離,遂別母親同到松江與居小姐同住。居小姐又勸許繡虎,收納素琴為妾。
許繡虎因假期將滿,遂收拾起身入京復命受職。就拜見叔父、叔母並岳父來吏部。翁婿相見,更甚歡悅。不久著人接兩位小姐,並素琴來京。
許繡虎得來吏部之力,不多幾年,做到詹事府。因他年還未滿三十,不便入閣辦事。許繡虎常得美差,豐裕無比。兩位小姐各無間言。一家和氣,各生二子。後來居小姐的次子,繼了居行簡。素琴亦生一子。居行簡悠然林下,夫婦各享八十前後賓天。許繡虎、居小姐極盡孝思。
許繡虎到四十上下,入閣辦事了幾年,遂辭疾告歸,與二小姐在閨閫中,享盡人間夫妻、父子之樂,五倫畢具。
富貴榮華無出其右者,時人無不稱羨。故名之曰:《人間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