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居少卿央媒納聘牽羊擔酒 來天官恰逢圭婿掇上青雲
詞曰:
有議非賒,今言舊好,聘納黃荼。莫道寒輕,牽羊擔酒,親送君家。篇篇似錦爭誇,得意處頭頂雙花。誰想增煩,焉知懷恨,忙點歸他。
調寄《柳梢青》
話說居行簡留住了知府,一面使人備酒,一面請知府到園中看些花草。閒步半晌,家人來報酒席齊備,因邀請入席而飲。飲至中間,知府問道:「適才老先生雲,有未盡之談,不知有何教誨,望乞言明。」
居行簡道:「治生姻親瑣事,本不該瀆陳,今因來公子之干瀆,若再隱而不言,終無可奈矣。治生向年待罪卿職,公餘之所,嘗與來年兄面暇,則有朝夕杯歡,見小兒聰俊,托人結秦晉之婚。彼時治生以為小兒年有可待,力辭不允。誰知傳滿長安。有女子家,紛紛願婚,治生一口力辭。又恐力辭中毒,不若退位苟安。又不意退位之後,來年兄升遷如此之速,邇來又屬意於許生。但許生有婚,固辭即以觸來公子之怒,誘禁而逃。今又必欲追回成就,而強納之。口若使不口口知者,豈不有辱於來公!今治生細細想來,來公之女,公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子之妹,必是當年欲配小兒之女也。許生為來年兄今日之愛,不知許生已受婚矣。小兒亦來年兄昔日之愛,尚未有婚。治生意欲煩老公祖申踐前言,復兩姓之婚,不識老公祖肯褻一言否?」
知府聽了,大喜道:「塚宰公前既有此一段美意,則來小姐之愆期而待者,未必不為令公子而愆期也。此中天意,人力安能強求。」遂滿口應承,歡然別去。正是:
計就謀成只自知,他人作鼓絕無疑。
行藏到底無須破,也是天緣分所宜。
知府別過,見天色漸晚。遂回衙內。次早即到來公子寓處,相見說道:「昨蒙見委,若執一偏,幾乎使弟得罪居老先生。弟今請問仁兄,尊公在朝無論遠年近日的事情,老仁兄可能盡知否?」來公子笑道:「實不相瞞,家君只生我兄妹二人,朝夕不離。舍妹雖為家君鍾愛,而小弟更尤過之,家中事情實不有瞞。」知府道:「聞得昔年令尊公,曾將令妹欲許居老先生之子倩若聯姻,這事可真麼?」
來公子道:「這事怎麼不真!那時小弟同舍妹俱在京中,時常聞家父稱說居家之子貌美才多,要將妹子許他。又說他家生得好兒子,我家不如。使我耳內聽得好不耐煩。後來親事不成,我倒也快活。」
知府聽了,笑說道:「偌大長安豈無一人可得尊公大人之意,而獨注意於居倩若?今令尊公之意,又獨注意於許繡虎?則許繡虎之人才大約與居公子相仿矣!今日欲偕婚好,而許繡虎不肯允從,甘心遁跡而去。小弟只道書生命薄,昨日問明居老先生,方知許繡虎之先尊卻與居老先生有年家世誼,當初自幼與居老先生之女訂成婚好。但以許生椿萱俱逝,家業雖然凋謝,然而姻親有存,不能草率成親,遂而篤志芸窗,以期上達,完此婚好。孰知仁兄遵令尊之意,勢必成親而後已,所以來見居公。居公留於書房,以待擇吉完此兒女之親。又不期為仁兄訪知,竟以脫逃具詞,小弟不察,差役獲逃,而仁兄恰遇許生,又為居公救出。小弟如今想來,許繡虎已作居老先生之東牀,必無再強以允令妹之婚。令妹決不肯嫁紈絝,以玷門楣。但天下擇婿一事,最是繁難。令尊公當此銓曹,王孫公子中豈不留意,而獨留意於居、許二生?則居、許二生之人才,可想八九。今既不得於許,莫若得之於居。昨日已知居公子尚未有親,小弟意欲為媒。以遂令尊公之初念,不知老仁兄肯使小弟吃杯喜酒麼?」
來公子聽了大喜道:「這許繡虎,我今實惱他不中抬舉的小畜生!我也有些不情願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好妹子,落他狗口。倒不如依你的主意,遂了我父親先前中意的居家兒子罷,趁我今日在此,只叫他備一副極盛的聘禮送來,也好替我妹子喜歡,喜歡。」
知府也笑道:「這個容易。請問仁兄,可要稟知令尊公大人麼?」公子笑道:「這又是你的迂腐之談了。若使當日居家允了,此時我妹子的兒子也有了。看起來,這是舊親新做。況且我父親托我要許生,故一切事情的權柄在我手中,你難道不曉得長兄為父的道理!」知府微笑,只得連連道是,辭別而去。正是:
富豪公子易憨呆,若不憨呆是妙才。
今日若無呆主意,後來怎得笑盈腮。
知府果然來見居行簡細述允親之事。居行簡父女商議停當,擇了吉日,竟是知府為媒,押著居家的禮物,進到來公子寓處。來公子見聘禮不薄,遂歡歡喜喜一面款待知府,一面打發居家人回去。來公子過了兩日,作別知府,臨行煩他致意居親家,打點迎娶,且按不題。
且說這許繡虎到京,拜見叔父母,遂潛心著意早晚溫習。他叔子替他援例在任進場,果乃學無老少,達者為先,直做得篇篇如錦,出場甚是得意。許近是叫他謄寫出來,看了不勝歡喜道:「若論文字,推解無疑。只是援例入場,主司不肯舉薦,然亦不出五名之外。」
到了揭曉日,報人報到衙來,果中了第二名亞元。許近是更加歡喜,以為眼力不差。許繡虎拜恩房師,房師道:「學生已將賢契作元,謄榜時,主考見賢契援例,恐違祖制以招物議,是以有屈。」許繡虎感謝回來,即修書固封,遣發居家老僕回去報喜。自此與同年日日往來,拜望不絕。
這來吏部因見題名錄上,中試舉人第二名許汝器是浙江嘉興府人,原是我同鄉。暗想道:「我處並無富貴姓許的,只有許璜是工科,必是他的子姪。只不知可是我屬意的許繡虎?我如今著人去打聽,若是許生,我自有處置。」即著人暗訪,果是許繡虎來京。他叔父與他援例,入場得中。
來應聘聽明,又喜又惱道:「前日他不允我親事,固然可惱。若論他人才,今又中了,卻是可喜。我今要處置他甚易。要抬舉他也不難。我想他先前是個書生,士各有志,倒也無法奈他。他今已進一階,敢與功名為忤,定然不敢執拗。我若托人去說親,定是依從。只是我今細想,我的官尊已極,雖然擇婿不論門楣,只視其人之賢否。他的賢才,我已見知矣。這門楣尚有相懸。我今何不暗暗替他料理,使他春榜高標,則名愈亮,而心自謙矣,有何不可!」一時想定了主意,暗暗行事不題。正是:
作威作福在權津,順者和同逆者嗔。
誰道這等威與福,威威福福自家人。
卻說許繡虎忙了多時,才得寧靜。不覺又是春天,到了場期,依舊入去。不道筆墨有靈,竟是朱衣暗點。你道一個吏部天官囑托,主考敢不理依?榜發之日,竟將許繡虎中了會元。這番僥倖異常,連他叔父益增光彩。
到了殿試之日,來吏部先從內裡暗通關節,要將許繡虎殿作狀元。誰知事不湊巧,天子在金瓶之內信手拈出,直拈到第三才是許繡虎名字。天子點中了探花,賜與狀元,榜眼遊街三日,謝恩出朝。
許繡虎這番榮遇非凡。來家拜見了叔父、叔母,道:「姪兒若非叔父提攜,焉得致身如此。」許近是與夫人各各謙說一番。自此合門喜慶,不必細說。
只說來應聘欲將許繡虎中作狀元直上青雲,招他為婿。不意天子點作探花。卻也不為玷辱。即托向年求居公子為媒的考舉人王謙六,與他說知前事。王謙六領命來見許繡虎,敘過寒溫,方說道:「請問探花今日榮貴,得誰人之力?探花不可不知,以申知感。」
許繡虎聽了,驚愕了半晌,方說道:「學生雖不才,遭此隆遇,實乃平昔寒窗勤苦,一旦見知於主司,主司薦之於天子。天子受命之於天,此乃至公至明,並不私相授受。先生今日忽有人力之言,何欺之甚也?」王謙六忙打一拱道:「蛟龍變化固是難測。請問探花,貴地顯宦者何人?」許繡虎道:「敝地顯宦,實無逾於來公,先生為何問及?」王謙六道:「探花既知來公掌天下之銓曹,攝百僚之去就,言出誰敢不遵,勢所然也!晚生今日之來,實有益於探花,可喜,可賀之事!」
許繡虎不待他說完,就正色道:「學生僥倖以來,公卿大夫賀喜過矣,焉得又有喜可賀?」
王謙六道:「前喜之賀,乃朝廷爵祿之公喜,以賀之也。今日之喜可賀,是探花之私喜,為私賀耳。晚生實不相瞞,領了來公之命,只因來公有位千金小姐,性具幽閒,貌堪閉月,才過道蘊。來公最為鍾愛,無不慎於擇婿,每每於富貴貧賤之中無不留意,怎奈絕不可得,以致這位小姐尚然待字。」
遂將向日告假求親之事,探花不允,細細說出。又將近日為探花暗中謀托得如此這般。「方才探花亦不自知。可知會場中,第一道策內不顧忌諱,賀表中少一抬頭之「彤庭」二字,而主試受托,私行加增改削得中首元。來公猶不足以此為榮,必欲得狀元為婿(缺36字)方得始快。遂又托內侍近臣。不意內侍近臣臨時安排訛舛,以致天子誤拈於彼而失於此。然今日探花之榮貴,豈非來公提拔之力耶!今知人力所致,必當生感,勿負來公具此一片婆心成全之意。而來公的美意,蓋欲招致探花以結翁婿兒女之良姻。今以言明,伏乞俯從,以副來公之願。」說罷,竟將策表之有忌者悉為誦出。
許繡虎聽了,不覺驚而懼,懼而驚,驚懼半晌,因想道:「若說他不是美意,卻表策中果係更改得不差。」
因而定了半晌,只得說道:「學生冒觸首輔,意到筆隨,忠良剴切,自亦不知。至於表中之錯,竟爾茫然。則來公成我之恩德於無窮,終身何敢忘也!但學生之有隱情,來公不曾加察。今日不得不以實告。」遂將父母在日,結婚於松江居鴻臚之女。又將來公子一般始末,細細說述一番,道:「有拂來公,不得已也!今又來京,僥倖又蒙來公如此盛意,今後自當銘感於心,終身難報者也!但學生結婚居氏,又豈可變易。欲就來婚,有乖名教;欲就居婚,實負來德。若允來親,綱常倒逆;若欲兩全,學生又無分身之術。為今之計,則將奈何,不識先生何以教我?」
王謙六聽了,不勝驚喜,道:「原來探花是東翁居行簡老先生之令婿!昔年居老先生在京,有子宜男,字倩若,曾受宗於晚生,與晚生有師徒之誼。」因又將昔年來公相托言婚於倩若的事,細說了一番,道:「當日居東翁亦托弟致辭於來公,不意致決歸。今晚生又受來公之托,求親於探花。口棄居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必無是理,棄來實與世忤,有礙功名,真乃事在兩難,但晚生細想起來,與其就居行簡所操守,不若就來而有益於功名。在探花必能辨之。」
許繡虎道:「功名兩字得失,不足為憂喜。學生如今事在兩難。但學生今又細想,不得不效前人之事而為之,孰可立身於天壤,不為史官之污筆也。我寧可棄來而有礙功名,斷不可棄居而有乖名教也!願先生善為我辭,不必再言來家姻事。至於功名得失,學生只聽之而已。」
王謙六聽了,知不可強,只得起身告別,將此言回復來塚宰。只因這一回復,有分教:
仕途窄狹休生懺,姻有盟言豈變更。
不知後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