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說法藏身有妹願偕婚好 冤家對面憨呆鳴鼓興詞

 
  詞曰:
  如簧巧語心歡樂,說不盡喜是眉梢。路徑接桃源,此德非同小。宿怨未釋今來到,這事兒重增懊惱。呆性發咆哮,有訟須分曉。
調寄《海棠春》
  話說許繡虎同著居公子在亭中敘談,必要問明掌珠是什麼人。居公子笑了一笑道:「請問老世兄題壁二詩,端的為誰而發?」許繡虎道:「先前不知是世弟,今既知是世弟,題詩自然是為世弟而發。此乃極易明之事,何勞又問?」公子道:「老世兄既鍾情於弟,又何必更問掌珠?今問掌珠是棄弟矣!何瞬息間而移情若此。」
  許繡虎聽了攢眉半晌,方說道:「弟之苦衷實難告人,今在知已之面前,又不敢不以實告。因思人生天地間,能享五倫之樂者,世不乏人。如缺其一,終非全美。但緣愚兄命薄,嚴慈早背,失一倫矣。兄弟無有,又失一倫矣。才疏學陋,未佐聖明,又失一倫矣。愚兄已失三倫,不得不求其次。欲求其次者,以為夫婦乃人生之敵體,若不與我許繡虎年相若,貌相當,閨閣中見月不能分題,懷春不能拈韻,效雎鳥而不能和鳴,如琴如瑟,苟無其人情願孑然以終其身,不作夫婦之想。既不作此想,必得好友而與意氣相孚,道義相合,芝蘭同室,以消歲月。此二者日夜存心,時無步懈,是以天涯求知己,四海鳳求凰。誰知胼胝奔求,終無一遇。不期路遇世弟,雖未訂交,而羨慕之心,只覺鏤心已入肺腑矣。故題壁二詩,願與世弟訂交良友,以定生死之誼。又不意和詩之掌珠,屬意大有不同,不與我言朋,競欲與我訂百年之好合。及今細想,必非士子,有類香奩。雖未睹妍媸,其才已見一斑。今得世弟允合,佳朋無疑,得一倫矣。又不得不尋佳偶之掌珠以為夫婦。故近日以來,懷念之私,心搖搖也。愛慕之情,苦如荼也。竟不知何從所適,心不煩而煩,意不亂自亂,更且魂夢無依,飲食俱廢矣。故此懇求世弟早賜指明。即泥首階前,奚啻百拜也!」
  許繡虎這一番說話,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直聽得居公子如泣處以生憐,如慕處而知感。又不得不正襟危坐,微微而笑道:「原來老世兄果情種也,怪不得移情於彼矣!然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世兄既具此深情,小弟不敢不以情結情,願執柯斧,成全了老世兄罷!」
  許繡虎聽了,不勝措愕驚喜道:「這等說來,掌珠果是女矣!若得世弟為我撮合,則世弟又不獨良朋,而兼有骨肉之愛矣。敢請直言,莫使愚兄腸急。」公子道:「實不相瞞,掌珠是係妹名,和詩者即是舍妹。」
  許繡虎聽了,不勝大驚大喜,遂又連忙謝罪,道:「姑念愚兄遠人,唐突之罪多矣!原來老年伯與老伯母育麟有鳳,萃於一堂,真可喜也,真可愛也!敢問令妹,青年幾何?怎有如是之才?又怎知我與世弟相逢羨慕?又怎得入寺和詩,這段情由,乞為細說?」
  居公子道:「當日小弟回家,兄妹之間說及世兄之俊美,世罕有儔,不期舍妹留心。近因小弟遊學,家母與舍妹入寺燒香,見壁上有詩,因而停步,細玩詩意,知是小弟所遇之人,不勝技癢題和。不意她心細如發,即於詩中微露以托終身,遂爾抄錄室中,以志不忘之意。前日小弟初歸,舍妹即以世兄在室相告。若以舍妹之才,別具一種。小弟只不過文字經心,詩詞疏略。獨我舍妹為父母鍾愛,自幼訓以詩詞,做來無不精美。所以兩大人欲為舍妹覓一佳婿,試思富貴貧乏之士,一時怎得有人。是以蹉跎二八,尚然待字。今弟如今入內即與兩大人言明,成就這一段良緣,豈非佳偶!」
  此時許繡虎直聽得渾身酥軟,心窩奇癢,無處抓撓,只得深深拱揖,謝道:「書生涼薄,恐不足以望登天。苟能如是,終身佩德別無他望。」正欲再問,忽見小童走來傳說:「夫人有命,恐公子言過多,有損精神,立請入內。」公子連忙起身作別而去。正是:
  從來巧計可瞞天,便是神仙難測焉。
  如此行來如此去,風流的是錦團圓。
  許繡虎回到書室,歡喜無限道:「再不想這掌珠是倩若的妹子!我前日看見樓上的人,就是掌珠。今日若不說明,豈不使我在夢中!如今細想來,深得我二詩之力。只說尋友,誰知又是求凰,這般巧遇,必非人力,乃天作之合也,我許繡虎何幸而得良友才美之女,異日與她花燭之下一一說明,其樂也何如?」
  忽又想道:「她雖詩中有意,倩若今又相許,自是無疑。但我想此皆兒女之私情愛慕,婚姻大事,主張還待父母之命。倘或他父母不從,這怎麼處?」因又疑疑惑惑的起來。
  不意次日居行簡走到書室來,許繡虎連忙接見,彼此說些閒話。居行簡道:「當此暮春風和日暖,今日愚父子欲同賢姪向郊外一樂。不期小兒被他母舅請去,郊游不果,只得使老妻潔治一觴在園亭對飲罷。」許鏽虎致謝,同到園中,大家玩賞花開花謝,家人來請入席。
  許繡虎到了席間,沉吟了半晌,因說道:「世弟出門大約即歸,何不少停以待何如?」居行簡道:「他母舅夫婦最愛小兒,不去則己,去則必留經月,如何等得他來?賢姪莫非笑我年高,不善詼諧豪飲麼?」許繡虎只得坐下而飲。
  二人飲到中間,居行簡道:「昨日小兒細述賢姪辭婚受侮,原來,就是我同年進士來應聘之女。這來應聘有女也曾托人要招小兒為婿,未曾許允。誰知他又見賢姪如此才貌,欲招賢姪為婿,此是有女之家,為女擇婿的美意,若以賢姪之貌美才情,招至東牀,亦無足怪也。只是老夫近日聞他的令愛亦擅才美之稱,賢姪又何為而推辭以成仇恨?」許繡虎道:「若以天下之大,何患無才美之婦。然不有一番默默相關,弄情言外者,終非奇偶,且人各有志耳,故小姪不取也!」居行簡聽了點頭。
  又飲半晌,道:「設使賢姪若無相關弄情之奇偶,甘心虛度,豈不可惜?」許繡虎道:「小姪衷曲,昨已在世弟之前吐盡矣。豈敢復飾贅詞。」說罷,只低頭懇求應允親事。
  不意居行簡見了,含笑道:「小兒已在我老夫婦面前,委婉曲盡。賢姪又為老夫婦所愛,若以此成全,亦是美事。只是小女蒲柳之姿,又不曾與賢姪默默相關弄情意表,若使下嫁,終非奇偶,又將奈何?」
  許繡虎聽了,連忙起身拜謝道:「老年伯與老伯母德重如丘山,世弟之情,渝如金石。今又世妹許結絲羅,深愧孤寒菲陋,誠恐有玷門楣,難堪入選。老年伯若慮無默默相關,弄情意表者,即屬和二詩,豈非一證。又豈不是許繡虎之好逑奇偶也!但恨天涯游子,聘乏囊空,徒增懷恥耳!」說罷,伏地而拜。居行簡連忙攙扶,道:「言出我口,奚用聘。為喜得乘龍,我心畢矣。只消擇日使小女於歸,以奉箕帚。」
  此時,許繡虎歡歡喜喜,竟大拜了四拜,居行簡受拜不辭。重新暢飲了一番方散。正是:
  良緣已訂待風流。簫鼓喧天入畫樓。
  無奈世情多幻變,又從巧幻兩相酬。
  自此許繡虎執子婿之禮,安心守候,以待擇吉與掌珠小姐成親。不期候了多日,尚不見有消息。一日想道:「我當日到此,只因尋訪,無暇登臨覽勝。慧靜說了許多舊跡,竟不曾一一玩賞。我今清閒,何不去尋他做個導引閒遊,有何不可!」遂將衣巾整理,帶了小芳到觀音庵,來見慧靜,慧靜就引他出門遊玩。
  不期閒遊觀玩間,冤家路窄,卻來了一人。你道這人是誰?原來,就是來塚宰的公子。為何來公子也到松江府來?只因來應聘假滿進京,來公子在家憨呆行徑,已不必說,只因來公子得了燕器為爪牙,燕器又仗了公子的勢力,討了幾封薦書到蘇鬆二府打些抽豐,文武官員無不推情。
  他到松江府來,寓在法界寺,因見了許繡虎與掌珠的詩,寫錄完了帶回嘉興府報知來公子。來公子大怒道:「我當日將他鎖禁,不允親事,要餓殺他。誰知我母親放他逃走,造化了他。如今逃到松江,自然說我妹妹無貌無才,不肯為婿,說得沸沸揚揚壞我體面。如今怎得用什麼法誘他來家,將他處死才快我心。」燕器道:「若要處置他,有何難事!只消公子自往松江著人打聽,他一個孤身,拿鎖來家慢慢處置。」公子歡喜道:「事不宜遲,趁早去拿!」
  遂帶許多家人乘了一隻四櫓四槳如飛的快船,只走小路澱湖,向松江趕來,不消兩三日就到了松江。他也不尋下處,就在船中安歇。燕器引了公子到各處遊玩了幾日,然後著人通報知府。知府親自來拜,相見施禮道:「不知公子駕臨敝邑,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來公子口口口口口口見他打躬不起,且不回答,卻將手中一柄金扇向知府紗帽上輕敲,說道:「你這頂紗帽,靠誰人之力得來?」知府道:「是尊公來天官大人所賜,小弟焉敢忘恩。」來公子道:「這就是了。」
  因坐茶畢,公子道:「我今此來,只因有個仇人許繡虎,潛匿貴地,相煩緝獲帶回,遠見高情。」知府聽了連聲說道:「領教。」遂作別回衙。一時不知就裡,吩咐書吏、衙役密拿漏犯許繡虎,係嘉興人。衙役領了牌票,分頭緝訪,緝了多日,絕無影響,受了許多屈棒。
  不期一日合該有事。來公子住在船上,日日著人來催知府替他拿人,自己同燕器隨處閒走。誰知這日許繡虎在書室中閒坐不住,來尋慧靜,慧靜引許繡虎到雲間洞天九峰書院,看些古蹟碑亭,名人鎸記,不勝歡欣覽賞了半日。因吩咐小芳先去尋個幽雅的酒肆飲酒。自同慧靜慢慢而來,不期遇著一起閒遊的人,內中一人認得許繡虎,用手指道:「這人就是小許!」忽然間有十數個青衣小帽的人擁上前來,一個簸箕圈兒將兩人團團圍住,不容前走。
  許繡虎、慧靜不知就裡,只聽得有人喝叫:「快快拿住了小許!」慧靜見勢頭來得不好,連忙問道:「你們為著何事?」還喜這些人不敢動手,只圍住不放,口稱:「我家公子要請許相公回去,並非惡意。」
  正說未完,又來了二人,走入圍中,內中一人說道:「原來,你就是許繡虎?現今來公子告你是脫逃人犯。在府太爺著我們到處密拿,追逼得好苦,快跟我去見太爺銷簽!」說罷,腰間取出一條鐵索,要將許繡虎鎖住。許繡虎大怒,喝道:「好大膽奴才!我是黌門秀士,在此遊學,府尊誤信這來丑驢,這事了不得!」
  此時,來公子也趕到,聽了這話,心中大怒,只叫:「家人快拿。」家人叫府差動手。府差聽見是許秀才,哪裡還敢發話,因叫來家人圍住,此時就引動了許多人觀看。
  許繡虎正在難分難解,忽有一乘轎子,內中卻是居行簡拜客回來,在此經過,聞得轎前喧嚷,因推簾看是何事。卻見多人圍著許繡虎喧鬧,叫跟隨救護。跟隨的將轎歇在一邊,遂叫一聲:「來救我家相公的有賞!」
  只這一聲,前後左右鄰近,曉得是居行簡老爺家相公被人欺侮,遂一個個磨拳擦掌打入圍中,直打得來家人各抱頭鼠竄,救出許繡虎、慧靜,同著轎子一路而回。到了分路處,慧靜告別回庵。
  這來公子自小憨呆,從不曾見打劫的事,又見勢頭兇惡,強龍難敵地頭蛇,恐怕有人打他,遂不顧性命,扯住了燕器逃到船中。安息多時,家人陸續俱到,說道:「小的們正要拿他,卻被人打劫去了。如今問明,才曉得是做過鴻臚寺的居老爺著人打劫去了!」公子大怒,道:「什麼鴻臚敢來打劫,太歲爺頭上動土,了不得!了不得!」
  燕器道:「公子不消發怒,如今是對頭官司,明日公子坐在知府身上,問他要人。他若不獻出人來,說他自恃鄉紳凌辱公子。若知府不能處他,就要他參詳六院。再若處他不倒,就寫書與令尊大人尋他過失,參他一本,不怕他不傾家喪命。」來公子大喜。
  次日來到府中,不期知府從五鼓出門,迎接上司未回,且按下不題。
  再說居行簡同許繡虎到家,居行簡自入內去了。半晌,同了公子出來相見。公子道:「不意來公子蹤跡老世兄,於此地相值,亦可謂為妹求婚之懇切矣。」居行簡道:「為妹求婚急欲成就,倒也難得,只是過於憨呆,沒有強迫之理。今喜走散,賢婿安心在此,不必介意。」許繡虎道:「岳父之命,敢不敬從。只可恨憨呆將小婿之名入府,府尊不察,認作人犯,到處緝獲。因此小姪實是氣他不過,明日去見府尊,自有定論。」
  居公子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道:「去見固好,只恐府尊見是姻親,無不勸言美成,那時推辭又覺費力。弟意當日妹丈,原為令叔相召,不期路遇小弟,因而逗留在舍,今又與舍妹天緣結姻。原擬吉期邇,誰知又遇狂呆,必欲追回就親,就親必無此理。舍妹之成親可緩。為今之計莫若速進京中,可一免令叔懸念。二則秋闈不遠,倘能賴令叔之力,援例在任進場,以老妹丈之英才,自然入彀,衣錦回來與舍妹成親,使小弟與家嚴、老母叨榮多矣!」
  行簡聽了,大喜道:「吾兒之言實是有理,賢婿不可不從。」即吩咐收拾行李,打點許繡虎進京。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姻緣注定前生譜,反覆成全認一家。
  不知後事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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