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覿面驚奇疑是疑非魂欲死 題詩達意半真半假舌生蓮

 
  詞曰:
  當時瞥見相逢巧,今日裡把人驚覺。暗忖欲消魂,愈令憂心悄。偌多未解求明告,半幅花箋達意好。試問是何人,漫說休生惱。
調寄《海棠春》
  話說許繡虎將做成的詞曲,唱了一回,洋洋得意。不期被素琴竊聽得明明白白,走來報知小姐,念得一字不差。居行簡道:「許生才情兩見,再若不露機關,未免太忍。我今出去與他說明了罷!」小姐說道:「露是終久要露,今若說明,又覺直率無味。我想他方才曲內有句『事到方濃醉海棠』,何不今日在海棠花下與他一見!須如此這般,看他又作何狀?」
  居行簡聽了點頭,遂走到書室來,笑道:「向來屢勸賢姪開懷靜俟,竟不信從。近日我因有事,無暇開釋。且喜今日清閒,又值園中海棠初放,已囑老妻治酒來與賢姪共醉花前。不意走來,卻見賢姪神情開爽,與往日大不相同,想是會過意來,不為愁神撥弄,或者枯寂之中另尋活潑,觸動文機以工筆墨?不然,何乃斗室中,覺得文光直射也?」
  許繡虎道:「向蒙年伯諄諄戒諭,小姪愚魯固執,不能豁然。不意今日愁魔退舍,鬼腕生機,卻被老年伯洞察有如犀火。小姪實不敢隱,偶將心事譜入填詞,以消積悶,此乃狂奴伎倆,何敢言文!」居行簡道:「古來多少騷人韻士凡有感懷,莫不填寫詞中,令人傳誦,以成佳趣。何不使我一觀?」許繡虎就將錄出的詞曲呈覽。
  居行簡看完,不勝擊節贊道:「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至矣!極矣!即此之善詞如伯虎、東坡不過如是!」說罷,家人已將酒肴置於花前,來請入席,二人到花下坐飲。居行簡道:「賢姪有此佳章,可惜見得遲了,不然使優童熟習,在此花間,聽他循腔按板,一字字吞吐清新唱來,又不知酒消幾何矣。遂說說笑笑,飲了半晌。忽家人來報導:「公子已回,請老爺入內拜見。」
  居行簡聽了,立起身來,故意沉吟道:「正欲同賢姪在此花下暢飲,不期小兒恰歸,這怎麼處?」許繡虎聽了,十分歡喜,忙說道:「既是世弟遠歸請見,為子者正當如是,萬勿為姪留連,請年伯自便。」居行簡道:「我想賢姪非比外客,我何必要進去。」因吩咐家人道:「你去對公子說,許相公是年家子姪,不妨出來相見,何必見我於內庭。」家人領命入去。
  此時許繡虎驚驚喜喜。喜的是回來,可問清詩消息;驚的是見面時,不知可得情投意合。等不多時,不期居公子不從書室前面走來,卻從前日許繡虎到過的後園走出竹林,望著花下冉冉而來。
  許繡虎一眼看去,只見那公子覆發飄巾,滿身羅綺。前後有幾個小童跟隨,依著一帶曲徑雕欄,粉底靴聲橐橐而至。此時尚遠,許繡虎暗想道:「果然好一位豪華公子!」及至走近,不覺心中亂跳,暗暗驚訝道:「怎麼這公子與我所見的少年相仿!」
  及到面前,見幾個小童鋪下紅氈,這公子朝著父親拜道:「孩兒不能膝下承歡,有虧孝行,請求督責,以補罪愆。」居行簡笑道:「男子志在四方,況我筋力未衰,何足介意。你起來,快與你許世兄相見。」公子拜罷,起來。
  許繡虎此時,已看得驚驚呆呆。聽見與他相見,連忙出席疾趨,公子先打一恭道:「世兄賁臨,篷壁生光。無奈小弟遠出,有失趨迎,敢不拜謝過愆。」因而彼此覿面。
  許繡虎方得細細看明,不勝驚奇錯愕的說道:「老年伯呀,誰知當日所見的少年,使小姪訪求不遇,以致魂夢俱勞,無有底止,如今認明,卻原來就是年伯之毓俊鍾秀,自歎驚疑,世間怎得有些翩翩俊逸。而小姪向來欲結良朋而未能,誰知今日叨老年伯一脈,使小姪得附騏驥之末,何其快也!何其幸也!」
  居行簡聽了,說道:「向來賢姪訴盡苦懷,我只道別有其人,誰知賢姪耿耿於懷者,竟非別人,就是小兒。這般看來,若不留居舍間,賢姪雖走遍天涯終不得遇矣!」居公子聽了微笑道:「小弟才如襪線,毫無寸長,怎當得老兄青目,一至如此,使弟寧不自愧!」許繡虎道:「弟已有言在先,有願拜為師之句。今日相逢,敢不拜識而踐其言也!」居行簡笑道:「此乃不過賢姪思慕之言。況且小兒實無所學,豈有為師之理!今在世誼,以伯仲相資足矣。若論繡虎居長,倩若理宜拜見才是。只是今日遠歸,不堪匐伏,只長揖罷。」二人聽了,作了兩揖。
  揖完,居行簡即入席上坐,兩人東西對坐。家童送上酒來,許繡虎舉杯,只沉吟不語。居行簡笑道:「繡虎向日懷疑,今已消釋,只宜與愚父子開懷暢飲一番才是。又為何停杯,若有所思,這是什麼緣故?」許繡虎攢眉道:「小姪得見世弟,疑團盡釋。但胸中尚有躊躇,意欲求明。怎奈一時拙腮心不隨口。」
  說罷,又想了一想,叫小芳取筆硯箋紙來,題詩一首,送與公子。公子接來與父親同看,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只見上寫的是:
  識面何曾心放舒,而今花下又躊躇。
  海棠素自稱嬌豔,若比如花花不如。
  公子看完,暗思道:「當日詩中比我似女兒,今又比我如花。雖是贊美遊戲之言,豈不直窺底裡,使我無可容身。識人一至於此,我若不答,一則謂我無才,二則不能絕他疑念。」遂微笑了一下,取筆就在詩後題一首,使人送與許繡虎面前。繡虎與居行簡同看,題的是:
  今既相逢彼此舒,樂言友誼不須躇。
  風雅戲言成韻趣,上材何必羨相如?
  繡虎看完,不勝歡喜道:「只以世弟貌美,故此將花比喻。卻又具此敏捷之才,不假思索,洵得良朋之樂也!再有何事可躇?只是尚有未明,敢求指示。」又舉筆題一首,送與公子。公子與父親同看,只見題的是:
  事不求明眉豈舒,和予轉輾得多躇。
  懇求指示人誰姓,恩大如天天不如。
  公子看畢,見他要和詩之人,一時難於措辭。因想了一首,遂依原韻和了一首。寫完送與許繡虎。繡虎同居行簡看去,只見上寫的是:
  曾聞人和實心舒,又得傳言在耳躇。
  今夕不談底裡事,看花酌酒快何如?
  居行簡看完,含笑道:「據小兒詩中,必知和詩的消息,且慢慢商量,以花酒為歡。」因叫左右篩酒,許繡虎不敢再言,遂歡飲多時方散。居行簡同公子入內去。許繡虎亦歸書室。因飲酒過多,也自睡去。
  到了次日,眼巴巴等公子出來,問明端的,不料竟不出來。欲著人去請,又才初次相識,一時不便,只得空等一日。不期一連三、四日,絕不出來。心下著急,因走到園中亭上獨坐。因暗想道:「我看他料必多情。向來他還在外訪尋好友,怎麼與我一面之後,絕跡不出,待我又如此寡情。」
  忽又想道:「莫怪他待我寡情,畢竟是我才貌不如他,不能入他之眼,不足使他景仰,以致如此。想是我前日唐突了些,不該題詩,還藏拙。今題了這幾首詩,倒被他看輕了。怎怪他不是這般冷落?」
  又轉想道:「我今細想他詩中,何必羨相如之句,看來看去,只這一句想來,還可入得他眼裡。或者他連日有事,不得工夫,也不可知,豈是無情之輩?這是我多疑,作此呆想。正合古人云:『想得人心越窄。』」
  正想不完,只見前日那個小童在竹林後走來,手中拿著東西,走上亭來,笑道:「老爺,夫人因知相公獨坐園亭賞玩花卉,故特遣小童烹送好茶與相公吃。」許繡虎說道:「我在此蒙老爺、夫人如此厚德,感不可言。我今問你,為什這幾日再不見公子出來?」小童道:「公子出外多日,夫人要他在內將息,不許會客講談,要費精神。適才已曾稟過老爺、夫人,方許他出來與相公閒敘,故此先著我送茶來。」許繡虎道:「原來你家老爺、夫人這般愛惜公子。」
  說未完,早見公子在竹林中飄然曳裾而來,許繡虎連忙趨迎出亭。居公子將手一拱道:「高賢在邇,不能朝夕接見以啟愚蒙,何自惰也!」許繡虎也打一拱道:「駑駘庸碌,頑石無攻,幸蒙不棄,得以琢磨,何其幸也!」二人同上亭來,對面而坐。
  小童送過茶來,二人飲畢。各自吐露才華,彼此十分欽敬。十分可愛。居公子因問道:「老世兄人才迥出尋常,萬萬應有天姝以樂琴瑟。又為何遠涉吳門得與小弟路遇,以致來訪雲間,幸得家嚴相引,不負訪尋之意。但緣小弟枋榆無所取材,空負訪尋之念。每一尋思,殊覺抱慚也!」
  許繡虎道:「小弟心事向無一人知者,今對知己敢不露呈。固思天地間,有物必有則,有人必有偶。若物不得其則,人不得其偶,物非其物,人非其人矣。弟雖不才,然亦往往自忖,乃不俗之物,但耳目之所見聞者,大都才無織錦,貌乏潘安往往抱著必要擇友、選配,要求其男而能與我稱朋作友。要求其女可以與我此唱彼和者,絕不可得,是以虛度十九,友無一人,尚然有鰥在下。又不意口被世俗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不驚,不是相邀樹立詞壇,就是願言婚好。但自謂此身終不可失。倘或一時不察,誤遇匪友,或結非緣,此所謂一失足兮千古恨。存心如是,往往為友斥棄,因婚受辱。」
  公子問道:「濫交,士君子所鄙,無足怪者,但婚姻亦人所當重,然亦豈無一當?畢竟還是老長兄才目太高,是以寡合。請問世兄辭婚、願婚,亦人世之常,又為何辭婚受辱起來,這是什麼緣故?」
  許繡虎道:「只因敝地有一塚宰,姓來,字應聘,慕弟才貌,他生一女,屢托人來議親,小弟固執偏見,因耳未聞其才,目未睹其貌,再三力拒,塚宰尚不見責。不料其子欺弟孤寒,恃強搶劫,因禁內室,若不成親,必欲置弟於死。虧得塚宰夫人見憐,黑夜放出,得逃到家。又慮他勢燄追尋,恰值家叔見召,遂趁此機會進京。故此路過吳門,恰遇世弟,願結為友,遂訪尋至此。誰知難遇,只得寓言寺壁,心中望以為得相逢良友。不期屬和詩者,又是一人。見詩屬和,具風雅而唱酬者,往往不乏,而奈何和之者落款不留姓而留名,亦風雅騷人之人常有,而奈何留名之有異,以致欲訪之而不能見,欲求其名而無路。日走彷徨,疑男疑女,兩具於心,幾不願生矣!幸遇年伯牽引到室,而室中競有寫錄者。及問年伯,而年伯不知,要等世弟回來。及至相逢,與吾弟花下一見,不敢明問,只得題詩相懇,而世弟又以花下不談底裡,只得堅忍於心,以圖再問。不期世弟一會之後,連日不出,弟在室中度日如年,今喜得蒙賜見,大快吾心。請問世弟,這位和詩者,名叫掌珠,端的是男?還是女?願明以告我。可能與我一見,以男為友,女為牽絲否?」
  居公子聽了微微一笑,然後說出。只因這一說,有分教:
  天上碧桃原有種,人間樂事必多磨。
  只不知這許繡虎可望得見掌珠?以成婚室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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