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簾控金鉤天女素妝微露影 閒齋寂靜書生憔悴染儒毫

 
  詞曰:
  青青無意桃紅柳,欲尋好句。動花樹影那人兒,驚避又還回顧。無可奈何難去,又添思慕。鎮日雙眉作鎖攢,援筆吐愁如訴。
調寄《玉連環》
  話說許繡虎在書室中,雖然書籍滿架,哪裡有心去看。終日癡癡迷迷看著抄錄和詩。
  一日夜間,有個小童送入燈來,不一時又送上一壺好茶。許繡虎見這小童生得清秀,因問道:「你家老爺只生一位公子?如何捨得使他遊學在外,這是什麼緣故?」小童道:「我家公子年雖幼,生性卻與人不同,我嘗聽見他對人說道:『讀書只求明理,理有所得,不若曠觀以尋益友。』故此公子自做秀才之後,只借遊學為名,實是訪求益友。」
  許繡虎聽了,驚驚喜喜,忙問道:「如今你家公子結識了多少朋友了?」小童道:「相公怎麼看得結識朋友這等容易?」許繡虎道:「出門相遇,無非朋友,有什不容易?」小童道:「原來相公是個濫交不擇的人。我家公子要結識的朋友,必是友直、友諒、友多聞的益友,再者要與他詩文堪敵,年貌相仿,方肯與他訂交,誓同生死。不然,不與他結識。」
  許繡虎道:「若這般說來,真不容易。只不知你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公子可曾結識得幾個麼?難道不曾有人?」小童道:「實是沒有。」許繡虎笑了一笑道:「我初到此,只為愁腸充塞,筆花未吐。你今看我的年貌,可入得你公子的眼麼?」小童笑道:「若據我看來,雖不知相公文才深淺,若以年貌取之,只怕公子見了,也還留意三分。」許繡虎正要再問,不期裡面有人呼喚,小童連忙走入。正是:
  曲曲彎彎無盡期,機關暗逗哪能知。
  聽來雖是糊塗語,引得人心平屬迷。
  原來這個小童,就是素琴假裝來誇說公子,好使許繡虎在此安心。許繡虎見他去了,只得默坐了一會。小芳來催安寢。寢便寢了,一時那得睡著。因想道:「若據小童之言,我想這公子勿論有才無才,而胸懷磊落,超越過人,如此又難得。他父親以順其性,倒也難得。」
  忽又想道:「他今比我尚小兩年,胸中怎得如此操守?行擇友的事。倘或一旦淪入匪類,不求益友,反交損友,方才說的益友;倘或是友便辟、友善諛、友佞的這一類的人,也不可知?畢竟還是他父母溺愛,莫知其苗之碩,得以外務。畢非君子之朋,是與小人之朋為朋也」想了半晌,遂假寢欲睡,不期再也睡不著。
  因又想道:「方才小童說他讀書只求明理。若果能明理,則理無所不明。自然目無王侯,等閒世俗豈能入他之眼。我今想來,我為訪友費了無限苦心,終無一見。他去訪友,不知又作何狀?我今雖不敢自誇,大約還在益友之內,必非小人損友之列。怎得寄個信與他,使他早歸一見,以定生平。如若彼此意氣不投,我還去尋我的好友。我今有個主意,明日在年伯面前,想慕世弟如饑如渴,使人催回,有何不可!」想罷睡熟。
  到了次日,居行簡出來。許繡虎道:「小姪蒙老年伯收入樂籠,愧無參益,何不招致世弟與小姪同班,得能定省,互相切磋,以圖上進,以盡子姪之儀,不識老年伯肯從否?」居行簡道:「昨日與老荊商量,游子在外,為父母者心中無不牽掛。況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友賢事仁何須外求,正欲著人接回,使小兒與賢姪彼此切磋,鼓勵上達。今聆賢姪之言,不期而合也!」許繡虎聽了暗暗歡喜,只得謙遜了幾句。自此在書室中,看書消遣,安心守候居公子來家。正是:
  時來花信連朝發,不到時來花不開。
  若欲看花鬚耐性,好花應歷歲寒來。
  一日,看書困倦,步入園亭,忽聽得風聲竹韻,好鳥鳴枝。遂步入竹林賞玩,看見一條幽徑,俱用小小白石鋪砌得成文錦,灣灣繞繞令人可愛。就隨著灣灣曲徑,繞著花街,走過了竹林,不覺別一洞天,更是幽雅。怎見得?但見:
  嬌花常欲笑,春色會撩人。雙雙孔雀起舞,兩兩鴛鴦交情。最喜滿眼芳草,宜隨蝶過牆西。左榭右台,看不盡園中美景;東牆西房,隔絕了內外行人。蘭香馥鬱,俱從風裡襲人衣;簾控金鉤,偏向眼中留畫影。
  許繡虎到處玩賞,說道:「我在此半月,總無心緒,只道竹林止矣。怎知竹林之後,又有如此妙境。今日若不走來,豈不辜負!忖想此處收拾佈置,大有才思,只是我年伯已老,何得有此細心?又焉能在此時常玩賞,豈不虛設?」又想道:「可惜我世弟,負了虛名,出外浪遊,何不在家樂此園亭,以供吟詠足矣!」
  因低頭自忖,卻見蒼苔印履鮮鮮,往來卻是幾步金蓮小鞋痕跡。因暗想道:「世弟料未授室,多應老伯母常來。你看揚花飛絮,花落呼童,故爾精潔以至於此。不然屋角牽絲,殘花滿徑矣。」
  想罷,又走到一帶斑竹屏邊,卻見竹屏之內可通出入。遂立住了腳,道:「此處必通內室,我今在此被人看見不便,況且前已有言,書齋相近內庭臥室。快快回去罷。」
  正欲回身,忽聽見樓窗簾鉤幌響,忙抬頭看去,吃了一驚。卻見窗內立著一個少年絕色的美女子,在那裡半窺半掩。許繡虎見了,怕被女子看見,連忙轉身閃在竹屏之側,兩眼注入樓窗偷看。那女子見有人看他,不慌不忙走入簾後而去。
  此時許繡虎已看得驚驚呆呆,道:「我向來只道世間難逢絕色,不意於此見之,詢稱美人,何其幸也!只是這美女見我看她,驚避而去,不知是喜我、惱我?只合速速回到書室中,倘或老年伯來問,也可混賴。」遂急急走回書室,一時心中驚跳不止,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只低頭不語。
  小芳見了,不知為什緣故,連忙送過一杯茶來。許繡虎接來吃完,小芳向前問道:「相公獨步花間,自當領略芬芳,欣欣自得。為什踉蹌而回,神色有異,卻是為何?」許繡虎搖頭不答。小芳又問道:「莫非園中寂靜,風動花梢,驚蛇撥草,以致受驚麼?」許繡虎又搖頭不答。
  小芳又送過一杯茶來,問道:「莫非相公景有所觸,一時不得好句,推敲結構麼?」許繡虎道:「何得有此心緒,已擲筆久矣!」小芳道:「畢竟為什緣故?敢是懷念故園,頓生歸想,或遙望神京,有欲治裝之意?」許繡虎連連搖首,道:「俱不為此。」
  小芳又道:「相公在家,只為辭婚宦室,險些受累,喜得太老爺信來,乘機進京,以免懸望。不意相公路遇不識面的少年,又不曾通名交往,遂爾繫心。今來尋此不識面之少年,逗留於此,半年有餘。今得居老爺留居此室,近日以來,但見相公口不言,而心苦戚,終日鎖結眉端。若據小芳想來,世間好友豈止一人?莫若速進京中,京中乃群英會集之所,豈患無人可交?何必戀戀於此?倘或因思成慮,因慮成疾,大為不便,望乞相公聽之為幸!」
  許繡虎笑道:「你言雖有理,但吾所見,非汝所能知。以後可言則言,不可言毋自辱焉!」小芳聽了,不敢做聲,只落得終日出門自去頑耍。正是:
  進言反觸東君怨,不意東君別有思。
  休道壁中無竊聽,越叫知重那人兒。
  原來,那樓上美女,就是掌珠小姐。這些時已是女裝,絕不敢露人眼前,只在閨閣中與夫人坐臥。這日飯後無事,因見春色融和,遂獨自走上這博雅樓來。這博雅樓,乃是珍藏書籍之地。因外面書室有了許繡虎,不敢再出,故此到樓上來,一則看書,二則不負春光。
  上得樓來,遂啟珠簾,正欲觀看園中這些嫩柳嬌花,爭妍桃李,忽見竹屏之外彷彿有人,心知是許繡虎閒步至此。卻見他聽見簾動金鉤,仰面迎看,不敢正視。掌珠小姐恐他看明了色相,遂影身簾後。見許繡虎雖未全窺,卻微露芳容,有驚驚疑疑欲留欲退之態,遂爾下樓,悄悄吩咐素琴。
  素琴因來書室壁後竊聽,細細聽了主僕之言,遂走來對小姐道:「小姐若不使我去竊聽,許郎的心事何由而知?今被小童一一道出,許郎真情種也!」遂把所聽之言細細說出。小姐聽了,微微笑道:「幸喜不曾被他看明,若使看明,露出破綻,便覺無味。」說罷,居行簡走來。父女商議了一番,以作準備。
  再說許繡虎斥退了小芳,暗暗想道:「我今日何幸,得睹此金屋嬋娟,係人腸肚。但不知這位美人,是年伯的什人?難道是他所生之女?只是我方才雖不敢光明正大看她芳年,卻見她芳年只有十六、七的光景。正在及笄時候。我記得前日老年伯說的世弟,年才十七。若是他所生,怎麼年紀不相上下?不知誰是哥哥?誰為妹子?我今微見妹妹,大約其兄必非粗俗的人品。在此候他一見,也不枉然。況且要問他和詩底裡,為何抄錄在此,在他身上要人,焉得不在此等候。」
  忽又想道:「我方才見這美人,眉如畫、目如水、發如鬒、膚如雪、齒如貝,潤澤有若如脂。怎麼有些與我路遇的這位少年相似,豈不大奇!難道是與他兄妹不成?怎得相似至此。」
  又想道:「豈有此理!這少年美男,翩翩舉止,豐彩昂藏,端的是我輩人物。試想這美人,幽嫻貞靜,窈窕天生,必非不待君子之逑。但我已被和詩人束定,豈可不定情於和詩人,而在此空懷,以作天姝之想?設使異日得遇和詩者,豈不怪我!我今只合具此至誠心,而與和詩人訂交足矣!」想罷,一時放開念頭,自此只在書室,絕不敢住竹林中閒走。
  又候了數日,怎奈這公子回期絕無影響,不勝氣悶道:「我今欲使人進去問年伯討個信兒,又恐怪我少年沒坐性。若不去問,只是在此,是何了期?」又想道:「進來服事,俱是面憎語俗的人,叫我如何問得他?怎得如前日這個小童聲清齒脆,到我面前問他些動靜也好。為什麼絕跡再不來?」因在書室中,終日猜疑,終無定見。正是:
  猜疑不定復猜疑,再四猜疑也是宜。
  終日猜疑猜到底,猜疑不盡自成奇。
  許繡虎胸中有了許多猜疑,園中雖有好景,也無心玩賞,只望居公子早回,才是他的心事。但在書室中甚覺無聊無賴,難以消遣。因想道:「古人以填詞為勝,我今何不將此一段愛慕思念之情,譜成詞曲,倒也可破一時寂寞。倘或想到無可奈何之際,將曲以消懷,有何不可?」一時想定主意,因見園中幾樹海棠初放,花蕊開得嬌豔鮮妍,不勝欣然舉筆,以成一套詞曲,然後細細錄出,以供自賞,他做的是:
  《畫眉序》:
  兜底上胸膛,好教我費盡端詳。他家何處是?料近天旁。訪雲間,踏遍衢街,魚雁杳絕無音耗。只應夙世交情淺,今生裡怎結芝蘭。
  《黃鶯兒》
  瀟灑少年郎,是丰姿,意氣揚。風流記得嬌模樣,心悚企抑,何時敢忘。怨天公付我男兒相,細思量,此身速變,下嫁鳳求凰。
  《集賢寶》
  非是心中亂想。他若肯換衣裳,不亞當年西子龐。枝頭鳥雀爭喧嚷,誠求上蒼。倘若許我商量,何須長,敢將缺陷自芬芳。
  《貓兒咽》
  兩形判人頂立同天壤,筆硯將來友誼長,訂交生死有何妨。懇望,這種相思擔子承當。
  《尾聲》
  天教相見非虛謊,若得論心共飲漿。敢怕事到方濃醉海棠。
  許繡虎做完,遂自悠揚低唱一番,甚覺解懷。不期家人來報說,老爺來看相公,許繡虎忙起身迎接。只因這一接見,有分教:
  前事分明,後來若漆。
  兩人相見,不知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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