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至誠心登堂晉謁 暗有意且寓陳蕃

 
  詞曰:
  心中愁苦萬千般,有個人兒遠竊看。為君尋訪契金蘭,且自從寬。來到畫堂機巧,稽錄寫無端。懇求明告得心安,聞說多歡。
調寄《畫堂春》
  話說許繡虎走入書室,看見擺設果是十分精潔,因想道:「他乃年高出過仕的人,料想無書可讀。即有書,何得有閒工夫在此翻閱?怎麼這室中竟像日日有人在此吟詠的一般?」又想道:「豈無子姪以繼書香?若看這外貌,亦可想見其人必非紈絝俗物,是個鑽研窮究有意詩文的了。」
  一時不便翻看書籍,只看此古玩,復又抬頭看些名人詩畫,也還不算新奇,逐幅看去,及看到一幅,內中有幾行字體,卻寫得墨酣筆舞,大有可觀,遂走近一步,不覺吃了一驚道:「為何將我題壁二詩俱抄錄在此,豈非奇事?」及再看去,連那兩首和詩,也寫得清清楚楚一字無遺。
  暗暗驚喜道:「我只道此詩被塗抹,不得再見,不意於此室復睹,真僥倖也!但我想這詩題於寺壁,他人見之殊屬泛常,無所可取。若不拾芥相投,何勞記憶,且又抄錄?真乃使人不解?」忽又想道:「我當日自恨,不曾在和詩之下朝夕相守,寢食不離,今得見詩,深遂我願矣。只是我與此老素不識面,只不過昨日偶遇,肯為我訪尋題和詩之人,故我來求於他,他同我尋訪足矣。至於訪尋不著,他亦無可奈何。終不然賴在他身上要人不成。若我到無可奈何之時,不得不辭別而去,未知他肯留我在書室,朝夕與此詩相守乎?」
  一時想到此際,不覺先前喜顏變作愁顏。不顧有小童在側,竟跌腳捶胸起來。又呆立了半晌,再細細一看,忽又大喜道:「你看這筆跡,卻與掌珠如同一手,纖毫無二,難道就是他寫的不成?若果是他,此乃意外之奇逢,必要問明詩中之意。只是不知這掌珠是主人的什麼人?可肯與我識面否?若得在此與他朝吟夕詠,以成契合,吾心快矣!」
  一時又想得歡歡喜喜地道:「我今詩已見矣,筆跡又無疑矣,只消主人來家,一問了然。只是這主人,是個齒德兼優、位尊名重的人,說話間決不可驟然遽急才是道理。」一時想來想去,絕無半點候久欲回之意。
  小童近前說道:「不期家老爺耽擱未回,致相公等久。家主母因知相公來得早,備有幾種果品,相公若不棄嫌,請坐一吃。」許繡虎大喜道:「我已安心願等,怎敢蒙主母賜惠,心有不安!」
  卻見那邊桌上,已擺得端端正正,遂走來坐下,小童奉過茶來。許繡虎覺得茶味清香,又見果品精緻,竟欣欣自吃。因見窗外園亭花卉俱栽得疏疏落落,甚覺可愛。因轉念想道:「這般看來,必定是個文人朝夕在此,嘲風弄月,抒寫幽懷之所。不然,焉能結構得這般幽雅?如今雖未見其人,而其人之品已窺八九。」正想不了,忽有人傳入,報說道:「家老爺已回,曉得相公在此,就出來相見。」
  許繡虎聽了,連忙起身立侯。只見居行簡履聲橐橐走入,滿臉笑容的說道:「昨日偶爾相期,不意賢契認真過訪。又適他出,不及迎接,老夫獲罪多矣!」
  許繡虎忙打一恭道:「年小姪昨在寺中,有眼不識泰山,又為愁腸百結,無暇動問,幸得寺僧說明,方知居老年伯。匆忙弗辨,獲罪誠多。幸不督責,包容實廣。今得趨府仰瞻儀表,敢請老年伯台坐,容年小姪拜見。」遂將家世述知。
  居行簡大喜道:「原來是茂林之子,近是之姪,老夫然亦不敢妄僭,只是長揖才是。」許繡虎再三固請,居行簡只得立著受了兩拜,連忙扶住同揖,揖畢遜坐。許繡虎將椅移側坐定。
  茶畢,居行簡說道:「老夫居官日久,以致桑梓世誼疏略。近蒙許歸丘壑,只不過以待餘年,絕不干涉世務久矣。令叔在京,時常接見。不意令尊已作故人,卻喜今日得見賢姪,喜出望外。」
  許繡虎道:「年小姪自幼涼薄,以致嚴慈俱背,家世凌夷,只博得一領素衫。然亦素恃筆腕,目無王侯,往往與世俗為忤。自甘踽踽涼涼,以安其分而已。不意近日家叔有字,必要小姪進京,義不敢辭,故爾就道。不意前過吳門,遇友之事,昨已言明,今不復贅。倘能踐言,同訪得遇友人,感恩不盡。」
  居行簡道:「貧者士君子之常,所喜賢姪青年秀美,自是金馬玉堂,何須憂慮?只不知賢姪妙齡幾何,諒已受室了,又何苦遠涉風霜,心懷內顧,甚為不取。」許繡虎道:「小姪行年十九,尚然紙帳梅花,室家尚未有定。」
  居行簡聽了,暗暗歡喜。因問道:「這是什麼緣故?還是聘娶無力,還是以待成名?」許繡虎道:「聘娶固然無力,一縷可結;成名雖屬虛懸,視若囊物,又何患焉?所患者……」說此,欲言而止。居行簡聽了,大笑道:「這就是了。賢姪具此才美,亦必得才美之女,以樂兼葭,理固然也。」說罷,家人來請入席。
  許繡虎起身告辭。居行簡道:「只不過籍薄萊疏肴以謝失迎之罪,或有未盡之談,不妨傾吐,以便尋訪何如?」許繡虎正慮不能細問,得他留飲,喜出望外,遂不推辭,因而入席對飲。
  飲至中間,居行簡試問些古往疑難,以及詩文好尚。許繡虎隨問隨答,無不曲當精通,會合旨趣。居行簡心中甚喜,不住舉杯相勸。
  此時,許繡虎欲待不飲,又恐不能久坐。若是多飲,又恐不宜。只得半辭半飲,說道:「小姪蒙老年伯賜飲醇醪,豈獨醉酒。請問老年伯有幾位世兄?自然英俊,諒非小姪比。何不賜令一見,以遂夙懷?」
  居行簡微笑道:「不瞞賢姪,我因素性孤潔,又緣宦情心冷,不曾慮及後嗣,自甘失矣。到了五十上下,方才膝下有人,豈有多得?」許繡虎道:「原來只有一位世兄,青春幾何?諒已成名飛黃久矣?」居行簡道:「算來賢姪長我兒兩歲,今年十七。雖未讀書,卻喜窺其堂奧,已賴文宗收為桃李。近日遊學未歸,歸時自當令見。」
  許繡虎道:「小姪初入書齋,只覺文光煥彩,炫人心目,必是世弟朝夕在此翻閱?」居行簡道:「小兒賦質柔弱,且為拙荊過惜,不肯使他在此寒窗勤讀。此乃婦見之偏,使我亦不能切責。」許繡虎道:「世弟天資,何必加工。」說罷,又飲半晌。
  許繡虎忍不住又問道:「世弟既是出外,此室固是台空,不知近日曾有人先我而至否?」居行簡笑道:「此室雖無重器,卻近老夫臥榻,外人豈易至此。今日賢姪若無玉潤之溫,為予鑑賞,何由至此?」許繡虎忙又問道:「既無外人,則小姪題寺壁之詩與屬和之句,何以抄錄在此室中,豈不奇事?」
  居行簡道:「小兒才雖謭薄,亦頗酷好詩詞,凡有感觸,隨手塗鴉。若遇清新俊逸的詩詞,或有一句一字可以入目,必要經心。老夫時常戒飭他道:吟成數行詩,費盡心中血。何不移此以求上達?誰知他的意中竟有不然,故此拙荊不容他在此吟哦拈弄,正謂此也!只不知他幾時見這四詩,就錄出在此。」
  許繡虎道:「小姪為尋知已,不憚胼胝之勞。忽有和者,又不啻寢食俱忘。又一旦被人伐檀削跡,幾不欲生。深悔見詩不曾坐臥其下以作護持為恨。忽得老年伯慨許尋求,雖未尋求,於心少慰。今見此詩錄於老年伯書室中,有若相逢好友,寧不坐臥於斯護持相對?但我今想來,昨日小姪得遇老年伯,實出無心。世弟抄錄四詩,亦皆無意。此中大有天緣。只可恨小姪未具誠心,不能即晤世弟一面。若晤世弟,必問明此和詩,出自何人?即未知人,又何所見而抄錄?倘能於此深求細察,必有見聞矣!奈何恰不相值,復增惆悵也!」說罷,神色黯然。
  居行簡見了大笑道:「賢姪不必如此,且飲杯中,慢作尋求之策。」遂使人斟過酒來。許繡虎道:「小姪此時腸為愁填,點滴不能進矣!惟望老年伯指明一線,庶有生機,不然死矣!」
  居行簡沉吟了半晌,方說道:「昨日因見賢姪情懷苦楚,暫時寬慰之言,怎麼認真要我訪尋?況且我己久謝世緣,從何尋覓?這等看來,轉是我多事了。」許繡虎見他推辭,只是低頭懇請指示訪尋。
  居行簡又笑道:「我今推辭,賢姪又要賴死。若是應承,卻又難覓其人。事出兩難。我今細細籌度,賢姪在此,果乃相逢者,盡是他鄉之客,實難訪尋。且安寓僧房,寂寞無一可商共語之人。我想這室中,雖不足以寓高賢,然亦可下陳蕃之榻。如不嫌棄,暫爾居停,以俟小兒回來,或者別有商量,不知賢姪之意何如?」
  許繡虎聽了,直喜得心花俱開。忙謝道:「年小姪見此和詩,實是不敢驟然而去。不意老年伯能鑒苦懷,收作入幕之賓,以繼坐臥之志,以俟將來消息,真乃天地父母不過是矣!」居行簡見他應允,一時彼此開懷,遂又說說笑笑,兩人酒到即飲。正是:
  愁來半盞真難咽,喜到千杯亦不辭。
  卻是糊塗渾不解,暗藏啞謎費猜思。
  兩人飲畢,居行簡吩咐家人:「到庵中去取行李。」又吩咐:「於書室偏房收拾臥榻。」遂攜了許繡虎向花間散步。原來,這些延引款待,俱是與掌珠商議停當,以遊戲中試看許繡虎果是情真意切,好招為婿。許繡虎哪裡曉得!
  到了傍晚,居行簡辭入內去,與夫人、小姐細細說知,道:「許生不但才學淵源,風流蘊藉,而一種態度安徐,不獨可愛,抑且可敬。如今招致來家,雖是收其放心,我恐終要奔馳。他方才求我同訪,我不應承,竟有不欲生之意。此等情切,叫我一時不能措詞,只得慰他,且俟小兒回來商議訪尋,他才肯安心在此。我今笑他,這個啞謎實是難猜,他還認定有人可訪。若日後終無其人,豈不放心復萌?」夫人道:「何不說明就理,使我孩兒早遂于飛,也可免我心內懸懸也。」居行簡道:「說明固好。只是向來孩兒,外人只知是個公子,怎好一旦簫鼓鍾聲,明明嫁娶,甚有不便。」
  掌珠聽了,笑說道:「他今既要與孩兒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相見,孩兒不妨與他相見。相見過,六轡在手,控馭自如。又何愁奔逸之野馬也!」居行簡搖首道:「這怎麼使得?」掌珠小姐又笑道:「他當日與孩兒路遇是個男子,今日仍以男子相見,必無男女嫌疑。即使時常接見,論文終日,又何礙於禮!若到後來,必須如此這般計較而行,有何不可?」
  居行筒聽了,哈哈大笑道:「孩兒靈心機巧,真可謂愈出愈奇,到也是一番佳話。」遂又細細商議與許繡虎相見。
  只不知相見有何話說?可能識出些破綻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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