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爾駭我驚諱姓諱名無遁跡 你來我去印心印坎費推詳

 
  詞曰:
  默投針芥,寧不令人拜。有處可尋莫懈,試看何人喜愛。少年秀美兒郎,可憐無限癲狂。飛報閨中窈窕,霎時重整垣牆。
調寄《清平樂》
  話說掌珠小姐與素琴,那日和詩回家之後,放心不下。因與素琴商量道:「我一時高興,詩便和了他的。如今想來,覺有許多不美之處。」索琴道:「這是為何?」
  小姐道:「這法界寺乃遊人屬目之所,他題詩訪友不致有人嫌疑。如今有了這兩首和詩,倘或被人看出,甚不雅觀。況且他怎得就知有了和詩,入寺來看?設使他求無蹤跡,又往別處訪尋,豈不有詩在壁昭彰露目?又不知可果是他?若果是他,又不知見了和詩作何行徑,故此心中懸懸,如之奈何?」
  素琴道:「此生情種,決不他往。況且小姐之名怎得有人曉得?但他昔日所見,是一個少年秀士,今日見詩反使他猜疑不定。他一個少年人,怎禁得小姐如此播弄?」小姐笑道:「安慰萬不可,我播弄他,方見才情。」素琴道:「我今細細想來,莫若明日同小姐到寺探聽,探聽才覺放心。」
  小姐道:「我出門走動招搖,許多不便。倘或一時撞著怎麼迴避?若是使人去探聽,又恐不能細心,須得妳去。就是遇見此生,此生當日只注目於我,未必與妳認識。明日著管花園的老蒼頭同妳去打聽,可有人來看詩。如果有人,再作商量。」
  到了次日,吩咐蒼頭,引著素琴又到法界寺來。此時卻是陰雨了幾日,才得初晴,寺內遊人尚少。因是小姐吩咐不要驚動寺僧,故此只在寺中閒行緩走,東也坐坐,西也走走。
  不期到了下午,卻見遠遠一個儒巾儒服的走入,他是個心上有事的人,只一徑來看牆上的詩句,不提防有人看他,卻被素琴看得分明。但恐被他看見,就忙將身子閃在蒼頭背後,見他過去,隨後跟來。
  見他到壁下看詩,遂同蒼頭閃在一旁,見他狂喜揖拜的光景,俱看在眼中。直等他低頭出寺,亦同老蒼頭回來。見了小姐,不勝歡喜,說道:「古來有心有情的人,無逾過此生者,足令我可敬可憐!」小姐忙問道:「妳今日所見何人,果是此生麼?」素琴遂細細述了一番,道:「今日方知情種矣!小姐萬萬不可辜負他這點至誠。」
  小姐聽了,也歡喜了半晌。說道:「這點至誠果然可愛!」因想了一想,說道:「此生這般吟詠狂態時,可有人來看見笑他的麼?」素琴道:「喜得今日初晴,遊人甚少,並沒有人看見。」小姐道:「賴得此耳。倘被人看見,這怎麼處?」遂又自悔。躊躇了一番,道:「我今快著人去塗抹了方好!」
  素琴道:「這是為何?留得詩在,他還容易尋訪,若涂洗去了,一發使他難尋,豈不誤事?」小姐道:「他今見我這詩,作此顛狂,這是情之所至,也難怪他。但我想年少書生,顛狂固執者十有八九。倘若由此顛狂無有底止,豈不是我之過也!況又少年容易洩露於人。若使好事者傳揚敗露,豈不使我鍾愛之情頓作烏有。先前題和不過束其身心,既束身心矣,何妨滅跡以俟將來。我今細想,若使人去塗抹,寺僧必知我家所為。我今有個主意,法界寺是我家老爺護法。只消使人持一名貼到府中討張告示,不許遊人穢污佛地以及粉壁。寺僧敢不遵照重飾矣!」遂使人去討告示不題。正是:
  閨中慮事十分精,滅跡公私煞有情。
  誰道途間小燕子,來來往往釁偏生。
  卻說法界寺內有一寓客,姓燕。名器,是個讀未成,專會趨迎,在幾個鄉紳人家走動,幫閒口口口口效事。因見他人還儒雅,語言甜淨,故此個個喜他,托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他就倚主人的勢力,於中做事尋趁。
  他也生長嘉興,就奉承得來大塚宰的兒子十分得意,時常許他進京,要父親與他個官兒做。這燕器趁著了這個大主兒,時時借來公子的名色,不是向縣間講分上,就是向府尊說人情。府縣官推來塚宰的情面,無不曲從。果然是宰相家人七品官,這燕器得過了幾宗想頭,又見府縣俱優禮相待,他竟忘了本來面目,高談闊論,好似與大塚宰至戚莫逆的一般,故此到各處去打抽豐。因到松江府來,拜了府尊。府尊差人送他在法界寺內作寓。在寓無事,故此終日在外閒行,兼打合些事情。
  不期一日回寺,見粉壁題有詩句,墨跡尚新,遂立定觀看。及看到後面落款,見是許汝器。因想了想道:「這許汝器,畢竟就是我那裡的小許了。他怎麼也到這裡來?莫非他有年家、故友在此?」
  遂留心將詩看去,念道:「這詩卻是與他情深懷想,訪尋不遇的意思。只不知他尋訪的這個人,卻是什麼人?與他這般有情、有義。」因又念一遍道:「這又奇了。他遇見的不過一位美少年,怎麼這等驚驚疑疑比做美人,作此呆想?我想他現放著一個吏部天官,要他做個女婿,不肯應允,推脫逃走,豈不可笑!」遂自回寓。
  過了兩日,恰又在粉壁下走過。只見壁上多了數行,遂定睛看去,卻是有人題和。因將和詩念完,不覺叫道:「這不是奇事!前邊題的是訪朋友,不過誇美,他比他是美人,也還是男子常事。怎麼這兩首和詩,竟以美人自居?不但自負其美,又且與他訂結婚姻,豈非奇事?」因想道:「他詩說是衣冠龍虎,又說聲氣願結金蘭好友,懷想的卻明明是個美少年!難道所見竟是個美女子?若說不是個美女子,為何說是河洲?叫他不必猜疑,堅心守約?」
  一時猜想不著,道:「我且看他可曾留名。」因又看他落款處,卻寫「雲間掌珠屬和」。因又想道:「這個名字,宛然是個女子之名,不必再猜了。只是這女子與他素不相識,竟來酬和,就許終身。我想這個女子,不但有貌,又且有情,實是難逢難遇。只是這小許,詩便題在此,若不細心訪尋,豈不辜負了這女子的深情,甚為可惜。」
  說罷,遂走離了粉牆,出寺閒走。他雖閒走,卻是暗暗的算計道:「這女子生長雲間,不知何等樣人家,卻擅此才情,與人和詩暗訂,竟不怕人看見。」因又想道:「這女子既具此詩才,必非小戶人家女子,定是大家閨秀,一時以才愛才,吐露真情,也或有之。但我觀小許,人物雖然聰俊,只恐是未必有福。故此使他顛顛倒倒,不允來塚宰的親事。若使他允了,功名富貴頃刻到手。既是命薄之人,又怎能夠消受得這有才有貌的女子?這是萬萬不能。我想天下女子,孰不願為富貴之妻!她今一時高興,或者在哪裡竊見了小許,只不知小許篷戶卷樞之士耳!若使她知其底裡,必不樂從。我今有個主意,向蒙來公子提攜,他今未娶,何不將此女報知公子,得娶此才美之女,也可完我報德之心。」
  一時主意定了,想得欣欣得意,尋些事情,說了幾個分上,忙忙回去,且按不題。正是:
  呵泡捧屁小人常,附勢趨炎於有光。
  多少豪華門下客,往來奔走效勤忙。
  再說許繡虎與慧靜商議到法界寺訪問。不期將要出門,卻來了幾個施主將慧靜纏住,慧靜連忙吩咐徒弟打點款待不已。許繡虎看見不得空閒,只得在自己房中納悶。及至眾人去了,已是傍晚,忙見慧靜。問道:「如何?」慧靜道:「正要同相公去訪,不意施主來請我們師徒做些好事,只得款待他去。」許繡虎忙問道:「好事是哪一日?」慧靜道:「就是明日做起,三晝夜道場,如今叫人收拾,五更就到他家去。」
  許繡虎聽了,連連跌足長歎,道:「怎麼處」。慧靜道:「相公不必心急,先前訪尋是無頭緒的事。如今既有了這首詩在壁,便有頭緒,易於訪求。只等我事完,同去一問便知。何須著急?」許繡虎道:「先前事無頭緒,苦於不識不知。今既有頭緒,又安肯怠忽!若使怠忽,豈不令題和之人視我為無情之蠢物矣。既是老師明日有事,只得我自去一問。」慧靜道:「相公原來不知我們僧家的規矩,有不許妄言俗家之事。你是一個外路人,又不相識,哪個肯對你說實話,不要空走,還是同我去的好。」
  許繡虎只急得沒法了,半晌道:「只是使我度日如年也。說不得了。」說罷,遂自歸房內,一連三日,無心出門。
  到了第四日。清早來催,慧靜因法事辛苦,直到下午方同出門,一徑到法界寺來。許繡虎不往別處閒看,一手攜了慧靜,到粉壁下看詩,不看還可,一看,竟似一桶冰雪水往頭頂間一潑,直潑得許繡虎渾身上下抖戰起來。連連跌足道:「苦哉!苦哉!我今死矣!是什麼人與我作對,洗滅和詩無遺,使我不能再讀芳香,親聆珠玉矣!只可恨我許繡虎懵懂糊塗,覿面自失。」因埋怨慧靜道:「俱是老師誤我,若無老師間阻,我竟在此寢食,一則吟詠,一則護持,焉得有人擅敢滅跡,既已滅跡,如今叫我無據可訪,這怎麼處?」
  慧靜也看了,徘徊半晌,道:「相公你看這壁上新粉未乾,不是有人洗刷去的,要與相公作對,大約是什麼施主化緣,重新粉飾此壁,不要錯怪了人。」見那邊壁上貼著一張告示,因說道:「相公可同我去看。」許繡虎只得同他去看告示。只見寫的是:
  松江府正堂為禁止事,照得:
  法界寺乃云間古剎,道行禪林。甚高莊嚴,法相肅然,有如在三誡清淨焚修矣。昭顯相之感,安敢有慢褻招愆,不思頂禮者也。近因閒遊諸色人等入寺,恣意蹂躪,狂言污壁,大為不敬。速著寺僧粉飾更新,以清天人眼目。
特示。
  許繡虎看罷,呆了半晌。又跌足捶胸地說道:「我與你何怨何仇,而至此哉!」慧靜在旁勸道:「從來好事不易求,相公且不必著急。我想這張告示,必非無故。我今入內一訪,再作商議。」說罷,竟入內去。
  許繡虎見他去了,復走到題詩壁下來,注視著一片白茫茫的粉牆兒,呆呆而立。立了半響,連連歎息,不勝淒楚。因此想一回,自恨一回,又歎息一回,在粉壁之下癡癡迷迷,又不禁顛頭播腦,早被一人看得親切,走近身來,笑問道:「請問相公,壁上又無畫龍生手,飛絮題詞,一面白粉牆垣,相公有何隱衷,在此面壁悲傷?殊令人不解,何不向我明言?」
  此時,許繡虎正想得出神之際,忽聽得背後有人來問他,欲待不理,卻聽見出言不俗,又且句句觸著他的心事,只得回過身來,看是何人。只因這一回身,有分教:
  面壁淒楚,回頭自有好音。
  不知背後之人是誰?再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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