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避風波鴻飛天壤 兩無意割肚牽腸

 
  詞曰:
  風雅儀容天賦成,自然好合不虛生。若還強逼似無情。人世豈無同我並,蝸居焉識產奇英。今朝得見那惜惺惺。
調寄《浣西沙》
  話說許繡虎,被來公子黑夜鎖禁密室,又受了一番惡待進退無路,要拼性命,以待其來。忽聽有人說話,待開門出來,正欲上前去扭,卻見是個婦人,手執燈火,後隨一個男人。連忙立住。
  你道這婦人為什麼來開門?只因公子與許繡虎說了許多呆話,內有個家人服侍公子入內,回到自己房中嘻笑不止。其妻子問道:「你今日跟隨公子做了什事,這般快活,笑個不止?」家人遂將這些緣故說知。妻子道:「這許相公,可是許舉人家的大相公?」家人道:「正是他。果然這許相公生得人物俊秀,怪不得老爺要招他為婿,他卻不肯。公子惱他,著人捉來關在後廳小室中。他若再不見機,惹了公子呆性起,就要絕他飲食。」
  妻子著驚道:「這是我恩人的兒子,我若不設法救他出去,就是忘恩了!」家人問道:「他與妳有什恩處?」妻子道:「當年我父親欠了錢糧,追逼無償,將我賣與過客。彼時父女分離,難割難捨之際,虧得許舉人見了,將銀贖我回家,這日才與你做了夫妻,生兒養女,豈不是我恩人之子?快快同我救他出去,免遭毒手。」
  家人道:「原來如此。知恩報恩,實是好事,妳如今雖要救他,也無處可救,只好稍停,取個巧兒救他罷。」妻子著急道:「若到明日要救,也不能了!」家人道:「這怎麼說?」妻子道:「這呆公子,明日見他不從,一時發起呆氣,叫幾個惡管家一頓處死,他倚著老爺的勢燄,哪個敢與他作對?要救他須在此時。」家人道:「公子方才將門緊鎖,鑰匙帶去,方才入內,怎麼放得?就是放去,日後查究起來,妳、我豈不受累!」妻子道:「我今報知夫人救他。」說罷,連忙去見夫人,將事細細說述。
  夫人聽了,大驚道:「這呆畜生,怎敢如此胡為!就是你父親要將妹子結親,只可央媒說合,怎麼強逼關禁?喜得妳來報知,快同我去放他!」
  到了門前,沒有鑰匙,不得開入。遂叫這婦人到小姐房中取了許多鑰匙來,卻喜內中有個湊巧,得開而入。
  這許繡虎正要上前拚命,忽見是個婦人,連忙立住道:「妳這婦人來做什麼?」那婦人道:「我是來救相公。此時不必細問,快同我夫婦出去!」許繡虎聽了,連忙同出。又聽見黑影裡叫聲「袁德,好好送許相公到家」。
  袁德應諾,夫妻各持燈火一路開門出來。袁德先去與管門的說明了夫人之命,方得一同走出。許繡虎在路問明,方知他夫婦報恩。又難得夫人曉得大體,好生感激。到了家中,打發袁德回去,然後坐定歇息。
  此時天色漸明,因吩咐老僕道:「我今概不會客。若有人來,只說我遠出未歸。」因而尋睡,直睡到下午,方才起來。想著夜來的事,不覺忿恨道:「無端受此凌辱,我今要與他作對也不難,只怕到那其間官官相護,一時分辨不出。又且這個憨狂無恥的人,與他計較反為有辱。只可笑來塚宰,有了女兒嫁不出人來,定要尋我。我今雖得救援而歸,只怕其心不死。若在家避患,豈是常法?」
  想了半晌,想不出什麼法兒來,只得吩咐老僕婦收拾酒肴,不時送到面前,擺列桌上。許繡虎遂推開了兩扇紗窗,此時秋深時候,一園秋色,紅黃白紫,俱開得爛漫,芬芳可愛,遂把酒自酌自飲,以消積悶。
  飲到半酣,不覺悶積難消,有若如慕如泣,自嗟自怨起來。因想道:「我許繡虎自失雙親以來,外無所恃,內無所怙,使我風木餘悲,有欲養不能之恨,豈不虛生了一十八年。今雖叨列宮牆,每以才華自負。因想古來有才美淑媛之稱,私心景仰,不意竟不可得。即或有之,我許繡虎亦無處尋消問息,豈不使我空懷求偶之心,徒作天姝之想?邇年以來,執柯者有人,作合者有人,若以俗情論之,豈無佳麗,豈乏奇葩?而與我宜室宜家,以終其身。奈何欲得佳麗而自負堅意拒人。不意昨日受了來公子之憨呆,今後如來公子之憨呆者諒亦不少,倘或又如此恃蠻使呆勢強逼成婚。莫說其女不能有才有貌,即使才貌俱全,而與此輩為儔,辱莫大焉。我今細細想來,前日馮年伯這番話,亦似有理。雖如此說,然亦不可盡信,而惑我初心。亦不可不信,而操其守。我今有個主意,不必定求如何羞花閉月,楓落吳江之奇才異貌,只要與我年相若、才相配、貌相當,不致枋榆白豕之誚足矣。奈何作此高遠難行之事,尚乏蘋蘋藏繁,有虛中饋!」
  忽又思道:「我今在鏡中,不能鑒形於外,奈何形雖不陋,才非劣剪,既是這些有女之家,思尋美才郎以作配偶。我豈不擇才美之婦而為好合,得毋自棄自墮,而失初心之不有求也!」
  因又想道:「有美才郎,還可易見易聞,至於才美之婦,生長深閨,若使吐露才華,香奩佳詠,流炙人口,還可易聞,留心尋訪。至於美丑妍媸,怎能得窺半面,以作寤寐反側之想,必然難得。此所謂徒懷吾志,只好老死丘山,勿作蒹葭鐘鼓之音。」
  偶然間想到此際,不覺長歎數聲,淚澘兩頰,暗泣了半晌。忽又想道:「我許繡虎向日聰明,如何一旦癡呆至此。我今想來,既無父母定省,又無家室牽掛,何苦戀此爛頭巾、破藍衫,在此澆薄一隅之地,以尋生活?何可惜也!古云:燕趙多佳人,我今叔父在京,常有字來要我進京相聚。我今何不趁此使人到學中遞一張遊學文書,將這家計交付老僕看管。我只帶了小芳跟隨,以作四海求凰之念。倘能僥倖,也不可知。」想定了主意,方覺歡然。正是:
  方寸之中千萬想,想無頭緒費疑思。
  想到萬千終有得,方知多想有便宜。
  次日,許繡虎寫就了一張遊學文書,叫老僕到學師處批准了來家,遂料理一番,帶了小芳起身。
  他這出門,原無定準,故此在路行止自如,有若天外冥鴻,不為世俗所羈。路上有花看花,遇景玩景。但目中所見者,無非竊脂粉以增容,藉綾羅而飾丑。要求其洗盡鉛華,天然嬌媚,竟不一見。行到蘇州府來,因知蘇州府乃文人繁華之所,少不得要物色一番。遂尋寓處,終日帶了小芳到那名勝的所在,無不領略。就是幽僻曲往,也要留心。
  一日閒步入城,尋訪吳王舊跡,遂到錦帆涇、百花洲而來。一路閒行閒玩,亦只不過有其舊名而已,並無可觀可游之處。
  行到學院衙前,得知蘇州府學是范文正公的宅基,相傳當時有一異人對范文正公說道:「這塊宅基乃是一府的龍脈。住居於此,子孫科甲綿綿,直可天地不朽。」范文正公道:「日後子孫賢,富貴自有,子孫不賢,而占此基址,以享富貴,天豈佑之?既然我的宅基是一府之龍脈,又乃科甲綿綿,私於一人,不若公之於眾,科甲富貴豈范姓所獨享?」遂將宅基做了府學。故此許繡虎興懷羨慕而來。不期學院衙門,就在府學之旁。此時宗師坐考蘇州,調考松江。雖是考完,卻因有事耽擱,不曾起身。
  適值這日居公子同眾秀才來謝宗師,宗師款留居公子衙內飲酒,出來恰遇著許繡虎對面而來。直看得許繡虎驚驚疑疑,暗想道:「我平日自負秀美,天生當今無兩。今若與此生相並,殊覺形穢矣!」
  驚想未定,但因素不相識,無由接談,只將手拱了一拱,直看他走遠了,尚還立住徘徊,出神凝想。直看到無可奈何之際,方回過身來,因而問人,方知今日是一起松江府新進的秀才來謝宗師的。許繡虎又問道:「可知方才過去的這小相公,他是姓什名誰。住在哪裡?」
  那人見問,笑說道:「松江秀才,自然是松江人。我不曾與他相熟,哪曉得他姓名!」許繡虎聽了點頭,遂不再問。欲待再往別處閒走,只覺心中若有所失,遊興索然,只得同小芳回到寓中,到了夜間安寢。
  誰知就枕之後,將日間所見之人,不覺兜上心來,道:「我自從做了秀才之後,不期受制六年,見人甚少。邇來見人,人人只稱我為美男子,我亦不自知其美。然我目中所見之友人,並無如我之貌,這還是一隅之地。如今出門以來,又至吳下,往往留心,莫說男子中絕少,即婦人、女子中,並不見有什麼傾國傾城的美色。何獨今日無意中,遇見這個少年,比花還媚,比柳還柔,而一種幽靜恬澹,步履端莊,殊令我見而魂銷矣,係人心坎矣。若據我想來,我這副形骸,尚然被有女之家為其所苦,但不知這位少年,可曾受室,亦曾為人所苦否?我許繡虎今日倒為他擔憂。」忽想道:「人各有志,難道也似我檢擇才女,或者他人有所遇,亦未可知,我怎麼為他擔憂?」
  想罷,欲要去睡,怎奈一時再睡不著。忽又想道:「他是男子,我亦男子,想他做什麼。」又想道:「我思天地間造物,有物必有則,有則必有偶,決不獨生而使之獨往獨來。以成孤孑。所以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理存焉。我今細細想來,五倫之內,夫婦、朋友皆在其中。我今不得才美之女以成夫婦,莫若有此才美之友以為友,豈不是以美愛美,以才愛才,成天地間造物而有偶矣!而今他既在松江,此去不遠,我今何不訪尋彼地,與此生訂一知已之交,何其快也!」一時想得歡然,而甜其寢矣。正是:
  未見君子,豈不邇思?
  既見君子,惄如調饑。
  到了次日,收拾起身,竟往松江而來。到了松江,有人指引到西門外觀音庵作寓。庵內寺僧見他主僕不俗,知是文人,有些來歷,就使人打掃了一間潔淨書室,將他安頓。小芳與他講定了房金。
  次日,許繡虎請見庵中主僧,彼此敘談,方知主僧叫做慧靜。慧靜問道:「相公語音卻是嘉興府口音,不知有什貴幹到此?」許繡虎只得將家世說知。慧靜道:「小僧失敬了。請問相公,令叔在京官居何品?既約相公進京,為何錯了路頭,得臨敝地?敝地乃偏僻之處,奠非此處有什干謁,以助行旌麼?」
  許繡虎道:「家叔職居諫議。我今到此實為遊學,進京次之。前過吳門,已領略了山川諸勝,因思雲間負海枕江,文人淵藪,代不乏人,其間高曠隱逸者常多。故借此一枝棲息,以鑿胸襟耳。非敢謁貴也!」慧靜道:「原來,相公如此青年,卻具有高雅曠達,甚是難得!」許繡虎問道:「我今初到此地,尚未出門遊覽,不知此地,何處可以先游?」
  慧靜道:「松江名勝甚多,一時難以盡述,相公也不必盡到。只說府城之北,有一座崑山,秀美異常,當時陸機、陸雲生於此處,人比他是昆岡出玉,故此叫做崑山。靈秀之脈咸萃於斯。山下有白龍洞,相傳下邊澱湖,每到風雨之夜,有龍出入。山不高而獨峻,水不深而常清,雖武陵源無過之。府城東南近海,如值天晴氣朗之時,可以相望寧波地方,歷歷可見。俟於夜靜時,每聞越中雞犬之聲。再者雲間洞天,陳朝雙檜九峰書院,自有奇花異卉,古鬆怪石無處不有。只這幾處,也可儘夠相公遊覽了。」
  許繡虎道:「這些佳境必然要去。只是不知那裡可有文人、韻士到此來往麼?」慧靜道:「怎麼沒有!這樣名勝所在,若無騷人、墨客吟詠點綴,豈不令山川寂寞了!不但是騷人、墨客來往,往往有奇色奇才的女子往來遊玩。不是長篇,就是短賦,令人傳誦,頓令山川倍彩。相公這般少年,若游此地,必有一番佳話流傳的了。」
  這些說話,直聽得許繡虎心窩裡俱癢,一時無可撓處。笑說道:「若果有佳話流傳,此來不虛矣!」遂打點出門遊覽。只因這一出門,有分教:
  一春魚雁無消息,兩地興懷各有思。
  不知後事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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