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怫意事盡成敵國 奏陳情憐准還鄉

 
  詞曰:
  郎才秀美都欣快,倩托良媒無懈。誰道眼空世界,辭卻人人怪。禍應急避須無懷,丹陛歷陳年邁。歸放無官鬆械,默默芥。
調寄《桃源憶故人》
  話說來給事,自從酒席間見了居公子是個粉妝玉琢,又試問些古典,對答詳明,見其才華錦秀,豈有不愛!又聽了這首做父親的入朝詩,遂在他同寅面前無不時常誇說。又因當日席間曾說結為兒女親家,心中十分拿穩。又托王謙六在內撮合,料這事決無不成之理。
  誰知說來說去,居行簡終是含糊,竟無半句許允之意。來給事不是作了字來,就是著人來問王謙六。王謙六又不便裁答,只得因因循循,似允不允的意思回他。來給事見不允親事,心中甚是不悅。
  因請了王謙六來,發話道:「可笑居年兄老來顛倒,這樣不中抬舉!我一個風憲當權,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與他結親,有什辱沒?有什不願?他卻如此推三阻四,不肯應承。只消我尋些事故,提起筆尖,看他這個少卿可做得安穩不安穩!」王謙六聽得甚覺沒趣,不便回言,只得連連告辭道:「小弟今日回去,若有好音,自當復命。」
  別過,回到館中,因勸居行簡說道:「老先生既有令郎公子,如此美貌文才,日後自然要擇名嫒賢淑以成佳偶。小弟聞得來老先生的這位小姐,雖是寵妾所生,也會讀書能文,甚得其父之所鍾愛,不啻明珠。向來慎於擇婿,留心已久。今見令郎公子年相若,貌相當,實是一段良姻。他又苦苦來求,又且托小弟再三懇允,而老先生決不許可。只不知老先生有何高見,而不允其請也?」
  居行簡道:「嫡出庶生何關輕重?大凡男女結親,總同一理,無不慎重再三。小弟方才與拙荊商量,說弟只此一子,又且賦性嬌柔。今若一旦妄許,焉知其女將來果是賢慧?倘或情性乖違,不能定准。所以古禮女子二十而嫁。況且小弟近見仕宦之家,往往貴財慕勢,一有男女即想聯姻,及到後來不是富貴浮雲,就是男頑女劣,有乖懿行,甚至夫婦成仇,彼此怨恨父母誤結此婚,往往有之。今日小兒年才十二,齒發未齊,雖不能遵古禮男子三十而娶,亦必在二十上下之間,使男女成交之時,審其賢良,觀其四德,然後各因其材而使之婚配。所以古人有:『相女配夫,無不各得其所。』何必在可待之年,以誤兒女終身?故此妨命。」
  王謙六道:「老先生議論,實乃持正。但小弟想來,婚姻二字實有天意存焉。有強之不來,拂之不去。若據小弟看來,這段婚姻大有天意。既有天意,老先生亦當准今略古。若只一味拘循,未免不通於世。亦且仕途窄狹,時有風波,近聞吳家宰、錢司馬、靳詹事俱托人來求允,老先生一概謝卻。倘能一一體貼老先生這般主見,自然無言。設或有人不能相諒,若道老先生不屑與此輩聯婚,恐墮惡道,後悔晚矣!依小弟愚見,莫若允了一家,庶免物議。乞老先生與老夫人熟商為妙。」
  居行簡聽了這番說話,想了一想,復又笑了一笑,尋些別事與王謙六閒談了半晌,遂別了入內,來尋夫人細細說知,道:「他們只知我戀此烏紗,以為榮貴,殊不知我棄擲有等鴻毛。我今想來與夫人在京數年,俱在半百之外,家園祖業久已荒蕪。況且主上雖是聰察,但不理朝政,無奈奸佞滋生,邊庭釁起,流寇縱橫,吾恐將來便有不測之患。我今何不趁此告老歸家,以樂吾餘年。亦且使女孩兒別尋佳婿,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夫人聽了,說道:「識時務者,吁為俊傑。老爺主見甚是有理。」居行簡主意已定,遂寫了一道表章,五更入朝陳奏。本內奏的是:
  鴻臚少卿居敬,謹奏陳情,乞骸歸裡,以彰恩恤事:臣聞幼學壯行,佐聖明而贊理,筋衰力憊,乞仁主以休歸。徵於古,驗於今,朝朝不乏;矜於老,恤其衰,代代有人。是以臣心竊慕而景仰者也。臣今多年犬馬,乞憐准恤之覃恩,時昔銜環,望賜歸骸之聖德。修其墓,葺其廬,冀生死以圖安;耕其田,課其子,報君親於有待。煢煢之口,望帝闕以謝隆恩;孑孑孤身,瞻光天而祝聖壽。伏乞睿准行,不勝特命之至。
  天子看罷表章,准其所奏,著他致仕榮歸。居行簡領旨謝恩,回到衙中,即行打點起身。早已有二、三知己,聞了此信,俱來餞別。這些求親不遂的,只要與居行簡為仇,忽聽見他告老致仕,朝廷已准,一時沒處下手,也只得罷了。
  居行簡先與王謙六作別,然後從從容容同著夫人、公子,帶領僕婦離開了京師,一路往南而來。
  此時居行簡,一則離了是非險地,二乃夫妻、兒女同歸故鄉,三來是告老致仕榮歸,不比降官,故此沿途俱有官員迎送,也覺十分高興。
  一日,在舡中無事,與夫人商議道:「當日一時遊戲,將掌珠女兒改了男裝,是欲暫時在閨閣往來娛日,不過以真作假之事。又因資性聰明,延師教誨,以假作真。誰知播滿長安。喜得是我早些見機,不致敗露。不然貽笑京師,即欲致仕,也覺無顏。如今離京已遠,不日將到家中,莫若改了女裝進門,免得後來又有話說。」
  公子聽了,笑說道:「孩兒改裝,甚是容易。只是前日孩兒看見父親本稿中,有耕田課子,今若無子而歸,豈不有欺誑之名!況且長安這番求親的,未必安心寧息,只怕將來還有其人。莫若依孩兒愚見,仍是男裝到家。到家之後,料想不比京師,慢慢改裝。若是有人知男,即以宜男見之;若是有人知女,即以掌珠見之。一如游龍變化,令人莫測端倪。不知父親意下如何?」
  居行簡聽了,不禁大笑,對夫人說道:「這般說來,豈非夫人有女,我亦有兒,到也風流蘊藉。目所未有之事,有何不可!」大家說說笑笑,日在舟中,一路進發,不知不覺早已到了松江家中。未免料理一番之後,甚覺清閒散誕。
  居行簡自與一班昔日老友,常帶小童攜樽挈榼,尋山問水,邀月賞花。且有一件心事不能擺脫,借此行游,往往在美少年中時常留意,要與掌珠小姐擇一佳婿。而目中所見所遇者,僅是外貌可觀,及至試問,胸中所學竟無所長。要尋一個才貌俱優者,絕不可得。
  居行簡致仕來家不覺將近一年,居公子已是十五歲了。自從來家進門之後,絕跡不到中堂,卻依舊男裝。在後面花園中,有三間精緻書室,遂日日到內,無非涉獵詩文,討論古今。
  忽一日間,看書困倦,遂掩了書卷,凝神定目想了一想,不禁大笑起來。服侍使女聽了,忙來問道:「公子方才看了哪篇得意,這般喜歡?」公子又笑,說道:「好笑!我竟忘了本來面目,只一味鑽研窮究!朝中又不開科考較女才,何必終年矻矻,作老死牖下計?豈不可笑!」
  內有個使女名喚素琴,因掌珠小姐男裝出入書館,要個書童服侍,遂將她也改了男裝,做個書童貼身服侍公子。公子喜她作事乖巧,說話靈變,又且有些姿色,故此一刻少她不得,也就教識些字兒。卻與公子同年,也是十五歲。
  今聽見公子說出笑的緣故,因接說道:「豈不聞陽春白雪,曲高和寡?老爺、夫人當日教小姐改裝公子,亦不過遊戲一時。誰知習以為常,從師學業,不期小姐賦性聰明,文才日譽,以致有女之家爭相求偶。若不是老爺先見早歸,是非得免。今日回來,只宜改頭換面,又不料仍是男裝。我常聽見詩經上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小姐窈窕淑女也,非君子也。以小姐依舊男裝而作君子,如今回來喜得才名未播,倘或漸漸傳開,亦如京師人來求偶,一時男裝不可,女扮不能,得毋男裝以娶淑女耶?將欲輾轉反側,寤寐以求之子之於歸耶?此素琴之不可解也!況且近日聞得老爺玩水遊山,暗暗為小姐覓尋佳婿,尋來訪去,目無一人。蓋因老爺知小姐之才之貌直如白雪陽春,要尋一個陽春白雪的男兒與小姐而詠河洲,絕不可得。豈不是曲高和寡之一意耳!若依素琴之見,莫若換裝,靜字閨中,以俟君子。」
  掌珠聽了,暗暗點頭,因說道:「爾言亦是正理。我今豈敢以有才自恃,如果有事,男裝亦可,女束亦可。且過些時,再作商量。」正是:
  有才自古必風流,才不風流非好逑。
  若使今朝換裝束,關關怎得近河洲?
  掌珠小姐自此以後,也就不似當日手不釋卷的涉覽。因見園中花不燦爛、樹不扶疏、山不嵯峨、水不曲折,遂終日在園中著僕婦栽名花、植嫩柳。又使人尋了慣疊假山之人來收抬點綴,竟將這座花園佈置得花團錦簇的一般,居行簡與夫人見了甚是歡喜。
  夫人見掌珠漸次長成,亦時常勸她改裝,習些女紅針黹。掌珠只得遵依母命歸到繡閣中,更了女裝學習。你想一個才色聰明的女子,有什難學的事?不消幾月,早已學成。
  忽一日,管門的家人傳進一封書來,封函牢固。居行簡接了,慢慢拆開看去,其見上面寫的是:
  久違師範,只緣阻隔河山;未報深恩,蓋為階梯相左。邇時復命得瞻紫闕,又適老師台予致榮歸,徒然念切,形諸寤寐矣。新膺簡擢,試士南都。吳郡文才,冠於諸國。自慚目無犀照,難操月旦之妍媸;識不充盈,奚任丹黃而甲乙。所幸出之門牆,蘊之有素。靡不矢公,而負老師台之教育深恩耳!因思庭前玉樹,久已名播京師;膝下神駒,定使飛揚霄漢。意欲攀援以展愚忱,不盡欲言,下車面悉。
門生吳志頓首百拜。
  這吳志,字本懷。當時居行簡在湖廣荊州府做刑廳時,分房入簾,看了吳志的文字,十分得意。呈上主考,主考嫌他文字纖巧,不肯中他,居行簡極力苦求。主考見他秉公,只得依允中了。
  吳志中了舉人,方曉得深虧房師居行簡之力,拜見之日,稱為恩師。隔了幾科,又成進士,遂選了陝西咸陽縣知縣,屢墜外任。只因彼此升遷,再不能夠相會。今值任滿進京,滿擬師生聚首,又誰知居行簡已經告老歸家。細訪告致緣故,方知為謝絕求婚,致於當事,所以歸家。
  吳志在京遭際,特點了江南提督學院美差,他就十分歡喜道:「恩師有子,正報恩日也!」遂不等到任,先著人來下書。居行簡看罷,憂喜相半。吩咐家人道:「好好管待來人一飯。說我老爺不及回書,等吳老爺到任時相會罷。」
  說完,將來書來見夫人,說知書中來意,道:「這怎麼處?我又並無子息,誰人去考?空負他一段美情!」夫人道:「沒人應考,只消寫字回他。就不回他,到了考時,沒人進院,他也罷了。」
  居行簡聽了,縐眉頓足道:「妳還不知書中的意思,自因掌珠自幼男裝,知我有後,又且他在京中知我致仕,皆為辭婚,有觸當事。故此知我有子,正在求名之際,著人先下此書,叫我兒子應考。今無人應考,也可支吾。倘他來見我,一個師生來後,必請師母相見,又必請師弟相見,那時又怎麼處?」
  夫人聽了,笑說道:「這有什難處的事?他若要相見,少不得還是掌珠會他一面罷了。」居行簡道:「會他也還容易,只怕會面之後,又生別端,亦非美事。」夫人道:「他雖是我處宗師,卻無干涉。況且又是你的受恩門生,就有什事,他也為你周全,何必憂疑?」
  掌珠在旁聽了,笑說道:「父親、母親俱不必為孩兒思慮。據孩兒的主意,且到臨時孩兒自有作用,今日且不必細說。」居行簡道:「孩兒臨時固有妙用,但我正在憂疑,何必隱諱,妳今可快快說來,使我放心也好。」掌珠因而說說笑笑的說將出來。只因這席話,有分教:
  說來盡是消愁語,始信嬋娟可作兒。
  不知她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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