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成蘊籍妝男畢肖見公卿 勢利官為女言婚巧令色

 
  詞曰:
  喬裝束,龐兒儒雅全非俗。全非俗一腔心動,好逑方足。盆中美色紅紅綠,樽前滿泛香浮醁,香浮醁勢豪屏盡,自媒陳曲。
調寄《憶秦娥》
  話說這來應聘現任工科給事,此時,魏監專權,他遂交結,倚仗勢力,若是有人與他不相合的,即便參他一本,故此人懼怕他。他卻與居行簡是進士同年,兩人雖同在京中做官,往來甚少。只因他有個女兒,是愛妾所生,寵其母無不愛其女,向來為女有擇婿之心。一者難遇其人,二者見女兒尚有可待,雖是暗暗留心,不甚著急。
  近來有人紛紛傳說:「居鴻臚的兒子才貌雙全。」遂想:「門戶相當,且是同年,心甚歡喜,常欲托人求親。又知居行簡是個倔強老兒,不通事務的人,若是一口回絕,便不好再說了,只是人說:『他的兒子有才有貌。』不知真假,只怕言過其實,倘或有才貌陋,貌俊才虛,豈不誤了我女兒的終身?況我早居風憲易得升遷,他今不務修飾,將來不能在我之上,還該消停議婚才是。」故此因循。當不得這愛妾時常催他相看居家公子,因而不敢遲延。
  這日,打了執事,先拜見了一個秉筆的公公,順便來拜居行簡,定要請公子相見。居行簡一時難回,只得使人入內稟知夫人,立等出來相見來給事。夫人聽了,一時只急得沒法,埋怨道:「老爺怎這般糊塗?怎麼使孩兒出去見客,這怎麼處?」
  掌珠在旁聽了笑說道:「向來父親、母親不欲以女孩兒為女子,而欲以女孩兒為男子。今既為男子,而又不以男子行事見人,男又不可,女又不能,豈不將來使孩兒做一廢物?依孩兒主意,竟出去見他。」
  夫人看了一眼道:「一個人生面不熟的人,倘或問長問短,一時露出破綻,豈不笑恥?」掌珠道:「母親不必憂慮。孩兒日讀詩書,與聖賢作對久矣。但知聖賢俱是男子,未聞女流,故此孩兒矣以男子自待。今見生人,如對聖賢,倘或問難,自有應答萬萬不妨。」
  夫人見她要見,只得替她換了套鮮衣,自己同著侍女送她到了廳後,然後使童僕引出廳中。這公子竟昂然走踱了出來,立在下首,朝上先打了恭,即使小童移椅中間,又使鋪下紅氈,然後恭恭敬敬的說道:「請老年叔台坐,容年小姪拜見。」
  這來應聘見居公子體態從容而出,要行拜見之禮,連忙走來一手扶住,笑嘻嘻說道:「愚叔今日此來,只不過便道與令尊敘些閒談。因知賢姪童年俊逸,故請一見,何必行此大禮,以乾過份。」居行簡道:「論子姪拜見固宜。既蒙吩咐,倒不如從了年叔罷。」
  公子聽了,然後恭恭敬敬作了四揖,又與先生、父親作揖過,在下首偏座坐定。來應聘再將公子細看,果生得:
  氣宇軒昂,滿面春風和藹;骨多帶秀,微含霜冷清奇。問其年方十一,試其學腹五車。最愛頭皮青綠,紅繩挽就時新角;可喜面龐白粉,容光飛舞色驚人。休言有女爭求婿,便是多兒也不嫌。
  來應聘看完,說道:「古稱貌美潘安,賢姪實有過之矣。」因而茶罷,只不起身。居行簡見掌珠舉動宛似男子,心中甚喜,見他不去,不覺忘其所以,笑欣欣的說道:「今日老年弟既是有暇,何不暫屈書齋,一卮薄酒何如?」
  此時,來應聘只苦心事一時不便說出,忽聽見留飲,滿心歡喜,竟不推辭。居行簡遂一面吩咐童僕入內備酒,一面邀他同到書齋而來。
  這書齋一帶三小間,收拾得甚是齊整,居行簡閒暇無事,在內看書消遣。或是掌珠執經問難,翰墨之所故,此內中圖書古玩無不雅潔。來應聘在內看了半晌,家人來請入席,大家不必謙遜,居公子只朝上作了三揖,然後坐在父親身旁,面前另是一副小杯箸。
  來應聘此時已看得居公子十分中意,只是不好啟齒,只得先說些朝政得失,又說些仕途窄狹。酒到就飲,飲半晌,居行簡滿心厭聽,因叫人取過色盆,斟了一杯滿酒自己立起身來道:「得失險易,不必在酒席間論定是非。不如借此杯中,以博今日之歡。乞老年弟行一令來,以便飲酒。」說罷,著人送到面前。
  來應聘想了一想道:「老年兄要弟行令,只得允從。」先吃了一杯令酒,取了六個色兒在手中,說道:「我想當日做窮秀才時,拿了書本,寒暑無間,所望者功名到手,衣紫腰金,脫盡寒酸。選了有司,一味悛剝民膏,何愁不富?財既充盈,就有喜慶之事。不是謀幹升遷之喜,就有嫁娶生育喜歡。有了財喜,亦必要有福消受。有福消受,亦必要有龜齡之壽以享之。小弟今日所取的,是三為財,四為喜,五為福,六為壽。如若不遇,竟飲四杯。各說酒底,遇一者免飲一杯。」
  說罷,將色擲在盆中道:「取三財、四喜、五福、六壽。」擲完,盆內卻是有財福,而無喜壽,該補喜壽兩杯。先吃一杯,補喜的酒,說道:「自喜恩深陪侍從。」後吃一杯補壽的酒,說道:「稱觴獻壽樂鈞天。」說完,叫人斟滿了令杯,送與王謙六。
  王謙六接杯飲乾,取色兒說了下盆語,擲將下去,卻是有財喜,而無福壽。遂吃了一杯補福酒道:「福隨春色潤家庭。」又補一杯壽酒道:「山翠遙添作壽杯。」說完,送與居行簡。
  居行簡亦照前擲下,卻是無財無喜,該補財喜兩杯。吃了一杯,說道:「年年喜見山常在。」又吃補財的酒道:「臨財毋苟得。」說完,叫人斟酒送與公子。
  公子立起身來說道:「父執之前,焉敢放肆。但是年叔之令,小姪又不敢不遵,望先生、父親恕罪容擲。」遂將酒折入小盅飲乾,也照前擲將下去。卻無喜在內。將酒飲完,說道:「喜有兒郎讀父書。」說完,著人斟酒,起身出位,送至來應聘面前。
  來應聘看了公子,接杯在手大喜道:「卻果是喜有兒郎讀父書。老年兄有此佳兒,必得才美之女配合才妙。今日小弟興來,實不相瞞,意有所在。小弟只生一弱息,卻與令公子同年,雖不貌陋,亦且聰明。若不棄嫌,弟與年兄今日結了兒女親家,成就此佳兒佳婦豈不快美?」
  王謙六見他願將小姐與居公子聯姻,遂滿口贊美的說道:「果是老先生眼力不差,這門生實係東翁千里之駒。小弟在此西席三年,公子每日進館誦讀只有一時在館,誦讀的不兩、三遍,就能背誦如流,到如今一日數行俱下,再讀幾年自是玉堂金馬。就是前日居老先生入朝,他題了首入朝的絕句大有才情蘊藉。」來應聘聽了忙問道:「這首入朝詩,年兄可還記得麼?」王謙六道:「怎麼記不得。」遂自念出道:
  夙興不寐去朝天,滿腹憂民待生靈。
  寂寞自回衙署冷,只留衣惹御香煙。
  來應聘聽完,不勝擊節道:「前一句為臣盡職,第二句憂天下之憂,只一待字,含蓄甚深,不敢越隙,空懷滿腹。第三句自憐官非台諫,冷署鴻臚。第四句又以自慰,竟將居年兄描寫曲盡,不意童稚有興匪夷,真可喜也。真可愛也。」
  居行簡只微微笑說道:「小兒雕蟲伎倆,來年年兄教誨才是,怎麼一味誇稱?聽了寧不有愧?我們且顧飲酒。」一面送盆到王謙六。王謙六也起了一令,令完,居行簡也是行了一令,各各歡然暢飲。
  來應聘因又笑向居行簡說道:「我想令郎詩中,說衙署冷淡,若要熱鬧,有何難事?如今第一著熱鬧勢利關頭,只要奉承得幾個宦官歡喜,功名自然炫赫。小弟不瞞年兄說,近日若不走這條路,怎得有此風鮮衙門,使人知畏。」
  居行簡卻聽得甚不耐煩,又不好搶白他,只叫人忙忙斟酒,直吃飲得盡歡盡興,方才告別,起身而去不題。正是:
  趨炎小人事,寧澹君子心。
  澹處終常久,趨炎不可欽。
  居行簡同著公子別了先生入內,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埋怨夫人道:「我著人進來請公子出見,只不過一時難回來給事,妳只該推托事故,不出才是,怎麼竟打發她出來?喜得孩兒乖巧不露破綻,絕不疑心。倘或敗露,豈不是一場笑話。」
  夫人道:「我原不要她出來,恐怕露出本相。孩兒道:『父親既認為男子,安得不以男子見人。』又說:『司空慣家。』故此放她出來。既不辱命,又何礙也?」居行簡道:「妳道來給事定要見我孩兒,卻是為何?」夫人道:「想必是他曉得我孩兒會讀詩書,羨慕請見,也是年家子姪常事。今已見過罷了。」
  居行簡道:「夫人有所不知。你我坐在衙中,哪曉得外面事情。不知誰人傳出,說:『我孩兒人物清俊,文才秀美。』歆動得滿城中有女之家,要與孩兒為婿。他今日之來,竟有個先下手的為強,只因不曾親眼見過,心還不定,今日見了,我看他光景,死心塌地要與我給個兒女親家,豈不好笑。」遂將席間一番說話細細述知。道:「倘明日著人來議婚求允,這怎麼處?」夫人道:「原來如此。以後有人來說親只推說孩兒年幼,再過幾年來說不遲。」
  說罷,也就不題。誰知這來應聘回家,將居公子的相貌文才,席間禮儀細細述出,直聽得這個愛妾心花俱開。說道:「老爺千萬替我作主,使我女孩兒結此姻緣,心願足矣。」來應聘道:「我今日席間已曾露意。只是他父親絕不招架,欲待再說,殊為失體,故此後來只是吃酒。」
  愛妾道:「他只不過一個窮官,你是風鮮,誰不願巴結,何不明日再托一個勢力之人去說。他難道自不思忖,有個不肯附就的麼?」來應聘道:「他雖是窮官,到也立品,只是有些性子倔強,不順人情的人。我只好慢慢托人宛轉去說,再無不成之理。」這才是:
  有女求佳婿,生男願好逮。
  誰知有圓缺,惹出許多愁。
  居行簡只因無子,祝夫人將掌珠小姐改了男裝,自己哄騙自己,以樂家庭。不料掌珠小姐自改了男裝之後,漸次長成,行動舉止,竟自認作男人,絕不露一毫女子之態。又常認真誦讀,就像要做秀才、中舉、中進士、解會、狀元拿得穩穩的一般。
  父母見她聰明,只得由她情性。不期讀到十二歲上,竟讀得滿腹文章,一腔才思,向來從不見人,今又接見了來給事之後,來給事跟隨的人一發傳揚開去,以致媒人日日到門講求親事。夫人只是極力推辭,說:「公子年邁幼小,不是議親時候,再過幾年不遲。」
  怎奈,回了這家,那家又來,先前還是縉紳富室,後來俱是當道顯官,纏擾得無法可處。回又回他不得,應又應承不得,只終日含含糊糊,擔了許多愁腸干係。欲待對人說明了是個女兒,又因自己現立朝堂,日與士大夫接見,一旦說明,豈不被人笑恥。欲要使掌珠仍改女裝,深藏閨閣,使人慢慢的透露出來,以絕眾人求親之念,因又想道:「這事如何使得?再若知道是個女兒,有此才貌,一發來求的多了。你想長安子弟盡皆紈絝,半屬富豪,哪一個可稱坦腹?」
  遂想來想去,一時竟想不出什麼妙策以回眾人。往往憂愁,又當不得來給事托了王謙六,屢屢向居行簡求親。先前也回,無奈王謙六是在家中的先生,早晚勸允,居型簡一日忽想定了一個主意,來尋夫人商量,以應將來。只因這一商量,有分教:
  人心險惡原無准,一日風波十二時。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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