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積德老蚌生珠 大聰明嬌娃吐秀

 
  詩云:
  從來積德可回天,燕燕于飛樂有年。
  風道蘊籍成佳話,蛾媚生成體似仙。
  步趨學禮宜男子,幽閣傳香羨女嫣。
  寂寞眼前惆悵事,暫妝聊解一翩翩。
  話說前朝南直隸松江府有個世族,姓居名敬,表字行簡,由進士出身。因他為官清正,不趨權貴人,且落落寡交,所以做官二十餘年,只做到鴻臚寺少卿之職。這鴻臚寺是個清淡衙門,若不營謀差使,除俸祿之外,並無所有。
  這居行簡素甘寧淡,反覺得意,若遇有事,隨眾入朝,無事只在衙中,同二、三知己飲酒賦詩而已。他既不營謀差遣,又不趨勢升遷,又非諫官言路,一連在任幾年,倒也無榮無辱,這俱不在他心上。只有一件是不足意的:「年將近五,子嗣艱難。因恐將來箕裘無托,宗嗣乏人,心中常有所苦。」
  向來,夫人祝氏勸他收婢納妾,居行簡依從,收納了幾個婢妾,不料絕無誤了她的青年,遂極力替她遣嫁良人,務必使其得所為快。又且夫人賢惠,能體丈夫之心,打發婢妾就如出嫁女兒一般。這些婢妾無不感念深恩,各在背後,或向神灶之前拜求祝告,願老爺夫人早生公子。
  不多時,這些侍妾在家絕不生育,嫁出之後,不是這家生男,就是那家生女,俱著人到夫人處報喜。居行簡也甚歡喜。歡喜之後暗暗點頭,甘心命薄,生子之念絕不強求。夫人也還勸他再納,當不得居行簡正厲色說道:「兒女自有分定。我又何必害人女子,以干天怒?」自此夫人再不勸納。
  不期這年,夫人四十上下得孕,生了一位小姐。居行簡大喜道:「我已絕望,不意天可見憐,賜我半子,何異掌上明珠。膝下承歡不乏人矣。」自此夫婦愛如珍寶,就取名為掌珠小姐。正是:
  娶妾生兒誰不原,娶而不育誤偏房。
  苟能識得其中意,不賜麟兒也賜鳳。
  夫妻二人自生了掌珠小姐之後,滿心樂意,恨不得她日夜長成,叫聲爹媽為快。只將她金裝玉裹,錦繡堆中,撫養過日。不知不覺到了五、六歲上,這掌珠小姐果乃秀氣所鍾。她生得:
  眉不描而彎彎,唇不朱而顆顆,臉不粉而如雪,腰不束而蜾蜾,眼含水而鮮鮮,氣吐蘭而娜娜,休誇鸚鵡能言,嬉笑頑行會坐。
  居行簡常抱她在膝上,教她記誦些詩句。掌珠果乃性慧心靈,一教便能記憶。有時問她,她就清清朗朗,不忘一字,不期掌珠小姐性靈既秉天資,父訓即能領會,居行簡不勝歡喜,自此時時教誨。過不多時,便能對對,又過年餘,出口便能成章。居行簡暗暗驚奇。
  一日閒暇,夫人同掌珠小姐歡笑間,居行簡叫小姐走近身側道:「我近偶有一對,孩兒可能對麼?」掌珠道:「孩兒願聞。」居行簡因出一對道:
  雲霞天結彩
  掌珠小姐聽完,念了一遍,然後對了一對道:
  山秀地呈文
  居行簡一時出便這一對,也還疑掌珠一時對答不出,誰知不待思索,對得工巧,滿心歡喜道:「孩兒果是聰明。我還有一對,妳還可對麼?」掌珠道:「父命焉敢不對!只恐對的不好,要求父親教誨才是。」居行簡又出一對道:
  花月為知己
  掌珠又應聲對出一句道:
  文章似故人
  居行簡見她對的敏捷,不勝驚喜,遂雙手將掌珠抱置膝上,撫摩頭項道:「我的兒有此異才,道統可繼。只可惜者……」說罷,就不說了。夫人聽了道:「老爺既愛我兒聰明能對,極該歡喜,為何又說:『可惜?』」
  居行簡只搖頭不答。當不得夫人再三相問,只得說道:「孩兒如此聰明,我怎不喜歡?只可惜不是個兒子。若是個兒子,讀我父書,自是功名唾手,以振箕裘。如今是個女孩兒,雖具聰明只覺無益。」夫人聽了說道:「雖如此說,女孩兒只患無才無貌耳,若果有才有貌,日後定招佳婿,自然孝順你我。」
  正說不完,早有門役報入內來,說道:「朝中有事,快請老爺入朝。」居行簡聽了,連忙更衣,即入朝去。
  原來,此時四野生平,萬民樂業,所以民間禎祥屢見,不是生產麒麟,就是鸞翔鳳舞,以及禾生九穗,或生孝子賢孫,或有貞烈婦女,地方官員俱各紛紛進表,上達天聰,天子見表歡悅,遂諭大臣,遣官大赦民間。旌者旌之,獎者獎之,以應上天之呈瑞。
  一時旨下,誰敢不遵。賚詔者奉差而去。尚有川蜀撫臣所奏的禾生九穗,只因路遠,蜀道崎嶇,無人敢去。朝臣因知居行簡不善營謀,久不差遣,做個人情,將他填名,故此報到衙中。居行簡入朝,奉命領旨回衙。次朝,奉命南行而去不題。
  王臣蹇蹇涉西南,一紙丹書出九天。
  已發未發俱成赦,褒忠旌節顯高賢。
  夫人與掌珠在衙署中閒暇無事,因憶前言,暗想一番道:「我今日何不將她如此,這般,只不過承歡膝下,嘻樂目前,有何不可?」遂取出些綢綾絹疋,裁裁剪剪。
  不消兩日,做成了幾件小小男衣,竟將掌珠上下打扮起來,又教她些行動軒昂,禮儀中節。掌珠一一領會,儼然是一位小公子,日夕在房中與母親作伴。夫人又吩咐下人:「只稱公子相公,並不許說出小姐二字。」童僕、男婦無不遵依。
  夫人見打扮得掌珠宛似男形,因笑說道:「我今看了亦難分別,且等連夜回來,看他顏色如何再作商量。」且按不題。正是:
  男裝女扮亦常有,女扮男裝世有之。
  假假真真還錯錯,真真錯錯有於斯。
  居鴻臚奉了詔旨,帶了跟隨,沿途伕馬迎送,不多日到了蜀中。一應官員迎接入城。開讀之後,若是別人,就去拜謁縉紳,新知故舊,講人情,說分上,無不滿載而歸。這居行簡硜硜自守,決不肯以利欲存心,只受些地方官的常規禮儀贐敬而已。
  過不多時,依舊回旨歸家。夫人攜了假公子說道:「老爺出門不久,有個人家著人來說:『他家兒女甚多,特將這兒子送來過繼與我為子。』我見他生得也還秀麗,一時不便拂他的美情,故此留下,等老爺回來商量,故此尚未取名。」說完,吩咐使女鋪氈。
  公子聽了,連忙鞠躬,趨向居行簡面前,低頭作揖。連請:「父親請坐,容孩兒拜見。」說罷,遂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拜完,即立於夫人之側。
  居行簡一時倉卒受禮,口中不說,內心想道:「夫人多事。別人家的兒子,怎就過繼?又不知何等樣人家?好不孟浪。」遂定睛將這小孩子看去,只見他:
  頭上巧梳雙總角,身穿時樣小男衣。粉底皂靴,行步履聲橐橐;金鈴玉佩,搖擺響動瑯瑯。白淨不須施粉,朱唇奚用丹涂。庭前施禮,折旋中節,膝下承歡,循規蹈矩。滿門歡慶佳公子,遍處傳揚美少年。
  居行簡看得驚驚疑疑,等這小孩子拜完,正欲問明來歷。夫人笑道:「此兒天賜,老爺心願足矣,何必驚疑。」因對掌珠小姐笑說道:「妳既拜了父親,正該隨侍,常言:『男子隨父教,女兒從母訓。』孩子快去隨侍了父親。」
  掌珠小姐聽了,遂立父親身側,牽衣嬉笑,連叫:「父親。」居行簡看明,方知就是女孩兒掌珠,也不覺歡喜道:「我就疑世間哪有此秀美兒童,原來是夫人的作用。既是夫人將女孩兒改了男裝,我今不得不認做為男兒了。」
  因想了一想道:「若使孩兒能讀父書。異日倒也有一番佳話。」遂吩咐家中童僕以及使女:「自今以後只稱公子,並不許說出小姐一詞。」正是:
  一番佳話一番新,遊戲如何卻認真。
  到得認真還錯錯,認真錯錯結朱陳。
  居行簡與婦人竟將掌珠小姐認做兒子撫養下去,到了七歲上,竟請一位先生來教她。取名宜男,表字倩若。
  這日,先生進館,點了幾行書,只教得一遍,公子便能自讀,先生深以為奇。不到日中,有使女出來對先生說道:「我奉夫人之命,說:『公子嬌怯,不能久坐。』著我稟明,叫公子入內,以慰夫人之念。」
  先生聽了笑說道:「公子才上新書,坐不一時,怎就進去?」卻又不好拂了東翁之意,只得說道:「我今放你,方才所教的書,不要忘記了。進去讀得幾遍,明早來背。」公子道:「方才先生教的這一頁書,門生已是透熟,何必又讀,先生如若不信,待門生背了去罷。」
  先生聽了,只疑他說謊,卻又不好說他。只得消了一笑道:「這一頁書五、六百字,你方才只讀得兩遍,連教只得三遍,豈能就熟能背之哩?你既說能背,若背得幾行,不致斷續錯亂,也就算好了。你拿書來背與我聽。」
  公子不慌不忙,走到先生身邊,將書置於先生面前,只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遺。直喜得先生欣花俱開,連叫:「神童。」贊不絕口,遂放他入內。自此居夫人只到飯後打發公子上學,不到日中,就著人來接公子進去,自此習以為常。這先生知道居鴻臚只有這位小公子,是他的性命,夫人又且溺愛,又見公子資質非凡,教訓絕不費力,倒自由自在。
  不知不覺,一連三年,直教得居公子無書不讀,講明聖賢義理,然後行文。居公子過目不忘,下筆自成文采。況且往來學中,只有一個時辰,有什破綻看得出來?故此這先生見了居行簡,不是誇稱令郎天資敏慧,就是贊學生才思過人,再若造就幾年,功名決不在老先生之下。因將公子做的文字送看。居行簡只微笑說道:「小兒愚昧,有過頑石。若非先生琢磨砥礪,何以至此?」入內與夫人說知,大家說說笑笑。正是:
  從來計巧可瞞天,閨秀於今且學男。
  只為承歡無別意,誰道關雎詠二南。
  原來,這個先生是個老舉人,一向流寓京中,姓王名謙六,居行簡知他樸實,故此請他做個西席,也只說教誨掌珠識字而已。不期王謙六隻認真是公子,不敢怠忽,雖是每日只有一個時辰在館中,他卻無不盡心訓誨,循循善誘。學者既具天資,能不一旦豁然?況且王謙六以為今日師生,異日必能親敬,故此十分得意。
  先前,還只在東翁面前稱贊,後來,他竟逢人說項,到處揚名,以居公子為當世神童,異日功名定然翰苑。
  一時長安城中,你我相傳,俱曉得鴻臚寺居行簡的公子貌似美人,才如子建,就歆(xin)動得京師中卿紳士夫有女之家,無不願結絲蘿,欲見而不可得。
  先前,居行簡一個苜蓿冷署,又且落落寡交,不求榮辱的人,到如今不是同年拜訪,就是故舊攀談,這邊送去了故舊,那邊又迎顯宦辱臨。這些人的來意,無非注意求婚,欲識佳婿耳。
  一日,來了一個顯宦,叫做來應聘,現任工科。門上人急來傳報投帖,居行簡迎接入堂,各敘寒溫之後,來應聘請西席相見,並請公子一會。
  居行簡聽了著驚,不覺一時面紅耳赤起來,又不好遽辭,只得含含糊糊的說道:「小兒初離鴻褓,饑餒(nei)未知,抑且本性柔弱,舉動倩人,往往不出中堂。近日雖曰延師,亦只不過小弟叨列冠裳,使其識字,以免河東白豕開之誚。除識字之外,日伴老妻於寢室之中,從未識人一面。至於趨庭學禮,一些不歆,今日焉敢遽出接見王公大人長者?若見面失禮,開罪於王公大人長者之前,又不如不使之為妙也!」
  來應聘聽了正色說道:「老年兄此言差矣!見與不見,各有不同,小弟與年兄通家世誼,非比泛常,令郎公子乃是年家子姪,又且同在京師,何得拒人千里,以『失禮』二字塞之?小弟此來殷殷求見,以年家子姪,猶予比兒,亦可同珍同寶。抑且也聞傳播,誰不目為神童?弟故淺陋,豈敢自負伯樂,以識龍駒耳。在童稚之子,何得有失禮開罪而罪之?只不過垂涎老年兄有此寧馨,異日飛揚,爾喜爾喜,而願見之也。且非閨秀不出戶庭之比,正該使其趨庭學禮為妙。」
  居行簡見他決意要見,一時無法可回,只得傳諭:「請公子出見。」只因這一出見,有分教:
  世事漸非甘退隱,閉門何必向空山。
  不知居公子可肯相見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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