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第二節

  三太又說道:「侯爺盜欽差大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對我們說一說。」老美說道:「咱們既然交友投情,咱們是一見如故,有話慢慢說。你們眾位也不能回去啦,咱們大家都到我家裡坐一坐,喝杯茶,我一定將大人的事,對大家說明白了。」黃三太說道:「那麼閣下由十六七歲身為綠林,為什麼現在落在侯家集呢?」侯爺說道:「我想綠林道哪有好下場?雖然偷富濟貧,終歸算怎麼回事呢?然後我一查家譜,我的祖籍乃是侯家集的人氏,於是我做了幾水大買賣來到侯家集,我認祖歸宗。先蓋了些房子,置了二三頃良田,遂一狠心洗手不乾啦。」賈明在旁道:「原來你是賊呀!」老美道:「姓賈的,你別理我,就算我死啦。」黃三太說道:「侯爺你別跟他生氣,他不懂人情世態。」侯爺接著道:「我以後又陸續置了幾頃良田,娶了妻室。但是街坊鄰居,不論有什麼事,婚喪嫁娶,過不去年的,三十兩,二十兩,求到我跟前,沒有駁了的。借去有了就還我,沒有就不還我,我也不計較那些事。」賈明在旁插口道:「偷來的麼,一千舍出八百去,還剩二百呢。」侯爺一看賈明就有氣,因賈明一說話,就堵侯爺的嗓子眼。侯爺一聽賈明說話,那火大啦,說道:「姓賈的,你看我姓侯的不夠朋友,你不會別交我這個朋友嗎?這是何必呢?」三太道:「賈明你這就不對了,侯爺跟咱們是朋友啦,你就不該這樣啦。」賈明道:「侯大哥,我老賈不會說話,叫你著急。大哥你還與我一般見識嗎?」老侯說得正在高興時候,叫賈明一扛子,將話頭也給打斷啦。三太對老美道:「你真可稱得起俠義心腸了。」老美本來就是高傲的性情,一聽三太稱贊可就提起高興來啦,遂對三太說道:「也不敢稱俠義,反正咱們不作傷天害理的事情。別看偷人家,財主家趁一萬的,咱們偷上三千五千的,還是救那貧人去。非贓官惡霸,咱們決不下毒手。咱們對於街坊四鄰都仗義輕財,那鄉親們還有不敬咱們的嗎?所以莊上出了什麼修橋補路,種種慈善的事,都是先得知會咱們,拿錢咱拿頭一份的,末了不夠的時候咱完全擔負。莊中大眾看咱仗義,又將咱舉為會頭。咱當這個會頭可不白當,侯家集這一帶都敞著大門睡覺。我夜間也常睡不著覺,出來遛遛。在我一洗手不乾的時候,我夜間總是睡不著覺,翻來復去,總得起來到街坊鄰居院中,不怕拿一棵柴禾棍來呢,然後我才能睡覺呢。我也是毛病。」金頭虎道:「老美你是賊根嗎!」老美用眼瞪了金頭虎一眼,說道:「你還是個人嗎?」金頭虎說道:「我不是個人,我是個賊。」
  大家在道上說著話,工夫不大,已經來到侯家集老美的門首啦。老美上前用手砸門,裡面管家還沒開,老美火兒啦,罵道:「你們都是吃飽啦?招呼這半天,還不開呢。」列位,老美被水灌的,不知道拿誰出氣啦。只聽管家嘩啦一拔門閂,將雙門開放,管家一看,外面來的人很多,遂問道:「共多少人哪?」老美說道:「管多少人呢,有多少人算多少人。」說著話,老美在先,眾人在後跟隨,來到院內,一看有大客廳五間。
  老美也不客氣,自己進了客廳,向當中正座一坐,小弟兄們俱在四外相陪。老美被水灌得一肚子氣,坐在當中正座,趾高氣揚,滿面傲氣,對黃三太說道:「方才我不是說,我深更半夜常常出去嗎?前天黑夜裡,我又到莊子外面去閒逛去啦。村西有個三官廟,我正圍著廟繞彎哪,忽然有一道黑影,由打西邊牆內躥出來啦。我心中一納悶,暗想我這莊子裡向來沒有人敢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有名望的知道我禿老美的不少,無名望的他不敢來,怎麼這廟裡住下綠林道的人,我會不知道呢?我想到這裡,我就跟下去啦。那條黑影還是甚快,我見他直奔廟前,施展夜行術,迅速就走下去啦,我在後面這麼一跟他,他就奔廟南樹林子下去啦。也是我一時大意啦,那條黑影進了樹林子,我再找可就找不著啦,圍著樹林我找有一個時辰,也沒有找著,我就無精打采的回家睡覺啦。第二天又到二更來天,我將我這老美的腦袋用絹帕可就包上啦,十字絆英雄帶收拾停妥,我可就又奔三官廟來啦,我隱藏在三官廟後,就等著。工夫不見甚大,就聽得三官廟內,天花板咯吱一聲響,只見那條黑影由西箭道躥出來啦。我這回可就留神啦,前天我將他追丟啦,今天我可不能將他再追丟了,今天他無論這一夜走到那裡去,我也不能放了他。我在家裡紮綁停妥,兵刃暗器我全都帶好啦,我是一定要看看他是怎麼回事。這回我在後頭,他在前頭,只見他施展夜行術,直奔江寧府下來啦。來至城牆,那賊人臉朝外,腳後跟與手掌著牆,此賊輕巧非常,他用那蠍子倒爬牆的功夫,毫不費力,他可就上去啦。順著馬道下了城牆,我也由馬道下的城牆,跟著他下了城牆,直奔院衙門走下去了,我在後面緊緊的跟隨。他到了院衙門,一縱身上了院牆,由牆上飄身而下,他下來用腳尖點地,奔東跨院北上房去啦。來到北房的東屋窗前,那賊人一掏兜囊,將窗紙撕破,此時我在東廂房看著他呢,原來他掏出來的是薰香盒子,對著撕破的窟窿,就往屋裡打那薰香。工夫不大,就聽那屋中打了一個噴嚏,那賊人將薰香盒子收起,來到外屋門前,由背後牛皮鞘抽出一把匕首尖刀,撬門伶俐異常,一時將外屋撬開了,大概裡邊隔扇門敞著呢。這時候我也縱下東房,趕緊來到東屋窗外,由賊人撕破的那個地方,我往裡觀看,只見屋中燈光一亮,乃是賊人撥燭花呢。賊人將燭花撥明,伸手由背後皮軟鞘往外壓刀。一看賊人要殺忠良,我要是由外屋門進到裡間去救忠良,那可就來不及啦,也是急中生巧,正在賊人將刀抽出一半的時候,我的鏢可就掏出來啦。要是打鏢還比得了你們爺們嗎?也是忠良的洪福齊天,我這鏢真打巧啦,他的脊正朝外,我這一鏢打去,正打在他的肩膀骨環下邊,賊人用手起鏢起不下來,壓刀也壓不出來,正打在骨環縫上啦。我遂堵了鼻子,由外屋門進到裡間,用手一給他起鏢,底下一腿,可就將他踢倒啦。我將他踢倒在地,趁勢用繩子將他兩臂膀給捆上。我遂問他:『你因為什麼要害忠良?忠良與你何仇何恨,你要做此罪大彌天的案子?』他一見我這般打扮,以為我也是賊哪,他就給我跪下哪,說道:『合字的,親不親,咱們野鹿獐狽一家人,為什麼幫著赤字的跟合字的為仇作對呢?我殺害忠良,這裡頭有段情節。忠良並不是跟我有仇有恨,皆因為我與十三省總鏢頭勝英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要將忠良殺死,留下字柬,就說此案是老勝英所作,叫那老勝英打這場人命官司。』赤字就是官面,合字就是賊。我就問他:『勝英為人忠厚,因什麼與你有殺父之仇?』他就將當初明清八義,勝英鏢傷他父,他母守節立志將他養大成人,他要報殺父之仇等語說了一遍。我就說:『你這也是天網恢恢,你就打這場官司吧。我把你交給本院官人。』那賊一聽,向我連連磕頭,苦苦哀求道:『想當初我父被勝英打死,我母二十餘歲守寡,將我養大成人,母子相依為命。你要是把我交於本院衙門,我一死不要緊,我那老娘奉養無人,痛子心切,必然也隨我一死。你積一分恩德把我放了,救我一命就是兩命,咱們無仇無恨,你算積一分德。你把我放了,大清國我也不能立足啦,我從此出離大清國,夠奔台灣,我永不回大清國。殺父之仇,我也不能報啦。』那賊說話的時候,兩目流淚,慘不忍聞。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叫他將我哀告得真是心軟啦,我一想,為什麼無故的害兩條人命呢?我就跟他說啦:『我將你放了不難,我恐怕你以後再做不法之事,我遇上了你我認不清楚。沒有別的,我給你作一個記號吧。』我把他寒鴨鳧水捆著,把他頭上包巾打開,我用左胳膊把他挾起,挾至大人枕頭前,我用匕首刀,把他頂梁發髻削下一縷,微帶一點肉皮,削下來之後,遂把血跡往大人枕頭旁滴了數滴,把那縷黃頭髮就放在大人枕頭前邊啦。之後我把他綁繩解開,那賊猶如漏網之魚逃命去了!」
  老美說到這裡,黃三太、楊香五頓足捶胸道:「怎麼你把他給放啦?」老美說道:「不錯,我把他放啦。」黃三太說道:「你這一放不要緊,這賊逃至台灣,我的恩師這場官司可就不好啦。那賊名叫飛天鼠秦尤,他將當今萬歲的三寶盜去,在多寶閣題詩,將我恩師在當今萬歲駕前告下,欽差大人代天巡守,先斬後奏,命我之恩師帶罪拿賊,限期交還三寶。你這一放,不知何時才能將此賊拿住,交回三寶。」侯爺聞聽答道:「不錯,那賊腰間有一藍布包裹,那藍布包裹外邊,露著一個黃包裹角兒,想必是國家三寶了,我想既然放他,要他東西何用?百寶囊等物,我全都沒給他動。將他放走之後,我有心將院衙之人驚動醒了,就算完啦;然後我一想,他們院衙之中,當差的護院的,這些個人們全都不知道忠良遇險,要是那麼一將他們驚醒了,就把大人交給他們,他們往後更不經心啦,莫若我將大人背走,叫他們著一回急,以後他們遇事,也好知道用心。主意拿定,我就將大人背起來啦,用大氅一裹,來到院牆。我用飛抓繃在牆頭,臉朝裡揪著絨繩上了院牆,下牆的時候也是如此,將飛抓抖下來帶好,來到城牆。順著馬道上去倒很容易,下牆的時候,仍是用飛抓抓住了倒坡磚,臉朝裡揪著絨繩下來,然後投下了飛抓。江寧府距離侯家集四十里之遙,我背著大人一氣跑到侯家集,四十里遠,累得我熱汗直流。我一叫門,家人一看,問我背的是什麼東西,我遂說道:『住言,不必多說。』然後我將大人背到內書房,用涼水將大人灌醒,大人睜開二目,遂問道:『我這是來到甚麼所在?』我聽大人這一問,就趕緊跪在大人跟前,摘下壯帽,露出我這老美的腦袋,說道:『小民罪該萬死,這是小民的住宅。皆因為院內有賊人要謀害大人,小民一看院衙之內靜靜落落,寂寂無聲,三班人役全然不曉。小民遂將賊人趕走,小民一時狂傲無知,把大人請到我的家中來啦。小民為的是驚醒驚醒院衙之人,以後多多留神。』說完了話,我與大人磕頭。那欽差大人微微笑道:『侯義士何罪之有?你將本院送回院衙去吧,功高不如救駕,拒毒莫如絕糧,本院必然保你高官得作,駿馬得騎。』我遂答道:『回大人得知,小民福小命薄,大人要保舉小民有了前程,恐怕多病多災。』大人一笑,說道:『你們行俠仗義之人,不愛做官。侯義士把本院送回院衙去吧,恐怕衙中又生出是非。』我又叩頭道:『青天大人屈尊兩日。』大人也無可如何。我才親筆寫字箋,說欽差大人落在我家裡,好漢並不是綠林,有人要見著忠良的面,總得比比學業,看看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我姓侯的自出世以來,沒栽筋斗,眾位方才大葉茶的苦水,叫我實喝不下去。」說著話,覺著腰裡勒得不舒服,就將練子槍解下來,趾高氣揚的向桌上一擺,說道:「我由十四歲,這對練子槍沒遇上過敵手。落居侯家集,十餘年來,設立聯莊會,我本村遠近的所在,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財主家晚晌睡覺都敞著門睡,如丟一根草棍,姓侯的賠一根金條。」傻英雄金頭虎說道:「這路不拾遺,是把姨娘丟了沒有人拾嗎?」侯爺說道:「傻小子你胡說。拿著物件,或背著包袱走累啦,放在道路之上,劃一個圓圈。有人從此經過一看,有一個包袱,要拾起來,一看人家划著圈哪,就知道是人家放在這兒啦,都不能拾。」金頭虎說道:「老美,你們這一方不丟東西呀?」老美說道:「不丟東西。就憑姓侯的在這裡,還會丟東西嗎?」金頭虎說道:「那麼要有綠林道從此經過要作一分買賣呢?」老美說道:「他總得拿耳朵聞聞,有姓侯的在此居住,他也不敢。」金頭虎又說道:「如果要是年輕的愣頭青從此經過呢?」老美說道:「年輕的小毛孩子,聞名喪膽,不敢落下。」金頭虎說道:「如有人在暗處聽見你在這兒吹呢?」老美說道:「我咳嗽一聲,就將他嚇壞了。」金頭虎說道:「老美真高哇。」老美晃悠著頭道:「那是自然哪。咱們不但武學,而且博古通今,廣覽多讀,古今之事,無一不知,能寫能畫。」楊香五、金頭虎五位等在西邊坐著;黃三太、張茂龍五位等在東邊坐著;老美在正中坐著。楊香五、金頭虎二人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話,金頭虎遂問老美道:「你這西板牆這張大橫額是什麼?」老美說道:「沒告訴你,咱們能寫能畫嗎?這是咱們畫的八駿馬呀。」金頭虎問道:「什麼叫八駿馬呀?」老美說道:「要講古八駿,大周朝周天子有八駿馬。」金頭虎說道:「今八駿呢?」老美說道:「今八駿哪,就是三列國東西漢,唐宋元明清,那位大將的駿馬,我都能畫。」金頭虎說道:「那匹白馬蒜瓣毛是誰騎的?」老美說道:「傻小子你念過書沒有?」金頭虎說道:「老美,我沒在聖人廁所出過恭,沒喝過墨水。」美爺說道:「這就是啦,原來你沒念過書呀,我與你講說講說吧。此馬出在東漢時,二十宿鬧昆陽。王莽雄兵百萬,圍困殿下劉秀,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有山東青州府賈家寨賈軍門,四踹王營百萬大隊,來往四次,掌中畫桿戟,坐乘此馬。」金頭虎說道:「罷了,罷了,老美真多讀多聞。」老美說道:「沒告訴你們眾位嗎?古今之事無一不知。」賈明又說道:「老美你這兒看看,太遠,我看不真切,你這裡來。」一拉老美的衣服,拉到西板牆,指著一匹白馬道:「這匹白馬沒備鞍韉,脊背上有一塊圓光子,這是誰騎的?」美爺說道:「這匹馬乃是漢殿下劉秀四位先行,頭一位姚期,二位馬武,三位岑彭,這是岑彭所騎。此馬名叫金雞閃電白龍駒。」金頭虎說道:「真有兩下子。」
  老美又晃悠著腦袋說道:「無一不知。」金頭虎說道:「那麼這匹紅的呢?」老美說道:「三國水淹下邳,白門樓殺呂奉先,那曹操將此馬賜與關公。關公遇害,馬不吃草,隨主而亡,這就是那匹赤兔馬。」賈明道:「那匹黃的呢?露著肋條,那麼瘦。那是主人窮,沒草沒料吧?」老美道:「傻小子你胡說亂道。這是大唐家山東濟南府歷城縣叔寶秦環秦二爺,捨命交友,乘跨的透骨獸黃騾馬。你沒聽見過那齣戲嗎?當鐧賣馬。」金頭虎又問道:「老美,那匹青的呢?」老美說道:「那是大宋朝泥馬渡康王,那匹馬將康王渡過黃河,康王一看,乃是泥馬。救駕之功不可沒也,康王封這馬為海月青風駒。」金頭虎又問道:「老美,那匹卷毛黑的呢?」老美說道:「那是大明朝常遇春座下的那匹卷毛獅子一丈黑。」賈明跟老美正講究八駿馬呢,金頭虎一看老美的練子槍沒有啦,叫道:「老美,你的練子槍哪裡去啦?」侯爺一回頭,只見八仙桌上那九節練子槍蹤影不見。侯爺一抱拳,說道:「眾位兄弟們,哪位將練子槍給我收起來啦?別跟我玩笑。」金頭虎道:「老美,我們十個人,可沒有能為,我們可不敢吹大話。就算我們十個人,誰要拿你練子槍,誰是你的晚生下人。別人我們可管不著,你要再跟我們要練子槍,你就是我們五代的賢孫。老美,你練子槍丟啦,你的百寶囊呢?」老美說道:「百寶囊在皮帶上還會沒了嗎?」
  老美說著話,低頭一看,那百寶囊竟不翼而飛。侯爺一思索,方才傻小子拉我看八駿,我覺著百寶囊一挨桌子,我疑是桌子角碰的,原來是將我的百寶囊給刺去了,雙皮條都給割斷啦。
  老美伸手摸著刺斷的那節皮帶,順著禿腦袋往下直流汗。一拍桌案,說道:「要跟姓侯的有過節,言語一聲,偷我幹什麼?」
  老美話言未了,就看著八仙桌往上直起。金頭虎說道:「老美吹牛吹的,八仙桌子不服啦,八仙桌子要懸起來,要跟老美鬥鬥。誰也不許說別的,誰要說別的,我可罵街呀。」只見由桌子底下一條黑影,燕子抄水,由打八仙桌子底下躥到院中,一縱身一道黑線,漆黑錚亮,縱到西廂房上。又聽那人喊道:「老美,別眼空四海,目中無人!」遂又叫道:「老美,你的練子槍、百寶囊,都在小太爺這裡呢!不服,跟小太爺走上一趟!」侯爺聞聽一怒,遂甩大氅,縱身形。侯爺只顧著急啦,可就空著手出去啦,牆上的掛刀也沒顧得摘。侯爺來到院中,眼看著那道黑影縱往頭道院去了,到了頭道院清水脊卡子牆,越牆而出,侯爺開門追出去。為什麼侯爺出門往外追呢?列位,侯爺方才回家的時候,是攙扶來的,叫水給灌得週身不濟,所以他氣力不足,開門出去省點力氣。
  這條黑影是誰?小弟兄們都知道,在一進門的時候,這條暗黑影就在後面跟著呢。家人問侯爺一共多少人,侯爺一肚子氣,遂說道:「你別管多少人哪?有多少算多少。」那時候這條黑影,就在侯爺身後頭呢。侯爺來到客廳,自己大大咧咧,來了一個首座,坐在中間,大吹而特吹,又驕又傲,旁若無人。
  小弟兄們看他自大傲慢,都有不平之意,所以那條黑影鑽到桌子底下,眾英雄佯裝不知。然後楊香五在金頭虎耳邊說私話,就是叫金頭虎拉老美看畫,為是叫那條黑影好得手戲耍老美,這就是楊香五在金頭虎的身邊說話的根由。說到這裡,將楊香五在金頭虎耳邊私語也表明啦,算是沒有漏事。再說老美追到門外,黃三太跟大家說道:「告訴老美吧,別叫老美著急啦。」
  金頭虎說道:「誰要告訴他,我可罵街。這小子眼空四海,目中無人,正應當教訓教訓他。」侯爺追出來,再一看黑影,蹤跡不見。楊香五說道:「侯爺,你看那條黑影在南牆根底下呢。」
  只見這道黑影站起來,順著南牆根往西就跑,侯爺也看見啦,隨後就追。金頭虎說道:「黃三哥咱們跟著看熱鬧呀,這都是沒遇上敵手的武藝超群的人。」侯爺追出約有三五里之遙,氣力有點不佳,蹲在地上歇息喘喘。那道黑影一看,侯爺蹲在地上啦,那道黑影站在前面等著。侯爺歇息歇息,站起來又追,那道黑影一見候爺起來又追,他就又往前跑。緊追緊跑,慢追慢跑,眾英雄都在後面跟隨。追出有二十餘里,追到蓮花湖橋北,老美心中明白,前面蓮花湖是漩渦之水,鵝毛沉底。老美此時也追到啦,老美往前一捋那人,只見那人雙手一分水,噗咚一聲,那人躍入水中去了。此人縱在漩渦水中,破風踏浪往前鳧出六七丈遠,遂點手叫道:「老美,你敢下來嗎?」老美搖頭說道:「我不下去,下去不用灌我,我就得自己喝。」金頭虎說道:「老美下去吧,人家等著你哪,水旱兩面無敵手。」
  侯爺說道:「我不下去。」金頭虎一看老美不敢下水,遂說道:「老美,從今以後,你別目中無人,這是我們鏢行的人,是我的盟弟。誰要急了,連女子都不如。二人較量較量,服不服?老美,你若不服,下去動手;要是服了,我跟我兄弟給你將百寶囊、練子槍要回來。」千里獨行俠侯爺說道:「真是你們保鏢的嗎?」金頭虎說道:「那還能說謊話嗎?這實在是我盟弟呀。」老美把臉一紅道:「完啦,我姓侯的輸啦。」金頭虎說道:「兄弟,請上來吧。」水中那人距離岸上有十丈來遠,晃著身形,將練子槍與百寶囊等向岸上一扔。侯爺一看,雙皮帶用刀給刺斷啦,侯爺將皮帶一接,又帶在腰間,練子槍也係於腰間。那人鳧上岸來,縱到眾人跟前,金頭虎說道:「楊香五將火折打著。」美爺一看,乃是十四五歲一個小童,身穿青綢子水靠,背後背定一口劈水刀。這人的水靠,乃是生油熟油油得錚亮,衣服又合體又瘦小,那夜行衣穿著更利便。美爺一看,原來我栽筋斗栽到小孩手裡啦。美爺想到此處,心裡頭一陣難過,面上還有點真掛不住。侯爺問道:「盜練子槍、百寶囊,就是足下嗎?」那人說道:「不錯。不但盜此二物,連在水中撓閣下的腳心,都是在下。」侯爺說道:「水裡我是不成的,旱地遞手怎樣?」高恒說道:「我奉陪呀。」金頭虎說道:「對啦,你們旱地上滾滾吧。」三太說道:「豈有此理。我給你們二位見見。」遂指著小英雄說道:「高賢弟請過來。」又指老美說道:「這是侯大哥。救欽差大大虎駕的就是此人,姓侯字華璧,人稱千里獨行俠。」三太又指高恒說道:「這是我盟弟,姓高名恒。高賢弟過來見見,都是自己弟兄。高賢弟,你向前給大哥賠個不是。」高恒聞聽,過來給侯爺施禮,口中叫道:「大哥,小弟實是年輕,在老哥哥面前放肆了。」老美一晃禿腦袋說道:「得啦,自己哥們,沒什麼說的。」侯爺嘴裡雖然是這麼說,面上可有點害羞的樣子,心中道:「不想我姓侯的栽給小孩手裡啦。」遂叫道:「高賢弟,這樣鵝毛沉底之水,就是你能鳧嗎?」高恒說道:「非也。我耳聞還有二位能鳧此水,頭一位台灣省稱孤道寡的王子張奇善,獨立在台灣,佔據三千餘里,王子張奇善用一把金背劈水電光寶刀,台灣省有黑水洋、白水洋,有漩渦鵝毛沉底之水。第二位本蓮花湖四十寨總轄寨主,人稱萬丈翻波浪韓秀,他也能鳧此水。其餘海洋江洋大盜,都不能鳧此水。」老美眼珠-轉,一晃悠禿腦袋,心中說道:「我將他伸短嘍,我也找個場面。」遂說道:「高爺,那神鏢將勝老明公,跟你怎麼論哪?」高恒答道:「勝三爺與我父情同骨肉,義同生死,那是我勝老伯父。」侯爺說道:「勝爺現下官司在身,兄弟你知道嗎?」高恒答道:「此事我知之最詳,乃是被秦尤所告。我那勝三大伯頭探蓮花湖,乃是小弟送進去、接出來的。」候爺說道:「高賢弟,秦尤拐三寶逃往台灣。借著你的水中本事,我在台灣做過兩次生意,咱們追趕秦尤。若追上將他拿住,我能認識他,我給他作下暗號啦。那時節咱找回三寶,給勝三爺了結官司。你敢去不敢去?」高恒答道:「為我勝三大伯的官司,慢說上台灣,就是上太陽南邊八萬里地,我不能含糊。」金頭虎說道:「好朋友,我也去。這才是好朋友呢,我實在是佩服。」黃三太一看,老美與高恒二人僵上火啦。黃三太為人乃是精細之輩,凡事謹慎,雖然小弟兄們都是年輕之人,惟有黃三太比別位倒是穩重些。且說高恒這一僵老美的火,老美說道:「此事甚好,咱們還是說話就起身。」黃三太在旁一看,遂說道:「侯爺且慢,你想那台灣距此道路遙遠,那秦尤縱然逃到那裡,也不是咱們私自可去的。倘若到了台灣鬧出事來,引起戰爭,康熙皇帝乃馬上之君,一旦間御駕親徵,黎民塗炭,百姓不安。划了戰區的地方,人們有錢的也得跑,無錢的也得跑,大兵發到台灣,路途之上百姓得遭多少損失?俗語說得好,兵過籬笆破。此事關係重大,千萬不可大意。侯爺你是財主富家翁,為甚麼不在家享些清閒幸福?高恒賢弟年方幼小,高大叔膝前只有賢弟你一人承歡色笑,以娛高大叔之暮景,倘若去到台灣,一有差錯,那時節叫高大叔及嬸母心何以安?賢弟不要僵火,這也不是外人,侯爺為人是外面的朋友,往後兄弟們都要多親多近,有事互相幫助。那秦尤將國寶盜去,現在侯爺業已看見黃包裹,算是有真贓實犯啦,可以在欽差大人面前請侯爺說一說始末緣由,大人必然設法拿賊。咱們要是私自去台灣,到在那裡,要是惹出是非來,關係國家大事,誰人擔負得起?」老美與高恒一聽,俱都低頭不語。列公,老美的本意並不是要往台灣,他為是將高恒較量短了,奚落高恒幾句,好出出心中的怨氣。那知高恒年紀雖然幼小,膽量可不小,並且生來的慧根,說話猶如利刃一般,比老美還加一倍的驕傲。老美當時再說不算,也真翻不過口去啦,所以聽了黃三太這些話,才低頭不語了。他二人心中暗暗佩服三太這番話啦。高恒聞聽黃三太之話,也打動了肺腑,本來父母俱都半百之年,只有他自己一人,並且我的母親一時一會都離不開的。
  二人這一低頭不語,那金頭虎在旁一聽黃三太這些話,不由得可就惱啦。黃三太將話說罷,未等別人說話,金頭虎可就說話啦,叫道:「黃三哥,你別給我勝三大伯丟人啦!我勝三大伯是何等的膽量?刀山都要鑽,油鍋在前都敢跳。想不到教出徒弟來,俱都是畏刀避劍,貪生怕死之輩。可惜我三大伯英雄多半世啦,教了這些膽小的徒弟。我三大伯攤上這場官司,終日歎息不止,倒在牀上說道:『這條老命保不住啦。找不回國家三寶,拿不住賊人秦尤,必然得受那鐵窗風雨之苦。』愁得他老人家真是寢食不安。現在知道秦尤逃往台灣,別人不走,咱們還得哀告人家,求人家前去,給我三大伯完這場官司。現在別人都要替勝三大伯完這場官司,不以道路遙遠,不怕艱難困苦,去往台灣捉拿小老鼠,找回皇家玩藝,那時候給咱鏢行之人露臉,也好給三大伯完這場官司,不想咱們反不敢去啦。黃三哥,你只可不出浙江紹興府,在浙江紹興府的黃三太,別處你千萬可別去。」黃三太聞聽金頭虎這席話,臊得臉面通紅,虎目圓睜,雙眉倒豎,叫道:「賈明,你怎麼得著誰就是誰?慢說是台灣,無論是甚麼地方,黃三太沒有不敢去的。二郎山中應遭之險,刀劍臨頭,我黃三太也沒有皺過眉頭。慢說是死,就是刀山油鍋,為老師的事,我也不能後人。」金頭虎聞聽,遂說道:「黃三哥你敢去呀?」黃三太說道:「若不去就是匹夫。」金頭虎說道:「這才是勝三大伯的徒弟呢。天地君親師,師在五倫之一,有事弟子服其勞。好好,三哥去啦,我也去。」
  遂叫道:「禿老美,你是慣說大話使小錢,你老實在家當富家翁吧。別看是你首先發表的,你還得首先退縮,說說算了吧。」
  老美說道:「大英雄一言出口,駟馬難追。侯爺要說出不字,非為人也。」金頭虎一看,老美上了圈套啦,遂又叫道:「高賢弟,趕緊給老美磕頭,你就說我年輕離不開父母,我不敢上那麼遠去,我害怕。」高恒聞聽,「呸!」唾了賈明一口,說道:「高爺為勝三大伯赴湯蹈火,矬骨揚灰,在所不惜。」賈明一聽,高恒也翻不了案啦,遂叫道:「三哥你聽見了?老美去,高恒去,我去。你也去呀?」三太說道:「我要後退我不姓黃,姓藍,姓綠。」金頭虎說道:「好好好,誰要是翻口,我也不罵他是雞犬啦,我要罵,我就連狗豬都不如了。」說罷此言,復又叫道:「張茂龍、李煜,你二人去不去?」張茂龍、李煜說道:「賈明,你怎麼繞彎罵上我們兩人來啦?要不去除非你不去。」金頭虎聞聽,哈哈一笑,遂叫道:「楊香五,你當然得去啦。」楊香五說道:「楊五爺跟著走,說上哪兒就哪兒。」金頭虎又問道:「臭豆腐,你可不能去呀?」歐陽德一聽金頭虎罵街,叫道:「賈明混帳王八羔子,哪旮旯裡都敢去。」
  金頭虎說道:「好好,咱們一共十二個人,全都去啦。咱們大家也該回侯家集啦,老美你將家中之事辦理辦理。咱們大家就是你有錢,沒有別的,這一路的盤費錢可是你的。」老美說道:「那是自然,盤費錢算不了什麼。」金頭虎說:「對啦,走在道上要沒錢,你還會偷呢。」老美說道:「你要拿我取鬧,我可用練子槍打你。」
  不表賈明玩笑,單說眾人在河坡計議已畢,大家遂翻身奔侯家集而來。大家在路上說說笑笑,工夫不大,已經來至侯家集莊上。侯爺叫門,裡面將門開放,仍是侯爺在前,眾人在後,跟隨來到上房之內,大眾落座。侯爺說道:「眾位,咱們去追秦尤,現在欽差大人在我家內,怎麼辦呢?」金頭虎說道:「老美,你這是找台階呢?你要不追秦尤,欽差大人現在你家,難道還用你背回去嗎?你打發一個人,寫上一封信,送到十三省總鏢局,信中就說欽差大人現在侯家集侯宅。我勝三大伯見信必然給院衙門送信,院衙門見信還不來接大人嗎?老美拿盤費錢吧,別說無用的話啦。」侯爺遂吩咐從人,用茶盤往客廳托著散碎銀子。侯爺說道:「大家隨便帶盤費錢,只要看得起老美是朋友,咱們不論交到那兒去,都如同自己弟兄一樣。」眾人聞聽,毫不客氣,俱向托盤內去取銀子裝在兜囊之內,每人取了有三四十兩散碎銀子。惟有金頭虎見財眼開,左伸手,右伸手,不住的往兜囊裡裝銀子,將兜囊裝滿啦,還用手往裡頭塞碎銀子呢。楊香五說道:「賈明,侯爺跟咱們是朋友,別不知自愛。為什麼沒死賴活的拿人家銀子?」金頭虎說道:「楊香五,你們都是廢物。他這銀子不是好來的,多拿他點算不了什麼。」黃三太遂對侯爺說道:「咱們明日起身吧。」金頭虎說道:「黃三哥你別找台階。明天勝三大伯來了,要是知道啦,一定不教咱們去,黑天更清靜;再說老美是賊,慣會走黑道。」老美說道:「你從這兒別跟我說話,你是土匪。」侯爺叫過老家人吩咐道:「明天備上一匹快馬,去到十三省總鏢局拜見勝三爺,就提說欽差大人現在侯宅,請勝三爺給院衙送信,叫他們迎請欽差大人。勝爺要問黃三太等向哪裡去了,就說他們大家現在追下秦尤去啦。勝三爺若問向哪方追去,就說不知道,千萬不要告訴我們大眾的去向。」侯爺將話說完,十二位英雄當時紮束停妥起身,每人一個小包裹,裡面裝的是兵刃暗器。
  當夜由侯家集起身,及至天亮,走出有五十里地。十二位英雄曉行夜宿,追跡尋蹤,非止一日,由江蘇至蘇州,由蘇州至杭州,俱不見秦尤的蹤影。茶鋪酒館,庵廟寺院,鄉村府店,大家細心訪察,並無秦尤。越過浙江,追到建寧,追了一月之久,到了福建地面,已然到了四月中旬啦。眾英雄非常敗興。
  侯爺說道:「再往前追,可就是台灣。眾位兄弟,我到台灣兩次,乃是二位販賣珠寶大商賈,我是保的他們的鏢,賺了銀錢三股勻分,路上若有差錯,我擔護。像咱們十餘人,台灣關津渡口,有馬步軍隊大小三軍把守,如要進城,有把門的城兵。咱們這十位的形跡,我是個老美,楊五爺瘦小枯乾,賈明沖天杵小辮大肚子,台灣把關的官人若問咱們是幹什麼的,你我以何言對答呢?」金頭虎說道:「老美,千山萬水,快到台灣啦,你又拉勾找台階,頭幾天我把我這羅圈腿累得直疼,好容易這幾天才歇過來,簡直你是少才無智,無用之物啊。這地方叫甚麼地名?」侯爺說道:「是福建。」金頭虎問道:「有大估衣鋪沒有?」侯爺說道:「估衣鋪,新衣莊,銀號等,全都有,這乃是省城。」金頭虎說道:「咱們找個招商店住下,先買十身買賣人的衣服。在木作鋪再做十個四方楠木的匣子,扮作十個買賣人,賣紅貨的,其餘二人作為保鏢的。老美與黃三哥你二人俱都用本來的面目,作為保鏢的。黃三哥包裹裡面有鏢旗,十三省總鏢局鏢旗可以通行天下,哪個不知,誰人不曉?」楊香五說道:「這個主意出得真好,這盤費錢恐怕不敷用的。」
  金頭虎說道:「有錢。我由老美家中帶的錢,在道上沒動。吃飯住店都是你們替我給錢,我沒捨得花。這回不就用上了嗎?」
  楊香五說道:「還是你能事。」說著話,十二位英雄住了招商客店。遂在大估衣鋪買了十身買賣人的衣服,又在楠木鋪做了十個四方楠木匣子,三天要做成。又在大鞋店買了十餘雙福字履鑲滾緞雙臉緞鞋。眾人中有因走道,把鞋走壞了的,所以多買幾雙。又在綢緞店內買了茶青綢子,縫做包裹。三日之內置買停妥,但是沒有紅貨,將匕首刀、鏢、練子錘、練子槍,俱都裝在硬木匣子之內。眾英雄說道:「咱們換衣服吧。」金頭虎說道:「別在店裡換。咱們那樣進來的,回頭三天工夫,都變了樣啦,叫店裡給哄嚷出去,官人該拿咱當壞人辦啦。」十二位英雄開發完了店飯錢,大眾走出了店門,來到荒郊野地,找了一個僻靜所在,大樹林之內,這才大家更換衣服。黃三太、侯爺仍然本來的面目,其餘十位,俱都是買賣人打扮,惟有金頭虎、楊香五二人不像買賣人的樣子。金頭虎青綢子大褂,青緞雙臉鞋,沖天桿小辮;楊香五藍綢子大褂,福字履鑲緞鞋,不像賣紅貨的。張茂龍、李煜等真像買賣人的樣子。傻英雄說道:「有像買賣人的就行啊,就可以把楊香五跟我摻雜裡頭啦。這不是相姑爺。」眾英雄的零碎俱都收拾完畢,大家相視一陣好笑。走到大江口,一看有許多船家,大家說道:「這裡有出洋的大船嗎?」船家遂問道:「眾位客官哪行發財?」黃三太說道:「我們乃是十位賣紅貨的先生。」又指老美說道:「我二人是保鏢的。」船家問道:「你們是哪省鏢局的?」黃三太說道:「大清國十三省總鏢局。」說著話,三太已經打開小包裹取出了鏢旗,叫道:「管船的,你找一根竹竿,將鏢旗插在船頭上。」管船的打開鏢旗一看,此旗乃是白鏢旗紅火燄,上寫「江寧府十三省總鏢局」,當中斗大一個「勝」字。三太說道:「船家,說說船價吧。」船家說道:「你們這十三省總鏢局向來優待腳行。不用說價啦,達官爺看著給價錢吧。」三太說道:「先明後不爭。咱們論天,每天多少錢,有多少天算多少天,酒錢在外。」船家說道:「我們六七個人的船,你每天給一兩銀子,酒錢在外隨你賞。」三太說道:「不多不少。」
  眾英雄上船,當時開船。船行至黑水洋,沒風就有七八尺高的浪,天連水,水連天。賈明在船頭上一站道:「媽媽的,我的姥姥,這船一翻就沉底呀。就是我們三個活得了哇,老美跟我,還有一個水怪的兒子高恒。」高恒說道:「好說水怪的孩子。歐陽德、邱成、李煜,你們全都得歸位呀。」船家說道:「你們賣紅貨的先生們,都是文明人哪,我們船上忌諱翻船,作飯烙餅都說打個張呢。」金頭虎說道:「我往日裡坐船,我們三人在船上,我問那位道:『你貴姓啊?』那位說道:『我姓陳,叫陳到底。』我又向那位貴姓,那位說道:『我姓莫,我叫莫了桅」船家說道:「真有你的,你們的紅貨是本錢,我們船是產業。你為什麼老念喪呢?」楊香五道:「船家別理他,他不是好人,他有點病,這時又犯了病啦。」
  不說眾人在船上搗亂,且說這日來到了台灣,此處乃是水旱總關口,有三二十位穿著號衣把守津渡的台灣兵夫,有一文一武,兩名官長。台灣兵一看,有一隻大船由上水而來,就大聲吶喊道:「來者是客船,還是貨船?」管船的答道:來了十位賣紅貨的,兩個保鏢的。」台灣兵喊道:「攏岸驗貨,領單過關。」眾英雄聞聽一怔:本來就沒有紅貨呀,拿什麼驗貨呢?
  且說把守關隘的兵問道:「是哪省鏢局保來的鏢?」管船的說道:「是江蘇十三省總鏢局保的鏢。」又一個兵說道:「哪有那麼大工夫跟他閒談?將他的鏢旗撤下來。」皆因為台灣兵不認得字,將鏢旗拔下來,就遞給那名文官啦,說道:「回稟老爺得知,大清國來了十位賣紅貨的,兩名保鏢的。」那文官接過鏢旗一看,乃是江蘇十三省總鏢頭勝英的鏢旗,那文官遂對武官說道:「李老爺請看,這是江蘇十三省總鏢頭勝爺的鏢到啦。咱們二千歲常常提念此人,言說此人乃俠肝義膽,濟困扶危,殺贓官,除惡霸,乃是大清國武人中第一位好人。咱家二千歲都是贊美景仰人家,人家的鏢來到啦,咱也得給一個好面子。忠孝之人,人人得敬。」那武官答道:「既然如此,王老爺,咱們不用驗了,就撕給他們驗行的票吧。」那文官遂曉諭官兵道:「將驗行票子撕給他們吧,這是江蘇勝老達官的鏢到啦。放行吧,將鏢旗原物交還。」那官兵接過鏢旗,撕了一張放行的執照,來到船前,對那船家說道:「老爺有諭,十三省總鏢局的鏢免驗,就此放行啦。」三太聞聽,趕緊來到船頭,對著那名官兵施了一禮,道了一個謝字。你道,眾弟兄聞聽驗貨,正在心驚肉顫之際,一聽說是十三省總鏢頭的鏢免驗啦,真好似吃了涼藥一般。金頭虎叫道:「楊香五,無什麼事,福小命薄不成,我金頭虎無論幹什麼都有造化。官兵若是一驗紅貨,哪裡有一點紅貨?完全是黑貨。」楊香五說道:「你真有福呀,在蓮花峪,後腦海上都要著了點穴鐝,我的恩師偏趕到啦。你也伶俐,到這時候就知道喊救人。」金頭虎說道:「楊香五小子,你同外人說我的短處。你要以後再說這話,找處與你滾滾。」說話之間,船已到了碼頭,大家下船,開發了船錢,另外又給了酒錢,船在原處等侯,皆因為僱的是來回的船。
  眾人上了岸,天色已晚。大家商議進了店房,那店家遂問道:「眾位爺們,哪一行發財呀?」金頭虎喊道:「十個賣紅貨的,兩個保鏢的。所賣的貨,俱是翡翠、碧玉、貓兒眼、牛黃、狗寶、金沙子、鑽石、核桃大的珠子。一個匣子可值百萬黃金。」說罷,金頭虎又問道:「你們有跨院嗎?我們包下,不許再住別人。要失迷了我們的紅貨匣子,連你們內掌櫃的賣了,全都賠不起。」掌櫃的一聽金頭虎說話近於詼諧,賣紅貨都是文明先生,怎麼玩笑啊?說著話,伙計將眾人領到南跨院三間上房之內。眾人淨面吃茶已畢,又要了一桌上等酒席。眾英雄互相商議,那秦尤逃到台灣,必然投奔王子張奇善那裡獻寶。楊香五說道:「那秦尤作下這樣重案,盜三寶,殺欽差,全國一體嚴拿。他既然來到台灣,當然將那寶物獻與重要之人。
  台灣有會賢亭,聚義廳,懸掛招賢榜,招賢納士。凡四海英雄豪傑,殺人兇犯,盜匪之流,在中國不能容身者,來到台灣,見了國王張奇善,那張奇善必然量材取用,大開招賢之門,網羅海內賢豪,招賢務盡。大概秦尤一進三寶,那張奇善必然以禮相待,委以官職,以為安身之處。秦尤從此在台灣安居樂業,也就永遠不回去啦,他絕不會把三寶暗中隱藏。」列公,在前清的時候,犯人脫逃,由這縣逃到那縣,就不容易捉拿。文書公事,不知道得費多少筆墨,終歸還不定拿得著拿不著。因為早年沒有火車、飛艇、汽船,一天不過行百八十里路,所以那做下案子的,逃出幾百里路去,就可以隱住啦。不像現在的軍閥們,把民脂民膏絞盡啦,往外國一跑,就算完事,皆因為現在交通便利,一天就可以行千里。閒話拋開,且說大眾酒飯已畢,安歇睡覺,清晨起牀梳洗已畢,算完了昨天的店飯賬。眾人一看吃喝便宜,價錢不甚貴,又在店內吃完了早飯,復又將店飯錢算清。
  十二位英雄起身,侯爺頭前引路。正往前行走,忽見有許多善男信女,老老少少,俱往東南走去,絡繹於途。楊香五對金頭虎說道:「這裡有什麼熱鬧,是有野台戲,這都是趕廟的啦。」金頭虎說道:「待我問問行路的。」金頭虎來到眾人跟前,賈明見一少婦懷中抱著一個小娃子。金頭虎摘去絹帕,霹出沖天杵小辮,金頭虎將胳膊一橫,攔住那少婦的去路,大聲喊叫:「孩子,你上哪裡去!」那少婦嚇了一跳,幾乎將孩子掉在地下,少婦說道:「喲,你管我們上哪裡去呢?把我們孩子給嚇哭啦。」楊香五說道:「黃三哥,快過去管管他吧,他要在台灣省惹禍。」三太趕奔近前,大聲叫道:「賈明,你還不快閃開!」三太遂上前施禮道:「大娘,別生氣,我這兄弟是瘋子,不要與他一般見識了。」婦人也沒言語,遂抱著孩子走了。三太剛把少婦央求走了,金頭虎又將七十多歲一個老頭攔住啦,叫道:「老小子,你上哪裡去呀?」老頭聞聽一怔,一看金頭虎沖天杵小辮,矬胖子,憤怒說道:「你管我幹什麼去呢,嚇我一跳。」金頭虎說道:「我管定了你啦。」三太急速趕到老者跟前,叫道:「賈明你要這樣惹禍,咱就不用走路啦。退後去。」三太又對那老者拱手說道:「老大爺你多原諒吧。」又指著賈明說道:「他有點病,他是半瘋。老大爺我借問你哪,我們乃是遠方的人,初次到你貴寶地,這些老少男女都往東南去,是有甚麼熱鬧呢?」老者一看三太壯士打扮,遂說道:「壯士爺,像你這麼說話,無論到哪裡去,也沒有包涵哪。」老者又說道:「離我們這二里多地,趙家峪村西,有一九天聖母娘娘廟,出了一段新聞。九天聖母娘娘顯聖,發放藥水,百病全治,無論有何奇病,可以當時就好,並且還是分文不取,所以這些人全去討藥水去。」此時金頭虎在旁一聽,遂叫道:「黃三哥閃開,我抽他大嘴巴子,看老頭妖言惑眾。我們大清國廟裡是泥塑的像,這台灣省怎麼有了活神仙啦,大概是由天上掉下來,怎麼沒把他摔死了呢?老頭這是胡言亂道,煽惑人心。」三太說道:「老大爺你請吧,你多擔待,他實在有病。」金頭虎說道:「黃三哥,咱們跟著看看去。」三太說道:「到那兒你好惹禍呀?」金頭虎說道:「我不惹禍。你們不去,我自己去。我倒要看看聖母娘娘是怎麼回事。他要是有別的事,我這條命豁出扔在台灣,我就跟他拚命。打出人命來,台灣也有官面,他們問我那方人氏?我就說大清國的。你們來了多少人哪?我就說來了十二個,有一個老美姓侯,有一個瘦小枯乾的,姓楊叫楊香五,有一個蠻子叫歐陽德。打人命官司,我們一塊打。」金頭虎叫道:「黃三哥,你想想聖母娘媳哪裡有活的呢?這分明不是妖言惑眾嗎?咱們看看去。我決不惹禍,人家打我,我不還手;罵我,我不言語。我開開眼界。」楊香五說道:「黃三哥,咱們去看看吧。金頭虎要不惹禍就行啊。」
  大家也俱都願意前去。三太聞聽此言,把頭一點說道:「既然如此,咱們就隨著眾人奔九天娘娘廟走上一趟。」
  工夫不見甚大,大家已經來到廟前。眾英雄一看,正山門閉啦,東西角門開著呢,人煙稠密,男左女右出入。小姑娘老太太少婦幼女,都由右邊出入,年輕的男子老者,由左邊出入,行人讓路和氣謙恭。張茂龍、李煜說道:「台灣高人甚多。中華大國野台戲,逛燈上廟多,男女混雜。諸位你們看台灣街道、廟宇,行走男女尚不混雜,清清楚楚。」金頭虎說道:「好哇,清楚不亂,真是規矩。我偏打娘們那邊走,他要問我,我就說我不屬你們這邊管轄,我們那裡有皇上。非打娘們這邊走不可。」
  楊香五聞聽,笑道:「眾位別攔賈老爺,你們不知賈老爺的性情,坐懷不亂,能比柳下惠。憑賈爺這樣英雄,哪能同老太太一塊走?豈不失了賈爺的身份。」金頭虎笑道:「對啦,打男子這邊走吧。」黃三太心中暗笑,楊香五真壞,這一抬舉他,叫他撞了釘子啦。眾英雄遂進左角門,一看月台下男女老幼。
  真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動。佛殿就是一層,外邊的隔扇俱用青幔帳罩著,月台上設立香壇,桌子北有張椅子,用青布罩著,壇桌上設擺香爐香筒、黃錢紙、硃砂筆硯、寶劍一口。金頭虎問道:「黃三哥,桌子上的東西是幹什麼的?」三太說道:「那是壇桌,預備聖母娘娘到神壇的。」金頭虎說道:「聖母娘娘還投來,我先升壇吧。」三太說道:「賈賢弟,你別擾亂人家,人家這是修好的。」眾英雄聞聽有幾個老者談論,有一位老者問那位老者道:「你昨天上廟沒有?」那位老者答道:「昨天不但來啦,還開了眼啦。有一位求藥的男子,二十餘歲,原來是個啞子,哇哇哇,半天說不出話來。聖母娘娘給了一粒藥,吃下藥去,哇哇直吐,眼看著吐出銅錢大的一塊白骨頭來,當時就明白能說話啦,磕了三個頭走啦,分文不取。又有一個大肚子痞,還是兩個人架著來的,肚子好似草包一般,娘娘用聖手一點,叭嘎一聲,你看著月台上濕的那一大片,真有半桶多黃水流出來了,那肚子將水流出,立刻就凹啦。一個瘸子架著雙拐,坐車來的,有人把他攙下車來,聖母娘娘給了一粒藥吃,當時站起身形,他將雙拐一拋,說道:『聖母娘娘,明天弟子必有重謝。』聖母娘娘說道:『分文不取。』大慈大悲,消災治病。」黃三太聞聽,對大眾說道:「諸位弟兄你們都聽見沒有?真悶死我也。看這幾位老者,俱是奉公守法之人,這不是成了活神仙治病嗎?」楊香五說道:「黃三哥,你是闊少爺。三哥,你附耳過來。那些治病的,都是聖母娘娘的稔子,那不會說話的是他們的人,裝作不會說話。那大肚子痞是用牛尿泡,裡邊灌上米湯,綁在肚子上,聖母娘娘用手一點,那是用小刀紮的,紮破了米湯流出來啦。那瘸子架雙拐,也是裝作的。」金頭虎說道:「香五,黃三哥,附耳低言都說些什麼呢?」
  楊香五說道:「我與黃三哥說聖母娘娘還沒來呢。」正在此時,外邊有人喊道:「聖母娘娘駕到啦!」只見山廟東跨院出來一個婆子,四位道姑,婆子大聲喊叫:「聖駕到啦,快來接駕吧!」那婆子腳大臉丑,穿一身藍布褲褂。金頭虎說道:「是什麼駕?是王八呀,還是甲魚呀?」眾英雄也不理他,遂跟隨他出了左角門,一看由山城牆北,來了一乘四人的小轎,聖母娘娘坐轎,轎簾未掛,不用說是眾位英雄觀看,眾人沒有不觀看的。眾人一看聖母娘娘,原來是二十餘歲的少婦。漆黑的青絲,高挽發譬,白玉簪別頂,白銀耳圈,相襯著白玉的柳葉,青水臉,未施脂粉,不見說話下頦動,大概櫻桃口裡含著是荳蔻檳榔。茶青綢子衫,茶青綢子裙,在轎子裡坐著,左腿搭在右磕膝蓋上,茶青緞子小鞋,粉白底,雪白錚亮,兩隻杏眼滴溜溜亂轉,觀看眾人。金頭虎一看,說道:「原來是一個小娘們呀。」遂叫道:「楊香五,我也沒有媳婦,你給我說一說,叫他給我作媳婦,你看怎樣?」楊香五說道:「你別挨罵啦,人家這是普濟為懷,以救萬民。」說著話,轎子已經落平。那老婆子說道:「聖母娘娘,今天求藥的太多,請娘娘快消災治病吧。」說著話,已經將聖母娘娘攙扶下轎,聖母娘娘秀腕扶著那婆子肩頭,遂輕移蓮步,雅賽風擺柳似的。金頭虎說道:「可要了我的命啦。」
  不表金頭虎在此胡說亂道,且說聖母娘娘坐在壇桌正面,四個道姑各執一把拂塵,聖母娘娘也手擎拂塵,閉目合睛養神。
  金頭虎又問道:「黃三哥,聖母娘娘幹什麼呢?」黃三太答道:「那是升壇呢。」金頭虎說道:「不是登殿嗎?」少許工夫,站起身形,三層拂塵,然後說道:「台灣軍民人等聽真,我神奉玉帝敕旨牒文,降下天台。台灣省五月間瘟災大作,人死七成,派我神降下天台,給台灣軍民人等,消災治病。諸般病症,七症八瘕,咳嗽痰喘,遠年近日新病老病,我神著手成春。送禮不要,分文不取。」話言未了,由左邊閃出一人,口中喊道:「眾位先生們借光啦,讓條道吧!我求藥治病。」黃三太大眾一看,此人白面書生,年在十八九歲,文質彬彬,面如白玉,齒白唇紅,俊美之極,文生公子的打扮。只見那學生上了月台,提起衣服,雙膝跪倒,口稱:「聖母娘娘聖壽無疆!我學生家母臥牀不起,聖母娘娘大發慈悲,捨藥一服,給我家母治好病症,我與聖母娘娘修蓋廟宇,塑化金像。」聖母娘娘說道:「求藥之人不要多言,吾神早已算就,你姓王啊,你叫王寶靈。吾神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你家住在王家峪,你家的住宅是三合房,你房為主。你娘親住東暗間,你在西暗間讀書,侍奉你的老娘。你娘親現時三天水米未曾沾唇。你宅院是五鬼鬧宅,有瘟病在身。本處五月間瘟災大作,你也有瘟病,你年輕力壯,瘟氣不能入,往後你比較你娘病體尤重。現在此處還不能給你治,必須畫符斬邪除祟,總得把你帶到我家中去治,得畫符吃湯藥。」回頭一看,四個道姑,一邊站立兩個。聖母娘娘看完了道姑,又對眾人說道:「台灣人等聽真,我將瘟氣一獻,大家看看如何?這學生年輕,瘟氣尚未深入呢。」說畢,遂叫過一名道姑,吩咐把藥取來,現出瘟病大家觀看。遂用兩個手指,左指一下,右指一下,道姑點頭,遂將殿上的茶青幔帳用手一掀,進去取藥。此時楊香五站在殿外朝著幔帳留神細看,只見那名道姑到了裡面,打開藥箱子,拉開裡面抽屜,取出藥瓶,倒出一點白藥面,放在掌心之上,自己聞了一點。又拿一張四方白紙,又倒了一點紅藥面,用手心托著,由佛殿裡出來。遂叫學生站起身形,道姑托著藥紙與藥面,左手托著,右手一按藥紙,用口一吹藥面,學生打了一個嚏噴,只見黑白眼珠一發直,怔怔的站在那裡,不知人事。聖母娘娘叫道:「台灣人等,你們來看瘟病發現了,將他帶到我家中去療治。」
  遂叫那吹藥的道姑,領他家去醫治。道姑轉身就走,王寶靈在後面默默的跟著就走。此時老少男女,全都信以為真,不知是假,惟有黃三太等十二位英雄俱都明白。金頭虎說道:「這那是現瘟病?這是迷魂藥啊。」遂叫道:「楊香五、張茂龍、李煜、黃三哥、禿老美,咱們亮傢伙拿這採花賊呀!」楊香五說道:「黃三哥,你快攔阻他吧,別人攔不了他。適才那老胖婆子,由東跨院用藍布卷著一大卷東西,抱在佛殿裡去了,裡邊必然是兵刃暗器。要按這個綠林道的買賣,不定有多少人呢。男的混入在左邊,女的混入右邊,咱們兄弟十二位一亮兵刃,男女賊再一亮兵刃,你看左邊的男子裡面,上年紀老者不少,婦女中有老太太有大姑娘,有柔弱的少婦長女,地勢窄小,人太多啦,咱們兩下裡混戰,必然要誤傷了好人。像此賊的下處,必然不遠,咱們先探探底,然後將這一群賊拿住,也好給台灣省除去禍害,此處他們必有命案。」黃三太將楊香五所說之話,又對著金頭虎說了一遍,金頭虎說道:「楊香五,你與聖母娘娘有心思吧?」楊香五說道:「你看此處地小人稠,要亮兵刃動手,必然傷了好人。」好容易才將賈爺勸止動手。且說男女老幼一看,好端端的一個學生,給弄傻啦,就都不敢再求藥啦。黃三太說道:「五弟呀,悶死我也。他怎麼知道小孩的家鄉住處,姓什名誰呢?」楊香五答道:「三哥,你怎麼悶死呢?」
  三太說道:「你聽聽眾人談論,言說此小孩果然姓王,名叫寶靈,聖母娘娘所說的真的一點不差。由此看來,豈不成了活佛神仙了嗎?」楊香五說道:「三哥你附耳過來。這個學生昨天求藥來啦,女賊言說藥已經舍完啦,明天再來吧,那學生就走啦。那女賊且派他的伙計男賊,暗中跟下去,跟至村莊,進了門口,再打聽本村的小孩們,這家姓什麼,小孩必然告訴。然後再派男賊夜晚入院,竊看病人在哪屋中,住的是什麼房,院中的一切物件,俱都記在心裡,然後來到下處,報告了女賊。學生品貌歲數女賊都記在心裡啦,這就是採花賊,俗名就叫倒採花。」
  楊香五與黃三太說著話呢,金頭虎叫道:「老美,你求點藥去,長點頭髮。」美爺說道:「你別同我說話。」金頭虎又叫道:「瘦小子楊香五,你求點藥去,省得瘦小枯乾的,長點肉有多好。」又叫道:「邱成,你也求點藥,叫你的黃眼珠變黑了好不好呢?」三位說道:「傻小子你別不說人話啦。」金頭虎說道:「你們看,此時聖母娘娘悶悶的坐在那裡無事,我求點藥去,省得他閒著。」語畢,遂將大衣脫去,披上大氅,將絹帕摘去,露出了沖天杵,將沖天杵故意弄歪了。又將緞鞋脫下,穿了靴子,將包袱交給歐陽德,叫歐陽德給拿著。遂高聲吶喊:「台灣省的小子們都閃開,咱也求點藥吃。」老少人等沒有不瞪他的。他哈吧著羅圈腿上了月台,走到壇桌之前道:「聖母娘娘在上,我小子在下,給聖母娘娘作揖啦。」列位,金頭虎生來就不愛磕頭,見人家磕頭他還罵街呢。道姑說道:「求藥還不跪下?那有站著的?趕緊跪下吧。」金頭虎說道:「跪不了啦。」道姑問道:「怎麼跪不了啦?」金頭虎說道:「兩個膝蓋長了兩個小瘡,疼得難受。」聖母娘娘聞聽一愕:這小瘡長得真巧,磕膝蓋上一邊一個。又一看賈爺的貌相,沖天杵小辮,雷公嘴,狗蠅眼,紅眼邊,爛眼圈,鼻涕哈啦子直往下流,一臉大黑麻子,大草包的肚子,兩條羅圈腿。聖母娘娘一看,心中不悅,一點人才都沒有,聖母娘娘心中直噁心,簡直就要作嘔啦。聖母娘娘說道:「你姓什麼叫什麼,給誰求藥哇?」金頭虎說道:「我是上家村的,姓上,小名叫三輩。」
  聖母娘娘說道:「原來是上三……」說至此處,可沒將「輩」字說出口來。賈明說道:「聖母娘娘,你未到先知。我聽我老娘說,沒有我的時候,我父母缺兒少女,東廟燒香,西廟許願,才生下我這麼一個孩子。分娩下來,抱在門外闖名。怎麼向外抱我呢?軟軟的小孩,我家大人有一雙青布靴子,將我放在靴桶裡啦。遇見隔壁雜貨鋪老西跟我們家大人玩笑,在後邊一伸手:『啊,我摳你三輩!我家大人打了老西三棒錘,因此小名叫三輩。」三太大眾無有不笑的,胡拉亂扯,鬧得還真有趣。
  聖母娘娘道:「你倒是給誰求藥呢?」金頭虎說道:「給咱小媳婦求藥。」你道,聖母娘娘乃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淫賊,見了這個賈明倒來了高興啦,只聽聖母娘娘問道:「你說得多嫩哪,媳婦就媳婦得啦,還小媳婦。你媳婦多大啦?」金頭虎道:「我媳婦八十三啦。」看熱鬧之人一聽,金頭虎才二十多歲,他媳婦有八十多歲?聖母娘娘說道:「你媳婦得的什麼病啊?」
  金頭虎說道:「產後風。」聖母娘娘一聽,八十三歲得了產後風啦?他這不是要錢的,是攙局的,招得那看熱鬧的男女老少,無不大笑。聖母娘娘明知道他是打攪,叫道姑給他拿點藥。這回聖母娘娘用一個手指向道姑一指。方才給那王寶靈拿藥是兩個手指,左一指,右一指。這回一個手指向道姑一指,可就不跟方才的藥一樣啦,用手指那是暗號。這回道姑進去拿藥,楊香五順著帳棚留神觀看,只見那道姑到了裡面,用一張白紙,倒出點白藥面,用手掌托著,轉身出來,遞給賈爺。金頭虎伸左手接藥,右手堵著鼻子。他是怕用迷魂藥吹他,哪知道人家不要你,他長得太好看啦。此時金頭虎右手接過藥來,用左手將藥一按,就勢作揖道:「謝謝,謝謝。」遂轉身形下了月台。
  金頭虎叫道:「歐陽德,老美,你二人聞一聞!」歐陽德說道:「我不聞那個東西,你是王八羔子。」金頭虎連紙與藥面,向地下一扔,用腳一踏,說道:「黃三哥,咱十二位準是英雄嗎?」
  黃三太道:「弟兄十二位,皆是豪傑。」賈明道:「也配稱得起英雄?英雄者,賈明也。聖母娘娘在那坐著呢,除去賈明誰敢求藥?浙江紹興府黃三太,也就是在浙江裝不錯,有膽子敢求藥去嗎?」三太道:「賢弟,你小看愚兄了。我要求藥,說話的時候,出於三太之口,入於眾位之耳,總得說出話來,合乎情理。你說的那是人話嗎?小媳婦有八十三歲,得了產後風啦,讓眾位笑破唇舌。三太說話准有情有理。」金頭虎說道:「黃三哥,你心裡哆嗦不哆嗦?」黃三太說道:「我要懼怕,我不姓黃。」金頭虎說道:「你給聖母娘娘跪下磕頭哇?」三太說道:「決不能夠。」金頭虎說道:「黃三哥,我給你拿著包裹,你去。」
  三太上了月台,來到壇桌之前,控背躬身,說道:「娘娘聖壽無疆,弟子姓黃排行在三,皆因我的至友出門辦事,在路上受了熱氣,到家中一脫大衣服,在房簷下涼爽,冒然間中了一陣賊……」三太語至此,聖母娘娘站起身來問道:「賊什麼?」黃三說道:「中了一陣賊風,賊風灌入腦髓。懇求聖母娘娘捨藥一劑,給我的朋友治好偏頭疼,我給你修蓋廟宇塑化金身。」聖母娘娘說道:「你那朋友不是偏頭疼,乃是瘟病。連你臉面上也有瘟氣。」三太聞聽,暗暗痛恨:好大膽的女賊!三太遂對聖母娘娘道:「你說台灣瘟災大作,我是大清國的人,才到台灣。」聖母娘娘說道:「你方才來到台灣,也能受瘟氣。那瘟病本從水土而生,你來到台灣吃喝寢宿,就算受了瘟氣啦。你若不信,吾神現出瘟災你來看。」只見聖母娘娘用兩個手指,左一指,右一指,遂叫道姑取藥來,好給他的朋友治療瘟病。
  那道姑聞聽,走入殿內。賽毛遂楊香五一看:要壞,聖母娘娘又伸的是兩個手指頭,必要將三太迷住。楊香五又隔著帳棚留神細看,果然那道姑又倒手中一點白面,先自己聞了,又倒出了一點紅藥面,用一張方白紙放在手上,將藥倒好啦,掀開青幔帳出來。此時黃三太一看,又是紅藥面,黃三太心中明白,這紅藥面必是迷人的,方才那個王寶靈,就是聞的這個紅藥面迷過去的。那道姑走至黃三太跟前,黃三太往外趕緊邁兩三步,用袍袖將鼻子一堵,伸出一隻手來,向那道姑扭著臉說道:「拿藥來啦。」聖母娘娘在壇桌上一看,原來是一個合字的人,上這兒來攪擾。「我來吧。」聖母娘娘心中暗道:「你就是有托天的本領,今天我也要帶著你走。你一人攪擾我,倒算不了什麼;如果要是被此地人知道了,嚷傳出去,官兵必然前來干涉。到了那時,如何是好?」列位,那聖母娘娘乃是女淫賊,又見黃三太長得眉目清朗,背插單刀,肋下掛鏢囊,好一個武士模樣,若是帶了回去,豈不是個好的幫手?聖母娘娘將拂塵向左袖中一遞,那拂塵是白馬尾的,上有一個白銀鉤,馬尾是白的,銀鉤也是白的,眾人哪裡看得出來?將拂塵遞進袍袖,那袍袖裡邊有一條口袋,那口袋中暗藏迷魂帕,用拂塵將迷魂帕勾將出來,原來是一塊茶青綢子,二尺餘長,一尺餘寬。聖母娘娘一挺腰,腳尖一點地,縱到黃三太跟前。黃三太離此壇有二丈多遠,面向東站立,一隻手接藥,一隻手堵著鼻子,面向東,為的是迎風站立迷魂藥好刮不過來。哪知那聖母娘娘驟然縱到背後,黃三太回頭看,聖母娘娘用拂塵頂著那塊迷魂帕,在黃三太眼前一抖,說道:「你來看。」黃三太用袍袖一揮那塊迷魂帕,就聽得一聲嚏噴,只見兩眼發直。聖母娘娘仍然回歸原位,對大家說道:「你們眾位來看,台灣的瘟災,到了五月間,人人如此。此人就是瘟災發了,將他帶到我家用湯藥調治,畫符鎮邪。」語畢,將拂塵遞給道姑,道姑接過拂塵,揚起拂塵一晃悠,黃三太跟著那道姑就走下去了。此時金頭虎道:「可了不得啦,黃三哥叫賊人給迷去啦,沒有命啦。眾位,咱們十二個人來的,可不能回去十一個,要死都死在這兒,要回去都回去,亮傢伙吧。」楊香五趕過來,對著金頭虎攔阻道:「賈明賈賢弟,你看,那女賊橫著一縱,縱出兩三丈遠,武藝不俗可知。那女賊豈止一人呢?男女賊人不定有多少呢?男的在男的那邊,女的在女的那邊。如果咱們一亮兵刃,那群賊必然也得亮兵刃。再者,廟中這些少男少女,到了動手的時候,必然一陣大亂,不用說傢伙碰著,就是人踩人,也得踩死。況且咱們才十一個人,人家不定有多少人呢,動起手來,必不是人家的敵手。咱們暗中跟隨他們,看著他的下處在哪裡,咱先臥好了底,夜間咱們自有道理。」傻小子說道:「楊香五,你敢保女賊不將黃三哥給弄壞了嗎?」楊香五說道:「賈明你真傻,聖母娘娘是女的,黃三哥是男的,他怎麼會弄壞了呢?不要緊,你沉住了氣,准保管黃三哥壞不了。」金頭虎被楊香五這麼一說,方才沉住了氣。
  且說看熱鬧的眾人,一看好端端的兩個人上壇求藥,無故的都迷惑啦,中了瘟病啦,誰還敢去治病求藥?大家紛紛議論,俱都不敢求藥。聖母娘娘在壇上看得明白,遂找了一個台階,對眾人說道:「吾神今日退壇療疾,大眾沒求著藥的,吾神明日重登壇施藥,分文不取,拯救眾生,大慈大悲。」語畢退壇,仍是眾人抬轎,道姑可剩了兩個啦,那兩個道姑,一個帶王寶靈走啦,一個帶著黃三太走啦。聖母娘娘上了轎,十一位英雄在後邊跟隨。楊香五說道:「眾位可別跟緊了,如果跟緊了,恐叫淫賊看出來,多有不便。他要是有了預備,咱們可就費了事啦。」且說大家在後邊遠遠跟隨,此時聖母娘娘的轎由東牆轉過去,奔東北,抬著轎如飛走下去了。工夫不大,走出約有五六里地,來到一個小小村落。這個村落也就是五七家人家,聖母娘娘的轎落在一個桃杏林的門首。院內隱深,外邊桃林杏林,清雅異常,百鳥唧唧,紅紅綠綠,好一所宅院!只見聖母娘娘被道姑相攙走入院中去了。楊香五一看,乃是五七家一個小小村落,鹵外無人,清靜沉寂,楊香五遂由兜囊中掏出粉石,在聖母娘娘粉壁牆上畫了一朵菊花。列位,這畫菊花是夜間必來,無論遇上什麼事是不能失信的,颳風下雨亦得來。楊香五畫好了暗記,圍著房子看了一看道路,桃杏林當中的磚房,如進院內必得由桃杏林而過。楊香五轉身形與眾英雄說道:「你們看看女賊,這樣的勢派,人是一定少不了的。這女賊每逢做上買賣,就是若干萬,非大財主家不偷。皆因他是女的,能裝神治病,往往遇上大財主家將他請去,無論姑娘太太的屋子,他都能進去。白天治病看好了道路,夜間帶著男賊女賊前去偷盜,一偷就准,不用打算偷空了,綠林道中什麼買賣也沒這路買賣大。這路賊到了哪兒都能聯合本地紳耆,置地蓋房子,一住就是三年五載,做了幾宗大買賣,然後將房屋一扔,就遠走高飛了,房屋地基也不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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