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第三節

  歐陽爺在擂台之下,看得真而且實,遂說道:「傾了我啦!害了我啦!我也上不去台啦。」黃三太頓足捶胸,賀照雄擦拳磨掌,老少英雄正在焦急之時,台上的勝三爺,再要有十個八個回合,看看不穩。此時擂台下鴉雀無聲,練三十年四十年工夫的人,看得都成木雕泥塑的一般,沒見過這樣本領。
  擂台下有看打擂的,在擂台後還有聽打擂的呢。此人聽到勝爺危急之時,心中暗說:「哎呀,我這個徒弟一輩子行俠作義的英名要壞於一旦!」這位道爺,遂將藍布道袍一脫,包在包袱之內,由台後向擂台板上一縱。擂台板伸出二尺餘長,在席棚之外。艾道爺先縱在合板之上,再一縱身,上了擂台之頂。
  擂台由平地起有一丈三尺高,由台板向上至擂台頂,也是一丈三尺高,兩縱二丈多高。台頂上有橫桿,甚為堅固,艾道爺縱到台頂之上,由北向南緊行幾步,走到前台頂,一個雲裡翻身,上了擂台的橫桿。向北再行幾步,上面對著下面的台欄杆,頭朝下,腳朝上,直奔擂台的橫欄杆墜下。距離橫欄杆尺餘高,一個燕子翻身,一疊腰站在橫欄杆之上,真是身輕如羽,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面朝外高聲念了一聲:「無量佛!勝英真乃大膽無禮,敢與你師伯較量短長?還不與我退下,貧道來了。」
  勝爺此時熱汗淋淋,氣息吁吁,看看不支,一見艾道爺到來,虛晃了一拳,縱出圈子外,手扶在台柱之上,喘息不能言語,鴨尾巾亂顫。若是艾道爺晚來一步,勝三爺就得生生累死。艾道爺見勝英縱出圈子外,倚在欄杆上喘息,叫道:「大師兄!看在貧道的面上,饒過小徒勝英吧。小徒勝英年輕無知,不知尊卑長上,焉能是師兄的敵手?望師兄看在貧道的面上,從此罷休,貧道率領小徒勝英,與大師兄賠禮請罪。」老和尚微微一笑,遂說道:「艾道友,你這是看勝英不支,你才出頭露面。倘若勝英勝了貧僧,你也就匿而不見了。貧僧豈能加害於他呢?他也不是貧僧的敵手。你這一來就好辦啦,也不是貧僧說一句大話,你大徒弟夏侯商元、二徒弟諸葛山真、三徒弟勝英、四徒弟弼昆,他們都上擂台,也不是貧僧的敵手。你這一上擂台好辦啦,咱們倆人倒要比賽比賽,貧僧不跟他等一般見識。你既縱徒行兇,你早就該出頭露面。」艾道爺說:「大師兄所言,俱是片面之詞,大師兄你是不明真相。自從在廟上起事之時,貧道就在此處設擺卦攤,由始至終,貧道俱都看的真而且真,出家人決無妄言。當事起之初,原因焦公子倚勢凌人,搶人家有夫之婦,那婦人在轎內痛哭呼救,廟上之人無一敢過問,俱都躲在一旁。事逢恰巧,惡奴搶著轎子由酒樓下經過,婦人呼救聲音達於樓上,吾徒孫等才縱下酒樓,搭救了婦人。這是俗家之事,與僧道無乾,貧道當時並未過問。後來聽說誣鏢行之人為匪,什麼搶綢緞店,搶白龍駒,俱是一片捏詞,因拿不著人,遂搭此擂台,令徒法藍不知真相,助惡為非,致張義士上擂台,被令徒一掌打的口吐鮮血,小徒蔣伯芳才上擂台復仇,腳踢令徒。那一場擂,傷了一位鏢行人,令徒可也受傷了,俱都是口吐鮮血。如今大師兄你在擂台上,又將小徒蔣伯芳打的口吐鮮血,破了十幾載晝夜的苦工夫。大師兄,你那方傷了一位,鏢行傷了兩人,兩相比較,大師兄那方不為吃虧,是了也就是了。大師兄若能存一份退讓之心,立刻我帶小徒勝英與大師兄請罪賠禮,僧道言歸於好,不失和氣,豈不美哉?」鐵鍊金鋼璧和僧說道:「道友,你那方傷了兩個,我這方傷了一個,論理你那方較比我方充足,本應從此解決,一場風波化歸烏有。但有一事,貧僧不明真相,我四徒弟法寶被何人所殺?我實在糊塗。」艾道爺聽到這裡,將二目一翻,口中念道:「無量佛,大師兄,出家人不說妄言,令徒法寶是貧道殺的。皆因他不知賢愚好歹,夜入賀家宅院,要殺一門良善,貧道勸之不聽,故此將他殺了,請大師兄原諒。」鐵鍊金鋼璧和僧聞聽,二目圓睜說道:「空門有空門之規,清門有清門之法。吾之徒弟犯戒,自有我依空規處治,我決不姑寬。為何你將我徒弟殺死?」艾道爺說道:「誰教他聽信細人之言,要殺害一門良善?吾善度他不從,因此我才把他殺死。」老和尚說道:「你既然替我教訓徒弟,已經殺死不能復生,空言無益。你我今日到在了擂台之上,咱二人就要比賽比賽。」艾道爺說道:「大師兄,還是不動手為妙。動起手來,難免失招露空,還請師兄慈悲為是。」
  老和尚說道:「我心如鐵石,艾道友縱有蘇秦、張儀之舌,也是徒傷和氣。」道爺遂叫道:「師兄非此不可,貧道也沒有法子,只可奉陪。一伸手解下小包袱,遞與勝英,勝英此時也歇過來啦,艾道爺叫道:「勝英!拿小包袱下台去吧。」勝爺遂下擂台去了。老和尚使了一個漁翁搬櫓,對著艾道爺劈面一掌,又雙掌一反就是雙鋒貫耳,下面又是一腳。艾道爺三閃身軀,遂說道:「紅花白藕青荷葉,自古三教是一家。三招貧道不敢還手,大師兄若是非動手不可,貧道可要奉陪了。」二人插拳動手,打在一處。一個是鐵鍊金鋼,一個是玄門劍客,二位戰在一處,他們二位的徒弟蔣伯芳與法藍僧二人的技藝,叫說書的無法形容,臨到他們二位老師交上手,真是叫說書的更是莫贊一詞啦。二位這一施展武術,艾道爺蔽住招術,只求無過,不求有功,老和尚也將混身上下蔽住。二人戰了五七十個回合,老和尚臥雲式躺在擂台之上,艾道爺用了個黑驢打滾,二位在台板上地躺十八滾,輕燕十八翻,全憑腕跨肘膝之間,先拿七十二次,後找三百六十骨節。老和尚與老道互相拿破,各盡所長,將三百六十骨節,七十二穴道,都問到啦,二位俱都各自蔽住,看打擂的人在台下皆都呆呆發怔。就見老和尚驟然手支台板飄身站起,老劍客艾蓮遲,也疊腰挺立,「哎呀」一聲:「無量佛,吾敗了,吾敗了。」老和尚說道:「道友衣服不破,皮肉未傷,何以言敗?」道爺說道:「吾是久而久之,氣力不敵。」老和尚說道:「道友氣力不支,何以無汗?」艾道爺說道:「貧道不愛出汗。」老和尚又說道:「艾道友,咱倆人在擂台上打一夜,也分不出勝負來。明天我在擂台東邊,擺一陣勢,咱二位可以比賽輸贏。」艾道爺說道:「無量佛,大師兄,吾自幼身入玄門,大師兄自幼身入少林寺,咱二人相識以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俱都是幾十年的苦工夫,不可因此傷了和氣。」老和尚說道:「道兄不要多言,吾意已決。你明天來不來吧?」艾道爺念了一聲:「無量佛,貧道明知大數來臨,難免輪迴,明天貧道必然前來。」二人遂各道請字,一個打問心,一個打稽手,俱各一飄身下台。只聽東面有人喊:「哎呀,老師向哪裡來?」艾道爺一看,原來是歐陽大義士。艾道爺一打稽手,賀照雄說道:「都回弟子之家吧,此事已都挑明啦。」
  大眾遂歸安樂村賀家堡而來。
  家人背著蔣五爺,工夫不大,來到賀宅,預備了軟塌,將蔣五爺背到張旺一處,並牀而臥。艾道爺看看張旺,遂說道:「無量佛,家人快取無根水來。」艾道爺打開小包袱,取百草轉陽丹兩粒,叫家人快將丹藥研細,與張旺、蔣五爺二人各灌藥一粒,張、蔣二位將藥嚥下。因何艾道爺也有轉陽丹呢?諸葛道爺的良方還是從艾道爺手中所得的呢。張旺方將藥用下去,就覺精神加增,蔣五爺已能保住性命。賀照雄叫道:「師祖父!齋飯已擺好了,請師祖用飯吧。」老少三輩這才夠奔大客廳而來。進了客廳,當中擺著一個大圓桌面,老劍客在上座,勝英在左,歐陽大義士在右,下面是小弟兄八位。賀照雄給艾道爺預備的是鮮果,又煮熟了一碗大米粥。艾道爺叫道:「子川!你看賈明與濮德勇滿臉的煞氣,明天老方丈擺陣,必是少林寺的絕藝梅花樁,他是六十年的整工夫。此梅花樁是四角四棵柏木樁,當中一棵竹樁,俱都用刀削得利銳鋒芒,每一個梅花樁是五棵樁,共合是一百單八座,五百四十棵竹木樁,一座上一招,一樁上一招。他要不是六十年的整工夫,焉能在這一百單八座的竹木樁上運用工夫呢?上此樁時,還得脫去鞋襪,以腳心踏樁尖,氣一提不住便穿透腳面,金鍾罩橫練的工夫俱都蔽不住。到在樁上我們二人,他留我的神,我留他的神,一團精氣神俱都放在個人與敵人的身上,無暇他顧。我們倆人一上梅花樁,不是貧道帶重傷,就是老方丈死於非命,倘一疏神,就有性命之憂。到在了那個時候,子川你千萬照顧著老方丈的餘黨,恐怕有暗算貧道之人。賈明與濮德勇二人臉帶煞氣,恐有災危及身,明日不去觀陣才好。」勝三爺聞聽點頭稱是,叫道:「恩師請放寬心,樁下有我們眾人留神照顧。」艾道爺又叫道:「賀照雄!凡事不可大意。貧道我想,焦公子必然以勢力欺人。明明知道伯芳及我們眾人都在你宅中居住,他必然動勢力前來抄沒你的家產。為防患未然計,你家中有什麼細軟的東西,房產契紙,俱都存在一旁,所有下人們俱都打發他們暫且回家。如果焦振芳沒有意外的舉動,那就更好啦。」勝爺叫道:「照雄!你將此意稟知你母,速作計較。」賀照雄奉師祖與師傅之命,回到內宅,進了內上房,一提大氅,雙膝跪倒叫道:「娘親,孩兒罪該萬死!」賀母叫道:「吾兒照雄!何事這樣驚慌?」
  照雄說道:「已往之事,孩兒未敢與娘親說知。皆因我師叔與師兄黃三太等,與咱們都是世交,他們在八月廟上,遇有知府的少爺搶秀才之妻,黃三哥打抱不平,惹了是非,我五叔蔣伯芳趕到,棍打焦公子,誤傷惡奴之命。焦公子言說我五叔是明伙強盜,我五叔一怒,搶去焦公子的白龍駒,我黃三哥大伙來在咱家中避難,我未敢回稟娘親。焦公子現在派兩縣一府的官人嚴拿,又請陀頭和尚來咱家行刺,多虧我師祖老劍客,將和尚引出宅院,把和尚殺了。焦公子復又立擂台,明著是立擂訪英雄豪傑,暗中是為捉拿黃三哥眾人。明天老方丈又在擂台東面擺陣,我師祖與師傅,命我回稟您,杭州府的官宦之家,俱都是非親則友,老娘暫且躲避躲避,倘若平安無事,我再將娘親接回家來。」賀照雄心中思索,老太太一定難捨家業逃往他處,哪知道老太太乃深明大義之人,遂叫道:「照雄!你師兄打抱不平救人,乃是好事,可稱英雄豪傑。你師傅是俠客,你師祖是劍客,你要作轟轟烈烈奇男子。為娘無所不從,我婦人家隨夫貴隨夫賤,汝父去世,隨子貴隨子賤。你要作了奇男子大丈夫,為娘隨你尋茶討飯,甘心樂從。為娘雖不敢比賢母,我也是詩書門第之女,遇事我還跟你商議呢,你何必面帶為難之色,怕為娘不依?現有你姨父姨母在京為官,常常打發家人接為娘前去,你姨父本是江蘇省的原籍,你也知道,他們來接,為娘以孝服未滿,未便前去;為娘此時孝服已滿,我借此上你姨娘家去,住些日子,豈不好麼?」賀照雄說道:「如此很好。咱們護莊河通大江,可以直抵江蘇,咱家有五七隻船呢,用一隻大船多載細軟對象,派人護送老娘,娘親趕緊派丫環婆子,快快收拾收拾細軟對象吧,就此起身。」母子商議已畢,賀照雄回歸前院。勝爺問道:「照雄,你與你母親商議如何?」賀照雄便將母親之話對師祖師傅說了一遍。艾道爺聞聽,叫道:「子川,賀母去江蘇,可將張旺、伯芳兩人,用一隻小船順便帶到江蘇鏢局養傷。」賀照雄唯唯而退,預備小船,將蔣五爺、張旺二人用軟榻搭在小船之上。賀母上了大船,賀照雄對於老娘,有戀戀不捨之狀,賀母叫道:「照雄!你不要如此,只要你作了奇男子,為娘死也瞑目。」語畢母子分別,賀照雄回歸本宅。艾道爺說道:「照雄,你房契地契,汝母可曾帶去?」照雄說道:「業已帶去。其餘重要之物,對過有一家小雜貨鋪,那是再晚生拿的本錢,後來將買賣便送與掌櫃的啦,掌櫃的是山西人,非常老誠可靠,再晚生將要緊的東西存在那裡,決無差錯。現在家人、婆子、丫環,無用的都打發走了,每人另外給五十兩銀子,存薪者照給,男女下人有不願走的,再晚生俱都未敢容留,全都是灑淚而別,現在只留下廚師傅及精明強幹的男僕,尚有二十餘人。」艾道爺聞聽,長歎一聲,遂說道:「不想累及汝賢母子了。」第二日天光將亮之時,眾人起來梳洗已畢,又將裡外各屋門戶鎖好,大家用完了早飯,收拾應用對象,兵刃各自帶好,大伙出了大門。楊香五在院內又將大門關好,然後由梯子上牆縱下來。大家走到大門外的時候,賀照雄仰面一看迎面「樂善好施」的匾,自己不由的一陣傷心,心中暗想:「我家四輩積善,今日怎麼落得這般光景?」思索至此,所以傷心。艾道爺眼神好,早就看見賀照雄面帶悲泣,艾道爺叫道:「照雄!你豈不聞楚昭王還國,有萍實之祥?當初昭王出亡在外,一時群臣盡散。焉想後來再興楚國,回國時在大江中得萍實,文武大臣食之甘美,為散而復聚之徵。賢契只要心存濟物,將來自有散而復聚,萍實之徵可為賢契預卜也。」
  賀照雄道:「師祖,再晚生非傷心也,因見此情景,不覺悲慘。」
  閒言不表,眾人由大道中走到外面,出了安樂村西護莊橋,奔擂台而來。到廟場一看,人是一次比一次多,老少三輩及賀宅的家人,都在茶鋪門口一坐,觀看擂台,紋絲兒未動。擂台東面設立梅花樁,四棵柏木樁,當中一棵竹樁,土中埋著多深不知道,露出土外是六尺六寸。真是官面的勢力大,梅花樁外面,俱都是倒立牛耳尖刀,土外露著半尺餘尖刃朝上。再看梅花樁東南,高搭彩棚,彩棚口紅綠藍黃的綢子紮著彩球,彩棚裡邊,有八仙桌、六人桌,對桌有琴桌,老方丈當中正坐,眾教師與焦公子、王七在南北陪坐。勝爺師徒大伙一看,兩縣一府的官人俱在彩棚左右,一日比一日的勢派大,這次是一百馬隊,一百步隊,都是預備彈壓的。此時尚早,眾英雄喝茶,耗到巳分時,艾道爺在前,勝爺在後,黃三太等在勝爺之後,賀宅的家人,俱都站在四外,各帶小包袱及手使的兵刃。艾道爺來到彩棚,口誦一聲:「無量佛,師兄請了。」老方丈站起身形,打問訊說道:「道友言而有信,不愧出家之人。」老方丈用手向西北指點,叫道:「道友可見過此陣嗎?」艾道爺說道:「出家人未曾見過。」老和尚說:「出家人不許妄言。」艾道爺說道:「我見過圖上畫的,未見過真的。」老和尚說道:「道友,咱二人上那一百單八座樁上,或在柏木樁上,或在竹子樁上,比賽動手。」勝爺和黃三太等一看,這一百單八座柏木竹樁,相隔最遠的一丈六,最近的也有五尺,若打上面掉下來,就落在中耳尖刀之上。艾道爺叫道:「大師兄!咱們二人是六十年的朋友,何必如此?誰要打上面落下來,不是死於非命,便是破去工夫,卻不可惜。你我俱都是百八十年的苦工,難道不可惜嗎?師兄容讓貧道了罷。」老和尚說道:「阿彌陀佛,道友不必多言,我意已決。天下好武之人,都不是貧僧之敵手,就是道兄與我可告平平,咱們二人正可借此一分勝負,也使天下武術家知道知道誰強誰弱。」艾道爺念了一聲:「無量佛,大師兄既不能讓,貧道便與師兄上樁。大數來臨,誰能脫過?神人尚有遭劫之時,何況你我一凡夫哉?」老方丈叫道:「王七何在?」王七在彩棚中答道:「再晚生在此。」搖著小腦袋瓜喜樂非常。這小子這一來,害了兩個知縣一個知府,皆由他一人所起。閒言不表,王七答應完了,就見老方丈一指紅絨毯,王七遂將紅絨毯鋪在塵埃。老和尚脫去灰布僧袍,在絨毯上一坐,打開繃腿護膝,脫去灰布僧鞋、僧襪,將底衣挽到膝蓋上面。有家人托著四方托盤,裡邊是八寸寬七八尺長的白綾子兩條,老和尚用白綾子將底衣綁住。為何用白綾子呢?
  皆因為白綾子這宗東西,它不緩扣。老劍客也是預先有備,在賀宅早都預備好了。艾道爺見老和尚打扮完畢,說:「我也借借光。」語畢,也坐在絨毯上,脫去藍布道袍,脫去白襪、雲鞋,藍布的底衣又肥又大,將底衣向上一卷,卷到膝蓋之上,叫道:「子川!拿過應用之物。」勝爺由大氅中一伸手,取出一條白綾子,整匹的綾子一扯兩條,有一丈二長,艾道爺綁住底衣,蝴蝶扣一係。勝爺將艾道爺的白襪、雲鞋、繃腿、護膝、道服等,打成一個小包袱,叫楊香五一背。金頭虎此時還是忘不了砸鍋,在旁說道:「老和尚要鬧大光溜。」勝爺狠狠瞪了賈明一眼,他才不向下說。艾道爺與老和尚並肩一站,老和尚叫道:「道友!你先上梅花樁,還是我先上梅花樁?」艾道爺叫道:「師兄!尊敬不如從命,任憑師兄吩咐。」老和尚說道:「道友,貧擺的陣,貧僧先上去。」此時僧道俱都站在梅花樁的東南角,老方丈丹田一運童子功,氣兒向上一提,縱在梅花樁正當中竹子尖上,臉朝北,一粒混元氣一提,轉臉朝南,猶如蜻蜓落在木樁上一般,一個童子拜佛式,手打問訊說:「道兄,貧僧恭候指教。」道爺在樁下,叫道:「子川!」勝爺走向進前,叫道:「老恩師呼喚弟子,有何事議?」艾道爺說:「你看見過此陣沒有?」神鏢將勝英叫道:「老恩師,弟子沒看見過。」艾道爺說道:「這叫九宮八卦連環陣。你看那梅花樁當中的竹樁,削成刀刃,鋒利無比。你莫輕視那竹刀,當年韓信中計,命喪未央宮,就用竹刀將韓信誅死,今日竹刀林立,焉可輕視?」勝爺點頭會意。艾道爺又叫道:「你附耳過來。」
  勝爺低頭附耳,艾道爺說:「子川,我在賀宅所說的話,你千萬可不要忘了。我二人到在梅花樁之上,誰也不照顧外面,你千萬可謹防暗算貧道之人。子午絕命弩,那是少林寺所興,前者你在家中中弩,就是那物,金鍾罩鐵布衫,全都避不住。防備他們暗算我,可不許咱們暗算他們。」勝爺諾諾連聲說道:「弟子遵命。」勝爺把守東南,歐陽大義士把守東北,黃三太、張七、李煜等把守西北,賈明、楊香五、濮德勇把守西南,正南、正北、正東、正西賀宅的家人把守,前文表過,賀宅的家人都帶著傢伙來的。
  艾道爺此時已縱上梅花樁,僧前道後。何為僧前道後呢?
  老和尚腳踏竹尖,用腳心前邊,艾道爺腳踏竹尖,用腳心後頭,誰要踏錯地位,竹尖子穿過腳心去,就算輸啦,落在中耳尖刀上,必得死於非命。僧道在梅花樁上,由左邊這棵竹樁縱在右邊竹樁之上,由右邊這棵竹樁再縱在左邊竹樁之上,二人在一百單八座梅花樁上,各用一招工夫,貓躥狗閃,兔滾鷹翻,鹿伏鶴行,二人亞賽兩個飛燕相似。老方丈璧和僧,由幾歲時,身入空門,如今九十餘歲,週身的童子功;艾道爺由六七歲上,身入玄門學藝,現在一百零幾歲,練的通乎神道,真是練什麼有什麼。老和尚在梅花樁上,練了一百單八手,返回來仍然落在由地下縱上去那棵樁上。艾道爺心中歡悅,說道:「你就會一百單八手啊。」艾道爺在梅花樁上用的是龍探爪、鳳翻身、蟒抖鱗、蛇吐須、虎撲食、豹攪尾,老和尚一看,遂叫道:「道友比我的招數多。」老和尚倒步又背向東北退,這座樁離有四五尺,正退在東南角上,此時東南角上有一僧人,扮作俗家,正是老方丈的二徒弟法慧和尚,年已半百,落髮的和尚。三俠劍這套書,在僧人中他算第一大惡,白天募化,看見財主,到晚間前去竊取偷盜,法慧和尚都是扮成俗家偷盜,三年之久,未曾破案。他有香砂迷魂袋,無論多大的英雄,也躲不了他這條袋。有一日在鄉下家竊取偷盜,巧遇少婦安歇睡熟,天氣炎熱,睡覺未穿著衣服,赤條條的身軀,躺在炕上,法慧年過半百,一看這個婦人,欲心熾盛,遂破戒採花。由那日之後,他便採花殺命,肆無忌憚,他用香砂迷魂袋,將少婦長女熏過去,裝在箱子之內,偷走以縱淫欲,現在錢塘縣裡因丟人報官廳的就有七個案子,還有老實厚道不肯經官的,尚不知有多少。這個和尚在白蓮寺是二當家的,除去法藍之外,就屬著他。淫僧一見他師傅向後退,艾道爺向前進,他就知道他師傅不是艾道爺的敵手。淫僧心中暗想:「我給他來一個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一仰手照著艾道爺背後比畫,就聽袖口裡面有咯啷咯啷的聲音,比畫一回,他又放下。他怕打不著艾道爺,再打在他師傅的身上,所以比畫一回,又把手放下。此時勝三爺正在法慧背後站著,看的明明白白。勝爺心中暗說:「吾恩師囑咐我留神暗算之人,果不出所料。這小子一定是賊和尚喬裝,璧和僧的餘黨。」勝三爺正在思索之際,就見法慧又揚起手來,這回來的勢猛,仰起手來就要打的樣子,勝三爺心中暗說:「你暗算我恩師,你算瞎了眼啦,我在你的身後頭,先給你一鏢吧。」說時遲,那時快,賊和尚方一仰手腕,勝爺在背後蹬出一枝金鏢,臨打的時候想起恩師之言,不叫傷人命,勝爺因不敢違背師命,又怕打輕了,他手中拿的暗器打出去,勝爺抖手一鏢,向淫僧法慧背後肉厚的地方打去。這一鏢淫僧法慧的樂子可大了,口中念了一個「阿」字,兩條袖口裡都有袖箭,無論怎樣反臂起鏢,兩隻手也摸不著這只鏢。淫僧正在焦急萬分的時候,勝爺伸手將淫僧的草帽連繃頭絹帕都給捋將下來,這一捋下了淫僧的絹帕,法慧可就現了原形啦,大伙看熱鬧的一陣喧嘩,喊道:「原來是和尚呀,不是俗家。」西北又聽有人喊道:「吾打你個王八羔子!原來是賊和尚。」和尚此時俱都現了原形,四面八方與和尚動起手來。此時璧和僧在梅花樁上心中一散,艾道爺已趕至前面,用手點和尚的太陽穴,和尚用手向外一推,艾道爺底下一腿,照定老和尚肋骨的空隙處踢去。艾道爺這是一份厚道,因為老和尚打蔣五爺,在橫骨以上二指打的,未忍傷害蔣五爺的性命,這就是施李還桃;老和尚倘若打蔣五爺不留情,艾道爺此時決不留情,若一腳踢在和尚肋骨之上,老和尚必然當時殞命。老和尚一翻身,一個蟬兒似的,掉在梅花樁下,面前一棵梅花樁的尖子,正穿在老和尚左邊大眼角的眼皮上。金鍾罩如何能練到眼角上?當時鮮血滴下,緊跟著身軀躺在中耳尖刀上。地下尖刀太多,躲得開這一枝,躲不開那一枝,大腿上划了一道血槽,鮮血淋漓。翻身爬起來,叫道:「艾道兄!一百日後再見。」揚長而去。
  此時勝三爺伸手由法慧背上將鏢起下,法慧翻身撤出戒刀來,勝三爺揠魚鱗紫金刀,與法慧動手。歐陽大義士也與賊和尚動手,黃三太等也與和尚動了手啦。法慧不是勝爺的敵手,早已逃走了,老方丈也早走啦,和尚雖然人多,主腦人已定,人心自亂,被鏢行人殺得四散奔逃。金頭虎、濮德勇二人,拆擂台取下殺身的大禍,金頭虎叫道:「濮德勇!你有膽子沒有?」濮德勇問賈明道:「你有什麼事?」賈明說:「你看看,惹這麼大的禍,都是這個倒霉的擂台。咱們倆人拆他個王八羔子的。」濮德勇說道:「不好動手,得拆多半天哪?」賈明說道:「你真是渾人。還用解繩扣嗎?你手中有一把大樸刀,我搶了和尚一把戒刀,這個擂台柱子不過一尺多粗,咱們兩人這個力氣,一刀剁進一寸去,十刀就是一尺,還用的了二百多刀嗎?剁完南面這兩棵,再繞到北面去剁那兩棵,一會兒,擂台就倒啦。你看這個擂台要是倒了,樂子才大呢。」濮德勇說道:「好好,咱們倆賣賣力氣砍柱子去。」二人遂先由南面上,每人在一棵大台柱子下用刀便砍,砍完了南面上這兩棵柱子,又砍北面上這兩棵,工夫不大,北面上這兩棵也砍得不差什麼啦。
  此時正趕上黃三太等追殺和尚,刀槍無眼,連看熱鬧的帶和尚向四外紛紛亂逃,有不少人俱向擂台底下逃跑,有擠在台柱上的,四棵大柱子砍斷了,還有小立柱未斷,人多力大,眾人這一擁擠,將擂台柱子咔叭一聲擠倒。擂台這一倒不要緊,擂台底下未跑了的人,一見擂台底下碰了人,那有見死不救之理?
  眾人遂向上搭擂台,由附近買賣家借來的大柱子支起點來,用柱子支上,將擂台底下的人受傷的、砸死的、有受重傷走不動的,一一救將出來。艾道爺尚在梅花樁上觀看,一見傷了不少的人命,艾道爺叫道:「子川,走!」艾道爺因為看見傷的人命太多啦,恐怕再與官兵馬快套上事,那就越鬧越大了,故此三十六招走為上策。哪知道眾人俱隨同勝三爺逃走啦,惟有金頭虎賈明與濮德勇二人,是如同沒有那回事一般,他們倆人還站在一旁看熱鬧呢。
  擂台下鬼哭神號,當時野雞溜子王七眼神快,叫道:「公子!你看那邊手擎戒刀的,不是那天搶綢緞店的兇犯嗎?一臉黑麻子,狗蠅眼,羅圈腿,大肚子。」焦公子抬頭一看,正是廟上最先動手那個大黑漢。焦公子遂一聲呼嘯,調齊官兵小隊及眾教師,他們齊奔金頭虎與濮德勇二人而來。濮德勇手中擎著大樸刀,一見眾官兵圍繞上來,掄起大撲刀,不管官人與民人,誰要一擋他的路兒,就是一刀,身體也大,腳步也寬,闖出重圍,只剩金頭虎被官人團團圍住。焦公子吩咐眾教師,趕緊拿搶綢緞店估衣鋪、拆擂台之人。兩縣一府的官人在外邊圍著,金頭虎橫杵豎撞,他一看刀槍都向身上紮,躲不開了,他就閉著眼拿戒刀亂紮,向前就撞,他那個意思,是誰要紮死我,我也紮死誰。無奈官人因幾兩銀子的俸銀,誰也不跟他拼命,俱都向後倒退。焦公子大怒,叫道:「家人何在?取過我的槍來!這些人拿不著他,還了得嗎?」家人將槍遞過,焦公子接槍在手,追奔賈爺而來。焦公子來到切近,叫道:「小子!咱倆看看誰行誰不行。」說著話,焦公子在馬上抖槍便刺。傻小子的戒刀沒有招數,不到三個回合,便將戒刀對焦公子拋去,口中喊道:「著法寶!」焦公子手明眼快,用槍向下一壓,當當戒刃落地。賈明又說道:「小子,還有傢伙呢?」背後撤出一字杵,傻英雄一看,裡三層外八層,裡裡外外圍得風雨不透,傻英雄抽出一字杵來,可就得著理啦,三十六杵上下翻飛,一招緊似一招。焦公子這條槍恰似蛟龍出水,傻英雄三十六杵使完,又大聲喊道:「著法寶!」杵奔焦公子面門打去。焦公子一閃身,一翻腕子將杵壓落塵埃。傻英雄此時手中可就沒有傢伙了,焦公子照定傻小子面門一槍刺來,傻英雄伸手抓槍,焦公子將槍抽回,掄槍照定頭頂便砸,傻英雄一閃身軀,還是搶焦公子的槍,焦公子抽槍再向傻英雄軟肋梢刺去,傻英雄這回手伸得甚快,一伸虎爪將槍捋住。焦公子在馬上,傻英雄在步下,二人用力搶槍,傻英雄這頭槍尖子有鎦金鏜擋著,焦公子用力也奪不出去。野雞溜子王七在旁說道:「兩縣一府的官人,趁著此時,還不用勾桿子搭他?」王七這一句話,提醒了眾人,立刻四棵勾桿子,奔傻英雄二肩頭、沖天杵搭來,焦公子福至心靈,在馬上將槍向前操,傻英雄一退兩退,仰面朝天。眾官人奔上前來,將傻英雄按著,鎖鏈纏胳膊纏腿,將傻英雄捆好,這位傻英雄繩鎖加身,難免牢獄之災。
  焦公子說道:「王教師,點點兩縣一府的官人傷了多少?」
  野雞溜子王七當時一點,受傷身死的連官人和百姓十一人,受傷的三十餘人,受輕傷的不計其數。焦公子說道:「這就是明伙執仗,搶綢緞店、估衣鋪、白龍駒的匪首。」眾官人一聽,趕緊將傻英雄搭到錢塘縣。錢塘縣班頭向裡一回,縣官一聽嚇了一跳,竟死人十一口,受重傷不知死活的三十餘口。縣太爺慌張張袍服不整,就急忙升了大堂。官人將傻英雄足下綁繩打開,倒綁著二臂,攙扶著上了大堂。三班人役說道:「跪下!跪下!」傻英雄說:「跪下就跪下,跪官不算丟人。」錢塘縣的縣官雖然不是清官,然而可不是刮盡地皮之官,就是有一樣兒,最怕上司。縣官在上面問道:「大盜抬起頭來。」傻英雄說道:「抬頭就抬頭。」說著傻英雄將頭抬起來,復又說道:「你看看,長的不錯吧?准好看。」縣太爺一看,雷公嘴,狗蠅眼,沖天杵小辮,身上衣服用桿杵子搭的一縷一縷的,一身的土。縣官在上面問道:「明伙的大盜,你家住在哪裡?姓什名誰?」賈明說道:「家住江蘇省,三歲喪父,五歲喪母,無有手足弟兄,身無正業,流落在外。先前拔煙袋,端雞籠,偷鐵鍁,到後來膽子愈來愈大,撥門戶明伙路劫。」縣太爺問道:「上次搶綢緞店、估衣鋪,你們多少人?」賈明說道:「我一個人。」縣太爺問道:「你一個人怎樣搶兩家呢?」賈明說道:「搶完了這家,路過那家,又捎走了點兒。」縣官問道:「內中有瘦小枯乾的是誰?」賈明說:「不知道。」縣官又問道:「內中有使鏈子錘的,有使判官筆的,有使樸刀的,偕同你打槍。都是何人?照實說來。」賈明說道:「廟上好幾萬人,什麼長像的都有,我哪認的呀?」縣官又問道:「你搶的贓物俱都放在哪裡?」賈明說道:「什麼叫贓物?」縣官說道:「綢緞、銀錢、估衣之類,都叫贓物。」賈明說道:「我是隨走隨賣,一匹綢子兩吊錢,誰要買給誰,估衣也是如此。」知縣又問道:「窩主是誰?」賈明說道:「什麼叫窩主?」縣官說道:「你住在哪裡?」賈明說道:「杭州府有的是破廟,我專好住破廟。」
  縣官又問道:「將焦公子打得口吐鮮血是何人?」賈明說道:「是我。」縣官又問道:「你不是使杵嗎?」賈明說道:「我什麼傢伙都能使。刀也使,棍也使。」縣官又問道:「拆擂台是何人?」賈明說道:「也是我。」縣官又問道:「那黑臉的呢?」賈明說道:「黑臉白臉的無數,我不認識。」縣官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傻英雄說道:「我姓賈叫明。」縣官道:「你是攪鬧本縣來啦?你一人能在杭州府作這些個案子?給我拉下去打。」賈明心中想:「賣給你兩下吧。」脫下褲子按在大堂上,先過來一名衙役,打了五板子。列位,三板就得見血,賈明挨了五板,黑色屁股沒有變色,又換人打仍然如故,一氣打了八十大板子,黑屁股蛋子一點兒不動。縣官在上面問道:「賈明,你同伙有多少人?還不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賈明說道:「這不是我在這兒打官司吧!」縣大爺說道:「好膽大的匪人!你敢在公堂撒野?看大刑伺候。」左右一聲答應,取過了夾棍、鐵鎖鏈子,值堂站班的威嚇,賈明的心中亂跳,自己暗想:「這回要乾。」遂說道:「縣太爺,就是我一個人,官司還不夠打的嗎?」縣太爺在上面一拍驚堂木說道:「將他夾起來!」衙役將賈明沖天杵打開,用麻繩沾上水,將賈明綁纏上,又將夾棍鐵鎖擺在傻英雄面前,縣太爺問道:「賈明,你看看夾棍,你不說實話,能熬刑嗎?你就是鐵打的,你搪不住七成刑去。」賈明叫道:「縣太爺,一輩子作官,輩輩居官!大人你還不明白麼?現在我一個人都招認啦,官司還不夠我打的嗎?頭上有青天,人容天不容。縣太爺,你要動刑,我就招出有焦振芳。這樣招法,你能夠認可麼?縣太爺你就積點陰德吧,不必連累好人啦。」縣太爺在上一聽,賈明說的句句有理。原來,這縣官並不是贓官,就是有點懼上,此事又是焦公子的原告,縣太爺焉敢不細細審問?明知焦公子因搶蘇秀才之妻起的事,無奈誰也不敢作證。知縣心中一想:「事由焦公子一人所起,擂台也是焦公子辦的,我何必做此缺德之事?賈明已經自己招認了,我將賈明的口供作套公文,送上知府衙門,有什麼事叫知府去辦。」縣太爺思索至此,叫道:「賈明!你一人豈能作這些事?你要將幫你的賊人招出來,還許有你的活命;你一人要打這場官司,可就沒有你的命啦,畫了供可就反不了悔啦。倒是有別人幫你沒有?」賈明說道:「純是小的一人所為。」縣官說道:「你畫供吧。」賈明說道:「我不會寫字。」縣官又說道:「你畫一個十字,再印上指紋。」賈明說道:「那個行,多畫幾個也沒有關係。」衙役拿著狀紙,賈明畫了供,印了指紋。縣官叫師爺作了一套公事,連供帶人一並送到知府衙門。
  知府立刻升了大堂,命衙役帶搶犯賈明。衙役將賈明帶上了大堂,知府這一上大堂,眾官人一看,幾乎樂出聲來,知府半尺餘長的墨髯,剩三四寸長啦。都頭叫道:「府台大人的墨髯是怎麼啦?」知府長歎一聲,遂說道:「別提啦,前天本府刮臉,剃頭的一時失神,竟將本府墨髯刮下去了。」此時衙役一喊堂威,將大盜賈明帶上了大堂。知府坐在上面,一拍驚堂木,伸手一攏墨髯。這是習慣,知府沒攏著墨髯,自己的臉一紅,在上面叫道:「大盜賈明!你搶綢緞店、估衣鋪都同何人?你要從實的招來,免得你皮肉受苦!」賈明說道:「台府大人在上,錢塘縣有供,你就照著錢塘縣的口供辦吧。」知府大怒說道:「你胡說!你一個人就拆擂台嗎?」賈明說道:「大人請想,鐵打房樑磨繡針,工夫到了自然成。我一個人用刀砍的台柱子。」知府說道:「你胡說,還有一個黑臉的幫助你拆擂台,那是何人?」賈明說道:「黑臉白臉擂台底下無其數,我都不認識。」知府說道:「搶去焦振芳的白龍駒,你放在哪裡?從實說來。」賈明叫道:「府台大人,您老人家看看,我是羅圈腿。搶去焦公子的馬,當時我就騎上啦,跑出去有三四里地遠,那馬一尥蹷,將我掀下來,它就跑啦。」知府說道:「大盜賈明,本府不動大刑,大概你決不能順情順理的招認。就憑你一個人,辦得了這些個事?左右看夾棍伺候。」衙役答應一聲,工夫不大,將夾棍取到大堂之上,打開了賈明的沖天杵,用麻繩兒將賈明腦袋纏住,將賈明放在了夾棍之上。知府一拂袍袖,伸了三個手指頭。前清的刑法,擒著飛賊大盜,官在上面用袍袖擋著臉,用左手伸幾個手指,上幾成刑,賊人若是不招,再加刑宰問。閒言少敘,知府伸了三個手指,衙役將賈明的腿夾在夾棍之內,兩人一較棍,上了三成兒勁,賈爺就覺著骨頭有點發麻。傻英雄心中暗想:「這東西可真不好受。我要將我蔣五叔、黃三哥、賀照雄他們都招出來,我也免不了一死。在賀宅說過,誰被官人拿去,一板子打死,夾棍夾死,誰也不能連累別人,誰要一哼一哈,那就不算英雄好漢。」賈爺想到這裡,咬住牙關,一粒混元氣向下一壓,一語不發。知府在上面問道:「大盜賈明,搶綢緞店、估衣鋪,都同何人所為,還不招來?」賈爺一語不發,知府一怒,一拂袍袖,又伸了五指。衙役又一較勁,上了五成勁,賈爺就覺渾身發酸,仍不言語。知府在上面又問,賈爺還是無話,知府在上面又拂袍袖,用大指與食指中指一捏,衙役一看,又將夾棍上了七成的勁。賈爺心說:「這下子可乾啦。」就聽骨頭哧哧的聲音。賈明心生一計,再不然可真挺不住啦,黑麻子裡熱汗直向下流。他母狗眼兒一翻,黑珠向上眼皮裡一擠。知府又問道:「大盜賈明,搶犯共有多少人?窩主是誰?還不從實招來?」衙役回道:「府台大人,大盜賈明閉過氣去了。」知府一看,嚇了一哆嗦。你道為何知府害怕呢?前清的法律,飛賊大盜,無論在哪個衙門過堂,必須畫了招供;倘若未畫招供,頭一堂就受刑而死,無論什麼衙門,也得擔處分。知府一看,賈明並沒畫招供,他就死過去啦,知府在座上說道:「鬆刑。」衙役這才由七成刑放到五成,由五成刑又放到三成。為何不一氣兒放刑呢?列位,夾棍這宗刑法,若是將人夾死,驟然間一鬆,人就緩不過來了,非得陸續向下放,然後慢慢的緩醒。衙役給賈爺將刑放鬆了,賈爺假裝「啊呦」一聲,母狗眼似睜不睜,說道:「啊呀,方才我到枉死城啦。兩邊有牛頭馬面,當中正座上閻王爺,他派牛頭馬面取過生死簿來,一查我的陽壽,閻王爺說我的陽壽不盡,尚不該死,打發牛頭馬面將我送出枉死城,路過一個惡狗村。」賈明瞇縫著眼一看,衙役共有三十多個,遂說道:「這個惡狗村可太厲害啦,三十多條惡犬,肥胖大耳朵,將我團團圍住,咬得我渾身疼痛。啊呀!這是什麼地方?」衙役不知道賈明是暗中罵他們,還在一旁講究呢。張三叫道:「李大無怪乎出殯掛的牛頭馬面閻王爺呢,原來真有其事。」知府心中暗說:「江洋大盜,野性方熾,一堂決不能招。他既然供了搶綢緞店啦,先叫他畫了供,在獄裡將他先圈圈,然後再叫他受刑,自然他就招啦。」
  知府遂說道:「大盜你畫供吧。」賈爺說道:「我不懂畫供。」
  知府說道:「畫十字,按指紋。」賈爺說道:「畫個十個二十個的,那沒什麼。」遂畫了供,砸上手銬腳鐐,批了公事,下在牢獄。傻英雄思索:「剛才裝死,這時要一走就漏啦。」遂叫道:「府台大人!你一輩作官,輩輩作官。我的腿被夾棍夾得這樣,焉能走得了呢?」知府說道:「將他背下去。」傻英雄心中暗想:「小子,我的腿一點兒也沒壞,將這群小子都瞞住啦。」賈爺也錯想啦,班頭之中有的是武術學家,明白賈爺是橫練,知府是文官,不明白這個。那麼班頭為何不報告知府呢?皆因為班頭暗恨焦公子設立擂台,提拔班頭,故此暗與知府作對。不表傻英雄下了牢獄,單表擂台之下,哭聲震天地,不罵拆擂台的,俱都罵搭擂台的,所有砸死之人,哭主自己往家中搭死屍不提。單說這時府衙門站班的在門口閒談,說道:「今日被獲的這位姓賈的真是好朋友,並不連累別位,自己招承,也畫了供啦,可惜這樣英雄,這一畫供就算完啦。」衙役在門前這一談論不要緊,一個傳十個,十個傳百個,茶鋪酒館,都作為茶餘酒後之美談。惟有勝爺自己在酒樓喝悶酒,尚未回賀家村,勝爺正聽人談論:「拆擂台砸死人,只拿住一個梳沖天杵的。縣太爺過完堂,送到府衙門,板子打,夾棍夾。真是英雄,受了好幾個死啦,並未招出別人來,拆擂台,搶白龍駒、綢緞店、估衣鋪,俱都自己承認,一個人也未攀出來。」勝爺喝著酒,吃著飯,心中甚為難過:「怎麼都逃走了,單單傻孩子被獲了?」勝爺開發完了酒飯錢,出了錢塘門,尋找黃三太大眾。由錢塘堤走出去五七里地,正在殘秋之時,一陣陣的寒風刺骨,南邊天氣較北方稍暖,寒蟲叫的聽著可慘。勝爺觸景生情,又聽錢塘堤的下坡,有人叫道:「老師這邊來!」勝爺一看,敗葦叢中有一座坍塌倒壞的破廟,堤坡下有一道土牆,人可通行。勝爺走到破廟後,一看黃三太、楊香五、張茂龍、李煜、蕭銀龍五人席地而坐。勝爺說道:「你們五個何時到的這兒?」黃三太說道:「在擂台一亂的時候,我們五個人就奔此處而來,所以未曾離開。」勝爺一看,一片敗葦倒在地上,勝爺放下小包袱,坐在小包袱之上。勝爺叫道:「三太,你知道你兄弟賈明被了案嗎?」黃三太聞聽一怔,遂說道:「弟子不知。」勝爺說道:「賈明在縣裡,並未受任何的刑罰,到在府裡,死而復生者數次。這回一句胡話都沒說,完全自己招認成案,砸了鐐下在府獄啦。」黃三太頓足,眼淚汪汪,叫道:「師傅!惹禍是我們小弟兄六人,在廟上打抱不平,然後我蔣五叔趕到,誤傷惡奴,禍是大家惹的,叫我兄弟一人受牢獄之災,弟子不忍。明天弟子一人到府衙自行投首,我一人所作的案子,就說我兄弟他是瘋子胡說,弟子將傻兄弟替出來,千刀萬剮在所不辭,只要替出吾那傻兄弟來。」勝爺說道:「三太,你是癡人。你去一個人就替出你那傻兄弟?豈有此理。兩縣一府官人沒有不拿你們的,你們都去了才好呢。老夫不該跟你說這個話,我勝家門中沒有犯法的人,你們若果是明伙執仗,我可不能救你們。但你們所做之事,都是我們行俠作義之人應當做的事,所以老夫並不嗔怪。明天老夫獨自一人越府獄,救你兄弟出獄就是了。」說罷又問道:「你們吃了飯沒有?」銀龍說道:「都還沒吃呢。」勝爺說道:「你們等著吧,老夫與你們取飯去。」勝爺走出破廟,來到西湖岸,買了一個竹筐,又買了魚肉燒酒、燒餅等食物。勝爺買妥帶到破廟之內,放在敗葦之上,此時天已昏黑,爺兒六位坐在一處,勝爺又喝了點酒,師徒爺兒六位,躺在敗葦之上,風餐露宿。黃三太、蕭銀龍這一干小英雄,在鏢局中都有當差的伺候,如今落得這般光景。
  勝爺道:「再給你們買點吃食,今晚就可叫你們弟兄相見。」
  勝爺又給小弟兄五人買了酒飯,老俠客走到府衙門口,看了看獄裡的形式,外面頭道獄牆甚高,半尺餘長的棗樹枝棘。勝爺又在毯鋪中,買了一條獨睡毯子。又回錢塘破廟後,三太、香五問道:「師傅,盜獄的東西可曾備齊?」勝爺說道:「已經備齊了。」叫楊香五打開毯子,兩頭紮了兩個孔,叫香五在破廟外找了一個磚,用刀打成四條,挑兩條齊的,當中刺上口兒,用繩子係在毯子上面。三太說道:「師傅,我們去幫你救我兄弟如何?」勝爺說道:「用不著你們幫助我。獄裡班頭都會把勢,你們本事平常,要是我將你兄弟救出,你們再被獲,豈不又費了事啦?你們去兩個人在斷橋等候就行啦。」勝爺等候關城門打點的時候,借著出入城的人多,混進城去。勝爺將毯子裹在小包袱內,老英雄進城找個清靜地方,候至二更來天,繞到府獄東牆外。此時二更半已過,獄牆外靜落落無人,勝爺打開小包袱,將獨睡毯條打開,晃著火折照照獄牆高矮,將毯條向獄牆上拋去。獄牆不比城牆,獄牆是直上直下,飛抓絨繩又接上一條繩子,一抖如意抓,抓住獄牆瓦簷子磚,向下一捋抓咬住,雙手揪著絨繩,腳尖登牆磚上了獄牆,跨在獨睡毯條之上。向下一看黑忽忽,將飛抓纏在腰間,向牆下縱去,夠奔二道獄牆,縱身形上了大牆。三更已到,大牢中有掛鎖鏈的,有帶腳鐐的,也有每人一間的,都是問成死罪的囚犯。勝爺聽獄裡哭父喚娘,外場人打官司,雖然不能說出栽筋斗的話,也是眼淚汪汪。列位,還是忠厚能忍的,那才是真君子呢,牢獄之中俱都是人命盜案,不是省事之輩。誰見天堂地獄?兩般盡在人間。勝爺聽夠多時,未有賈明的下落,他若是在這個獄裡,他必然喊叫。勝爺在獄裡找到四更多天,並不見賈明,老英雄仍然出了二道獄牆,用飛抓搭住頭道大牆牆簷子,上了大牆,往獨睡毯條上一跨,然後再用飛抓將獨睡毯條搭住,將絨繩擲在地上,勝爺縱到地上,一引絨繩將毯條引下來,抖了抖棗樹枝棘,直奔錢塘門,順著馬道上城,身貼城牆,腳後跟踏磚而下,繞到海河橋,由錢塘門外夠奔斷橋亭而來。
  來到斷橋亭,天光剛亮,黃三太問道:「老師,怎麼樣了?」
  勝爺說:「我在獄中沒找著傻孩子。這一次道路也熟啦,到了晚晌我再去。」爺兒幾位仍回破廟,白天在蘆葦深處一睡,勝爺又給他們幾個人多買了點酒菜。至夜晚,勝爺仍用獨睡毯條裹著兵刃暗器,仍然進了大獄,由二更多天,找到四更來天,仍是沒有賈明的下落。勝爺心中暗想:「焦振芳就是誠心害人,也得過個四天五天的,決不能這樣快呀?」勝爺一連進獄找了三天,並無賈明的下落。
  第三日這天,四更來天,勝爺出了大獄,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賈明性命如何。勝爺正向前走,奔縣衙門大獄而行,就見獄牆前一箭來遠,前面一帶小樹林,忽由小樹林中出來一道黑影,一身夜行衣服,背後明晃晃一把鋼刀。勝爺心中暗想:「四更來天哪裡來的偷盜之賊呢?若是大盜偷盜剛回來,必然背著包袱,此賊怎麼由樹林出來空著手?」勝爺一旁思索著,就見此人也奔錢塘縣城牆而來。勝爺看此人原來與自己一道,就見此人來到城前,順著馬道上了城頭,到了城上,由腰間掏出飛抓搭在城磚上,面頭朝城牆,兩隻手一把搗一把順繩而下。
  勝爺心中暗笑:「好笨的賊人,下城牆使飛抓就夠蠢笨的啦,他還頭朝裡。」下了城牆直奔斷橋亭而去。勝爺隨後也上了城牆,由城牆上面一看這賊人,與自己又是一路。勝爺心中暗想:「為何他又與我一路呢?我倒要看其究竟。」此黑影過了斷橋亭,直奔錢塘堤。走出不遠,迎面一帶樹林,就見那人跑入樹林中。勝爺將身形隱在樹後,暗中觀看。就見那人進了樹林子,唉聲歎氣,頓足說道:「恩師呀,恩師呀,弟子對不起你老人家,弟子空生一個人來,眼睜不能救恩師之命。可惜恩師你老人家教養弟子一場,弟子一連三夜,打算進獄牆裡搭救你老人家,無奈獄牆高插雲霄,弟子連獄牆都未曾進去。」勝爺在樹後一聽,心中暗說:「這倒有趣,我一連三夜到府獄救人,我可進了獄牆啦,就是沒找著我姪子賈明。他也是盜獄,可憐去了三次,連獄牆都沒有進去。這不成了同病相憐嗎?究竟此人救的是何人呢?好了,我倒要聽他說些什麼。」就聽此人又說道:「恩師,恩師,弟子若早知千方百計進不去獄牆,我不能搭救恩師,我還能請人去呢。如今竟被弟子耽誤了,眼看著屈打成招,問成了死罪。蒼天啊,蒼天啊,都說有報應,何曾有報應呢?沒有別的,你教養我一回,臨難我又救不了你,弟子只好以死相酬。」語至此,由腰間取出飛抓絨繩,尋找歪脖子樹,口中又說道:「若有這兩個人在場,老師你的事就好辦了。可惜勝三爺現在直隸莫州納福了,我黃三哥在鏢局子作買賣,不常在家中。要准知他在家,他雖然武學不十分精,他也能認的俠劍客呀。」勝爺聽到此處,打了一個咳聲,由腰間掏出火折,一晃火折,叫道:「這位壯士,可認的在下嗎?」此人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急忙說道:「老大爺,你別答理我,我是在此說胡話呢,請你別管我的事。」勝爺笑道:「壯士,你方才言說勝三大爺、黃三哥。你可認識勝某嗎?」
  此人說道:「要提起勝爺,我可不認識。他老人家跟我之恩師是磕頭的弟兄。」勝爺說:「你的恩師是哪一位?」此人說道:「提起吾之恩師,大大有名,家住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結義村,姓黃。」勝爺聞聽一笑,遂說道:「是不是黃昆?」此人聞聽一怔,遂說道:「那正是我的恩師。」勝爺說道:「你叫什麼名字?」此人說道:「我姓趙名叫得勝,人稱玉面書生。」勝爺說道:「老夫就是神鏢將勝英。」趙得勝聞聽愕然,說道:「你是神啊仙呢?」勝爺一笑說道:「哪有神仙?」語畢,由鏢囊中註銷一隻鏢,叫道:「趙得勝,你來看。」趙得勝向前一看,金鏢上有字,上書神鏢將勝英。」趙得勝這才說道:「你就是勝三大爺呀?可屈死小姪男了。」語畢,放聲大哭。
  勝爺叫道:「趙賢姪,何必如此?有話請講明白。究竟你為何來到樹林要行短見?」趙得勝哭著說道:「我之恩師被知府的公子焦振芳栽贓,陷入監獄,屈打成招,問成死罪。」勝爺問道:「究竟為的什麼事呢?」趙得勝說道:「皆因為我師娘早已故去,我師傅來到杭州,又後續了一位老伴。焦公子霸佔了我師娘,恐我師傅不依,故此先出這宗惡手段,將我師傅置之死地。」勝爺又問道:「汝與神拳無敵黃昆,因何有師生之誼呢?」趙得勝說道:「要提起小姪男來,出身太低。皆因我三歲之時,我的天倫去世,我娘年輕,無有贍養,攜我另行改嫁,嫁在杭州趙家村,趙姓。」勝爺說道:「有死有嫁,古今有之。」
  趙得勝又說道:「趙姓乃是大戶人家,並無兒女,家財巨萬。自從我娘嫁到他家不到三年,趙姓又死,只剩我母子度日,留下巨萬的家財,當然由我母子掌管。豈知趙姓當族之人,皆視我母子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不叫我母子承受家業,終日欺壓我母子。我年紀小,我母親老實,不能爭論,一生氣領著我離家,在外尋茶討飯,家財產業俱被強橫的當門族戶占去。我娘領著我尋茶討飯,要到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結義村。只因我凍餓不堪,終日啼哭,憂愁成病,住在結義村外一座破廟之中,被我恩師所救,將我收在門下為弟子,將我母親送在黃三哥家中。我母親本來得的是饑餓之病,一有飽飯,當時病也就好啦,多蒙黃伯母大恩,不以我母當奴婢看待。我自從六歲拜在我恩師門下學藝,八九載未離左右。」勝爺點了點頭說道:「這就是了。」
  列位,提起黃昆之為人,並不是惡人,當年曾與勝爺在北路開過鏢局子。為人有一宗毛病,最好杯中之物,每日總得二三斤酒。開鏢局子剩了幾個錢,遂與勝爺將買賣分開,回歸紹興府,不到一年的工夫,他的髮妻就死去了。黃昆此時已與三太之父分居另過,每日喝完了酒仍然練武,練完了武仍然喝酒。
  那日清晨,黃昆早起正向村外去練武,就見有幾位老者說道:「黃二爺來啦。黃二爺急功好義,必能搭救他母子。黃二爺常提念要收一個義子,皆因為黃三太是長門,絕幼不絕長。」黃昆此時已經走到眾老者切近,遂問道:「什麼事呀?」有一位老者說道:「破廟稻草之中,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還有一個小孩五六歲啦。你要修點好,豈不是一舉兩得嗎?」黃昆說道:「怎叫一舉兩得呢?」其中有明於料事的老頭兒,一聽黃昆說話有點不悅,遂說道:「這個小孩你抱在家去,收為義子;那個老婆子叫他去到黃大奶奶那院住著,不過多添一雙杯筷。」
  黃昆說道:「此事總得與我嫂嫂相商。」黃昆回去與三太之母一商議,三太之母甚為歡悅,遂叫家人們搭著一乘四人小轎,將趙得勝之母搭到家中。當時就叫大夫與趙得勝之母看病,原沒有什麼大病,吃了兩三劑藥也就好了。黃昆將趙得勝也領回家中,黃母問趙得勝之母:「家住哪裡?姓什名誰?」趙得勝之母說道:「我乃趙門王氏。」遂將自己所遭之事,對黃母細說了一遍。黃母聞聽甚為歎息,說道:「有死有嫁,古今之常理。嫁來的何以不能承受家業呢?你就在此安心度日吧。我家中事也多,正自無人料理,你就幫我照料家務吧。你的孩兒現在認了我們二叔為義父了,咱們就是姊妹相稱。」趙得勝之母千恩萬謝。日久天長,黃三太之母與趙得勝之母真如同親妹妹一樣。趙得勝此時年歲稍長,黃昆遂傳授趙得勝武學。每日兩餐,黃昆必要喝酒,也叫趙得勝喝酒。趙得勝由六七歲就練習喝酒,黃昆每一頓飯必喝一斤多酒,趙得勝到十餘歲,每一頓飯也是-斤來酒。黃昆自己有五六頃地,爺倆除去吃就是喝,坐食山空,由趙得勝八九歲的時候,黃昆每年就將地賣出去一頃八十畝的,至趙得勝十六七歲的時候,黃昆將自己的地也就賣淨了。這一日黃昆叫道:「趙得勝!杭州府趙家村你還認識嗎?」
  趙得勝說道:「出來這些年啦,我不准認識,我母親大概都能認識。想當初我母親被驅逐之時,我只六七歲,所以我記不清楚了。」黃昆說道:「咱爺倆也該離別啦,我的地也都賣完啦,再往後連我都沒有吃的啦。我自己也得想法子動一動了。我先給你出一個主意,杭州府鏢行裡我有的是好朋友,我給你寫一封信,你同你母親回奔杭州。先住在店裡,將書信投到鏢行,然後前去趙家村,找你的當家族人,他們若要打官司,隨他們之便。要講私打,鏢行裡有的是人,去五十位六十位的。要打官司,杭州府、錢塘縣,你就自己去告狀,背地裡叫鏢行的人幫著你。你母子到在趙家村,就說隨娘改嫁,自古有之,我幼時不知事故,我母親老實,被你們驅逐在外。現在我已長大成人,回歸故里,子承父業,父債子還。前者霸佔我母子田產的,地算白種啦,房子算白住啦,趕緊物歸原主。你們若是不服,動文的就告狀,動武的就打。」趙得勝一聽,也很歡喜,去到黃母那院,和自己母親一商議,他母親也只好依從。於是黃昆叫賬房的先生寫了三封書信,俱都是杭州府的鏢局子,信封上面寫明某處某鏢局子某人。趙得勝遂與他的母親由江蘇起身,夠奔杭州而來。到了杭州,將書信遞到鏢局子,鏢局子裡眾人打開書信一看,原來是黃昆的義子,所有趙得勝家務之事,俱都寫得詳詳細細。鏢局子的人哪位不知道黃昆是三太的親叔父呢?大伙俱各替趙得勝抱不平。於是由鏢局子裡一約會,果然約會了七八十位,全都各擎單刀、花槍、雙手帶、手叉、匕首刀、三節鞭、齊眉棍,擁護著趙得勝母子的車輛,來到趙家村。
  到了趙家村,先將村中有名的人請出幾位來。此村趙家是大戶,姓趙的最多,約出來的人,內中有趙家的族長,由趙得勝對族長將原委說明。族長一想此事,一點不錯,想當初這一群窮當家子,將趙得勝的產業完全瓜分了,實在於理不合。如今人家長大啦,同他的母親又回來啦,並且又有鏢行好幾十位,俱都是幫著打架來的。族長明知此事不好瞭解,決不能善罷干休,族長遂將當初奪趙得勝產業的人,俱都喚至面前,與大家商議此事。其中就有膽子小的,一見這宗光景,明知理虧,情願將所占的產業交出,但還有強橫不準備給趙得勝產業的。族長說:「你們要是不給趙得勝這項家產,你們是自栽筋斗。把趙得勝跟他母親擠走,這是人所共知的事。自古隨娘改嫁之子,就有承繼產業之權,臨到打上官司,也只得將產業退歸趙得勝。你們白住十數年房子,種十數年地,還不便宜嗎?」眾人一看趙得勝這宗形勢,這一方面又屈於理,不得已只得將房產退回,仍歸趙得勝承繼。
  得勝將家產承繼之後,遂給黃昆寫了一封書信。黃昆接到了書信,甚為喜悅,遂有夠奔杭州之心,一來是喝酒也不富足啦,二來是也要到杭州看看徒兒,有了機會在鏢局子再作一份事,好賺酒喝。黃母雖然累次派家人給黃二爺信,告訴黃二爺,要沒錢花到黃母那院去取,無奈黃昆是一個固執人,他能受窮也不去向嫂嫂要錢去,故此才奔杭州。轉過年來,黃昆遂到杭州鏢局子,鏢局之人誰不敬奉掌櫃的叔父呢?皆因為勝爺一回家,將鏢局子一切事物俱都交派了黃三太。黃昆到鏢局子,一言說要做一份事,大伙遂說道:「現在鏢局子俱都是你姪子為掌櫃的,還能叫你出來做事嗎?」黃昆說道:「你們大家還不知道我的脾氣嗎?我姪子不論多闊,我也不願花他的錢。我自己賺自己花,倒覺著痛快。」大伙一看黃昆非要做事不可,遂有人說道:「如今杭州府的焦公子要聘請教師,去了一位不是焦公子的敵手,請了幾位俱都不成,黃二爺若是應焦公子之聘,必然能勝其任。焦公子現對於求武學,如大旱之望雨。」黃昆說道:「要能成,大家就給我幫忙。只要供給我酒喝,錢之多寡還是不用提。」遂有人告訴了焦公子,焦府公子果然遞名帖,聘請老師。黃昆到在焦府,焦公子對於黃昆如同長輩看待,每飯燒酒管夠,恭敬得黃二爺無以為報,遂將黃家三十六手進手拳,完全傳授與焦公子。焦公子更加敬重,黃二爺也真盡心竭力的傳授他功夫。後來焦公子又請了大管家、二管家、野雞溜子王七之輩,黃昆一看,焦公子不與好人相近,終日與宵小在一處,打成了一團,遂有退志。後來又聽說野雞溜子王七要叫焦公子搶男霸女,焦公子唯命是聽,老頭子可就惱啦。有心要管教焦公子,自己又一想:「我一不與他沾親,二不與他帶故,我若教訓他,他聽了還好,他要是不聽,豈不自找沒趣嗎?」
  老頭子自己越想心中越氣悶,長歎一聲說:「可惜我黃昆將黃家三十六手進手拳傳授匪人。幸他此時學壞,他要再等三年二年學壞了,我將武學再都傳授於他,那豈不更糟了?」老頭子思索至此,遂辭事不做,焦公子不論如何挽留,也是不成。焦公子無法,臨行時另送盤費。老頭子說道:「我在外面賣藝或是保鏢,都能賺錢,我不要錢啦。」於是由焦公子私宅裡將行李攜到鏢局子。閒暇無事,到自己乾兒子趙得勝家去。趙得勝便勸黃爺在家里居住,說道:「您老人家不用走啦,就在孩兒家中養老吧。」黃昆說道:「得勝,你不明大禮。男子無妻謂之鰥,女子無夫謂之寡。你母雖五十歲,究竟是守寡之人,我豈能長久住在你家?你三哥現在鏢局子當掌櫃的,我住在那裡倒也方便。」且說鏢局子的人,就慫慂著黃爺再說一個後老伴,他們暗地裡也未與黃爺商議,便給黃昆說妥啦,說的是陶家村陶寡婦的姑娘,也是寡婦。說妥了之後,就要過門了,遂在杭州府東門外置了一所小三合的房子。媳婦也說妥啦,房子也買啦,三百兩銀子也花完啦,萬般無奈,遂將趙得勝喚至家中,對趙得勝說道:「我現在又說了一個後老伴,花費太多啦,手中空虛,也娶不了啦,你借給我一百兩銀子吧。」趙得勝說道:「一百兩銀子,義父您夠用的嗎?」黃昆說道:「夠用的啦,以後我有錢再還你。」趙得勝遂由家中拿了一百兩銀子給義父送去。黃昆遂擇了日子迎娶後老伴,焦公子、趙得勝等都去拜見師娘。娶過之後,黃昆手中仍是不富裕,遂到鏢局子裡與大伙要求,打算保一回鏢。鏢局子裡的人說道:「黃爺您來著啦,現在有一趟北口外的鏢,就是有點兒危險。這一趟買賣要是作完了,足夠你過幾年的。正愁著沒有人呢。」黃昆說:「好,好,大家賞給我碗飯吃吧。」三言五語,定規妥了,批了合同,黃昆遂起身保著鏢向北口外而去。臨走的時候,將家務之事俱都托付了趙得勝。
  黃昆走後,趙得勝遂時常來到師娘家中,不過與師娘買些東西等事。這日趙得勝與師娘買完了東西,陶氏將飯做好,叫道:「得勝!你也在這裡吃吧。」趙得勝說道:「我到外面吃去吧。」陶氏說道:「你何必外面吃去呢?我是你的師娘,師徒如父子。再說你還是我的乾兒子呢,這還有什麼嫌疑嗎?」
  趙得勝不忍拗師娘之意,遂與陶氏共桌而食。吃著飯陶氏問道:「得勝,你今年十幾歲啦?」趙得勝坐在炕沿上,站起身軀說道:「師娘,徒兒今年十七歲啦。」陶氏說道:「你怎麼這樣客氣?跟我說話還用站起來嗎?你是我的螟蛉義子,怎麼你總呼我為師娘呢?」趙得勝說話:「義母你不知道,稱呼師娘順口,我從自幼呼我義父為師傅,習慣成自然了。」陶氏瞇縫著眼說道:「我聽說你家裡很有財產。」趙得勝又站起身軀說道:「要提起我這點財產,都是我的師傅一人給辦的。」陶氏說道:「你有多少地呢?」趙得勝又要站起身軀說話,陶氏一伸手將趙得勝拉住說道:「得勝,咱娘兒倆說話,你不必起來坐下的,家無常禮。」趙得勝遂坐下說道:「我現在有三十多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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