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第十四節
上了銅鐵網,俯首向聚義廳當中觀看。此時,楊香五與蕭銀龍、張氏三杰等辦完了事,各歸本位,早就看見勝三爺愁眉不展,坐立不安,但是三人雖然照歐陽爺計劃辦完,可不知道歐陽爺究竟盜出萬壽燈沒有,可不敢將所作之事告訴勝三爺,恐怕被賊人看出破綻,因為盜燈講的是蠻子一個人,不許有別人幫助,蕭銀龍跟賈七爺借寶劍都是暗暗的藏在衣服裡,假裝出恭帶到外面,暗暗交給歐陽大義士的。然後又將楊香五使眼神叫到外面,用雞鳴五鼓返魂香將四更樓更夫薰倒,竊取梆子,由定更之後,打二更、三更、四更、五更,五更之後,將梆子放在原處,暗將屠大爺的令徒張氏三杰招呼出來,先圍繞聚義廳,有學公雞叫的,有學犬吠的,有小巴狗叫的。列位,人要是真會學雞鳴犬吠,學得與真的一般無二,都可以將真雞真狗引得鳴叫。張氏三杰這一學雞鳴犬吠,就將蕭金台的雞引得也一齊鳴叫。張氏三杰這也是天生的偏材,前文書已表過,屠大爺與勝三爺一見面時,就對勝爺說過,這三人是能學雞鳴犬吠的奇材。閒文少敘,您道,鏢行及八大名山、台灣、蕭金台的人,不下五六百位,難道說就都被張氏三杰朦混下去嗎?雖然是張氏三杰學犬吠雞鳴,究竟蔣五爺的功勞實在不小,皆因為蔣五爺戰韓氏四猛時,一條亮銀盤龍棍當行者棒使用,打得韓家四猛熱汗直流。那韓家四猛在南七省乃是出色的人物,八大名山提起來真得首屈一指,今與蔣五爺車輪戰,八大錘對棍,誰看著不精神百倍?所以大家看他四個人陸續戰蔣五爺,只看得如醉如癡,又兼著這三天兩夜的工夫,就是有睡覺的,不過打一個盹睡而已,鏢行這邊吃喝眠睡,除去金頭虎賈明、孟金龍、李永泰之輩,全是提心吊膽,坐臥不安。宴無好宴,會無好會,不知道何時就是一場群毆。定的三晝夜盜燈,就是許進去取去,都不容易取出來。勝三爺真是提心吊膽,唉聲歎氣,暗中叫道:「蠻子你凡事詼諧,這宗事也是鬧著玩的嗎?」正在愁思百結之際,忽聽雞鳴犬吠,五更已過,勝三爺心中不啻刀攪一般,叫道:「蠻子三天三夜盜不出燈來,你也見哥哥一面啊!你怎麼連面都不與哥哥見呢?」楊香五、蕭銀龍、張氏三杰看得明白,可就是不敢言語。雞鳴犬吠時,慢說是蕭金台及鏢行人都不知是假,就是上曉天文,下達地理,觀天下在掌握之中的台灣大帥石朗,因為看熱鬧看的都被瞞過去啦。
正在此時,閔士瓊見韓家四猛俱都落敗,聽見五更已過,雞鳴三唱,遂叫道:「勝老達官!也不必較量武術啦,較量武術是無濟於事,五更已過,看看天明,請勝老達官就此立給蕭金台字據,起身投案打官司吧!您鏢行的親朋也該遣散啦,難道您還將送殯的埋在墳裡嗎?歐陽義士盜不出來萬壽燈,他也就不到聚義廳見眾賓朋啦,難道他還真到聚義廳自刎嗎?最大的問題是打萬壽燈的官司,歐陽自刎與不自刎倒不成問題。」
勝三爺聞閔士瓊這一席話,真好似涼水澆頭,五內如焚,無精打采。仰面觀看天色,勝爺觀罷天色,對閔士瓊道:「我勝英當著天下英雄,絕不能食言。死或輕於鴻毛,死或重於泰山,我勝英雖打盜萬壽燈的官司,身首異處,不知情者固不足論;知情者談起我勝某時,雖然捨生,不能當著天下英雄失了信義。
茶餘酒後談論起來,勝英雖死猶榮。閔老寨主不必懷疑,勝某必踐前言。但是天氣尚早,若至東方閃爍時,我必然給老寨主立下字據,就此住北京投案,打這場盜燈的官司。我歐陽兄弟就是盜不出燈來,也必得見我一面,絕不能匿而不見。」勝三爺語至此,就聽金頭虎說道:「十陣賭輸贏,我們贏了四陣,賊們打退堂鼓,這回賊可得著理啦。大蠻子盜不出燈來,從此他還見鏢行的人?他非背地跑了不可。玩笑有他,辦真事他還辦的了?勝三大爺不定跟他有多大的仇呢?他這是借刀殺人,報仇呢。什麼叫三天三夜盜燈賭輸贏,盜不出來打官司?沒那麼打過官司的。乾脆咱們血肉紛紛亂-陣吧。」道爺說道:「賈明不要胡說,你三大爺為人言而有信,別說是打官司,就是此時刀放在脖子上,也不能食言。孺子無知,胡言亂道,再要饒舌,必受重責。」賈明一翻母狗眼,低聲說道:「勝三大爺跟老道也不知有什麼深仇哇?不教咱言語,等到天亮時看看,有話你們說,反正我不打算出蕭金台。真教我三大爺立字,得先將我宰了再說別的。」不表金頭虎嘴裡嘟囔,此時黃三太趴伏在桌子上,淚如雨下,心中暗說:「歐陽叔父,你怎麼這樣荒唐?沒有金鋼鑽,你別攬瓷活。你真就將我恩師送在北京,打盜燈的官司?我之恩師向來事無大小,言出如山,沒有失過信。你盜不出燈來,你倒是見上大眾一面啊。」其餘鏢行之人,個個愁眉不展,唉聲歎氣,東廊下好似愁雲漠漠,淒涼景況充滿了庭院。台灣的大帥石朗都暗中替勝三爺為難:這大年歲,行俠作義,落得這樣下場。西廊下群賊是喜形於色,除了十三省總鏢頭勝英,綠林道中拔去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從此綠林道中少了一個勁敵。人心向背,憂喜出於自然。
不表兩造眾英雄悲悲喜喜,再說閔士瓊第三次站起身形,又教勝三爺立字據打官司。勝三爺未及答言,忽聽天棚銅鐵網上有人叫道:「勝三哥,小弟來也!唔呀,閔老寨主不要得理不容人,三哥不要著急,珍珠燈盜出來啦!」兩方的群雄仰面向上觀看,就見皮襖馬褂,踢啦踢蹋。閔士瓊說道:「現在已經天明了,盜出來沒有用啦。」歐陽大義士一句話,提醒了台灣的石朗,觀看星斗,果然尚且不到四更天。韓秀等又都來到外面觀看,閔德俊對老寨主閔士瓊說道:「父親,孩兒與韓秀大哥觀看星斗,果然是四更不到,三更半天將過。」閔士瓊聞聽,不啻揚子江心翻船,萬丈高樓失腳,目瞪口呆,不能作一語,天下眾英雄莫不覺著毛骨竦然,暗中稱奇,歐陽大義士這一盜出萬壽燈來,鎮住天下群雄。閔士瓊在座上如木雕泥塑的一般。勝三爺道:「閔老寨主,這一次量不能失信了?沒有別的,請你打窩主的官司吧。」列位,大凡人要是真正理短情屈了,被人家若是問住,真正的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閔士瓊這樣的反覆,到了此時也是水盡山窮,實在沒有反覆之餘地了,講的是五鼓雞鳴,犬吠為止,人家三更半天將燈盜出,當著十四省英雄,要是再說出不算來,那還夠人格嗎?
閔士瓊正在無言以對之時,勝三爺逼閔士瓊打窩主的官司,就聽後院有腳步聲音,噔噔噔,腳往前院跑,大聲喊道:「就這樣的打官司,我家老寨主倒願意去,我有點不願意。咱們得見個輸贏勝負!」眾人舉目觀看,正是恬不知恥的賊子閔德潤,手持金鼎龍頭搠,耀武揚威,自己不知自己有多大本領。勝爺一看,是無恥不知自愛的閔德潤,遂說道:「孺子看看項上加刀,尚且不知,滅門九族之罪,你父子豈能打得了這樣罪大彌天之官司?反覆無常的賊子,你有幾個腦袋?屢次饒你不死,你不知勝某以恩德待人,真是無恥之徒。」閔德潤說道:「勝英你不要大言欺人,今天勝得了我閔大寨主的金鼎龍頭搠,大少寨主便替父替友打這一場盜燈的官司,殺剮存留,不能連累好朋友。大少寨主並非反覆無常,我們父子也是為朋友,你無故與綠林道作對,開鏢局子是買賣,你破二郎山,火焚蓮花峪,綠林道與你誓不兩立。蕭金台就算打這兒冰消瓦解,只要綠林道不絕跡,就與你姓勝的對付。哪一個不服,過來,與大少寨主較量較量。」勝爺回頭向東廊下叫道:「哪一位辛苦辛苦,將窩主捉住?」勝三爺話言未了,早有一人越眾當先,大聲答道:「勝三哥,小弟尚無寸功,我願拿此賊,權當見面之禮。但不知要死的要活的?」勝爺一看,原來是蔣伯芳。勝爺微然含笑道:「此賊乃是要犯,藏匿匪人,窩存贓物,較比盜燈的正犯還要緊呢,拿住活的還得解往京都,千萬不可傷了他的性命。拿住之後,經官廳訊出口供,那才算咱交了差,完了咱們的責任呢。五弟多要小心。」蔣伯芳道:「小弟明白了,捉拿此無名小輩,猶如探囊取物耳,何勞囑咐?」語畢,雙手合著亮銀盤龍棍,龍行虎步,來到聚義廳當中,真是威風凜凜,精神百倍,八大名山之人聞名喪膽,蕭金台神鬼皆驚。蔣五爺叫道:「閔德潤小輩,休要猖狂,還不過來受死!」閔德潤一見蔣五爺,分外眼紅,叫道:「小兒蔣伯芳不必誇口,看搠!」
人到搠到,直奔五爺頂樑上,壓山蓋頂砸來。蔣五爺不慌不忙,閃開大山賊的龍頭搠,仍按行者棒,接續著打韓家四猛的招數向下使。大山賊力大絕倫,金鼎龍頭搠上中下、前後左右,圍著蔣五爺身形。蔣五爺因為方才戰了四猛,不肯與大山賊碰傢伙,專使純熟的招數,一條亮銀盤龍棍,舞得如同銀蛇亂躥,只見棍不見人,風雨不透,大山賊的龍頭搠,無論如何也遞不進去。大山賊以為蔣五爺不敢碰他傢伙,越打越向蔣五爺棍上找。蔣五爺心中暗道:「小冤家,我這一棍要砸上你的搠,我叫你一輩子忘不了姓蔣的。」二人戰得正在興高采烈之際,龍頭搠一砸亮銀盤龍棍,蔣五爺用盡平生之力向外一棍,棍與搠繃在一處,恰似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雷相似,山谷應聲,火星子冒起五七尺高。天下群雄,不約而同俱都打了一個冷戰,只見大山賊連晃了三晃身軀,腳步站立不穩,雖然沒將搠出手,幾乎虎口震裂,蔣五爺倒退了兩步,棍法仍然不亂,大山賊此時可就有點勉強招架了。勝三爺在旁叫道:「五弟,要活的,棍下留情!」蔣五爺抖擻精神,棍法變招,奔山賊胸前一點,山賊咬著牙,用搠向外一碰棍,蔣五爺未等大山賊找上棍,急忙將棍抽回,大山賊的搠沒繃上棍,身形就有點不穩,蔣五爺趁勢裹手一棍,奔賊腰間打去,山賊欲待躲閃,可就來不及啦,這一棍正打在腰下臀骨之上。五爺使了三成勁,要使十分勁,就沒有山賊的命啦。山賊金鍾罩的工夫已然破啦,氣力受了硬傷,究竟沒有以前膂力大了,要不然與蔣五爺對棍的時候,就是蔣五爺力大,山賊也不至如此不中用。
閒文少敘,一棍將大山賊打倒,兵刃出手,閔德潤趴伏就地,並將龍頭搠拋出去五七尺遠。金頭虎賈明賣精神,一聲喊叫:「楊香五小子,你還不過去捆!」楊香五一晃馬尾透風巾,趕奔近前,金頭虎一攏大山賊的胳膊,被大山賊一撥拉,金頭虎幾乎鬧了一個筋斗。楊香五向前一按,大山賊雙手扶地,向上一起,楊香五鬧了一個趔趄。金頭虎喊叫:「我的姥姥!人家躺下啦,我都辦不了。大小子,快過來吧!」孟金龍、李永泰二人過去,這才將山賊四馬倒攢蹄捆住,提到東廊下,真是油皮都沒有傷損。此時閔士瓊在聚義廳金交椅上看得真而且真,花白鬍鬚亂抖,心中猶如刀攪的一般。閔士瓊心內暗想:「只想我父子天下無敵,德潤力大絕倫,不想今竟被獲遭擒!悔不聽劉氏夫人之言,前幾日他說我父子十天之內,必然山破人亡,到了此時,果然應了夫人之言。」閔士瓊思索至此,打下牙來往肚子裡咽,後悔不及。天下群雄一語全無,聚義廳上靜悄悄,愁雲慘慘。少許工夫,只見東西兩廊下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不關心的,道短論長,關心的人替閔家父子擔驚害怕,燈被鏢行盜出,大少寨主被獲遭擒,眼睜睜一座百年事業的蕭金台,就要冰消瓦解。此時勝三爺面對閔士瓊說道:「閔老寨主,在下勝英幾次進忠告,老寨主你不知嘉納,按說在下與老寨主談不到進忠告二字,老寨主身為綠林,在下做保鏢的生意,本來冰炭不能相同。但是勝英因素知老寨主出身清白,為亂世所迫,棲身綠林,雖然異路殊途,久有互相仰慕之誠,是以不忍坐視老寨主你的成敗,故爾累次饒舌。今者勝英尚有不得已於言者,不敢言忠告,也不敢望老寨主必聽餘言,惟有望老寨主你莫悔不聽餘言而已。盜燈之賊,並不是有氣節的男兒,這宗賊專恃血氣之勇,不懂大義,以勝某之忠誠待人,尚且不能化此頑梗,他與閣下不過聞名之交,並非通家之好,他今見令郎被擒,珍珠燈已失,他的初志,所為設計陷害人,計不得逞,必然遁去,倘他逃走,沒有盜燈的正犯,你一家老少萬死不足以償。」閔士瓊理短情屈,不能答一語。勝三爺這一提盜燈之人,天下群雄莫不以秦尤為目標,老寨主閔士瓊舉目向西廊下三層人後觀看秦尤,手捻花白鬍鬚,面沉似水,大丈夫說不出後悔的話,人亡山破,多半世英名喪於秦尤之手,真是有口難訴。
此時西廊下忽有一人越眾當先,大聲叫道:「老兒勝英!不必動唇齒之才,自言仁義,以買人心,老虎帶念珠,假充善人。想當初吾兄與汝歃血為盟,明清八義,誓成義舉,你中途反目,鏢打拜弟,誰人不知?今尚敢在眾人面前大言欺人,口是心非!你要想見盜燈之人,勢比登天還難!」勝三爺舉目觀看,此人紫緞色壯帽,長臉膛,燕尾鬍鬚,背後背十二顆鏢槍,襯烈火苗,身穿品藍色短靠,青綢子底衣,青緞子薄底快靴,背後斜插柳背定一口樸刀,握刀夠奔聚義廳當中而來,精神百倍,有不可一世之概,年在半百以外。勝爺觀罷,心中明白,叫道:「秦老二!你是有始無終,賢愚不分,有眼無珠的小人!你聘請本山二少寨主,去北京盜獄救秦尤,成全他寡母孤兒,你是他叔父,分所當然。但是你的用意,未必是只救秦尤,你乃奸亂成性,助秦尤為非,暗害好人。你救出秦尤,你就當同他回家,叫他寡母孤兒可以安善度日,教訓秦尤改邪歸正,成為明理的好人,你才夠長輩的資格。你計不出此,救出秦尤之後,你慫慂秦尤小兒,二次夜入皇宮內院,盜康熙聖上、太后老佛爺的萬壽燈,你與二少寨主題詩巡風,你助紂為虐,使秦尤罪上加罪。秦老二!你是救秦尤,你是害秦尤呢?可惜你身為長輩,不能教化子姪,反陷汝姪於大逆。太后老佛爺的懿旨,康熙聖上的聖旨,十三省一體嚴拿,務獲解究。秦老二,你憑血氣之勇,做下大罪彌天之事,你難道不曉得大清國的律例嗎?秦老二,你與我秦八弟是當族弟兄,你又有救秦尤一點熱心,不然,我勝某絕不能對牛操琴。這場官司,你有三顆首級都不夠打的:第一件越獄,第二件盜燈,第三件聚眾行兇。你要識時務,你別在人前逞能,你還不快快逃命去麼?」秦義龍聽罷,默然良久,心中暗道:「此禍由我一人所起,現在大少寨主被擒,萬壽燈也被鏢行之人盜走,眼見蕭金台大勢將去,我秦義龍若此時一走,我叫什麼朋友?人家閔家父子為朋友,還能犧牲一切呢,我若真個一走,豈不被天下群雄笑罵我有始無終?老勝英明著是用良言勸我,暗含著是要我拚命,他言說我是有始無終之輩。」秦義龍思索至此,大聲叫道:「勝英!你是胡言亂道,你是人中敗類,真稱得言行相反。你鏢打盟弟,中途變心,你還敢在眾人叢中搖唇鼓舌?你就是能將死人說得復生,我也知道你的來歷。我秦氏門中與老兒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正是我秦某報仇雪恨之日!若不將老兒碎屍萬段,不足以消吾恨。」勝三爺哈哈大笑,說道:「秦老二,你是活膩啦!」秦義龍手擎樸刀,夠奔勝三爺,夠上步位,將刀一橫,攔腰便剁。
勝三爺並不揠刀,見刀來至切近,腳尖滑地,橫著縱出五七尺遠。秦義龍第二刀紮胸前掛二肋,勝爺一閃身形躲開。一連三刀,俱被勝三爺躲過,勝三爺又厲聲說道:「老賊你逃命去吧!倘若動起手來,收招不住,你難免認母投胎,你不是勝某的敵手。」飛賊秦義龍三刀沒剁著勝爺,氣得七竅生煙,恨不能刀刀見血,片片透肉,哪裡能聽勝爺良語相勸?並不答話,一刀緊跟著一刀。西廊下綠林道中有沒見過勝爺的,一看勝爺真有容人之量,個個心中起敬,有那宗無知小輩,他還說勝爺怯陣,不是秦義龍的敵手呢。閒文少敘,勝爺一看老賊秦義龍真是不知進退,就是一夜不與他還手,他也不能知止而罷,勝三爺遂亮出魚鱗紫金刀,接架相還。勝爺向來是,愈當著有名的人物動手,愈長精神,這就是好貨不賤賣,貨賣識家。按老賊秦義龍,也是三十年的苦功,這一跟勝爺對上刀,可就顯出不行啦,真是好貨就怕樣子比。勝三爺手眼身法步,腕胯肘膝間,一招一式,刀遞出去七面見清,刀尖、刀背、刀刃、刀柄、燈籠穗,看著清清楚楚,藍汪汪的藍魚,紫微微的魚鱗,尖長背厚刃飛薄,真可以上畫譜。天下群雄莫不暗贊老英雄的刀法絕倫,無怪乎一把魚鱗紫金刀,縱橫南七北六十三省。勝三爺愈殺愈勇,老賊秦義龍是愈殺愈鬆懈,戰不到五六十個回合,老賊的刀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勝三爺抖擻精神,當著天下群雄,為的是戲耍老賊,老賊欲落敗,都跳不出圈去,只累得老賊熱汗直流,喘得猶如牛吼,兩廊未有不匿笑者。勝三爺故意的刀法一懈勁,老賊趁勢劈頭探腦一刀砍來,使了個十足勁,勝三爺並不躲閃,反向裡進步,看看與秦義龍挨身,一反腕子,連刀柄帶老賊的腕子一並捋住,叫道:「老兒,這邊來!」勝三爺一叫勁,秦老二隨著手過去。勝三爺左手持著老賊的刀柄與腕子,右手的刀,此時是愛紮就紮,愛剁就剁。勝爺的刀臨到老賊的面門,未肯下絕情,偏著刀向老賊面門上一按,口中說道:「我本當將你殺了,看在我那故去的秦八弟之面,秦老二你逃命去吧!」刀在老賊面門又一晃,老賊一閉眼,勝爺底下一腳,正踢在老賊胸下,上邊的手一鬆,秦義龍鬧了一個仰面朝天。金頭虎跑將過去,抖開了飛抓就要捆人,勝爺擺手說道:「明兒,不許造次!他是你秦八叔之弟,不許無禮。他有救秦尤一點熱心。」賈明不敢違背,諾諾而退。
老賊秦義龍由就地爬起來,滿面通紅,又羞又惱,厲聲說道:「勝英!在下不是你敵手,你的刀法絕倫,人所共曉。我雖然不是你的敵手,我輸給你啦,我心中尚不甘服。你有個外號叫神鏢將,當著天下英雄,咱倆過過鏢,你先打我也成,我先打你也成,你要是用鏢再贏了我,從今以後,我不再與你為仇作對。你要是一鏢將我打死,那算你成全我秦義龍啦,皆因為閔家父子為我叔姪之事,家破山崩,在所不惜,我姓秦的若是臨陣而逃,叫天下英雄笑我畏刀避劍。你的鏢只管照我致命處打,你一鏢打死我,我死而無怨;你要說給我留情不傷我,那是你藝業不高,自詡其能。」勝爺聞聽,微然點頭笑道:「秦義龍,你不必咬言咋字,你要明白大義,你還不至於教秦尤作下大逆不赦之事呢。今者你既不含糊,我也別埋沒你的技藝,我也知道,你鏢槍打的好,三十年的苦功,今當天下英雄,叫你獻一獻絕藝。可是有話說在頭裡,恐怕沒有你的便宜。」
秦義龍道:「勝英,你要贏得了姓秦的鏢槍,我便心服口服。」
勝爺說道:「如此還是你先打我,你的鏢槍要將姓勝的衣服皮肉傷損一點,我將珍珠燈雙手奉獻,我替你叔姪與閔家父子,打盜燈及窩主的官司。勝英言而有信,你就獻絕藝吧。」秦義龍方要取背後的鏢槍,勝爺說道:「且慢,你的鏢槍能打多遠見准?」秦義龍說道:「我的鏢槍能在三丈之外見准。」勝爺道:「咱倆人站好了,你在北面我在南面,北面上有人,南面上沒有人,防備打不著我,打著看熱鬧的。咱倆相距三丈遠,你的鏢槍自然達得到,你不要慌,沉住了氣,露臉成名就在此一舉了。」語畢,勝爺繞到南邊,秦義龍轉到北面,相距三丈來遠,勝爺道:「你打吧。」秦義龍伸右手背後取鏢槍。鏢槍較比鏢長,在背後筒內插著,用的時候伸手撕鏢槍的旗子,抽出來就打出去啦,較比用鏢還便利,用鏢總得打兜囊裡向外登,這宗東西一摸旗子就算打出去啦。老賊右手摸鏢槍旗,一隻鏢槍奔勝爺胸前而去,勝爺見鏢槍來到胸前,約有半尺遠,勝爺一閃身軀,鏢槍落地;第二隻左手的鏢槍,又奔勝爺當中而來,鏢槍切近,勝爺向上一縱,縱起五七尺高,鏢槍落空;第三隻右手的鏢槍又照左井肩穴打來。說時遲,那時快,秦義龍左右手撕鏢槍,「嗖嗖嗖」,直奔勝爺打去,好似雪花兒一般,鴨尾巾上的鏢槍方過去,胸中的又打來。只見勝爺銀髯亂飄,方閃開又縱起來,方低頭又撤步,在鏢槍如狂風驟雨時,勝爺用雙腳踢鏢槍。一霎時十二隻鏢槍打完。勝爺身形站穩,哈哈大笑,口中說道:「秦老二多受累了!」說著話,雙手一抱:「我接了你兩隻鏢槍!」列位,天下群雄在秦義龍打鏢槍時,俱都微聲喝采,只聽東西兩廊下,只喝:「打的好哇!躲的好哇!」
誰也沒看著勝三爺在什麼時間接住老賊的鏢槍,就連秦義龍自己都不知道勝三爺在什麼時候接住他的鏢槍。天下群雄無不納悶,有說勝三爺真神藝也,無怪乎人稱神鏢將呢。
秦義龍看著發愣。勝爺說道:「秦老二,我曾打鏢,眾人抬愛我,稱我為神鏢將,我接你的鏢槍,還不算什麼奇事,我再打你,不能使我自己的金鏢,仍然使你的鏢槍,還是就用接住你的這兩隻,要用三隻鏢打著你,那算我經師不到,學藝不高。如果這兩隻鏢槍,俱都打不著你,我將珍珠燈送給你,還是我打盜燈的官司。」列位,勝爺這一句話說出來不要緊,東廊下鏢行之人,第一位諸葛道爺先大吃一驚,心中暗道:「勝三弟,這不是自找其禍嗎?人家十二隻鏢槍打不著你,你用兩隻鏢槍就要打著人家?倘若打不著人家,也不要緊,你為何還用珍珠燈賭賽呢?」不表大眾全擔驚駭怕,單說秦義龍聞聽勝爺用兩隻鏢槍要將自己打著,心中暗道:「我三十年工夫,不但我會打鏢,我還會躲鏢,別說你兩隻鏢槍,就是三隻金鏢,也不能讓你打著我。你要打不著我,再要反悔,我可就有了理啦。莫非說大話人栽筋斗,都栽在絕藝之下?我還以為我用不了三鏢槍,就要將他打倒呢,誰想十二隻都無濟於事。」老賊思索至此,面帶悅色,說道:「一言出口。」勝爺說道:「駟馬難追!你也站在南面,我上北面打你。」秦義龍到了南面,勝爺站在北面,伸出左手的鏢槍,說道:「勝某打暗器向來不暗算,打的時候必有一個著字,敵人只要有本事就躲得開。我左手這只鏢可打不著你,咱先說頭裡,第一隻右手的鏢要打你上中下、中上下、下中上,反正這三個部位不定哪兒,可沒有准。打上是點到而已,不過取個笑兒,也許衣服紮破,也許傷點肉皮,要是見了血,那就是走了手啦。」秦義龍說道:「不必費唇舌啦,你就打吧。」勝爺左手的鏢槍對準老賊說道:「著!」老賊一看,鏢槍出來,特別另樣,真是貨賣識家,老賊心中暗含著佩服,外行可看不出來,外行看著很不出奇,就好像不會打鏢一樣。皆因為勝爺說的明白,這只鏢可不能打著,所以這只出去的非常之慢,槍尖子四平,鏢旗筆直。內行人看著可就有了工夫啦,秦義龍的鏢槍出去,槍尖子雖然不擺,不能頭尾四平,多遠出去,都一條直線一般,要不然絕不能指哪打哪。這只鏢來到老賊胸前半尺來遠,老賊一閃身出去三四尺遠。秦義龍本來是能打鏢能躲鏢,要外行躲鏢,離著老遠的他就躲閃,未等閃開這一隻,那一隻又到啦,准得打上。秦義龍倒是行家,鏢至胸前才躲閃,閃過去一看,這只鏢槍,不偏不倚,正插在方磚地的十字花上,筆桿條直。就這一手工夫,就可以壓倒群雄,慢說是打出去插在方磚地上,就用手直插去,都不准插的那樣准,要不然老英雄就敢開口說下大話,打不上奉還珍珠燈,真得說是神鏢。讀者問道,你說的太懸虛啦,打的准固然可以,怎麼平著打出去,還能紮在地上呢?
列位,古人有一位養由基,人稱養一箭,載於《史記》。
養由基在楚共王駕下為臣,又有一個大將潘黨,也在楚共王駕前為臣。有一天楚晉交兵,兩國俱都出兵,安營下寨已畢,還沒有交戰時候,將士們閒暇無事,叫大將潘黨射鵠,潘黨於百步外,一箭正中紅光,潘黨面有得色,大小將士俱各誇贊潘黨,不絕於口。適養由基亦到,身背弓,腰挎箭袋。大眾說道:「養叔來啦,也叫他射一回看看。」養由基遂走到大眾眼前,說道:「射紅鵠不足為奇,我能連發三矢,俱中一處,由紅光上一個窟窿射過。」拾箭的小校將箭拾回說道:「三矢俱由一個窟窿穿過。」潘黨說道:「巧勁耳。」養由基說道:「射鵠是巧勁,我能於百步之外,箭射楊樹葉。」潘黨說道:「滿樹樹葉,誰不能之?」養由基說道:「命人將楊樹葉畫上記號,我到樹下看完了,然後我百步之外射之。」潘黨遂打發人到樹上,將樹葉用筆畫好黑記,養由基到樹下看準,退到百步之外,一箭射去,不見箭落,潘黨說道:「箭被樹枝架住,不能下落,遑言穿楊樹葉呢?」養由基說道:「此箭穿過楊樹葉,兩頭被樹枝搭著,可叫小卒上樹去取。」打發兵士上樹取箭,果然如言。
潘黨仍然說是巧啦。養由基說道:「可命小卒記三個樹葉,畫上一二三,我拿出三支雕翎,也都畫上一二三,我這三支箭,不許射錯了。」於是打發兵卒上樹,如法記好,三支箭發出去,果然都中上,與頭一次那箭無異。潘黨無言,大眾俱都喝采。
潘黨又說道:「我能射透七層甲。」命軍士將七層鎖甲放在鵠前,潘黨也在百步外,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射去,果透七層甲,箭簇看看紮在紅鵠之上,大眾喝采,潘黨面有得色。大眾說道:「看養叔的射法吧。」命小卒取箭,箭透七層甲,小卒取之不下,養由基說道:「我有送箭之法,不用射鎧甲,我能一箭射去,將潘將軍之箭頂出去。」大家說道:「好。」養由基遂一箭射去,果然不偏不倚,正將潘黨之箭送出去,那箭簇也紮在紅鵠之上。大眾俱都說道:「養由基是神箭手。」事為楚王得知,潘黨、養由基二人俱都被楚王喚至面前,楚王將養由基申斥一頓,並將養由基雕翎收回。第二日楚晉交兵,楚王親督士卒,兩軍對圓,晉軍有一個綠袍虯髯的大將,一箭射中楚王左目,軍心一亂,大軍敗了下去。楚王遂將養叔召至面前說道:「晉軍中綠袍虯髯者射了寡人左目,賢卿與寡人報仇。」養叔道:「大王將臣之箭收回,臣如何射之!」楚王遂由宮中取兩隻雕翎,授與養叔。養叔到了陣前,正遇綠袍虯髯者追趕楚王,養叔道:「匹夫敢射吾主?看箭!」綠袍虯髯人一仰首,一箭恰中咽喉,墮車而死。大軍仍然追趕楚將。養由基把弓弦拽圓喊道:「看箭!」弓弦一響,嚇退晉軍。養由基對楚王說道:「仗大王之威,一箭射死大王仇人,空拽弓弦嚇退晉軍。」楚王大悅,乃授雕翎百枝,稱養由基為「養一箭」。楚王有一次圍獵,樹上有一通臂猴猿,楚王命軍士射之,亂箭齊發,猿猴伸手接箭,並不逃走。有人喊道:「養由基來也!」猿猴泣下,被養由基一箭射死。此事載於《史記》,可見藝業要是高了,真是神出鬼沒。勝三爺的鏢,夜間能打香火,能打蠟花,第一隻鏢將蠟花打歪,第二隻鏢將蠟花打落,第三隻鏢將蠟打起來,炮打三盞燈。水旁地下刨一個坑,勝爺藏在裡邊,大雁飛過來,到水邊上就飛得矮了,能用金鏢打雁。種種的驚人鏢法,一時難以說盡。
閒文少敘,勝三爺右手的鏢槍照定秦義龍一晃,說道:「著!」秦義龍方要閃躲,並沒有打出來,勝爺又說道:「著!」
秦義龍認為還是假的,並未躲閃,哧的一聲,正中左腿肚子,鮮血淋漓。天下群雄同聲喝采。飛賊秦義龍面上一紅,對大眾說道:「回頭再見!」後來直隸莫州廟,飛賊秦義龍行刺,勝奎完婚大鬧洞房,勝三爺二次出世,這是後文書的一大關節,暫且不表。
勝三爺見秦義龍逃走,遂對閔士瓊復又說道:「閔老寨主,盜燈的正犯怎麼還不露面?」閔士瓊未及答育,只見西廊下三層人後,出來一人,大聲喊道:「大太爺來也!」眾人舉目觀看,正是二入皇宮內院,盜萬壽燈的正犯飛天鼠秦尤,越眾當先,揠匕首刀。柳玉春見秦尤出頭,明知必敗,以結拜關係,不好袖手旁觀,也隨在秦尤背後,握刀而立。崔通不忍坐視,也縱出西敞廳。勝爺一見秦尤,悲從中來,老英雄想起秦八爺只此一個後人,八弟婦苦守冰霜二十餘載,故此見了秦尤不忍動手。秦尤耀武揚威,自稱大太爺,滿不含糊,他哪知道老英雄的苦心?勝爺不得已,遂回頭叫道:「東廊下眾賓朋,哪位辛苦一回,捉拿盜燈的正犯?」語言未了,一人越眾當先道:「小弟願效微勞。」勝爺一看,仍是蔣五爺。勝爺說道:「五弟要慎重。」五爺道:「這三個小輩,乃是貓狗一流,但不知要死的要活的?」勝爺道:「這是盜燈的正犯秦尤,務必活捉,不可損傷。」蔣五爺答應一聲,一隻手拿著盤龍棍,直奔聚義廳當中而來。夠上步位,飛天鼠秦尤大聲喊道:「小兒蔣伯芳,看刀吧!」向上一跟步,照定蔣五爺面門剁來,柳玉春亮截把鬼頭刀,同時照定蔣五爺右肩頭劈去;崔通同時一刀奔蔣五爺左肩頭剁去。三把刀同時剁去,蔣五爺是雙手拿著棍,見刀至切近,將棍向上一迎,棍當中正迎秦尤的刀,兩頭迎崔通、柳玉春的刀,這就是蔣伯芳一棍邀三刀。三鼠一見蔣五爺的亮銀盤龍棍迎將上來,三個小輩趕緊向回撤刀,若是被棍迎到刀上,刀准得飛了。三人將刀撤回,三弔角圍住蔣五爺,三把刀上下翻飛,蔣五爺仍用行者棒的招數,亮銀盤龍棍,銀蛇亂躥,玉蟒翻身,先是三鼠圍蔣五爺,後是蔣五爺一條棍將三鼠圍住。
秦尤是心黑手急,恨不得一刀將蔣五爺剁死,貪功心勝,偶不留神,被棍將刀磕出去五七丈遠,正打金頭虎頂門上飛過去,金頭虎說道:「我的姥姥,小耗子使飛刀呢?單打我腦門子上過去。再矮點戳我的眼上,我就得鬧個獨眼龍。」秦尤刀被磕飛,翻身要跑,哪得能夠?蔣五爺向上一進步,用棍一按他的左肋,將秦尤按倒,賈明、楊香五二人過去,掏出秦尤腰間的飛抓,將秦尤捆好,提到東廊下。崔通、柳玉春的刀,也都被五爺磕飛,被獲遭擒,仍然是賈明、香五過來捆綁,提到東廊下。三鼠俱都被獲遭擒,賈明晃悠沖天杵小辮道:「大小子,李永泰,你們倆人可看好了,這可是窩主與盜燈的正犯,你們兩個小子可別打盹,老鼠會齧,他若將繩子齧斷了,盜燈的官司可得你們倆替小子打去。」又問道:「天門白玉虎,三個小老鼠,你們就在一塊作伴吧?」閔德潤閉目不語,秦尤破口大罵,賈明不敢再詼諧,怕勝爺嗔怪,哈吧著羅圈腿走向一旁去了。此時勝爺對閔士瓊說道:「閔老寨主,三鼠與令郎俱都被獲遭擒,老寨主你還不自備其縛?難道說還等著動手嗎?」
閔士瓊未及答言,就聽由後面踢啦蹋啦,過來一人,口中不住「唔呀!王八羔子!」來到勝三爺跟前說道:「他們作賊的真有點義氣,三哥你看看這個東西。」手中托著一本冊子,遞給勝三爺。勝三爺伸手接過,揭開書皮,定睛觀看,原來是八大名山的盟單。第一位盟主閔士瓊,第二位寶刀將韓殿魁,第三位蓮花湖總轄寨主韓秀,第四位黑水湖的曹榮曹子山,第五位澎湖的王忠,第六位巢湖的李豹,第七位蕭金台的袁龍,第八位蕭鳳台的夏金輝。各個盟主共帶幾家寨主、嘍卒若干,注得詳詳細細。勝爺正在觀看之際,歐陽天佐說道:「將這本盟單交到官府,就沒有咱們的事啦,叫他們按著名字拿去。」
八大名山之人一聽,俱大吃一驚!那盟單上將八大名山之寨主嘍卒,全都注得明明白白,倘若被官家得去,八大名山縱然不能即破,也無寧日矣。勝爺看了一個大概,對八大名山之人大聲說道:「這是八大名山的盟單,今被我歐陽兄弟得來。我勝英交朋友還怕交不到呢,焉能再得罪朋友?諸公不必驚慌,現在因為珍珠燈,就單提珍珠燈,別的事情決談不到,鏢行也不能干預的。盜燈的正犯、幫犯、窩主,俱都被獲,與別位毫無關係。」語畢,由腰間百寶囊掏出火折,迎風一晃,搖著火折,將盟單當著群雄之面焚為飛灰。八大名山之人一看勝爺此舉,莫不暗暗歎服勝爺大仁大義。列位,勝爺這宗地方,又是大仁大義,又是無形中收羅人心。倘若真按二蠻子的計劃,將盟單送到當官,八大名山之人豈能容呢?當時就許一場群毆,不知道出多少條人命。這一來,不但不出禍,而且暗中還交了不少的朋友,不然怎麼勝爺到處逢凶化吉,山窮水盡時,必有救應?
這就是勝爺不做絕事,所以自己遭不上絕事。勝爺焚完了盟單,叫道:「歐陽二弟,你多辛苦了!」歐陽天佐道:「便宜這群王八羔子了。」勝爺又對閔士瓊說道:「英雄做了英雄當。你是打仗,還是自縛打官司?」閔士瓊仍然無言以對。此時東廊下賈七爺賈斌久、蕭三俠蕭杰、孟鎧、李剛、屠粲、歐陽大義士等,各亮兵刃說道:「勝三哥閃開,拿他吧,哪有那些良言跟他說?累次害人,黑心賊!」眾人一亮兵刃,驚動了玉面小如來,英雄甩大氅,揠劈水刀。勝三爺對群雄擺手說道:「大家且慢,我自有辦法。」
正在此時,就聽西跨院有腳步聲音,噔噔噔,向前跑來。此人進了聚義廳,群雄舉目觀看,此人頭戴青布隨風倒,身穿青布大氅,青布底衣,足下青皂布靴子,面上皺紋堆累,蒼白鬍鬚,年在六七十歲。進了聚義廳,直奔二少寨主玉面小如來而去,一把捋住二少寨主的十字絆,聲音悽慘,眼含痛淚道:「我奉夫人之命前來,叫二少爺到內寨見上主母一面,有要言相告。老太太現在哭得死去活來,二少爺不論如何,請至後寨,見上主母一面。老奴我這裡跪下。」說著話,將二少寨主之刀還入刀鞘之內,死也不放,淚如雨下。玉面小如來此時心如刀攪,一奶同胞的兄長,被人拿住捆綁在東廊下,天倫被人逼迫非打官司不可,人生最難過的事,最傷心的是生離死別,小英雄眼裡含著淚,可沒哭出來,對老管家道:「閔福,你看大少寨主被獲遭擒,老寨主尚不知吉凶禍福,我豈能獨自偷生,被群雄笑罵,怕死貪生?約來的朋友還不能抖手就走呢,閔福你不必攔阻,叫我落一個不孝之名。」閔福說道:「主母之命,少爺不聽,也是不孝。你到後面見上主母一面,然後你再拚命,與老奴無乾。此時若非動手不可,除非先將老奴結果性命。」
家人閔福又對老寨主哀求道:「老寨主您還不發一言,叫我家二少爺見上主母一面?」閔士瓊歎道:「此時我若發言叫德俊走,恐怕鏢行不容,我若一發言,鏢行的人必然攔阻,豈不是白栽筋斗嗎?」閔士瓊並不作一語,老家人閔福哭得異常悽慘,勝三爺看著也覺難過,老英雄不由的動了惻隱之心,想道:閔德俊對於勝爺與蕭銀龍向來情情理理,勝爺頭次探蕭金台時,閔德俊背地裡說話,就很仰慕勝三爺之為人,他又有去北京越獄盜獄救秦尤的好處,勝三爺心中思索:此子我見過兩次,對於人情上沒有不週到的,莫若我放了此子,給他閔氏門中留下一條後代根苗。勝三爺思索至此,遂對閔士瓊說道:「老寨主何不發言,叫令郎見上尊夫人一面?」閔士瓊本來心中願意德俊逃走,不敢發言,一聽勝爺許可,閔士瓊叫道:「德俊!勝老明公許可,你何不到後寨見你母親一面?」說話時用袍袖遮著手,對閔德俊擺手:「快去快來。」閔士瓊以為勝爺是愚人呢?用袍袖遮手,叫德俊別回來,口中可說快來,其實勝爺心中明白,勝爺是從心中願放他走。
玉面小如來對他父親一點頭,隨著閔福向外便走,走到西角門時回頭,向東廊看了看胞兄德潤,又看看天倫,英雄眼含痛淚,方一出西角門,放聲大哭。眼睜睜一家骨肉分離,銅牆鐵壁的蕭金台,一旦化為烏有,如何不傷心?只哭得眼中流血。
閔福仍然抓著英雄帶,二人向後寨走去,穿過五七道寨子,來到後寨,玉面小如來問閔福道:「怎麼後寨這樣的冷冷清清?丫環婆子一個不見,都哪裡去了?」老家人閔福說道:「二少爺,你還不知呢,主母將丫環婆子下人等,招集在一室,命眾人各奔他鄉去了。」原來,後寨劉氏夫人將下人們招在一塊兒,所有長支短欠一概不要,每人另外贈五十兩銀子,首飾衣物叫大眾隨便取。共合三十七名下人,一霎時走了三十四人,只有閔福與劉夫人及小姐的兩個婆子不走,願共患難。夫人將眾人打發走了之後,才遣閔福去叫二少爺。玉面小如來聞聽老家人之言,哭得更慘。說著話走到劉夫人住房,少寨主說道:「閔福你撒開我吧,已經來到我母親的房啦,還用你抓著我嗎?」
閔福鬆了二少寨主,玉面小如來伸手一推外屋門,雙門緊閉,二少寨主用刀將外屋門撬開,一推裡屋門,也是關閉。小英雄濕破隔扇紙,向屋中一看,不看則可,這一看,只嚇得小英雄魂飛千里!急忙叫道:「閔……閔……閔福,可了不得啦,我那親愛的母親懸樑自盡了!」小英雄踢開屋門,進了屋中,可憐一位賢德的劉氏夫人,已經自縊多時,弔在中梁之上。劉氏夫人懸吊在中梁之上,腳底下有一張八仙桌,八仙桌上又放著一個凳子。小英雄縱上八仙桌,一抱老娘大腿,喊道:「姐姐哪裡去了!」老太太未上吊之時,先將伊兄劉士曲及劉士英四位少爺,全都叫到跟前,囑咐劉家父子:「若大勢已去,此山不保,你千萬將你二外甥救走。」又叫三姪、四姪在後山套車,等候接姑娘秀英與德俊,又叫道:「秀英!你將你心愛之物,速速收拾好了,等候汝表兄接汝逃難。」又將家人、丫環、婆子,俱都招至跟前,加以安慰,給資打發走了。老家人閔福與姑娘的丫環、老太太的婆子等不願逃走,願與主人一共禍福,老太太叫閔福去到前寨叫少爺。劉氏太太開發走了眾人,這才上好了門,賢德的夫人懸樑自盡。你道,劉氏夫人臨上吊時,還題了一首骨肉分離之詩。等到玉面小如來踹開門喊叫姐姐,閔秀英與丫環這才跑到上房,姑娘亮柳葉刀,由八仙桌向上一縱,割斷繩子,玉面小如來在底下緊抱老太太的腿,將劉氏夫人卸下。二少寨主十七歲,姑娘秀英十九歲,年輕之人哪見過這樣事?只知叫喚,還不放倒。閔福說道:「姑娘與少爺,不必叫喚老太太啦,老太太眼角已見血跡,不能復生了。」姑娘說道:「閔福,我娘不能活啦?」閔福說道:「主母的舌頭都伸出來啦。若是剛弔上,手腳亂動時,還可挽救。快將老太太放下吧,別叫老太太受罪啦。」姑娘兩眼發直,當時倒沒有眼淚啦,玉面小如來一看姐姐兩眼發直,遂叫道:「姐姐,你可別過臉去!」說著話,向東牆上一看那首詩,寫的是:「汝父太無義,為娘命運乖。良言難相勸,骨肉兩分開。」閔德俊看罷詩文,不由一陣傷心,兩眼一發黑,昏厥過去。閔秀英見此光景,這才大哭道:「父親無故惹下大禍,逼死母親,拋下你我無依無靠的姐弟,哪裡是我們的親人哪?」下腰將二少爺攙起。姑娘心中一發迷,香軀栽倒。正在此時,婆子丫環來啦,口中叫道:「老太太,東西收拾好了嗎?」這句話尚未說完,婆子低頭一看:「喲,這是怎麼的啦?」閔福道:「主母已不能救了,快救姑娘、少爺。」老家人將少爺扶起,撅胳膊彎腿,婆子、丫環將姑娘攙起,在屋中一遛,方才把姑娘緩醒來,老家人閔福一人扶住二少寨主,甚不得力,遂叫道:「媽媽還不幫助拯救二少寨主?」婆子說道:「主母在時,內寨男女不准共一語,此時扶抱少爺,如何使得?」老義僕淚如雨下,說道:「媽媽年過半百之人,少爺只十七歲,有什麼猜忌呢?好心救主,自有天知。」婆子媽媽無法,這才幫著閔福將少爺扶好,捶胸砸背。少許工夫,二少爺甦醒過來,吐了一口稠痰,大聲哭道:「苦命的媽媽,你狠心拋下我姐弟二人,就不管我們了?我父親無故惹禍,真是一家骨肉分離。」姑娘的嗓子變了聲音,少爺哭得死去活來,丫環婆子俱都落淚,老家人閔福也哭得好似淚人一般。老義僕說道:「你們哭三天三夜,無濟於事,趕緊出後山逃命去吧。」姐弟齊聲哭道:「老管家,我娘死屍在地,我們豈有一走之理?不如同我母親死在一處。」老義僕說道:「此言錯了,老夫人盡節,為的是救走了你們姐弟二人。那一來,豈不叫老夫人枉費了心機嗎?你倆快走,咱們將老太太放在牀上,自有人成殮。」姑娘仍是不肯走。老義僕說道:「若再不快走,可就負了老太太的心了。」正在此時,劉福祥、劉祿祥二人也跑來啦,一看姑母已死,方要放聲大哭,老主管說道:「你們二人不必哭啦,遵遺言將我家少東與姑娘救走,那才是真疼你的姑母呢。」福祥、祿祥二人這才推推扯扯將少爺姑娘推出屋來,奔後山而去。
後寨母子離別,且放下不言,單表聚義廳之事。勝爺叫道:「閔老寨主,你還等候二令即回來嗎?我是明放令郎,他不回來啦。在下勝英不做絕事,給你留下一條根接續香煙,你還不開發邀來的眾賓朋嗎?你這大年紀,不明白世故嗎?」閔士瓊向西廊下對眾英雄說道:「眾位賓友,請散吧。」勝爺也向西廊下抱拳說道:「眾位各回本山,珍珠燈之事完畢,我必當登山拜謝。」閔士瓊又再三催促眾人散席,二老者將話說完,台灣省的石朗對三千歲曹士彪道:「咱回台灣吧,他們自有他們的事在。」台灣省的起身,蓮花湖的人也起了身啦,八大名山的英雄,三山五嶽寨主,哄然一聲,魚貫而行,俱都走了。閔士瓊一看,西廊下只有六人未走,都是大少寨主的朋友。閔士瓊說道:「你們六位不走,還等待挨捆嗎?不必義氣,這不是那個事。」這六個人聞聽,遂也散了。
此時西廊下連閔士瓊就剩一個人。勝爺叫道:「老寨主,你是自縛,還是武力對待?單打獨鬥,絕不雙上。」閔士瓊低頭不語,蔣五爺亮盤龍棍,賈七爺一揠秋風落葉掃,蕭、孟二俠亮刀叫道:「三哥閃開,還不捉他?」勝爺道:「何必逼迫這樣緊呢?後退!」正在此時,又聽西角門外放聲痛哭,老義僕裸體赤足,進聚義廳哭道:「老寨主爺,夫人已死,少爺、小姐投井,老奴找不著蹤跡,前來報告。」閔士瓊聞聽,猶如刀刺肺腑,滾油煎心,萬種淒涼,萬種痛恨。列位,人生在世上,萬不可無事生非,閔士瓊這不是無事生非嗎?一家俱盡。
閔士瓊說道:「閔福,念主僕之情,快成殮你主母死屍去吧。」
閔士瓊面向東廊下觀看,心中暗暗說道:「勝英,我家盡絕,我豈肯叫你安生?」心中思索,並未說出唇外,「豁出我長子德潤,將你鏢行八十餘人打成肉泥!」閔士瓊此時混身立抖,顏色更變,暗道:「一計不成又一計,計計不成,我還有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