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第十二節

  此時就聽勝爺肩下第三位,一聲無量佛:「勝施主乃是鏢行之首,不可輕動。貧道給大少寨主接接招數。」語畢,甩道服,摘寶劍,遞給邱成,躍眾當先說道:「貧道奉陪。」又說道:「邱成,他的搠分量太重,貧道倘有不測,將此劍歸汝佩帶。此劍五十餘年,並未沾過血跡,不要給我錯用了。」邱成說道:「謹遵師傅之命。」聾啞仙師遂來到當中,打稽首道:「大少寨主搠下留情,貧道已到晚年,筋骨不堪用了,但願大少寨主網開一面。」閔德潤答道:「老道,你亮傢伙吧!」諸葛道爺一提腰圍子,取出一物,藍汪汪一身魚鱗,兩頭龍頭,手抓著當中一抖,噗隆一聲。閔德潤問道:「這叫什麼兵刃?」
  老道答道:「在觀中閒暇無事,造了一種玩藝,我自己起的名字,叫雙龍頭桿棒。」大少寨主冷笑道:「你家大少寨主刀槍不入,玩藝如何應敵?」老道說道:「明知不行,不過給你施主墊墊搠。」大山賊遂舉兵刃夠奔老道打來,直打道冠。聾啞仙師仙風道骨,飄灑自然,雙手合著桿棒,見山賊搠臨切近,左手的桿棒一纏龍頭搠,右手的桿棒龍頭奔山賊打去。大山賊搠法精奇,諸葛道爺天賦奇才,纏就三十六棒。後文書傳授邱成,在彭公案上,邱成七棒打通天下。聾啞仙師三十六棒,上十二,下十二,中十二。上十二棒裹腦纏頭,將大山賊脖頸纏住,向外一抖桿棒,山賊有五六百斤力量,龍頭搠向地下一紮,兩腿一叫勁,恰好似三條腿,道爺抖了兩抖,桿棒由頸上捋下來啦;中十二棒玉帶圍腰,將山賊纏住,向裡手一抖桿棒,山賊一叫勁,桿棒又捋了;下十二棒將腿纏住,山賊搠桿二紮地,猶如泰山一樣,一抖桿棒,仍然捋了。山賊舞起搠來將身子蔽住,點穴法不能近身,聾啞仙師仍然是三十六棒,上下翻飛,山賊的搠掄起來風聲震耳,將道爺及桿棒俱都圍住。道爺心中暗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我打算將山賊用桿棒扔一個筋斗,並不傷他的性命,出家人以慈善為本,哪知道桿棒不行,貧道一生一世沒傷過生靈性命。」老道思索至此,雙龍頭一纏搠頭,縱出圈子外,一聲無量佛:「貧道甘拜下風,施主讓了罷。」山賊說道:「衣服皮肉未受一點傷,那怎叫敗了呢?」道爺笑說道:「我氣力不敵。」山賊說道:「為何不出汗?」老道說道:「我不愛出汗。」山賊說道:「不愛出汗,將命拿來!」隨後就追。道爺心中暗想:「貧道平生不傷性命,你是非要貧道性命不可。」此時道爺走得稍慢,山賊後面一搠壓山蓋頂打來,老道聞聽金風到腦後,一閃身軀,金鼎龍頭搠搠空,老道左手一抖桿棒,說聲:「著!」山賊見龍頭奔頭上打來,豎著搠桿向外一搪,老道左手的桿棒一抖,奔山賊面門眉心點去,山賊此時搠桿再想回來,可就來不及啦,桿棒龍頭上的子午釘,正打在眉纘之上。金鍾罩練不到眉纘上,只見一股子血噴出,山賊頭昏眼花,一晃兩晃,老道跟著一抖桿棒,一纏山賊雙腿,向懷裡一帶,噗的一聲,山賊栽倒。閔士瓊此時顏色更變,心中暗想:「悔不聽老乞婆之言,只想我父子天下無敵,想不到德潤要喪於老道之手,金鍾罩見血就回,再挨一桿棒,必然喪命。」此時只見道爺打稽首說道:「閔老寨主不要驚慌,令郎決無性命之憂。貧道不開殺戒,實出於迫不得已,但能有容讓餘地,決不肯傷令郎,請老寨主派人攙扶著令郎,趕緊活動活動。」當時過去四名嘍卒,攙扶著大山賊往西跨院去活動去了。閔士瓊老寨主說道:「也不必再互相較量啦,這就是多此一舉。」勝爺說道:「勝英實不願殺人流血,令郎自取耳。咱靜候盜燈之人吧,今日已然六月三十日了。」
  大眾俱都談古論今,時至掌燈之後,金頭虎賈明在勝爺背後念叨:「蠻子別跑了吧?怎麼盜燈啊?」弼昆長老嗔道:「你別惑亂人心,還有兩夜一天的工夫呢。」金頭虎低頭不敢再言,兩造英雄換撥休息,一夜晚景無話。是日七月初一日,大家梳洗漱口喝茶吃飯,不必細表,天過了午時以後,大義士仍未露面,等到太陽平西,勝爺心中發慌,暗道:「大蠻子,你可以說了不算,哥哥焉能失信於天下十四省英雄之前呢?」老英雄坐立不安,如坐針氈一般,「看看三天兩夜了,你盜不出來不要緊,你倒見我一面呀。」勝爺一旁思索,面帶愁容。林士佩察顏觀色,林士佩南首是曹榮,北首是韓秀,林士佩叫道:「曹、韓二位賢弟,勝英沉不住氣了,我給勝英來一個越渴越吃鹽,越冷越打戰。我此時會鬥他三陣,叫天下英雄看看我林士佩的學業。大少寨主輸給老道太冤啦,皆因大少寨主太欠聰明,老道那兵刃是軟的,他打來的時候,若先閃開,然後再用傢伙去搪,他就是十根桿棒又何濟事哉?我會鬥他們鏢行第一著名的人物,就是輸了也不冤。」說著話站起身形,問了問背後的鏢槍,摸了摸繡花囊中點穴鐝,十字絆英雄帶緊了三扣,登了登新換的燕雲快靴,抬胳膊踢腿,沒有繃弔地方,挽袖面,整壯帽,提起狼牙鑽,實有三國呂布之勇。面向東廊下,叫道:「勝老達官!您看看好幾百位英雄俱都悶坐無聊,此時才太陽平西,還有一天多呢。武學的賓朋都講究短打長拿,馬上步下,在下要會一會鏢行朋友,單打獨鬥,多者我會三位。頭一位我先會一會道爺的桿棒,會鬥道爺完畢,我再戰兩陣。」原來,林士佩怕戰的工夫大了氣力不敵,故此只言會鬥三陣。且說勝爺叫道:「道兄!林寨主要會一會您的桿棒。」諸葛道爺可說不上不算來,遂答道:「我就奉陪吧。」乃將寶劍、道袍交與邱成,藍布褲褂,白襪雲履,念了一聲無量佛:「貧道實無驚人的學業,寨主鑽下要多多留情。」林士佩答道:「道爺文韜武略,軟硬工夫,日行千里,真可稱第一的人物。又是世外高人,出家人不誑言,您怎麼說您無本事呢?」道爺答道:「林寨主豈不聞天不厭高,地不厭厚,貧道焉敢自逞其能呢?」遂一提藍布褂,由腰中拉出雙龍頭桿棒,諸葛道爺要會鬥林士佩。
  林士佩一舉手中狼牙鑽,照定道爺就砸。道爺閃身形抖起桿棒,上十二裹腦纏頭,來纏住林士佩;中十二玉帶圍腰,將林士佩纏住,道爺用力一抖,林士佩鑽纂一紮就地,雙足叫勁,腰一挺,桿棒捋下來了;下十二棒掃堂棒,又將林士佩纏住,林士佩又把鑽向地上一紮,猶如三條腿一樣,道爺一抖桿棒,仍然捋將下來。三十六棒過去,再翻回來,仍是三十六棒,林士佩倒將桿棒的招數完全明白了,閃展騰挪,狼牙一鑽緊似一鑽,倒將道爺的桿棒跟人俱都圍住,鋼風呼呼直響。勝爺看著驚懼,恐怕道爺有失,遂上前叫道:「道兄退後!小弟會戰林寨主。」
  諸葛爺道桿棒一晃,縱出圈子外,說道:「林寨主,貧道無能,甘拜下風。」林士佩說道:「衣服皮肉並無傷損,何言落敗?」
  道爺答道:「貧道年邁之人,久而久之,氣力不敵。」林士佩說道:「太謙遜了。那麼我陪勝老達官。」遂對勝爺說道:「我可就戰二陣。」說著話,那狼牙鑽對勝爺砸去,勝爺魚鱗紫金刀剪林士佩的腕子帶攔腰斬,林士佩的鑽向上立著一繃勝爺的刀,勝爺的刀不敢碰林士佩的鑽,趕緊撤刀一矮身,奔林士佩下身掃去。林士佩一退身,狼牙鑽向下一砸,勝爺一抽刀,照林士佩右肋梢砍去,林士佩的鑽向右挑去,勝爺右邊的刀沒敢向裡遞,轉身形向肋左一刀砍去。林士佩學的武事真得說高,要是別人躲過一招,躲不過去二招。眼看著左肋這一刀看看砍到,狼牙鑽一道鋼風,向左繃來。勝爺的刀不敢碰鑽,撤步抽身,閃展騰挪;林士佩的鑽上繃下砸,左挑右滑,六十二斤半重的鑽,使得猶如藤桿一般。二人一合了招,林士佩的鑽按槍的招數,一點眉纘,兩撩陰,三紮盤肘,四分心,吞吐撤放,撤步抽身;勝爺的刀,閃、砍、劈、剁,上下翻飛,兩廊下眾英雄看得呆呆發怔。勝爺贏不了林士佩,林士佩也贏不了勝爺,但是勝爺心懸兩地,工夫一大,鼻窪鬢角見汗。林士佩一看勝爺見汗,又換了棍的招數,抖擻精神,潑風八打,莊家十六棍,勝爺魚鱗紫金刀,神刀出入,無論如何林士佩的鑽砸不上勝爺的刀。林士佩莊家十六棍打完,又使大槍的招,滑、拿、繃、扒、壓,劈、砸、蓋、挑、紮,勝三爺衣襟濕透,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此時旁觀者看得明白,東廊下神刀將李剛叫道:「道兄!勝三哥氣力看看不敵,我將三哥替下來如何?」
  道爺說道:「四弟,你我師兄弟,我是知道的,你的刀法不如你勝三哥。吉人自有天相,四弟不要臨敵。」金頭虎在弼昆長老背後叨叨念念:「我三大爺也不知是怎麼把老道得罪啦,過去三五個,把林士佩圍住群毆。」和尚回頭道:「你這孩子胡言亂語!人家多少人?咱們才八十餘人,孺子不許多言,後退!」
  傻小子叨叨念念:「三大爺人緣真不好,和尚、老道都給得罪啦。」不表傻英雄自言自語,此時閔士瓊捻定花白鬍鬚,得意洋洋,心中暗道:「林士佩與勝英有不解之仇,必然下毒手。一鑽紮上勝英,由前心透後心,由左肋梢紮透右肋梢,一裹手腰斷兩節,向外一推,頭屍兩分。勝英若死在當場,東廊下八十餘人,他們就無有主張了。想要出離山口,頭道山口三層嘍卒,二道山口三層嘍卒,三道山口三層嘍卒,三道山口共合三百六十人。要想出山,勢比登天還難!向東去,有橫澗一道;向西去,水內埋伏層層;向北去,後寨猶如天羅地網。我將鏢行八十多人,一網打盡!」勝爺與林士佩戰的工夫一大,天已昏黑,嘍卒掌上燈籠火把,十四省英雄,莫不贊美林士佩與勝爺的武學,真是鴉雀無聲,一語全無,靜落落只聞鋼風響。
  忽然間就聽得遠遠人聲鼎沸:「了不得啦!擋不住哇!」
  聲音隱隱傳來。忽然又聽喧嘩聲音距離較近:「快跑哇!別找死呀!」緊跟著再聽,更近啦,聲音更大,大喊:「了不得啦!快跑哇!」閔士瓊聞聽,暗吃一驚,正在心中得意洋洋之際,忽聽得這種聲音,暗闇心中納悶道:「就是有人撞山口,自有報事的嘍卒來報。怎麼只聞喊聲,不見來報呢?」列位,閔士瓊錯怪了報事頭目啦,撞山口的這位是跑著打,報事的嘍卒向裡跑時,這位腿底下快,追上一棍,腦漿崩裂。二道山口報事的也給打死啦,三道山口報事的腰上挨一棍,雖然沒死也起不來啦,哪還有報事的嘍卒呢?老寨主遂叫道:「德俊看看,外面是什麼人喧嘩喊叫?」二少寨主方要出東角門,撞山之人一個箭步,已經縱進東角門,又一個箭步,進了聚義廳,手擎一條棍,青紗纏著,進了聚義廳,打開了棍上的布,並沒有多少血跡,皆因為是跑著用棍亂掃,嘍卒們一看來得凶,就亂了次序啦。大眾觀看此人,頭上戴米色六楞袖口壯帽,身上米色短靠,藍絨繩打十字絆,胸前襯蝴蝶扣,一巴掌寬的繡花的英雄帶,上繡蝴蝶鬧海,暗藏八寶,因為短衣服,前有輪羅傘蓋,後有花冠魚腸,銀灰綢子腰圍子,下穿燕雲快靴,雖然漂亮,扮妝的不匪,細腰窄背,雙肩抱攏,螞蟻腰,白素素一張臉面,五官俊美。燈光下看不甚真切,白晝若是細看,上有一道赤紅線,打左眉下直穿左眉上,年紀就在十七八歲。古時赤線穿眉的人,有一個黃巢,他是三道赤紅線,兩眉兩道,鼻中一道。
  此人雖不比黃巢,也是該當大開殺戒,專收天下亡命徒。這一出世,一條棍縱橫十四省。大眾觀看,此人將棍上青紗搗開,露出一條亮銀盤龍棍,向方磚地上一立,棍齊人的眉際,兩頭銀箍,銀箍裡面兩條銀龍,故名亮銀盤龍棍。此時勝爺縱出圈子外,站東北角觀看,並不認識此人。此人也不認識勝爺,但是此人在松竹觀時,常聽老師叨念幾位師兄的長相並且勝爺用的是魚鱗紫金刀,此人一打量勝爺,就知道必是勝三哥了,遂對勝爺躬身,說道:「勝三哥,我先拿住小兒林士佩,然後再拜見老師兄。」您道,鏢行眾人俱都不認識此人,惟有葉伯紜知道,葉伯紜遂與眾人報告了來由。單說林士佩觀看蔣五爺大為不悅,如何蔣五爺認識林士佩呢?皆因蔣五爺在路上聞聽有一個林士佩,與勝三爺是勁敵,蔣伯芳記在心裡,不然見了勝三爺也是先找林士佩。此時林士佩觀看蔣五爺十七八歲的一個學生,心中說道:「那棍必是竹子的,包著鐵皮,絕不是渾鐵的。」林士佩右手將鑽立於塵埃,對蔣五爺道:「你乃一無名的娃娃,你也拿耳朵摸摸,林士佩何如人也?告訴你明白明白,南七省的綠林道……」語至此,用手指黑水湖的曹榮說道:「那是黑水湖的英雄曹榮。」又指著韓秀說道:「這位是蓮花湖的韓秀。」又指澎湖汪忠、巢湖李豹以及閔士瓊,都表白了,最後手指蕭玉台的袁龍、袁虎,也道了字號。復又說道:「鏢行之中勝三爺、九頭獅子孟二爺、神刀將李剛、屠鏢頭、蕭三俠等,都是出色的人物,沒聽說過你這個蔣伯芳。」蔣五爺一聽,只氣得美玉臉一紅,七竅生煙。正是小馬乍行嫌路窄,大鵬展翅恨天低。蔣五爺雙手合著亮銀盤龍棍,先打林士佩,後戰十四省的眾群寇。
  列位,蔣五爺何以來遲呢?皆因他下山的時候,對艾爺說道:「恩師,弟子不識路程。」艾道爺道:「為師這裡有路程單。」蔣五爺又道:「弟子見了師兄不認識,奈何?」艾道爺道:「唉,貧道知汝必開殺戒,汝赤線穿眉,殺人無數,貧道也無法阻止。茲有寶劍一口,此劍乃是雌雄二劍,今賜汝一口佩帶,見了你勝三哥,以寶劍為憑。貧道尚有囑咐,汝必須牢牢切記,如犯戒時,貧道必取汝首級。一不許你大街賣藝,二不准你偷盜竊取,三不准你貪戀美色,四不許你妄殺好人。此劍貧道佩帶七十餘載,未嘗妄用,今汝佩帶此劍猶如師在左右,切勿妄為,切囑切囑。」伯芳含淚受命,諾諾連聲答應。參罷佛像,拜別了老師,伯芳灑淚下山,臨別時艾道爺只給了兩吊錢盤費。曉行夜宿,這日伯芳來到杭州,兩吊錢早已用完,腹中饑餓難挨,無精打采,躺在廟台階上睡了一天。已經餓了一天啦,看看不支,又餓了一天,到了夜間,再想睡也睡不著了,翻覆輾轉,長夜不眠。列位,多大的英雄也搪不住餓。禮義出於富戶,良心喪於困貧,人要是真三天不吃飯,無論是多大英雄也就不英雄了。但是還有一層說法,是君子,無論怎麼挨餓,他也不能為非作歹,不怎麼當初聖人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呢?至於那人貧志短,馬瘦毛長,又說,饑寒起盜心,那本是下流之輩喲,蔣五爺是什麼樣的英雄?餓了三天,走道兒就彎著腰了,躺在廟台上,心中思索:「臨下山的時候,恩師囑咐我,不叫我當街賣藝,要是許我賣藝,就憑我這一身本事,棍也有,劍也有,扔在地上,一天我也能弄幾兩銀子。若以偷盜論,像我蔣伯芳能有日行千里之技,盜取杭州的銀子易如反掌。」讀者問道,蔣五爺日行千里,杭州距萬笏山有多遠呢?
  列位,蔣五爺走的是水路,僱用船隻,腰裡頭沒有什麼盤費錢,車船店腳,這宗生意在昔日時最難做不過,不是故意的欺凌旅客,就是繞彎愚弄行旅,蔣五爺又沒出過門,長到十八歲,方才下山,猶如白面書生一般,在路途之上應當花十個的,蔣五爺就得花十五個,所以到了杭州地界,盤費就沒有啦。在廟台之上一夜無眠,不知所以,又不敢賣藝,又不敢偷盜,不啻釜中之魚。也是人到難處想賓朋,蔣五爺忽然想起當初,在萬笏山時曾有一朋友,此人姓董名世興,在東門外高台階開設同義合雜貨店,我何不前去訪問?果有此人,或可暫濟燃眉,借些路費,好夠奔江蘇十三省總鏢局。
  蔣五爺一夜無眠,心中亂自打算,忽聽金雞報曉,東方發亮,晃晃悠悠打廟台階上走下來。走了不遠,見有一個擺攤的山東人,蔣五爺來到攤前,一看那擺攤的山東人,手中拿一個鐵片尖刀,在石頭上磨呢,見蔣五爺到了攤前,那山東人問道:「你買俺磨的這把刀嗎?」蔣五爺說道:「我不買你的刀,我賣給你一條棍。」蔣五爺手擎亮銀盤龍棍,說道:「賣給你這條棍。」山東人一接棍,沒接住,當的一聲,掉在塵埃。山東人將眼一瞪,說道:「是鐵棍啊?不要。」蔣五爺說道:「少賣倆錢。」山東人說道:「白給俺也不要,我沒錢僱人搭棍。我賺二百錢,還留著一家大小吃飯呢。」蔣五爺打了一個唉聲,彎著腰又向前走去。工夫不大,來到東門外一帶,一打聽董世興,有人說:「開了大銀樓緞店啦,已不在此開雜貨店了。」
  蔣五爺無法,又向前走去,走到鬧市街前,見有一家大古玩鋪,蔣五爺走到台階之上,進了櫃門。那站櫃的是一位山西人,看他外表,長得挺漂亮,叩其中空空如也。此人問蔣五爺道:「壯士找人嗎?」蔣五爺說道:「我不是找人,我賣給你一口傢伙。」
  蔣五爺美玉臉通紅,將寶劍遞給山西人。山西人接在手中,拔不出來,山西人遂說道:「此劍都鏽住啦。」蔣五爺答道:「你豈不聞:匣中寶劍不用磨,勸君休娶二姣娥。園中有井防墜落,後戶謹記別通河。僧道尼姑休來往,堂前莫走賣花婆。諸公切記世間事,積善人家福壽多。掌櫃你不知此劍來歷。」說著話將劍接到手中,左手一按繃簧,右手一拉劍把,一道閃電,霞光奪人二目。老西說道:「啊,你真有耐心煩,磨得真亮。」
  蔣五爺說道:「我路過此地,沒有盤費啦,我故此賣心愛的寶劍。」老西問道:「你要多少錢?」蔣五爺答道:「我要五十兩銀子。」老西說道:「五十兩銀子,打口銀劍,包口金劍。你搶古玩鋪就完啦,何必賣劍呢?」此時就見櫃房內茶青單簾一起,出來一位老者,青透地紗馬褂,茶青兩節大褂,手拿團扇,口中叫道:「李掌櫃你又跟誰吵嘴?一天淨是你和買主打吵子。」李老西說道:「老掌櫃的,你看看這口劍,他要五十兩銀子,窮瘋啦。」老掌櫃接過寶劍,用手指一彈劍柄,就聽噹啷啷一聲響亮。老掌櫃的打量蔣五爺,四楞抽口青布壯帽,青布褲褂,白襪雲鞋,臉上看,眉如彎月,目若朗星,兩耳垂輪,一位美貌的少年,好似方出門的大學生。老掌櫃的問道:「少壯士,此劍是一口是兩口?」蔣五爺答道:「就是一口。」
  掌櫃的說道:「惜哉惜哉。此劍乃是一對,雌雄陰陽分兩口,此劍剩了一口,陰陽不合,雌雄兩分,若是兩口,二百銀子可賣。少壯士,我給你三十兩銀子。我也不按鋼的買,若是按鋼的買,可就不值那些錢啦。少壯士如其不賣,你拿到別家再賣,若有三十兩價錢的,回頭我給你五十兩銀子。」蔣五爺聞聽老頭將劍的來歷說得明明白白,有心不賣,肚子裡餓,大英雄長歎一口氣道:「掌櫃的,你將劍放在一旁,遲十天半月我再來取劍。」掌櫃的擺手說道:「少壯士不懂買賣規矩,我們收下貨物,號上條子,放在架子上,明天就許有主顧出重價買去,三十兩買的,我們就許號八十兩、一百兩。若買了貨不上架子,被同業的知道了,一倍罰百倍,還得請同業吃酒賠不是。我們這裡比不了當鋪,係上號頭,你可以憑票贖回。」五爺聞聽,不由得心中難過:此劍再無回歸之理。心中說道:「恩師,我要餓死,此劍也得落於別人之手,弟子實出於無法了。」英雄思索至此,長歎一聲,一跺腳,地下方磚踏碎。李老西叫道:「我的親娘祖奶奶,你要拆我們的古玩鋪呀?」掌櫃的說道:「李掌櫃不要大呼小叫,這位壯士是好武之人,碎了一塊磚不要緊的。」就聽有人說道:「喝,真有力氣,一跺腳方磚碎了。」
  掌櫃的說道:「壯士如不欲賣,請到別家走走。」說著話,掌櫃的回頭上櫃房裡面去了。蔣五爺此時站在櫃檯外面發怔,掌櫃的又打屋裡出來說道:「少壯士真走時氣,我們這裡有一位串門子的綢緞銀樓的東家,聽說少壯士困住,周濟你三十兩銀子盤費,可沒有我們萬聚號之事。」蔣五爺說道:「你將大德的君子請出來,我當面致謝。」掌櫃的說道:「人家不在謝與不謝。」蔣五爺說道:「大禮不能越過。」掌櫃的一看蔣五爺是個志誠君子,遂叫道:「董大爺,你出來吧!這位少年要當面致謝。」就見茶青色單簾一起,一股異味清香。列位,男子哪有脂粉味?原來是沉香十八子的氣味兒。五爺一看,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遂控背躬身說道:「仁德君子周濟我落難之人,敢問君子貴姓高名?請道其詳,我倘有寸進,必當答報大恩大德。」董世興道:「壯士,須些小事,何足掛齒?我當初也打難處經過。」蔣五爺道:「仁君子,如不說出名姓,我寧可窮困死,我不能要你銀子。」掌櫃的說道:「董爺,壯士乃是志誠君子,我告訴這位壯士吧。姓董名世興,這位董爺是綢緞店銀店的東家。」蔣五爺一聽,上下打量道:「原來是兄長。
  還認識小弟嗎?」董世興說道:「我看看眼熟,不敢相認。」
  蔣五爺道:「你可發財啦。小弟乃武昌府江夏縣,萬笏山松竹觀的蔣伯芳。」董爺說道:「五弟,算我不是。掌櫃的別秤銀子啦!我弟兄當年曾閒談過,肩膀齊了為弟兄,要有窮的便不是朋友了。今日五弟故意打扮的窮樣,前來和我取笑。這是我的東家,五弟快去家走吧。」
  董爺在先,蔣五爺在後,出了古玩鋪,蔣五爺餓得彎著腰,慢慢而行。董爺叫道:「賢弟,我也給你娶了嫂子啦,三處生意,上下二百來位同事的。五弟之恩,哥哥豈敢忘記?皆因我打算秋後買賣稍閒,我再去武昌府接你。咱哥倆雖是沒打一個娘腸子爬出來,猶如親弟兄一樣,我敝親給我銀子作的買賣,我的敝親無兒無女,這個生意就如同咱兄弟二人的一樣,比如說買賣要值五十萬整,咱哥倆每人二十五萬。」蔣五爺問道:「家中離此多遠?」董世興說道:「在蘭竹巷。」走了有三四里地,來到一個巷口,清水脊的房子,門外栽種幾棵小門槐。
  北京的俗語,樹小新房畫不古。您要看清水脊的新房,門前小樹不高,屋中必是掛新畫。老財主則不然,門前樹大蔭涼大,房子也是舊的,書房畫也是舊的。閒言少敘,董爺用團扇打門環,叫道:「劉媽媽開門來!」就聽裡面有人說話:「大爺回來啦?」董爺答道:「回來啦。」雙門開放,劉媽問道:「這位是誰呀?」董爺說道:「這是我的盟弟。」弟兄二人進了門,蔣五爺一看,四合房子,上房五間,高垂細竹簾,天棚下養魚缸,奇花異草,很是雅觀。董爺喊道:「娘子出來,與盟弟會見!」就聽上房屋中答道:「哪位盟弟?」董爺說道:「我常跟你提念的盟弟蔣伯芳。」蔣五爺一看,出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婦,姿容秀美。怎見得?有贊為證:紅粉佳人真可瞧,粉面桃腮楊柳腰。身穿衣裳是錦繡,窄窄金蓮裙下飄。董爺叫道:「娘子,這是五弟。」又叫道:「五弟,這是你嫂嫂。」娘子道了個萬福,遂問道:「你好。」蔣五爺控背躬身叫道:「嫂嫂,可好?」弟兄遂向堂屋走進,婆子掀起簾子,弟兄前邊走,娘子後面跟隨。蔣五爺一看屋中陳設雅致,花梨紫檀的家具,非常講究。董世興與蔣五爺分賓主落座。娘子在東面幾凳落座,董爺說道:「娘子不要謙遜,這如同我親兄弟一樣,不必拘束。」
  董爺的岳父家姓王,王氏娘子遂叫道:「劉媽,給五爺沏一壺好茶來!」工夫不大,將茶獻上,蔣五爺喝著茶,直皺劍眉,肚子裡三天沒吃東西了,茶倒好喝,肚子難受,釅茶衝得蔣五爺肚子裡咕嚕咕嚕的直響。王氏杏子眼一轉,叫道:「五叔,大概沒吃飯吧?」這一句話問得五爺美玉臉通紅。按說到了高親貴友家,沒吃飯也得說吃啦,蔣五爺餓了三天啦,大丈夫饑餓難挨,遂答道:「還沒有吃呢。」王氏娘子遂叫道:「劉媽!五叔不是外人,若是外人就到外面飯莊子吃去啦。既不是外人,就在家中隨便用點酒也就行啦。你給溜個腰花,炒個肚絲,配倆涼碟,燙兩壺乾酒。」劉媽手是真快,工夫不大,將桌子擺好,菜也端上來了。王氏娘子遂手提酒壺說道:「我敬五兄弟一杯酒。」五爺說道:「嫂嫂,我不會吃酒。」王氏娘子說道:「不要客氣,你還拿嫂子當外人嗎?你弟兄如親手足一般。」
  蔣五爺說道:「實不相瞞,廟中不叫喝酒。」董世興也想起廟中不叫飲酒了,遂說道:「五弟是不喝酒,你我二人喝酒,五兄弟吃吧。」劉媽遂端來四碟蒸食,五爺一看,四碟蒸食,還不夠半頓呢。王氏娘子杏子眼一轉,看得明白,蔣五爺不是買主,是吃主。遂又叫道:「劉媽,將那四碟蒸食也端來!」劉媽又將四碟蒸食擺在桌上。蔣五爺狼吞虎咽,吃了八碟蒸食。
  王氏娘子又要叫劉媽端蒸食,蔣五爺說道:「小弟飽了。」劉媽端上漱口水,都吃完了飯,說會子閒話,董世興遂說道:「五弟好清靜,後院收拾乾淨,就叫五弟在後院休息吧。」弟兄二人遂夠奔後院,有東房兩間,屋中潔淨雅致,牀帳鮮明,董爺說道:「賢弟,咱弟兄身材不差多少,我看看你的鞋多大尺碼?」
  劉媽給沏過茶來,蔣爺喝著茶,董世興說道:「五弟風塵勞苦已極,就自己喝茶休息吧,劉媽沒事別到後院。」董世興到鋪內,帶領著學生意的到了新衣莊,買那粉蓮色吉祥白的幾件大氅。在那個年月,好武的甚多,董爺知道好武之人穿衣服的樣式,董世興又將小衣服買了幾身,十字絆英雄帶,絲線帶子,到帽鋪中又買幾頂壯帽,大鞋鋪買了幾雙蒸雲快靴、福字履、緞鑲緞的鞋、白綾子襪子。一切置備齊整,打發學徒的先給送至家中,叫蔣五爺沐浴潔身,更換衣巾已畢,又同董世興來到緞店,後領了掌櫃的及同事的,都叫到了蔣五爺面前。董爺對大眾說道:「咱的財東就是這位蔣五爺,所有血本都是他老人家的,我們哥倆是拜兄弟。」董世興將櫃上同人等,都給蔣五爺介紹完了,又打發年輕學徒的叫了裁縫,連夜給五爺先做兩箱子大小衣服。兩個緞店一個銀樓,五爺用什麼都隨便,又叫同事的到萬聚號取幾樣成色好的刀槍。不到五七天,又給蔣五爺收拾兩間書房,文武書齋。董世興對待蔣五爺無微不至,每日共桌而食。
  這日二人正在吃飯之時,董爺叫道:「五弟,要有大戶人家的姑娘,品貌俊美的,叫你嫂嫂相看,給你定下親事,辦完事之後,愛與哥哥同居,就在此院內;不欲住在一個院內,就在花園內另蓋房屋,樣式由兄弟你自己出。」五爺聞聽暗道:「哥哥雖然好心,你哪裡知道,我正練金鍾罩童子功,焉能夠娶媳婦呢?」五爺思索至此,叫道:「兄長,我們練武的人,非過廿歲不能娶妻。並且我還不能在兄長家內久住,我本是尋找師兄,路過此處。」董爺問道:「五弟,但不知令師兄何人?」
  五爺答道:「現在江蘇開設十三省總鏢局,姓勝名英字子川,號稱神鏢將。」董爺道:「此人不是一位老者嗎?怎麼是你師兄呢?廟中那位黑髯的不是你師傅嗎?怎麼徒弟倒比老師還大呢?」五爺道:「勝三爺還是我的三師兄呢,我大師兄都八十餘歲啦,二師兄七十餘歲,乃是道者,四師兄弼昆長老與我勝三哥歲數不差上下。我老師艾道爺乃是返老還童,鬍鬚頭髮由白而變黑,現在成了劍客,一百餘歲之人了。我老師派我出廟找我勝三哥,做些替天行道、剪惡安良、行俠仗義之事。」董爺道:「賢弟,我盼你如天神似的,將你兄弟盼來,好容易見了面,你又要走,是萬不能的。現在有一宗綢子,非我親身去辦不可,我現在就要起身,還得賢弟你給我照看生意呢。候愚兄辦貨回來,也不能就叫你走,我跟賢弟提過,這三號買賣就是咱們兩人的,雖不能同生,但願久住一處。明天我撥兑銀子,後天我就要起身,咱哥倆如同親弟兄,該喝茶叫你嫂嫂或叫婆子沏茶,該吃飯叫她們給預備飯。」董爺又叫道:「娘子!我與五弟雖非一母所生,如同親手足一樣,我走後千萬不許慢待了。」囑咐再三,是日董世興遂辦貨去了。
  一早起身,王氏娘子見丈夫走後,叫道:「五爺!今天早飯得喝點酒吧?」五爺道:「小弟一滴也不能喝。嫂嫂我今天也不能在家中吃飯,三號買賣,俱都吃喝隨便。」王氏娘子含笑說道:「五兄弟,你哥哥在家你就在家吃飯,你哥哥不在家,五兄弟你就往外面去吃飯。你哥哥回來,必要問我,你看他文質彬彬的,他脾氣很大。你還看不出來?你要一到外面吃飯,嫂子我就擔了不是啦。」蔣五爺怕辜負嫂嫂美意,遂在家中用飯,王氏娘子告訴婆子預備了兩份杯箸,放在一張桌上。蔣五爺叫道:「嫂嫂!你在炕桌上吃,我在八仙桌上吃。」王氏娘子笑嘻嘻地答道:「家無常禮,何必兩桌吃飯呢?」王氏讓之再再,蔣五爺年輕,心中甚為不安。酒菜擺齊,王氏娘子指使劉媽向外邊買東西,劉媽走後,王氏娘子說道:「五弟,今天嫂嫂給你滿一杯。」美英雄站起身軀說道:「小弟滴酒不能下咽,請嫂嫂自飲吧。」王氏娘子說道:「五弟,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耍錢。」蔣五爺說道:「小弟實在不能飲酒。」蔣五爺說了幾句閒話,王氏自己飲酒。你道,蔣五爺頭一次與王氏見面時,王氏就有愛惜之心,後來蔣五爺又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王氏看著更俊美啦,腹內早懷邪念,恨不得其便,今乘董爺辦貨出外,婆子又是王氏的心腹,早已不言而喻。王氏借著酒興,眉目傳情,蔣五爺正顏厲色,佯作未知。王氏又叫道:「五弟今年多大歲數了?」蔣五爺站起身形說道:「小弟今年十八歲了。」王氏聞聽,笑道:「咱倆同庚啊,你哥哥比咱們大一歲,他十九歲了。」蔣五爺說道:「我二人結拜時他十六歲,我十五歲。」王氏又叫道:「五弟,人過青春沒有少年,大兄弟你辦了喜事沒有?」蔣五爺控背躬身說道:「嫂嫂,我是廟裡的道童,身入玄門,不許娶妻。」王氏說道:「怎麼諸葛亮還招親呢?」蔣五爺說道:「我不懂得。」王氏又說道:「和尚老道還有外家呢。」蔣五爺答道:「我更不懂。」王氏又說道:「我許配銀樓掌櫃的為妻,他不明白世故,你看看我押帖的這副鐲子,都老的掉了牙啦,五弟你看看。」說著話,一挽桃紅袖口,露出赤金鐲子,叫道:「五弟!你看呀。」玉腕雪白粉嫩,好似打了皮的藕棒兒一般。蔣五爺搖頭道:「我更不明白這個。」王氏一下腰又將玫瑰紫的裙,掀起來道:「五弟,你看看嫂嫂的鞋,是我自己做的,巧不巧?」五爺道:「這我更不曉得。」王氏說道:「五弟,你都不曉得,你給我打一副鐲子行不行?」美英雄答道:「等我哥哥辦貨回來,你點出樣來,叫我哥哥給你打去。」王氏說道:「這宗事別叫你哥哥知道,咱二人暗含著就辦啦。」五爺說道:「我手中沒有錢。」列位,婦人不可嗜酒,都說賭博為淫盜之媒,美酒更為誨淫之物。董世興十九歲,文質彬彬,怎麼婦人還能有邪念呢?列位,人要是走正道,對於色上就差啦,董世興是三號的買賣東家掌櫃的,本來沒有這些閒心。若是才子,必用心文章詩賦,對於愛情不大親近;若是貪賭之人,晝夜豪賭,對於色上也是很輕的。婦人好貪風流,因此看見蔣五爺太陽穴凸著,胸脯翻著,細腰窄背,她可不知道蔣五爺是一位人中豪傑,不但堅壯,並且能橫推八匹馬,倒拽九牛回。婦人百般調笑蔣五爺,蔣五爺佯作不知,王氏遂上前奔五爺而來。蔣五爺一看神氣不好,站起身形,一拍桌面,桌上的陳設幾乎都碎了,蔣五爺並沒用力,要是用力桌子就碎了。蔣五爺一轉身形,說道:「嫂嫂喝醉了,從今後不與嫂嫂共桌吃飯。」蔣五爺走後,王氏坐在太師椅上,雙手捋定膝蓋,心中暗道:「蔣五莫非是呆子?憑我這樣的姿色,就打不動他的心腸?」不表王氏胡思亂想,單說美英雄走出去,來到書房,稍微坐了一會,心中異常煩悶,遂出離了董宅,夠奔西湖。路過斷橋亭,五爺懶觀西湖之景,心中思索:「董兄是大仁大義,知恩報德。像我兄長文質彬彬一個書生,娶了這樣不賢之婦,恐怕被婦人所算。唉,我是幫腔的上不了台,管他那些呢。此時我也不能走啦,我游完西湖,或去緞店吃飯,或到小館吃飯,單等兄長歸來,我早離他家,是為上策。」五爺一邊走著,一邊思索避免嫌疑之計,游完了西湖,到櫃上吃飯,叫學生意的給買了一個鎖。五爺從此每日掌燈之後回歸董宅,每日清晨起來,王氏還未起牀時,五爺遂起來,將後宅門一鎖,歸綢店吃飯,日日如此,才引出來一段姦夫淫婦的笑話,五爺代兄化嫂出了人命,鬧得杭州天翻地覆。
  這日晚間,天交二更之後,五爺在書齋觀看聖經賢傳,美英雄心驚肉顫,放下書本,紮綁停當,佩帶寶刀,來到院中舞了一回八仙劍。驟然間看盟嫂房中燈光異常明亮,美英雄收住了招數,忽然又聽房中有人痰嗽,五爺心中思索:「莫非兄長回家了?怎麼不來見我呢?」想罷,將寶刀還匣,來到後窗戶外。五爺思索:「若濕破窗紙,就失了自己的身份,暑熱天氣,盟嫂就許未穿上身的衣服。」於是蔣五爺側耳細聽,一層窗紙之隔,就聽婦人說道:「少爺,你怎麼不言不語?你要願意與我作長久夫妻,可以從我之計;你要不願作長久夫妻,打這兒一刀兩斷,從今後你就不必來啦。」就聽男子答道:「娘子,你我自從見面之日,如膠似漆,我一時見不著你,就茶飯難咽,為何說這斷情絕義之話呢?」又聽婦人說道:「我們那口子現在出外辦綢緞,一二日就要回來啦,他要是回來時,你在哪裡擺呀?你要願意作長久夫妻,明天早晨我給你幾十兩銀子,你多買點砒霜毒藥,我丈夫現在又招來一個無知的朋友,不知道餓了幾天啦,餓得彎著腰來的,此人姓蔣名伯芳,在我們家吃了飽飯啦,飽暖生淫欲,前者他還調戲我,我抽了他兩個嘴巴子,天天也不敢見我,掌燈回來歸後院書房睡覺,早晨起來就走。多買點毒藥,我給他沏茶送去,我給他一個好看,給他將茶滿上,他必然不疑,喝下去一死,花幾兩銀子僱幾個窮漢,弄一口薄皮棺材裝好,搭到城西空地一埋。我那丈夫是外來的,此處也沒有近門當戶,他回來時,我先將他灌醉,然後酒裡也給他下上毒藥,他要死了,我就假裝披麻帶孝痛哭,有人問時,我就說他辦貨回來,他中了陰寒啦。將他發送了,這三個買賣連住宅,都歸大少爺你。」那男子說道:「人命關天啊。」婦人說道:「你要怕人命關天,咱們就一刀兩斷。」男子又說道:「我豈能辜負娘子的美意呢?明天多拿倆錢,砒霜是很貴的東西。」蔣五爺聞聽,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氣向膽邊生,就要拔劍。蔣五爺又一想:姦夫淫婦謀害本夫,於我何干?方然思索到這兒,自己又暗暗叫道:「蔣伯芳!你若這樣想就錯了。董世興待我蔣伯芳是何等的恩高義重,豈能視同旁人?」小豪傑二次按劍把,寶劍離匣半尺有餘,要躥過房去,進屋殺那姦夫淫婦。美英雄方要下手,又想起了老師之戒,凡事必要三思而後行,如果我盟兄回來時,家中出了人命,官面要檢驗,我兄長乃是體面之人,必然羞臊難當,難以生活,如此豈不是害了吾之盟兄?我必須想個萬全之策,叫我兄長不能現丑,給我盟嫂打斷了姦夫。英雄遂壓下心頭之火,轉身形夠奔書房,自己坐在書房之中,思想多時,主意拿定。打一盹睡,天交四更時分,出了書齋,縱上盟嫂臥房,單等姦夫走時,跟下去辦事。
  就聽盟嫂房中隔扇一響,看見男女二人,拉拉扯扯,一陣涼風將婦人披著的斗篷吹開,內現銀灰色的衣服。行俠作義之人最忌看婦人的小打扮,蔣五爺遂扭項不看。姦夫淫婦走到大門道,有不忍割捨的景況,婦人說道:「大少爺留神懷中的銀子,我怎麼心驚肉跳?這七八天的工夫,許是累的。」男子說道:「我也覺著坐臥不安呢,是何緣故?銀子倒不要緊。」說著話,男子出了大門,王氏將門上好,回歸自己屋中休息去。
  小豪傑在房上看得明白,姦夫不走大街,直奔小巷,蔣五爺躥房越脊跟下來了。原來,此姦夫乃是杭州落魄的財主,他將家當花盡,學了這麼一宗能為,他要看見水性楊花的婦人,他必然有手段達到目的。單說穆大少爺走著道兒,心中暗想:每夜婦人必給我幾兩銀子,他箱子裡的衣服隨我使穿,我這才叫豔福不淺呢。心中胡思亂想,已經走到西北城角牆根底下,就見樹林中縱出一人,手拿寶刀,霞光閃閃,冷氣森森,一聲喝喊:「站住!」穆大少爺正在心滿意足,一見此人,不啻半空打了一個雷似的,遂說道:「城內你敢斷道劫人嗎?」蔣五爺聞聽,唾了穆大少爺一口道:「天氣尚早,你來此何為?」
  穆大少爺說道:「我跟我親戚一塊喝了幾杯酒,故此這般早便回家了,因為是酒興,要不然我就住在親戚家了。」蔣五爺說道:「你與董世興之妻有染,要謀害本夫及外來的朋友,我都聽見了。告訴你吧,他那朋友就是我。」穆大少爺聞聽,嚇得急忙跪在就地連連叩頭,如同小雞兒啄米一般。蔣五爺說道:「你與王氏是誰給介紹的?由何日有染?你要說了實話,萬事皆休,饒你狗命。」穆大少爺說道:「大太爺,皆因為那一日我遊玩街市,見一婦人在門前買花,婦人與賣花之人取笑,我在旁邊觀看,婦人看了我幾眼,含笑而去。婆子出來送錢,我一看那婆子原來認識,我遂問劉媽,此家是幹什麼的?劉媽告訴我是綢緞銀樓東家娘子。我遂托劉媽給我成全,並給劉媽一錠銀子,劉媽應許給我成全好事。也是事逢恰巧,因婦人的丈夫出外辦貨,晚間我跟劉媽入了那院子,我藏在一間空屋子內,劉媽用語一勾引婦人,劉媽又將我暗暗帶到娘子屋中,因此我二人有染,今天才七八夜。」蔣五爺聞聽,哈哈一笑,遂說道:「姦淫人家婦人,又要謀害本夫,還要謀害人家的朋友,你是可殺不可留!」蔣五爺一個殺字未曾出口,寶劍一裹手,穆大少爺頭屍兩分,蔣五爺向外一縱,抬腿擦劍,然後將寶刀還匣。
  穆大少爺死後,蔣五爺走到死屍跟前,用手指沾血,寫在穆大少爺衣服之上,寫得是:「此小輩姦淫良家婦女,俠客憤怒,仗劍而誅之。」蔣五爺寫罷,轉身形要走,又想起姦夫囊中尚有銀兩,五爺將銀子取出,從原道回歸董宅後院。
  進了書房,蔣五爺寫了一封書信,封好了,又將自己衣箱打開,連做的衣服帶買的衣服,將心愛的粉蓮色、銀灰吉祥白的挑選了四身,英雄帶十字絆鞋襪等物取了兩套,打成卷,用油綢子一包,盤龍棍用青紗纏好,書信帶在囊中,又取了三二十兩散碎銀子,不開後門,越牆而出。天光已然微亮,來到緞店門口一看,還未開門,蔣五爺來回的走了幾個彎,緞店這才開門。蔣五爺進了屋中,大眾一看問道:「五爺今天怎這般的早?」五爺說道:「心中煩悶。」說著話走到櫃房。掌櫃的問道:「五爺有什麼急事嗎?」蔣五爺說道:「茲因十三省鏢局子現在給我帶來一信,因有要事趕奔十三省鏢局,東家回來時,就說伯芳臨行倉卒,不及面辭,我這裡有書一封,請交東家。」
  掌櫃的說道:「你要多少盤費錢呢?」蔣五爺說道:「三二十兩散碎銀子足矣。」掌櫃的說道:「你必須多帶點盤費錢,東家回來,也好放心。」蔣五爺說道:「太多了份量重,我也嫌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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