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九節

  舉目一看,只有小妹與乳母二人,好不淒涼。林士佩被勝爺戰敗,更換壯帽寶劍的時候,就吩咐後寨的婆子丫環老嘍卒們,將一切細軟之物收拾停妥,先行運往蓮花湖去。早有小船四隻,在山外等候,並囑咐他們到蓮花湖時,見了韓寨主,就說蓮花峪已破,今夜三更後,蓮花峪化成灰燼,我家大寨主與姑娘三更起身,也奔蓮花湖而來。林士佩吩咐已畢,那丫環婆子們即時收拾停妥,四隻小船早向蓮花湖去了。那時後寨之內,只留下無雙女林素梅,與一個老乳母在旁伺候姑娘,其餘者已經奔蓮花湖去了。那老嘍卒們到了蓮花湖,就將林士佩所囑之話,對著韓秀寨主說了一遍。那韓秀聽說蓮花峪已失,遂自己乘坐小船出離蓮花湖,前去迎接林氏兄妹,暫且不提。且說無雙女林素梅,年方一十七歲,生來姿容秀麗,聰明智慧,自幼與兄長林士佩學習武術。兄妹二人又是大名家一位文舉授業,故林士佩與其妹無雙女林素梅,俱都是滿腹文章,廣覽多讀。無雙女自老寨主死後,幽居後寨,除去讀書習武之外,不出後寨一步,頗有大家風範,可稱得起文武雙全。且為人秉性貞靜,那丫環婆子們見姑娘磊落大方,待僕婦人等非常寬厚,才給姑娘起名字叫做無雙女。閒言拋開,且說無雙女雖在後寨深居,自有丫環婆子老嘍卒們伺候,後寨有事由老嘍卒們報知前寨,前寨有什麼事,那老嘍卒們也可報告後寨,丫環婆子們雖都不出後寨之門,自有老嘍卒往返傳說,故此無論什麼事,後寨沒有不知道的。那南北英雄會方一預備的時候,就早有老嘍卒報告了內寨,姑娘早已知道了。比至勝爺帶領鏢行八十餘位來到蓮花峪時,姑娘可就不由得替兄長擔驚害怕。皆因為姑娘自幼習武,對於當世的武術家,早就聽父兄講過,勝爺的武學,姑娘早有耳聞,所以南北英雄會,姑娘異常擔驚害怕,故此姑娘在後寨打發兩名老嘍卒往返報告。所以打鹿打豹,勝爺刀劈邱銳,鏢打邱鈺,三太鏢打謝洪亮,又將謝洪亮一刀劈為兩段,勝爺甩頭傷了韓殿魁,魚鱗紫金刀傷了自己兄長林士佩之事,姑娘完全打聽在心內。今晚一見兄長進得後寨滿臉兇煞之氣,唉聲歎氣,遂問道:「兄長意欲何為?現在都打發走了,只留下小妹與乳母二人。」林士佩說道:「妹妹你還不知道呢,現在南北英雄會,邱鈺二弟已死,邱鈺三弟已散,刻下兄長已將蓮花峪的眾寨主完全散去。單等三更後點著藥線,地雷一響,鏢行八十餘人俱各化為肉泥血水,你我兄妹從此夠奔蓮花湖,蓮花從此休矣。」林士佩說至此處,英雄臉面慘淡,叫了一聲妹妹:「這都是哥哥無能,將前人萬苦千辛締造下銅牆鐵壁的蓮花峪,一旦斷送於勝英老兒之手,從此我兄妹鬧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我既然家敗人亡,我豈能叫那勝英老兒回歸故土?所以愚兄先叫嘍卒將細軟金銀押送蓮花湖,現在山後僻處尚有輕船一,單等燃著藥線,你我兄妹出離後寨,登船往蓮花湖進發。大約我兄妹走出三五里地,那地雷也就響啦,老勝英及鏢行八十餘人,也就死於非命了。」無雙女林素梅一聽林士佩之言,遂叫道:「哥哥,千萬不可!勝老者鏢行八十餘位,赴南北英雄會,並不是勝老者以強壓弱,無事生非,來到蓮花峪與兄長尋釁。乃事出邱銳二哥,護庇採花淫賊高雙青,兄長聽邱銳二哥之話,將淫賊留在山中,暗中起意害好人,保護萬惡的淫賊。
  南北英雄會鏢行來到了,我們山寨之人不與人家比試武藝,而用計打鹿三陣賭輸贏。人家第三陣將鹿打死,就應放出高雙青,叫人家清理門戶。那邱銳二哥反覆無常,又叫人家鏢行之人打豹,打豹三陣賭輸贏。人家第二陣又將豹打死。打鹿人家死了兩位鏢頭,打豹人家死了一位鏢頭,邱銳二哥就應將淫賊放出,言而有信,豈不百事皆無?邱銳二哥不但不放高雙青,反倒口出不遜,言說這是南北英雄會,不是走獸會,憑勝老者你跟那橫骨插心、四條腿的走獸賭輸贏嗎?既口出不遜,又非與人家動手不可,及動上手的時候,勝老者讓之再再,邱銳二哥就應當認輸就完啦,不但不認輸,並且與人家沒死賴活的玩弄花招。後來一敗再敗,仍毫無羞恥,用鏢暗中打人家,將勝老者鴨尾巾絨打為兩開。勝老者實不得已,這才刀劈邱銳。那邱鈺動手的時候,勝老者金鏢一點而已,邱鈺三哥可算識時務之人,敗陣而走。韓老寨主也輸與了勝老者而走,雖然戰敗,不失人格。高雙青那淫賊後被勝老者一刀紮死,亂刃分屍。兩家各有傷亡,鏢行並未占著便宜。兄長與勝老者動手,八卦轉環刀削去兄長頭巾壯帽,將兄長頂上發髻削去一縷,銅錢大的肉皮,這就是勝老者暗中留情,不願與兄長結下深仇。可見人家勝老者是以德待人,並不是以強壓弱,兄長不知以恩報德,反要將鏢行之人一網打盡。兄長豈不知報應昭昭,青天難欺嗎?」
  林素梅語至此,林士佩遂說道:「妹妹你乃女流之家。什麼叫青天?什麼叫報應?財主的大門碰開了進去就搶,行路之人,大喊一聲,褥套留下。老實厚道,到不了綠林道里;好人保不了鏢。那老勝英滿口仁義,誰看見他的心啦?這也是他報應臨頭,愚兄我是非將鏢行之人一網打盡不可,妹妹不要多言。」
  林素梅見兄長執迷不悟,非將鏢行之人害盡不可,苦口良言,勸了多時,兄長仍無回心轉意。林素梅又叫道:「兄長,您不聽妹妹之言,恐怕終有大禍臨身。鏢行八十餘位,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妻子?誰無姐妹?小妹恐怕人容天不容。」
  林素梅語至此處,遂雙膝跪在塵埃,拉住林士佩的衣襟,苦苦哀求。林士佩一見妹妹如此模樣,不由得無名火起,刷啦啦亮出了陰陽雙鋒寶劍。無雙女見兄長林士佩亮劍,遂叫道:「兄長,莫非欲殺小妹不成嗎?」林士佩說道:「妹妹乃讀書明禮之人,並未作下寡廉鮮恥之事,兄長為何殺小妹呢?妹妹如欲哥哥不放地雷,哥哥惟有自刎一死。你豈不聞三國周郎說過:『既生瑜,何生亮?』兩雄豈能並立?南七省北六省,有勝英,不顯哥哥;有哥哥,不顯勝英。哥哥自出世以來,誰敢動動哥哥的衣服?在南七省北六省,提起哥哥之名,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今被老勝英將愚兄壯帽削去,傷了頂梁發髻皮膚,當著天下英雄,為兄我栽這樣的筋斗,有何面目活於人世?」此時無雙女見林士佩仍不能挽回,遂將林士佩衣襟放開,叫道:「哥哥,小妹乃是女流之家。常言說得好,有父從父,無父從兄。若為保全人家,逼死兄長,豈不是親疏不分了?哥哥不必如此,請哥哥自便。」林士佩這才將雙劍還匣,轉身形來到裡屋,由兜囊中取出一個油紙包,那紙包裡面乃是手指粗的一顆大香。此事本是早有預備,皆因為藥線有雞卵粗,用粗香一點,立時就可點著。林士佩將那油紙包打開,用火將大香點著,一伏身軀鑽在姑娘牀下,將蓋藥線口的木瓦、銅瓦、鐵瓦,一層一層掀開。林士佩伸胳膊對準藥線用香火一晃,就聽得刷啦一響,未見火星。林士佩抽出香火一看,那香火已被水浸二寸餘長。林士佩心中明白,地雷必被鏢行之人所破,立時嚇得顏色更變,由牀下退出;來到外屋。姑娘一看林士佩臉面顏色更變,唇似白紙一般,問道:「哥哥為何這等模樣?」林士佩方要開口,不由得一口濁痰上湧,翻身栽倒於地,立時人事不知。姑娘一看哥哥栽倒塵埃,這才趕緊用手攙扶,捶胸砸背。那老乳母站在一旁,不敢向前攙扶林士佩,那姑娘一個人手忙腳亂,顧得了胳膊,顧不了腿,遂叫道:「乳娘為何袖手旁觀呢?」
  那乳娘說道:「大寨主向來內外嚴肅,男女有別。倘若大寨主醒來,豈不是多有不便嗎?」姑娘說道:「事至如今,還講什麼內外嚴肅?您乃是我的乳母,撫養我多年,如同生身母親一樣。我哥哥乃二十多歲之人,您已經五十多歲,難道還怕我哥哥不成嗎?」列位,那林士佩雖然佔山為寇,卻是男女都有界限,內寨裡除去丫環婆子之外,就是那老嘍卒在內院服役,為的是後寨有事,令那老嘍卒來往傳達。至於丫環婆子,是不准去到前寨一步的,所以今日林士佩昏厥過去,那老乳母都不敢上前去攙扶。一個人要是昏厥過去,一個人是忙不了的,所以姑娘出於沒法,這才請老乳母幫忙。那老乳母被姑娘央求得無法,這才幫著姑娘給林士佩捶胸盤腿,喊叫多時,這才喊叫過來。少時只聽林士佩」噯呀」了一聲,又喘了一口長氣,喊道:「痛死我也!」濁氣一降,這才吐出一口痰來,氣息回轉。睜目一看,只見老乳母與妹妹素梅在旁相扶,自己坐在塵埃,林素梅兩目中止不住落下淚來。林士佩問道:「妹妹這是為何?」
  林素梅見哥哥甦醒過來,遂說道:「兄長你還不知呢,若不是小妹與乳母將兄長救活,兄長此時量已不在人世了。兄長為何這樣急躁呢?只見兄長由內屋出來,面如白紙一般,就昏厥過去了。」林士佩此時心中已經明白,遂自己站起身形,不由得一陣難過。姑娘說道:「兄長切莫悲傷,難道兄長就不以小妹為念嗎?」
  林士佩說道:「妹妹有所不知,當初為兄在隱賢山與盟伯學藝時,父親病勢沉重,將我喚下山來。那時節為兄星夜回山,來到山寨,父親的病體已異常沉重。他將哥哥叫至跟前,說道:『父親不久於人世,你要多多照看你那苦命的妹妹,孝順你的母親。』那時節哥哥在父親面前,寬慰父親養病要緊,豈知父親竟醫藥無靈,拋下母親你我兄妹而去。父親臨危之時曾說過,半世心血,創造此山,雖然房屋不十分齊整,山寨卻異常鞏固,叫我繼續父親之職,守此山寨。父親將話說完,遂兩眼一閉,他老人家辭世去了。那時母親悲痛萬分,憂勞成疾,又相繼去世,拋下你我兄妹,伶仃孤苦,形影相依,兄長遂承父親遺業,佔據山寨。那年劫了贓官一水買賣,銀錢無數,兄想這山上房屋不甚齊整,要用此款翻蓋聚義廳後寨房屋。那時有一江洋大盜在山上與兄盤桓,我二人非常親近,兄遂將此話與那江洋大盜說了一遍。那江洋大盜遂與我說道,他說寧夏國有十二名瓦匠,俱是能人所傳,善於修造,意欲與兄薦來,兄遂當時托他將那十二名瓦匠請來,修蓋山寨房屋。那江洋大盜走後,不多日子遂將十二名瓦匠請到。那十二名瓦匠到了之後,兄令他十二人,單獨修蓋房屋,經一番試驗之後,令選兩名手藝出眾的瓦匠,督率眾人,這才動了大工。三年之久,將山寨房屋俱已修畢,兄誇獎那十二名瓦匠的手藝精妙絕倫。那瓦匠中有一人說道:『大寨主,這不過是平常的修蓋而已,算得了什麼本領。實不相瞞,我們的長技並不在此,若是您要修造夾壁地溝陣圖的時候,大寨主您賞給我弟兄一個信,我弟兄給您幫個忙兒。』那時節哥哥遂問他們會造什麼陣,那瓦匠遂取出一本建築圖來,給我觀看。說:『這圖乃是八卦火攻陣。』兄遂令他們在聚義廳前用白粉將地盤划出地溝、鐵筒、藥線、地雷、中央亭五間,東西南北八面按八卦,中央按五行。我一看此陣圖非常精妙,遂令那十二名瓦匠動工修造。那地盤為藥線密切之處;完全由他十二人動手,不令旁人觀看。叫嘍卒們當小工修蓋,費工半年之久,才將那五行八卦火攻陣修造完畢。修完之後,那十二名瓦匠就要回歸寧夏。即時為兄我遂生了疑心,心想:這火攻陣本是秘密之事,他十二人之中,兄長若有待之不週者,他們離開了山寨,到外面傳說出去,將機關泄漏了,豈不是白費心機?於是為兄心生一計,將那十二名瓦匠一網打盡,以滅其口。兄遂將他們留在北跨院,與他們十二人餞行,並且每人送給二百兩紋銀,預備了兩桌上等酒席雞鴨燕翅,一者作為慶賀五行八卦火攻陣修成,二者給他餞行。將酒席擺好,兄長在座也陪著他們痛飲,那十二各瓦匠一看兄長待他們如此厚道,毫不疑心,酒席擺好,遂大家落座。方一落座,由前寨來了一名嘍卒,說道:『大寨主,前寨有緊要之事,請大寨主趕緊到前寨。二寨主、三寨主有請,叫您就此快去。』那時兄長遂站起身軀說道:『我本欲與大家痛飲慶賀,不想前寨有急事來請。大家先喝著,我去去就來。』十二人信以為真,遂大吃大喝。酒至半酣,那毒藥酒性發作起來,十二人個個腹痛難忍,全躺在地上打滾,工夫不大,那十二人均七竅流血,可憐他等一命嗚呼去了。那時兄長早在山後挖了一個深坑,那十二人死後,遂叫嘍卒們將他們抬至山後推於深坑之內,掩埋去了。兄長為修蓋此陣,害了十二條人命,不想事到如今竟成畫餅,叫鏢行之人,竟將此陣破了。兄長在南七省壓倒一切,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今被勝英將山一破,一敗塗地,兄長尚有何顏苟活人世?」林士佩說至此處,伸手抽劍,即要自刎。
  姑娘遂一手拉住,跪在塵埃叫道:「兄長千萬不可行此短見。勝敗乃其常事,難道兄長一死,就不管苦命的小妹了嗎?父母早死,妹妹所倚靠者惟兄長一人,兄長如此,將置小妹於何處?」林士佩說道:「妹妹,三寸氣在千般用,口眼一閉萬事休。兄長自有生以來,沒有栽過筋斗,事至如此,有勝英沒有哥哥,有哥哥我就沒有勝英。」說罷,用手壓劍,仍要自刎。
  姑娘說道:「兄長不必如此,小妹有與兄長報仇之計。既然點地雷不成,現在三更將過,那鏢行之人道路勞乏,想已在酣睡之間,兄長與小妹何不前去行刺?」林士佩說道:「賢妹,那勝英手下能人甚多,勝英之本領又在你我兄妹之上,倘若被人看破,反為不美。就是你我兄妹一齊動手,也不是勝英的敵手。」姑娘說道:「兄長何見之愚也?既然是行刺,當然不是他的敵手,本領若是在他人以上,還用得著行刺嗎?這行刺本為暗中的事,秘密所作,原是看風駛船。他在明處,咱在暗處,他要是醒著,我們還許不上前呢。這宗事情,本來是以弱敵強,以智取而不以力敵。兄長豈不聞先父在時所講的故事嗎?那專諸刺王僚,要離刺慶忌,荊軻刺始皇,想那慶忌與秦王之輩,俱都是手下能人圍繞,尚有被人所暗算者。以位至極品,面南背北,那行刺之人尚不畏懼,何況勝英乃一勇之夫呢?兄長與小妹二人,雖明著不是他的敵手,若在暗中,豈不易如反掌?」
  林士佩一聽姑娘的話,頗覺有理,這才將寶劍還匣,說道:「妹妹,事不宜遲,你我兄妹就此前去行刺。」林素梅立刻紮綁停當,兄妹二人出離了北上房。
  那北上房往南就是逍遙亭,奔北上房後坡,上了東北房,由東北房來到東廂房。兄妹二人趴伏在東房的前坡,往院中觀看,院中鴉雀無聲,靜靜悄悄。再往四外觀看,東廂房俱都黑暗,並無燈燭,逍遙亭內燈燭影影綽綽。姑娘說道:「我與兄長在此巡風,兄長下去就動手吧。」林士佩說道:「愚兄方才閉過氣去,此時尚且頭目昏沉,況且已經敗於勝英之手。小妹你的本領不在愚兄以下,我與賢妹巡風,還是你下去動手。」
  那林素梅說道:「我知道哪個是勝英?我不認識於他,為之奈何?」林士佩說道:「勝英在當中座位,年在七十來歲,白髮蒼蒼,面上皺紋堆累,胸前飄灑銀髯,背後插著魚鱗紫金刀,脅下襯鏢囊,賢妹一看即知,非常好認。」林素梅今被兄長逼迫不過,遂暗暗長歎一聲,這才飄身下了東房,躡足潛蹤,腳尖點地,在院內繞了幾個圈子,然後輕輕地走到逍遙亭,上了五層階腳石。在逍遙亭門外,伸首往屋內觀看,見正當中八仙桌坐定一人,蒼蒼白髯飄灑胸前,背後背著魚鱗紫金刀,脅下襯鏢囊,頭上鴨尾巾,當頂襯著一朵黃菊花,微微顫動,坐在當中合目盹睡。姑娘提著一口氣,來至亭門切近,看了一會,復又退回,姑娘的意思是看看亭內有人醒著沒有,所以一再伸首觀看。姑娘看之再四,亭內並無驚醒之人,這才腳尖找地,進了亭內。此時勝爺已經低著頭,閉著眼,儼然熟睡的樣子。
  姑娘一看,勝爺右邊一位老者,伏幾而睡,東邊一位黑髯老者,也在那裡盹睡。左邊這位乃是弼昆長老,東邊那位是邱三爺邱璉,勝爺右邊一張凳子空著。姑娘又往四外看了一看,俱都伏幾而睡,並無驚醒之人。姑娘不知自己在這逍遙亭院內繞彎的時候,亭內的李剛李四爺可就看見啦。姑娘她本是留的一宗心眼兒,在院內一繞彎,亭裡及東西房內如果有人醒著,必要問院內是什麼人,如果要有問,姑娘由院內就走啦。哪知李四爺首先看見,就伸手壓刀,黃三太也看見啦,也伸手壓刀。勝爺此時對著李四爺及黃三太二人,趕緊暗暗擺手。乘著姑娘往東西廂房看的時候,勝爺說道:「如果是刺客,她向誰下手誰動手;如果不是行刺的,也許其中別有隱衷。」李四爺、黃三太這才重又低頭假睡。其實,亭中四十餘人全都醒著呢,姑娘上階腳石的時候,大家可就全都裝睡了。皆因為凡事不能造次,又恐怕其中別有枝節。就是有三兩位睡著了的,那就是心中不會存事之人。請想,雙方死的死,亡的亡,在此權且休息一夜,誰能夠趴在桌子上就睡覺了呢?惟有金頭虎,兩條板凳一並,呼聲震耳,已經睡熟。閒話少說,書歸正文。且說姑娘到了亭內,一看勝爺在八仙桌正面盹睡,意欲下手,皆因那桌子擋著,很不便利,恐怕夠不上,弄得打草驚蛇,反為不美。皆因為先年那種八仙桌子都比現在的尺寸大,大金交椅,大八仙桌,不似現在的桌子,一伸手就能夠著啦。姑娘看了一會,遂腳尖一滑地,伸手輕輕一按桌兒,縱在桌子之上,身輕如羽,落地無聲,跳到桌子面上,伸手撤出雞爪鐮,對著勝爺銀牙咬錯,將雞爪鐮舉起。勝爺此時是假裝盹睡,看得明明白白。勝爺看著姑娘的雞爪鐮舉起,先向著勝爺豎目咬牙,後來又對著勝爺點頭,復又將雞爪鐮撤回。林素梅行刺本是被哥哥所使,如不將勝爺刺死,則哥哥萬不欲生,並不是姑娘的本意,起心殺害勝爺。所以先將雞爪鐮舉起,對著勝爺欲要下手,繼而一看,勝爺年邁蒼蒼,鬃發皆白,又是行俠仗義的好人,姑娘故此又將雞爪鐮撤回。勝爺一見姑娘將雞爪鐮復又撤回,心中暗想:這姑娘本不欲殺我。正在此時,只見姑娘又將雞爪鐮舉起,銀牙緊咬,杏眼圓睜,十分兇惡。勝爺的刀不殺婦女,金鏢甩頭不打婦女,拳頭腳不能傷婦女,第二次勝爺見姑娘滿臉凶氣已現,看看就要手起刀落。勝爺心中正自打量之際,只見身旁有一個小圓凳在那裡放著,勝爺心說:「你要是真下手時,我便用此凳子打你。」此時姑娘雖欲下手,仍然自己暗暗慚愧,猶有不忍之心,那姑娘將傢伙舉起者三次,心中暗道:「我若不殺勝英且,我兄則死。禮義出於富戶,良心喪於困危。」想到此處,牙關一咬,手起雙鐐落下,只聽咯噔一聲響,翻筋斗栽倒塵埃。
  勝爺見姑娘第三次又將兵刃舉起,銀牙咬得已經有了聲音,知道姑娘是要下毒手啦,勝爺的右手緊靠著那張凳子,及至姑娘兵刃正往下落時,勝爺的凳子可就打上來啦。這一凳子,正打在姑娘胸際之上,姑娘疼痛難忍,翻身栽了一個筋斗,由八仙桌之上栽倒塵埃。當時那凳子打在姑娘的身上,倒沒有多大的響聲,可那凳子由桌子上又往地下咕嚕,只聽得唧哩咕嚕的聲音可就大啦,亭中四十餘位一聽凳子聲音,可就全都抬起頭來啦。黃三太喊了一聲:「有刺客!」勝爺見大家俱都站起身軀,甩大氅,壓傢伙,急忙喊道:「千萬不可動手!」勝爺遂用手一拍八仙桌子,一縱身軀,躥至亭門,臉面朝外,雙手插住亭門道:「眾位不要大聲喊叫。行刺的是一女子,我們豈能與女子一般見識?叫她逃命去罷。」當時東西廂房也都大嘩,欲要動手捉拿刺客。勝爺且叫道:「東西廂房的賓朋,千萬不要出屋。我們不能與婦女動手,任她自己逃罷。」眾鏢頭一聽勝爺喊叫不讓動手,俱都遵命,誰也不敢造次。惟有楊香五心中憤恨刺客,因老師不叫出去捉拿刺客,也不敢違背。楊香五心生一計,見金頭虎在兩條板凳上正自熟睡,還直打呼嚕,楊香五一伸手,暗暗將板凳一拉,就把那板凳給拉倒啦。傻小子在夢中挨了下子摔,可就摔醒啦。傻小子揉著眼一看,楊香五正在他跟前,遂叫道:「楊香五!」楊香五對傻小子一擠眼說道:「賈明別睡啦,有了刺客啦。」金頭虎說道:「怎麼有了刺客啦?」楊香五此時用手往院內一指,一使眼色兒,傻小子說道:「我知道啦。」這就伸手抽出一字鑌鐵杵,吶喊一聲道:「我去杵他去!」勝爺見傻小子要出去,急忙說道:「賈明,不許你胡說。那刺客乃是女子。」傻小子說道:「女子呀,我也得桿她一百杵,我不管什麼叫女子。勝三大伯,您要攔我,我踹開隔扇出去啦。」勝爺見賈明非要出去不可,遂叫道:「弼昆,你還不攔阻賈明嗎?」弼昆長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叫道:「賈明,你勝三大伯以仁義為懷,寬宏大量,你不要違背他老人家的命令。」說罷,遂一伸手將賈明拉住。賈明說道:「真倒了運啦。往後要是再有刺客來行刺,就看著他刺嗎?」弼昆長老說道:「賈明不要如此任性。」然後又向賈明一瞪眼。賈明一看,弼昆不許他造次,遂退下去了。此時無雙女疼痛難忍,已經由五層階腳石上,用就地十八滾的工夫,滾到了階石之下,到在院中,已經緩過一口氣兒來啦,遂甩雙足一點地,一縱身形,可就縱上了東廂房。林士佩在房上看得真真切切,一見妹子由房中滾將出來,知道妹子必遭了毒手,敗兵之將又不敢下來動手,皆因為勝爺一人自己還不是敵手,若是鏢行八十餘位,那豈不是白送其死嗎?林士佩爬在房上;好似木雕泥塑一般。
  及至見姑娘縱上房來,鏢行之人並不追趕,這才稍稍放下心去。
  可是見了妹子慚愧交加,一語全無。林素梅見哥哥林士佩伏在那裡,好似傻人一般,遂拉了林士佩一把,叫道:「哥哥,咱們走吧。你方才看見啦,勝英是何等的大仁大義?倘若鏢行之人出來,年輕之人甚多,如要將小妹捉住,你一言,我一語,你我兄妹這個筋斗栽得起嗎?再說要是動了手,人家一奚落,叫我還怎麼活著呢?哥哥走吧。」林士佩一語全無,站起身形,與姑娘仍由原路回歸後寨。您道林士佩怎麼連一句話都不會說啦?這就應了那句話啦:理虧如山倒,勝者王侯敗者囚。所以對著姑娘無話可說啦,哪有足不出戶的十七八歲大女子行刺的道理呢?二人來到後寨,老乳母尚在那裡呆立相望,正在放心不下之時,一見林士佩兄妹進來,遂對姑娘問道:「姑娘怎樣了?」姑娘歎了一聲說道:「一言難盡。不要提啦,乳娘,就此與我兄妹逃走吧。」林士佩遂與乳娘、小妹三人,匆匆直奔後山而來,來到後山坡,此時早有輕船一隻,兩名老嘍卒在那裡等侯。主僕三人登船,直奔蓮花湖而去。
  再表逍遙亭內八十餘位,亂成了一團。勝爺說道:「大家且勿喧嘩,不要喊叫。且看看咱們鏢行人數,都在此處否?」
  於是大家這才齊集逍遙亭院內,查點人數,暫且不表。且說金頭虎賈明尚未等查點完畢,即大聲喊道:「勝三大伯,了不得啦!咱們鏢行之人,怎麼單單不見諸葛師伯呢?我方才心裡就直納悶,諸葛道爺一定叫賊頭給害啦。」勝三爺聞聽傻小子喊叫,留神一看,果然就沒有諸葛道爺。勝爺心中暗想:方才打那行刺的女子,我用的那個凳子本是諸葛道爺之座位。傻小子在一旁還是口中直嚷:「咱們快去尋找諸葛師伯去啦。」勝三爺說道:「賈明不要胡喊。你那諸葛師伯本是心細如發,博古通今,聰明智慧的人物,怎能叫賊人給害了呢?大家不要驚慌,諸葛道爺絕不會有危險的。大家仍舊各歸屋中,只要其他人都不缺,就不用喊嚷慌亂啦。」大家遂各歸了屋中,仍然落座。
  勝爺也回到逍遙亭內,心中暗想:諸葛道爺怎麼這半日工夫沒見了呢?莫非果然有什麼危險嗎?勝爺遂對李剛李四爺說道:「咱們坐在屋中這半日的工夫,就沒留神諸葛道兄。此時固有刺客,大家這一亂,方才想起諸葛道兄。按說道兄要是上哪裡去,總得言語一聲。這是什麼原故呢?」李剛李四爺說道:「諸葛道兄聰明一世,決無危險之事。大概許是自己暗探林士佩他們散山的情形去了。三哥不必掛心,諸葛道兄必有所為。」
  原來,諸葛道爺一進屏風門的時候,腳踏方磚地,只聽裡面空響,自己就覺心中一驚。及至一看,那逍遙亭是一座五行八卦火攻陣,不覺毛骨竦然,遂自己暗暗走到亭子後面隱藏去了。到一更餘天的時候,來到亭子後面隱藏一會兒,遂擰身躥到逍遙亭上,往四外觀看,看那陣的機關在於何處。只見後山北方一片汪洋白水,有一座院落,在那裡孤立,諸葛道爺遂來至後寨姑娘住的臥房。道爺一看,心中就明白了。只見由姑娘那院有一條方磚道,接連不斷的,那方磚上有古錢大的窟窿。
  道爺心中明白,那五行八卦火攻陣,必是暗埋地雷,那方磚地上有古錢窟窿,必是藥筒子的道路,為的是流通空氣,不叫那藥線受了潮濕之故。道爺看罷,復反身來到姑娘住的房上,往下一看姑娘的房屋,乃是緊靠江水,房後的江水,與蓮花湖接連,姑娘住的房子底座,乃是用柏木樁砸在水中,後房簷傍水處,用三合土砸成,上鋪石頭。道爺心中暗想:那五行八卦火攻陣,必是在姑娘房中埋伏機關藥線,要是進屋破陣被人看破,不但作不成,反倒栽了筋斗啦。道爺思索多時,心說那五行八卦火攻陣,乃是取水火既濟之義,姑娘房後是水,後房簷處,必有痕跡。思至此遂脫下道服,換上水衣水靠,將衣服包好,躍入水內,往後房山近處一摸,那後房山底下六尺餘高,柏木樁砸著,本是空的。道爺往裡行走,半人深的水,直通蓮花湖的水路,走到山根用寶劍一敲,那房山裡面本是空的,外面柏木的木板。用寶劍將木板劃開,那木板裡面又現出一層鐵板;又用寶劍尖慢慢的刺那鐵板,一會工夫,將那鐵板刺下半尺見方的一個窟窿,一看裡面又有一層銅板。道爺的寶劍削鐵如泥,那銅板更不用費事啦,幾下子將銅板劃開,伸進胳膊往裡一摸,原來裡面是一尺粗的大鐵筒子。道爺暗暗念了一聲無量佛,自語道:「果然是藥線所在。」道爺用寶劍將鐵筒刺開,那鐵筒裡面又是一層銅筒;將銅筒刺開,裡面又有一層竹筒;將竹筒刺開,用手一摸,已經摸著裡面的藥線,俱是核桃粗的藥線,一共五顆,十字花搭著。道爺將藥線用手捋著往外一扯,扯出有數尺之長?又用寶劍將藥線纏住用力一扯,扯出有一丈餘長。
  然後又用寶劍將外面的鐵板窟窿開長了,那蓮花湖的水遂流入了地溝之內。只聽嘩啦嘩啦聲音,工夫不大,將那地溝也就滿了。道爺復轉身形退出,來到那江水深處,用水將身上的泥跡洗濯一番,這才由水中出來,來到岸上。將水衣水靠脫了,換上了道服,將面上的泥痕也洗乾淨,遂對著逍遙亭念了一聲無量佛。鏢行八十餘位命不該絕,不然此時已死于飛燄炮火之下了。道爺心中尋思著說:「我再看看嫉妒的小兒林士佩去。」
  遂躥房躍脊,來到聚義廳上,往屋中觀看,一人皆無。道爺又來至前後各寨,皆已杳無人跡。道爺心說:「好一個萬惡的林士佩,山寨之人俱都遣散一空,單等更深夜靜,放地雷將鏢行一網打盡。毒惡至此,可謂極矣。」尋思至此,復又笑道:「林士佩呀,少時你點地雷的時候,叫你如同水中撈月,鏡裡觀花,用盡心機,白費一回。」道爺自思:我再看看那忠厚樸誠的勝三弟去。三弟你只知忠義化人,誰可憐你呀?也是天不絕我輩,邀天之幸,被我看破機關,不然,三弟你此時與眾鏢頭及逍遙亭已化為齏粉了。險哉險哉!道爺來到逍遙亭切近,擰身躥至逍遙亭上,往屋中窺看勝三爺,正趕上勝三爺與李剛李四爺叨念自己。道爺遂念了一聲無量佛:「貧道來也。」只見那諸葛道爺躍身而下,來至逍遙亭內與勝爺見面。諸葛道爺說道:「勝三弟,英雄不落險地。」勝爺聞聽,遂叫道:「道兄,何出此言?你看這座逍遙亭清潔雅致,設擺齊整,林寨主對待朋友總算是周到。」諸葛道爺冷笑一聲,叫道,「勝三弟!咱們鏢行八十餘位,幾乎斷送在嫉妒小兒林士佩之手。三弟此時你還在夢中呢!」叫道:「楊香五、黃三太,將八仙桌搭開!」
  楊香五、黃三太遂站起身軀,走至八仙桌前,二人將八仙桌搭開。諸葛道爺叫道:「三太,你將這八仙桌底下的四塊方磚起將下來。」三太、香五二人遂將那桌底下的四塊方磚起下。一看那方磚底下有.一層木板,那木板乃是活的,將木板揭起一看,底下是一個大木箱子,那箱蓋用鐵鎖鎖著。將箱子撬開,只見裡面西瓜大的一個大地雷,那箱中裝著硫磺火種,可箱中已經灌了半箱子水啦。大家一看,心中早已明了,若不是諸葛道爺破地雷,大家必然死已多時了。諸葛道爺叫道:「三弟你看,這個地雷要炸了,這座逍遙亭豈不成為灰燼?你再看那箱外通著東西廂房,尚有兩個鐵筒,也是藥線,東西廂房內也有地雷。這林士佩對三弟你外示優容,內藏奸詐,三弟你只知忠恕待人,誠實為懷,焉知道人家卻是暗算於你?」勝爺看罷,不覺怒從心頭起,氣向膽邊生,遂大聲罵道:「好一個畜生林士佩,狠毒至此,宜殺不宜留。」遂叫道:「大眾亮傢伙,去各處捉拿林士佩,將他捉住,碎屍萬段,與那死去的鏢頭報仇雪恨!」大家一聞此言,全都亮出兵刃,捉拿林士佩,暫且不表。
  再說勝爺由逍遙亭直奔正南而去,方來到後山坡時,舉目往四外觀看,只見皓月當空,滿天星斗,山水蕩漾,精神不覺為之一振。勝爺心中暗道:「林士佩小兒逃走,必奔蓮花湖而去,大約此時走之不遠。」勝爺尋思至此,遂注目向西北觀看,只見離此山約有半里之遙,江面上有燈火閃灼,似乎船在江中,可是並未行動。勝爺心中暗想:「這必是賊子林士佩向蓮花湖逃走,此時風大又是逆流,不能前進。」勝爺還是真猜著啦,果然就是林士佩的船。皆因為林士佩生性嫉妒,他那只船上的艄公乃是兩個老嘍卒,年已六七十歲了。他為什麼用兩個老嘍卒呢?皆因為林素梅是十七歲的女子,若是年輕的嘍卒,多有不便。所以那船走得非常之慢,再遇上漩渦逆流,就走不動啦。
  再者說,往前行走,看看已經到了那水深之處,那片水乃是鵝毛沉底,船不能行,那水流乃是漩渦。那位說啦,這水既是漩渦逆流,鵝毛沉底,方才你說林士佩已坐著小船數隻,叫嘍卒們押著金銀細軟之物送往蓮花湖去了,他們是怎麼過去的呢?
  原來蓮花湖的水路,乃是四通八達,並不是這一條水路可以進蓮花湖。林士佩因點地雷失敗,恐怕鏢行之人捉拿於他,所以急不擇路。先到蓮花湖的人,已經將林士佩所囑之語,報告了韓秀寨主。那韓秀寨主善於游泳,自幼生在水地,這片江水雖然鵝毛沉底,韓秀他能由這片水鳧得過來,其餘還有兩個人能鳧過此水,暫且還表不到呢。話說勝爺看罷,由身上摘下油綢子包袱,撤下頭上鴨尾巾,換上了油綢子水帽,脫去英雄大氅青緞靴,穿上水衣水靠,將衣服包好,背插魚鱗紫金刀,收拾好了零碎,躍身入水,直奔那只小船,施展游泳之術。工夫不大,已來到小船切近。勝爺露出水面,往船中觀看,微聞船內有悲泣之聲,細聽乃是女子的聲音。勝爺心中明白,那女子必是行刺之人。來到小船切近,勝爺一手捋著船舵,一手扶著船尾,聽那女子悲泣道:「哥哥,這黑夜之間,船不能前進,兄長你要叫小妹上哪裡去?」就聽林士佩說道:「奔蓮花湖去。」
  那女子又道:「那蓮花湖是個什麼地方?」林士佩說道:「蓮花湖乃是我盟弟韓秀的山寨,我那盟弟韓秀乃是總轄寨主。水八寨,旱八寨。前八寨,後八寨,中央八寨。外有一十二寨,乃是十二家老寨主統轄,那十二家老寨主是錢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共五十二寨,嘍卒萬餘,寨主數百,猶如銅牆鐵壁一般,較之蓮花峪,勝強遠矣,不啻世外桃源,可稱富貴無疆。我那賢弟乃是總轄四十寨寨主,與兄八拜結交,情同手足,小妹到那裡,較比你獨自居住蓮花峪後寨熱鬧多矣。那裡山寨規矩謹嚴,與蓮花峪不異,他們寨主又多有家眷,賢妹到在那裡,與各寨主夫人可以談談論論,毫不寂寞,是何等的痛快?小妹怎麼又哭哭啼啼起來了?這不是叫哥哥我為難嗎?」林素梅答道:「兄長,小妹絕不叫哥哥為難。古人說得好,有父從父,無父從兄。但是小妹在山內,怎樣苦勸哥哥,哥哥不聽,哥哥如要聽了小妹之言,何至於落得如此模樣?小妹跪勸哥哥別點地雷,忠言逆耳,哥哥不聽,非點地雷不可。地雷炸了嗎?只鬧得畫虎不成。然後哥哥又逼迫小妹去行刺,多虧勝老者大仁大義,不追趕小妹。雖然逃出了虎口,哥哥又往那賊窟裡送小妹去。」
  林士佩道:「妹妹,為何出此言?哥哥佔山為王,人家也佔山為王呀。」林素梅說道:「我說此話,哥哥你還沒有聽明白,不是小妹不知羞恥,哥哥你為什麼自父母死去,直到如今不給小妹打算終身之事?你又不娶嫂嫂,只教老媽子在後寨與小妹作伴。除去婆子丫杯之外,連一個親近之人都沒有,如果小妹若是有個嫂嫂,無論上哪裡去,小妹也可以追隨作伴。哥哥你此時連妻子都沒有,小妹又在青年,小妹方出了賊巢,又入賊巢,把小妹一個青年的姑娘,怎麼安置呀?想當初我曾說您佔山為寇無有好下場,哥哥雖不夠百萬之富,回原籍尚可置田園作生意,並且尚有叔嬸在世,叔嬸何異於父母?骨肉團聚,得其善終。哥哥你此時還想得起此話嗎?我也不必累墜哥哥你,妹妹乃是美玉無瑕,就此投江一死,生者對得過哥哥,妹妹良言勸了多少,哥哥不聽;小妹死在泉下,也對得起我那故去的父母,沒給父母喪了廉恥。」語畢,無雙女就要投江自盡。老乳母知道姑娘秉性貞烈,早將姑娘一把拉住。林士佩看罷,遂歎氣道:「妹妹別擠兑哥哥啦,哥哥到了什麼時候啦。事情錯啦,猶如覆水難收,賢妹此時就當憐恤哥哥這是落難之時,賢妹要是那麼一來,豈不是逼哥哥一死嗎?哥哥此時親近之人還有誰呢?妹妹真就這樣嗎?我方才不是跟妹妹你說了嗎?蓮花湖老寨主那兒有姑娘僕婦們,賢妹到在那裡,終日歡樂,強於蓮花峪多了。賢妹你先到那裡看看,如不適意,兄長必當將賢妹送歸故里。」林士佩又說道:「賢妹你看,前邊那只蓮花紅燈船破浪而來,那就是四十寨統轄寨主我的拜弟韓秀,前來迎接咱們來了屍賢妹到了那裡,必然適意。」勝英暗道:「佔山為寇之家,竟有這樣節烈之女。」此時勝老英雄不覺暗暗歎息,心中暗想:我要是一上船捉拿林士佩,姑娘必定投江而死。勝爺遂動了惻隱之心,心中說道:「我為憐恤此女,我放了小兒林士佩。」又聽船上林士佩用手指著前面道:「賢妹,你看那對彩蓮燈,光色奪目,已經來到啦。那就是我之拜弟韓秀,那船到了漩渦之處,也是不能前進,我韓賢弟總得鳧過漩渦,前來接我兄妹。」勝爺心中暗想:我久聞韓秀走馬觀碑,路視群羊,提筆能作八股文章,文韜武略,精明強幹。我一來多認識一位朋友,二來我將人情送給韓秀。如其不然,我既是追到啦,焉有空回之理?勝爺正在心中暗想,那韓秀此時已經由那只彩蓮燈船上躍入水中。工夫不見甚大,只見林士佩船前水聲嘩啦啦一響,由水內冒出一人,林士佩留神觀看,正是盟弟韓秀。
  那韓秀兩腿一攪水,右手一按船頭,躍身上船。韓秀遂問林士佩道:「兄長,蓮花峪如何?」林士佩說道:「一言難盡了,昆岡失火,玉石俱焚。」林士佩遂又扭項回頭叫道:「妹妹,這就是韓秀韓賢弟。」又叫道:「韓賢弟,這就是小妹素梅姑娘。」韓秀聞聽,抱腕當胸,遂向姑娘施禮,姑娘也向韓秀道了個萬福。姑娘對韓秀遂說道:「我們兄妹日暮途窮,多蒙韓兄長前來解救。」韓秀說道:「姐姐何出此言?我與林仁兄情同骨肉,蓮花峪與蓮花湖有唇亡齒寒之關係。」勝爺此時在船後觀看韓秀,那韓秀頭戴荷花色壯帽,包耳護項,軟護克腦,荷花色的分水裾,背後繃著亮銀雙刀。此刀與眾不同,別人的刀,刀柄有藤線纏的,有絲縧纏的,韓秀的刀乃是能工巧匠所做,細自足紋銀鑲著五個大字,乃是」天地君親師」。此人頗知三綱五常,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下體荷花色分水裙,三叉通口水褲。在臉面上一看,面如敷粉桃花,黑真真寶劍眉抱於桃花臉上,一雙俊目皂白分明,鼻如懸膽,口似塗朱,兩耳垂輪,三山得配,五嶽相停,那像個四十寨統轄的山大王,分明是個風流秀才,儒雅的學生,惜哉身為綠林道。再看林士佩與他二人相見,姑娘呼韓秀為兄長,韓秀呼姑娘為姐姐,皆因二人未敘年庚。林士佩說道:「你把姑娘急速背過漩渦水去,然後再背愚兄。勝英水路鏢頭不少,倘若追來反為不美。」韓秀答道:「謹遵兄命。」姑娘素梅往後一退,說道:「兄長落難之時,何以不顧廉恥?古人云,男女授受不親。兄長請想,韓兄長二十餘歲,小妹乃年方十七歲之人,豈能叫韓兄長背之?小妹寧死不能叫韓兄背渡此水。」韓秀聞聽,不由得桃花臉通紅,遂叫道:「賢姐勿要多想,小弟天膽也不敢攙扶姐姐。」林士佩說道:「賢妹,你韓兄長是我生死之交,你我在此落難之時,何必多疑?我盟弟韓秀有柳下惠之品,人正不怕影兒斜。勝英的鏢頭會水的甚多,如果工夫一大,必定追來,那時節反為不美了。賢妹成全哥哥我落難之時吧。」
  勝爺在船後,一隻手挎住船沿,一隻手扶著船尾,心中暗道:「我別叫男女三人為難啦,我既是開籠放鳥,為何不給他們一個痛快呢?」勝爺遂用兩腿一鳧水,縱身形上船,一抖分水裙,水珠不沾。遂大聲說道:「對面來者是蓮花湖五八四十寨總轄韓寨主嗎?俺勝英來也。」林士佩一聽,大吃一驚。列位,林士佩這樣的英雄,為何如此呢?這就叫敗軍之將,不足以論戰。
  皆因地雷一破,林士佩准知道鏢行將地雷挖將出來,勝英來必定拚命決戰,遂叫道:「韓賢弟!勝英追到了,亮傢伙!」韓秀套挽手亮出亮銀雙刀,林士佩壓雙劍。林素梅將斗篷脫去,套護手亮雞爪雙鐮,說道:「勝老者,我兄妹一敗塗地;何至於趕盡殺絕?」惟有韓秀借著明月及船上的燈光,觀看勝爺臉面之上毫無怒容,遂把雙刀一抱,說道:「久聞明公海量寬宏,屈己從人,我拜兄山敗人亡,何必苦苦追趕?」勝爺刀未離鞘,說道:「總轄寨主,人講禮義為先,樹講枝葉為源,有話說與明理的君子。我追林寨主本欲拚命爭持,勝者存,敗者亡,我聽姑娘哭得可憐,要投大江一死,在下勝英遂生側隱之心,才不與林寨主比較,打算放他兄妹逃走。恰巧統轄寨主接到,我得以見到高明,三面相對,我們二人之事,請求總轄寨主與我們兩下評論評論,誰是誰非於提起此事,勝英有些慚愧,我們門戶之中出了下賤子弟,名叫高雙青。凡女子及婦人,因奸不允,即拔刀殺未出閨閣的女子,守節之寡婦。他又在某宦家樓上,捋住小姐的發髻,九烈三貞的小姐,不允姦情,小冤家持刀威嚇。我與我盟弟二人親自看見,將小冤家叫下樓來,我捉拿於他,小冤家不是我之敵手,他才要想逃命,我在後面追趕,小冤家借水逃走,我覓跡尋蹤,追到俠義莊。此孺子是我師弟邱璉之義子螟蛉,我弟兄就要捉拿高雙青,萬惡滔天之淫徒竟鏢打他的義父,得藝忘本,昧義忘師。在下勝英遭到二郎山,四霸天庇護於他,在下掃平二郎山,小冤家高雙青由地道逃走,我派我鏢行之人,由地道追拿。追到蓮花峪時,我之傻盟姪要追進蓮花峪去,嘍卒眾人阻攔,口角分爭,打傷了幾名嘍卒,林寨主親自出寨,要將我那盟姪結果性命。我給寨主賠禮,拜求寨主放出高雙青。林寨主即提出請我赴南北英雄會,我要不赴南北英雄會,叫我將十三省總鏢局關門,南七省一腳之地,不叫我姓勝的站立。總轄寨主請想,南北英雄會我是赴與不赴?」
  韓秀說道:「慢說勝老明公名揚天下,四海皆聞,有人要請在下韓秀,就是刀山油鍋,我也要前往。」勝爺說道:「姓勝的率領八十餘位赴南北英雄會。到了蓮花峪,人不跟人比賽,先叫我們下圈打鹿,三陣賭輸贏,傷了我二位鏢頭。第三陣將鹿打死,邱銳反覆無常,他硬說不算輸贏,又叫我們三陣打豹,兩陣將豹打死,二寨主仍然說不算輸贏。二寨主又口出不遜,又要人與人比賽,勝英讓之再再,刀劈二寨主,鏢打三寨主,我勝英連贏數陣。末了我與林寨主比賽,一百餘個回合,我反背轉環刀,末肯傷害林寨主之性命,削去他的壯帽絹帕,頭頂削去銅錢大的一縷發髻,皮肉略見一點血跡。林寨主意狠心毒,將我們穩在逍遙亭暫宿一夜,三更天暗點地雷,要將我們鏢行八十餘位一網打盡。天不絕人,被我等識破,掘阻地雷。大眾一見憤怒,追趕林寨主。韓寨主你是明理的君子,我們二人誰是誰非?請閣下公論。」好一位精明強幹的韓秀,對著勝爺控背躬身,深施一禮叫道:「勝老達官,千錯萬錯,是我盟兄林士佩的錯,您春秋鼎盛,年紀高邁,多容多讓。我們弟兄年輕,做事不週,明公高抬貴手,我拜兄到蓮花湖時,我當苦苦相勸,必然悔悟,不但他兄妹承情,我韓秀也感激非淺了。勝老達官,您高指貴手吧。」勝爺說道:「咱們保鏢的買賣,全仗綠林道朋友照應。我的鏢車鏢船,騾馱子,來到南七省的時候,大家不給我動,就是賞我們飯吃啦。總轄寨主,您迎接林寨主兄妹回歸蓮花湖去吧,船可以繞著走,不必渡此漩渦。我勝英暫回蓮花峪,有我鏢行之人追來,我將他們迎回蓮花峪。」韓秀說道:「明公,我欲請您到我蓮花湖,你我盤桓幾日,也可使我頓開茅塞,長些見識,我等得與高人共語,也是三生之幸也。」
  勝爺說道:「總轄寨主說的那裡話來?蓮花湖的高朋貴友和氣如雲,滴汗似雨,什麼高明皆有,勝英有意拜訪,皆因蓮花峪尚有八十餘人,怕他們放心不下。你我人長天也長,改日再到貴寨拜會眾位。」彼此道請字,勝爺踏水花回蓮花峪去了。
  不到一里之遙,勝爺回到蓮花峪,忽然抬頭一看,只見蓮花峪四面火起,烈燄騰空,滿天照如白晝,火光達於霄漢。風借火勢,火借風威,真好似戰國春秋火燒棉山,燒死了忠臣介子推。勝爺棄水登山,將油綢子包裹打開,包裹鋪在山坡之上,由油布口袋內取出鴨尾巾,英雄氅,青緞子快靴和一切零碎物件,撤去通身水靠,提起一抖,水珠不沾,挽好發臀,絹帕繃頭,帶好鴨尾巾,背插魚鱗紫金刀,脅下襯鏢囊,將零碎東西包好,背後一背。火勢已大,勝爺不能進寨,由北山坡遂往東行去,由東而南,來至頭道寨外。勝爺只聽頭道寨門大眾喧嘩,人聲鼎沸,金頭虎賈明喊叫:「諸葛道爺,怎麼咱們鏢行之人,單單不見我勝三大伯?我由昨天就心驚肉跳,一定將我勝三大伯燒死在山內啦。」聾啞仙師聞聽,微然一笑:「傻孩子不要胡說,你勝三大伯難道說是傻子?豈能見火起,還能在山內等著燒死?」復又聽金頭虎說道:「點火的時候,就應當找找我勝三大伯,連言語都沒言語,就將火點著啦,真要是燒死我勝三大伯,我看你們怎麼辦?也不是我點的,反正沒有我是罪辜。」
  勝爺在山口外聽得明白,心中說道,「金頭虎無時無刻不掛念著我,真令人可愛。」勝爺眼望眾人走至近前,此時賈明一眼看見勝爺,遂大聲喊道:「勝三大伯來了。三大伯,你老人家上哪裡去啦?這大工夫才回來,我們好不放心。」勝爺看著賈明微然一笑,遂問道:「這火是何人點的?」只見大眾面面相覷,一語全無。勝爺又接連著問了好幾次,並無一人答言。金頭虎在旁有點別不住勁啦,遂說道:「勝三大伯,你老人家別問啦,大家都商量好啦,等勝三大伯回來時,別告訴是誰點的火。我也不告訴你老人家是誰點的火,李四大伯知道。」此時聾啞仙師微然而笑。李四爺站在一旁,面容慘淡。勝爺看著蓮花峪,不由得唉聲歎氣,勝爺一聽賈明說出李四爺知道,不言語,不問可知,那火一定是李四爺點的。勝爺遂對李剛李四爺道:「四弟,這火是您點的嗎?」李四爺見問,不覺面紅過耳,遂對勝爺說道:「不錯,是小弟我點的。」勝爺說道:「四弟,你看這座蓮花峪大房好幾百間,裡面桌椅木器,花梨紫檀的甚多,您這一點火不要緊,損壞多少銀子、物件?現在有紳董丁桂芳丁賢弟在此,咱們大家回歸飛龍鎮之後,由丁賢弟報告官面,叫居民們將那磚瓦木料拆去,內中的桌椅玩物,或歸官家,或歸丁賢弟設法報官售賣,要是作一種慈善的事業,有何不可?
  你這一燒,豈不是暴殄天物嗎?四弟你這樣剛愎,恐其將來不得善終。」李四爺被勝爺這一數說,聽著勝爺說的句句有理,不覺心中也是難過,遂對勝爺勉強答道:「誰叫他們要點地雷呢?林士佩要是點著地雷,這座山寨不也是得化為灰燼了嗎?莫若我替他點著了就完啦。」列位,有句俗語,無論何人拗不過這個理字去。李四爺這就叫無話可說啦,說了這麼兩句不通情理的話。勝爺又說道:「四弟你作事太絕啦,恐怕人容天不容。你豈不聞但得容人且容人嗎?林士佩陰毒奸險,打算叫咱們鏢行八十餘位全都死在逍遙亭內。他的打算,是以為必成啦,哪知道人叫人死,那是萬萬不能的,諸葛道兄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那地雷給破啦。凡事都有天作主,不是人想怎麼,就可以成的。」諸葛道爺聽勝爺說話,愈說愈多,李四爺又不是好脾氣,諸葛道爺念了一聲無量佛:「勝施主不要多說啦,李四爺因為小兒林士佩做事太壞啦,所以才給他來個斬草除根。況且這山寨窩藏盜匪,於人民毫無利益,李四爺這一燒,這就是由根本上給百姓們除害啦。」諸葛道爺又問勝爺道:「您追趕嫉妒小兒林士佩,可曾追上嗎?」勝爺說道:「林士佩小兒由水路逃奔蓮花湖去,他那只船方行出不到一里之遙,已到漩渦之處,就不能前進啦。因為他逃走心急,早有人去到蓮花湖送信,有人前來迎接於他。我追至船前,我聞他那船中有女子哭泣之聲,我就在船後仔細竊聽,那哭泣之人,正是小兒林士佩的妹子。不想他那妹子倒是個九烈三貞之女,在船上埋怨他哥哥作事不仁,不該點地雷害人,曆數他哥哥的罪狀,並言及小弟我俠肝義膽,寬宏大量,行刺時並不追趕等情,說至傷心之處;泣不成聲。姑娘真是讀書明理之人,並且要當著他的哥哥投江一死。我聽到此處,我遂起了不忍之心。我想我要是一上船捉拿小兒林士佩;姑娘必定一死,故此我未忍上船拿他。正在此時,就見上流有一隻彩蓮紅燈小船破浪而來。林士佩就勸解姑娘說道:『妹妹,前面那只彩蓮紅燈小船,就是我拜弟韓秀前來迎接咱們來啦。』我聽到這裡,心中一想,既久聞韓秀之名,為何不借此機會,也會一會綠林的人物?樂得我就將此人情送與韓秀倒也不錯。工夫不大,韓秀那只船可就來到那片漩渦之處啦,那韓秀躍入水中,遂鳧到了林士佩的船頭。我在船後一看韓秀,哪像上山為寇的寨主呢?那韓秀長得面如敷粉,五官清秀,儼然是一位文生公子。我一見之下,心中不由得起了愛敬之心。那時節我遂縱上船去,小兒林士佩見我上船,遂叫道:『韓賢弟亮傢伙,勝英追到了!』林姑娘也亮出傢伙,小兒林士佩壓著劍哪。此時韓秀見我上得船來,並不動手,韓秀遂對我控背躬身叫道:『勝老明公,他兄妹已到此時,為何趕盡殺絕呢?』我此時遂對韓秀說道:『並非我們鏢行之人無故生非。』我就將南北英雄會,林士佩要點地雷暗害咱們鏢行之事,與韓秀略略說了一遍。那韓秀雖然年輕,倒是一個聰明之輩,聽我將話說完,遂對我控背躬身,替林士佩小兒認了許多的不是。語至此,我遂與韓秀告辭。」勝爺說到這裡,諸葛道爺口念無量佛:「勝三弟寬宏大量,但得容人且容人。」勝爺又接著說道:「此山已經燒啦,咱們大家也不能進山啦。但是咱那慘死的鏢頭屍首,可曾運出來了嗎?」諸葛道爺答道:「那死去的鏢頭棺木,都在山環之內,火不能焚,萬無一失。」
  勝爺又問道:「咱們那幾匹馬呢?」諸葛道爺答道:「那馬現在山坡吃草呢。」勝爺與道爺說著話的時候,忽聽山崩地裂一聲響,乃是那地雷爆炸的聲音,眾人聽著不覺毛骨竦然。老道念了一聲無量佛。李剛李四爺說道:「三哥,您聽這地雷在平地上爆炸的聲音,還如此之大,若是在地裡埋著,還不知有多大的力量呢。林士佩小兒這樣的狠毒,我們正應當燒燬他的山寨,三哥還歎息什麼?要不是諸葛道爺,咱們大眾比此山慘之萬倍呢。」勝爺說道:「凡事都是天數,四弟你但多行好事,自然默默中有十分報施。」勝爺遂即叫道:「三太、香五,你二人就此將馬備好,咱們大眾這兒也沒有什麼事啦。咱們鏢行之人,俱都一日一夜未得休息,趕奔回飛龍鎮去,大眾也好休息休息。」三太、香五趕緊答應一聲,工夫不大,將馬匹備齊。
  六匹馬牽到六老跟前,六老者上了座騎,六匹馬並行,眾鏢頭在後面跟隨,浩浩蕩蕩往飛龍鎮而來。在路途上六老者並馬而行,口中談論南北英雄會之事,說到傷心之處,勝爺不覺潸然淚下。李四爺問道:「勝三哥,為何哭泣呢?我們此時將一座蓮花峪毀為灰燼,寇盜四散,林士佩望影而逃,咱們大家得勝而歸,方樂之不暇,何泣之有?」聾啞仙師在旁念了一聲無量佛:「李四爺有所不知,貧道可以猜著勝三弟的心腸。南北英雄會,大眾由飛龍鎮起程的時候,咱們鏢行親朋來的是八十四位,現在回去剩八十一位了。死去的趙謙、李勛、王玉成三位少年的鏢頭,俱都是上撇雙親,下拋妻子。勝三弟想起他們三人,所以泣耳。」諸葛道爺語至此,遂叫道:「勝三弟,凡事皆有天定,三弟你也不要傷心悲泣。對於他們三位的家屬,咱們大家回到鏢局之內,自有相當的待遇,生者,死者,必都有安置,也就對得起他們了。三弟你空自悲泣,於事毫無裨益。」
  弼昆長老與李四爺、邱三爺、丁紳董大家都說道:「道爺說得有理,勝三哥不必悲哀,只要厚待死者家屬,也就是了。」
  大家在路上,你一言,我一語,解勸著勝爺。此時已經日上三竿啦,勝爺被大家勸解,方才止住淚痕。抬頭往前觀看,只見有兩匹馬迎頭撞來,那馬上之人俱都便衣打扮,直向鏢行這邊加鞭策馬而來。勝爺一看,心中一動:曠野荒郊,前面就是蓮花峪,商人買賣決不由此路經過。勝爺想至此處,遂叫道:「諸葛道兄,你看這兩匹馬迎頭而來,必有原故。」諸葛道爺答道:「我也如此思想,三弟之言與我相合。」說著話,那馬已來至近切,那二人將馬繃住,遂對鏢行之人問道:「你們眾位之中有十三省總鏢頭勝英勝老達官嗎?」勝爺見問,遂將座騎往旁邊一兜,叫道:「黃三太前去答話,就說勝英在此。」黃三太趕奔前去,二位已然下了座騎。三太向那二位控背躬身說道:「那位白鬍鬚老者,就是我的老師。」那二位答道:「你將那勝老者請過來吧,我們有公事在身,也不必客氣。這一位是院衙的差官王千總老爺,在下我是江寧府守備,姓李名守仁,奉欽差大人堂諭而來。我們先到你們十三省總鏢局去了一趟,鏢行人說,你們大眾奔鎮江府而來,我們這是隨後追來的。在飛龍鎮上,我們打尖的時節,我們曾向招商店打探你們眾位行蹤,據說你們大家奔蓮花峪而來,我們故此也奔這條道來了。」此時勝爺聽得明白,遂來至二位差官面前問道:「二位大老爺,有何公事呢?」那二位差官答道:「現在有人在當今皇上面前,將勝老達官你告下來啦。」守備李守仁叫道:「王老爺,您將公事拿出來吧,叫勝老達官看看。」王千總遂將背後小黃包裹打開,裡面有一個黃油紙包兒,又將紙包拆開,將公事雙手遞與勝爺。老英雄打開觀看,乃是半行半草的字據,好似小學生的筆跡,上面寫得是:「飛簷走壁逞剛強,天下第一某無雙。鼠踏山峰如平地,盜寶之人在兩江。」在一旁有一行小字:「百拜明君聖主:如明此案,捉拿十三省總鏢頭便知分曉。」勝爺看罷,嚇得魂飛膽裂,面無人色,不亞如萬丈高樓失腳,揚子江斷纜崩舟。那二位差官又說道:「勝老達官,不必驚慌。此案雖然重大,當今萬歲知道盜寶之人與勝老達官為仇作對,即將此案派老達官您為原辦啦。」勝爺問道:「當今聖上失去何物呢?求二位差官大人指示明白。」那二位差官答道:「聖上的多寶閣內失去九龍杯,九龍盞;皇宮內院正宮國母失去珍珠汗衫一件。此案發現之時,當今萬歲遂下了一道諭旨,命欽差大人王羲辦理此事。」那位欽差大人乃是先斬後奏,代天巡守,聲震儒林,滿腹經綸,熟讀五車,有生而知之之才。人都是學而知之,哪有生而知之的道理呢?諸公,說起這王羲的歷史,內中還有一段迷信。那王羲生前本是一位教讀的老先生,為人忠厚樸實,正直無私。由四十餘歲時,教讀為業,年至八十餘歲,他老先生所教的學生中了舉人、秀才、進士的很是不少。那一日老先生在書齋伏幾而眠,天在午正的時候,卻得了一夢,夢見已故去學生數人,在他跟前站立。他就問道:「你們有什麼事,都在我面前站立?為何不語呢?」那學生中有一人答道:「老師,咱們門外來了一位道者,一位僧人。他二人在門前站立,我們與他說話,他二人低頭不語。」
  他老先生一聞此言,遂說道:「待我出去看看。」說畢,遂同著那幾位故去的學生來在門外一看,果然是一位僧人與一位道人在門前站立。老先生遂問道:「當家人,你二位有什麼事?請到書齋吃一杯茶吧。」那僧道並不言語,抹頭就走。老先生見那二人來得有些蹊蹺,遂尾隨而行,只見僧道二人走至江邊,投江自盡了。老先生一見僧道投江,遂叫道:「徒弟們你們大家怎麼見死不救呢?趕緊救人!」那學生們並不行動,在老先生身後說道:「先生你也下去吧。」說罷,用力一推,就將老先生推入江中去了。老先生落在江中,隨波逐浪而去,只見那二位一僧一道,如身駕祥雲一般,在前引路,老先生在後面跟隨。正在水中隨那僧道飄飄遙遙而行之際,忽聽得波浪滔天,一聲響亮,抬頭不見那僧道向何方而去,心中突然一陣陣驚慌,伸出手來一看自己的手,卻似小兒之手一般,自己遂說道:「我的手怎麼這樣的小了呢?」方一說話,就有一位婦人在他頭頂擊了一掌,說道:「別說話。」自己這才知道身已故去,乃是認母投胎,生在王氏門中。自從被那婦人打了一掌,自己可就不敢說話了,年至七歲的時候尚不能言,家人認為他是個啞子,無論怎麼和他說話,他也不言語。以後他的姨母來到他的家中,遂將他喚至跟前,問道:「你怎麼不會說話呀?」他才說了一聲:「我怕你打我。」他的姨母這才恍然大悟,想起在他生下來的時候,他曾說道:「我的手怎麼這樣小呢?」那時他的姨母在姐姐跟前,一聽初生小兒說話,恐怕不祥,就打了他一掌。所以他姨母聽他說怕打之話,這才明白他的來歷,遂說道:「你說話,我不打你了。」他從此這才說話。送入學堂讀書,老師給他起的名字叫王羲。皆因他聰明睿智,上書房的時候,老師給他念一遍,他就背誦無遺,這就是他生而知之的來歷。在他七歲的時候,他的老師曾給他出了一個對兒,出對的時候,正在天降大雨,院外有鐘樓一座,先生信口說道:「雨打金鍾聲聲響。」那王羲不加思索答道:「雪射鐃鈸點點清。」可見王羲的聰明過人了。
  閒言拋開,且說勝爺聽那二位差官之話,蒙當今恩典奉命拿贓,心中這才稍微止住驚慌,遂對二位差官說道:「既然如此,您將我徒弟帶去幾名作為押賬,在下勝英拿住盜寶之人,將人贓交與欽差王大人,然後再將我徒弟贖回。」那二位差官說道:「欽差王大人奉旨之後,曾在江蘇調查你的為人品格,地面上多說你為人正大光明,救困扶危,開設鏢局子商賈人民頗有益處。欽差大人遂將你的為人奏明聖上,並且保舉你為原辦案之人。若不是欽差王大人這樣清潔廉明,勝老達官,您這場官司吃得起嗎?什麼也不用,您就此趕緊拿賊,百日內如能將人贓俱獲,百事皆無。我們二人還得趕緊回去銷差。」語畢,與勝爺道請字,搬鞍認鐙,一抖嚼環,走下去了。勝爺看著二位差官走後,站立在道旁猶木偶一般,呆默默發怔,許多工夫,才緩過一口氣來,遂叫黃三太:「你將那詩文與大家大聲誦讀一遍,讓大家聽聽,是何人偷去聖上寶物與老夫作對?」三太聽畢,遂將詩文與大眾朗誦一遍。黃三太念畢,大眾俱都面面相覷,一語全無,弼昆長老發怔,聾啞仙師微微冷笑。勝爺遂問道:「大家可曾聽得此詩?上三門,下五門,中七門,外六門,散二十四門,可曾有這路人沒有?」大眾俱都無語,惟有聾啞仙師笑而不語。勝爺問道:「道兄為何發笑呢?道兄雲海四游,募化八方,莫非知道此人?」道爺答道:「此詩乃是冠頂詩。第一句『飛簷走壁逞剛強』,讀一字『飛』。第二句『天下第一某無雙』,讀一『天』字;第三句『鼠踏山峰如平地』,讀一『鼠』字;第四句,『盜寶之人在兩江』,讀一『盜』字。合而讀之,乃是『飛天鼠盜』。你們大眾想想『飛天鼠』是何如人呢?」勝爺一聽,心中甚為歡喜,對道兄說:「既有了人名,就不難辦理了。但不知果是何人?如何是好呢?還請大家思想思想,』飛天鼠』是何如人也?」楊香五聽畢,對著勝爺說道:「老師,弟子知道此人。」勝爺說道:「你既知道此人,你快快講來。」楊香五說道:「弟子今年春正月間與朋友在江蘇酒樓上吃酒談心,曾有一位朋友對我問道:『現在出了小哥三個,號為三鼠,你可知道嗎?』我說我不知道。我那朋友說道:『這三鼠結為異姓兄弟,無所不為,狼狽為奸。頭一位姓秦名尤,外號飛天鼠;第二位姓柳雙名玉春,人稱入地鼠;第三位盜糧鼠姓崔名通,三人結為八拜之交。弟子我想這飛天鼠,必是秦尤無疑。並聽說飛天鼠秦尤與蓮花湖四十寨總轄寨主也是八拜之交。那秦尤盜去國寶,必投蓮花湖韓秀那裡隱藏。」
  聾啞仙師念了一聲無量佛:「香五言之有理。那詩上末句寫的是『盜寶之人在兩江』.」勝爺聞聽,氣憤交加,對著邱三爺冷笑,叫道:「三弟,你聽見沒有?想當初明清八義,被你一席話說得我與秦八弟動了手,秦八爺被我鏢打而死,太倉州明清八義由此遂星散了。現在秦八爺的後人秦尤,子報父仇,將當今聖上的國寶盜去,題詩與為兄我為仇作對。高雙青又是你的義子,你將平生的本領,全都傳授與他,他卻與老夫拚命爭持,二郎山、蓮花峪殺人流血,現在又出了這樣逆事。三弟呀三弟,你看這樣的滔天大禍,皆由你一人所起。秦尤孺子,他要子報父仇,可以直接找我。他不直接找我,盜去國寶,這小冤家豈不是倒行逆施嗎?慢說是害不了我,就是將我害了,當今萬歲豈能饒得了小冤家呢?這幸是遇著廉明的王大人,如其不然,老夫年近七旬,難免身入囹圄,受那鐵窗風雨之苦。你們大家俱都在場,千萬記住老夫之語,老夫乃年邁之人,行將就木了,決不給大家壞道兒走的,千萬凡事都要退一步想,但得容人且容人,自然默默中托福無量。」聾啞仙師在一旁說道:「事已至此,三弟你也不要埋怨邱三弟了。邱三弟為人,對於兄長毫無錯處。也是他不識人之故,才出這等下賤子弟。高雙青已死,秦八爺之事,乃是已往之事,既往不咎,三弟你要再說這些話,豈不是叫邱三弟難過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沒聽那差官說嗎?限百日之內拿住盜寶之人嗎?空發牢騷無益於事。既然知道盜寶之人的來歷,還是速為打算進行捉拿賊人之策。」邱三爺連連唉聲歎氣,叫道:「三哥不必為難,事雖因小弟而起,小弟赴湯蹈火,絕不辭其勞苦。小弟與兄長情同骨肉,無論如何,小弟無有敗壞上三門門風之事,小弟居心無愧而已。」勝爺對邱三爺說道:「為兄並非埋怨我弟,為兄不過教導他們小弟兄作事不許剛愎,不要無事生非,善保其身。」
  紅蓮羅漢弼昆長老在旁說道:「還是道兄說的有理,勝三哥還是進行捉拿盜寶的賊人。」勝爺說道:「如此既知秦尤落在蓮花湖之內,咱們大家就此奔蓮花湖而去,捉拿盜寶之人。」大眾聞聽,俱各脫長大衣裳,亮出兵刃,就要殺奔蓮花湖去。諸葛道爺念了一聲無量佛:「勝三弟且慢。想那蓮花湖寨主韓秀雖然為寇,乃是讀書明理之人,秦尤雖與他八拜結交,那國寶非同別物,秦尤如果投去,那韓秀未必收留。如果我們到在那裡,那韓秀並未收留秦尤,或者秦尤未投那裡,無故的我們又得罪綠林道一群朋友嗎?倘或到了那裡再僵起火來,出了什麼是非,豈不又是一場血戰?那時候還不知再出多少條人命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並且那是香五在酒樓上聽的閒話,萬一不實,就算不出別的事,也是徒勞往返。」勝爺聞聽,說道:「多虧道兄之言提醒了小弟,如其不然,又弄出一場是非。依道兄之見,應當如何辦理呢?」諸葛道爺說道:「依小兄愚見,我們大家就此仍回飛龍鎮去,在飛龍鎮休息一天兩天,我們再回歸鏢局。您仍然與三太、香五、茂龍、賈明等前去竊探蓮花湖。如秦尤果然在那裡隱藏,三弟你下名帖拜望韓秀寨主,曉之以大義,說之以厲害,那韓秀乃讀書明理之人,決不會護庇大逆之賊。他如能將秦尤獻出,交還國寶,一場風波化為烏有,轉禍為福,豈不美哉?」金頭虎賈明在旁喊叫鼓掌道:「三大伯,還是我先進去打小賊,將大賊引出來,三大伯您就跟他要寶貝要人,他要是不給,咱再跟他們熱鬧殺一場。」勝爺瞪了傻小子一眼,說道:「賈明不要亂道。遇事你不知好歹,在蓮花峪,你打傷嘍卒,引起南北英雄會,我還不曾責罰你呢。此次探蓮花湖,不要你去。若將你帶去,必然又得惹禍。凡事你不聽囑咐,可惡之極。」金頭虎一聽勝爺不叫自己去,遂央求道:「三大伯,這回您叫我去,您說話我記著,我絕不打人。」
  勝爺說道:「你不許口是心非。」金頭虎連連點頭。勝爺又對諸葛道爺說道:「既然如此,道兄與大家就此回飛龍鎮。我們爺兒幾個仍是探二郎山的原人,一齊去探蓮花湖。」諸葛道爺與弼昆長老、丁桂芳、邱三爺、李四爺等,與勝爺各道請字。
  勝爺又與大眾控背躬身,說了一些客氣言語,諸葛道爺與大家回飛龍鎮去了。勝爺與三太、香五、茂龍、賈明、李煜等十數人直奔蓮花湖而去。且說眾人分頭走去,勝爺與三太等十餘人由旱路奔蓮花湖。
  走出二十餘里之遙,爺兒幾個喝茶打尖,休息一夜。第二日太陽平西時候,爺幾個來到蓮花湖東岸。東岸出入就是一道橋,外橋口倒栽春陽金線柳,柳蔭下有幾條板凳,俱是細黑漆的,數十個老嘍卒在那裡把守。如有人上橋,老嘍卒必伺找誰,無論找哪位寨主,必須報與總轄寨主韓秀。韓秀再問過了,來的人是否品行端正?如是有不正行為者,立即打發走了,就不叫進寨。裡邊橋口有三十六名長箭手、削刀手把守。勝老者叫三太等蔽於鬆林之內,勝爺在橋口外繞了兩個彎。列位,蓮花湖的規矩,不上橋沒人管。在橋口外作買作賣隨隨便便,那嘍卒們公買公賣,有時要是因為買東西口角,作小賣買的倒敢喊嚷;嘍卒卻不敢大聲言語。勝爺在橋口外繞了幾個彎,遂來到鬆林裡面,與黃三太、楊香五等順著河坡又往南走下去了。勝爺站在河沿岸上,三太等十餘人站在勝爺背後,觀看蓮花湖的水面,波浪滔滔,水圍蓮花湖,山連水;水連天,山水天恰似相連。
  山上懸旗弔鬥,山下綠水潺潺,真乃山青水秀。山連山,山山不斷;嶺套嶺,嶺嶺相連。黑森森,翠疊疊,怪壁懸岩,好一座山寨。勝爺留神觀看,橋上過往之人俱都是本山之人,外人要是進去,也非得從橋口經過不可。要是一由橋口經過,必得受嘍卒們盤詰。勝爺站在橋外,呆呆發怔,不知所措。皆因為欲要進山,非由此橋經過不可,若是不從此橋經過,就得由水路過去。那橋下之水,乃是漩渦,鵝毛沉底,勝爺半路學的水性,要不是鵝毛沉底的漩渦,勝爺還可以鳧十里八里的,惟獨這漩渦之水,慢說是沒鳧過,就是看見過的人都很少的。勝爺一看水流漩環,不得已又往南走出有半里之遙。勝三爺遂叫道:「三太,你家住浙江紹興府結義村望江崗上,生在水地,想必能鳧水吧?」黃三太見問,控背躬身答道:「老師,弟子自幼雖生在水地,對於水性卻是沒練過。弟子幼時洗澡,都在家中澡房內,有時與同學偷著去洗澡去,弟子不過在大江邊上會鳧狗刨而已。此水乃是漩渦環轉,鵝毛沉底,弟子實不能鳧此水。」勝爺又問香五道:「你的水性如何?」香五向前笑答道:「老師,我還不如我三哥呢,我連狗刨兒都不會。」勝爺又叫道:「歐陽德,你是江南人,你的水性能成罷?」歐陽德答道:「我更不成,我是罈子鳧,下去就滿。」勝爺一聽眾人俱都不能鳧水,勝爺一抬頭,看見傻小子還在旁邊呢,遂叫道:「賈明,你的水性如何?」金頭虎賈明見問,遂叫道:「勝三大伯,藝不壓身。小姪住在賈柳村黑驢寨,我們村南就是大江。自幼最好鳧水洗澡,有時候洗至黑天時不家去,我母親僱幾只船用網去拉我去。不是跟三大伯您吹,二十里不見底的水,無論多深,小姪都能鳧得過去,要說瞎話是匹夫。」勝爺說道:「賈明,你何必起誓呢?會水就會水,誰教你起誓呢?」勝爺遂指著那漩渦之水說道:「賈明,你鳧一回這片水,看能鳧不能鳧?」傻小子聞聽,遂來到江邊,蹲在江沿上面向水裡一看,賈明可就跑上來啦。來到勝爺跟前,叫道:「勝三大伯,別的水我都能鳧,這個水我可不能鳧。這水的水流是倒著流,直轉圓圈,這水我可鳧不了。這不是中國水,這是外國水,這是壞水。」勝爺聞聽,遂打了一個唉聲,心中暗想:我既來探蓮花湖,無論如何,我總得到裡面看看去呀。我若來到蓮花湖,我不到裡面去看看,我回去怎麼見大家呢?再說就是能見鏢行的朋友,那聖上的三寶與秦尤落在何處,我若是不知道,我是怎麼交代呢?就憑我勝英,進不去蓮花湖?勝爺心中一面思索,慢慢的在江邊行走。勝爺走至江邊,找了一塊石頭站穩,勝爺將鴨尾巾往上一托,由頭頂上揪下一根頭髮,勝爺用兩指捏著那根頭髮,方向水中一投,就看那根頭髮打著漩兒,沉下去了。勝爺一看此水如此厲害,頭髮扔下去立刻沉底,暗暗倒吸了一口涼氣。勝爺退回岸上,不住的唉聲歎氣。
  正在此時,就見有一個十三四歲的童子由南而來。那童子通身上下就穿著一個褲衩兒,光著背膀,光著腳,柳樹枝兒係著褲子。那童子走至離著勝爺不遠,只見他將腰間柳枝兒向上一提,就將褲衩兒脫下來啦,向身後那棵柳樹上一掛。勝爺此時以為那小孩子必是要下江洗澡,心中暗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大人不知道嚴防,叫小孩子上這裡來洗澡。要是下去,必定死在水裡,連個影兒都看不見。」勝爺正在思索,只見那小童已經來到水邊啦。勝爺方說:「小孩別……」那「洗澡」二字尚未出口,那小孩將身向水面一伏,雙手劈水,蹤影不見了。
  勝爺見那小孩落下水去,遂叫道:「黃三太、楊香五,你們看這是誰家的孩子?家教不嚴。此子下去,立刻不見了。」三太、香五在旁不住的歎息。傻小子在旁說道:「勝三大伯,我們幾個人是小孩子,沒有什麼經驗,您比我們聖明多啦;您看要是失足落水,或者淹死裡頭,那水面上必見水泡,因為他到在水內必得喝水,水上面必得冒泡。您看人家那小孩跳下水去的時候,用手一劈水,一條線似的沉入水去,水上面只見一個圈兒,隨著漩渦而散。他怎麼是不知道此水厲害洗澡呢?」勝爺一聽金頭虎說得有理,不覺笑道:「真是的,我這大年紀,還不如傻小子呢。」賈明與勝爺正在說著話的工夫,那小童此時可就由水裡鑽出來了。那小童鑽出來,仍由原路奔回岸上,只見那小童腰間圍繞著五尾金色鯉魚,全是一斤來重,那鯉魚是一般大,金眼睛努著,猶如用手挑的一樣。那小童到了岸,將鯉魚由腰間解下,來到柳樹前將五尾鯉魚掛在樹枝之上,復又翻身來到江邊,用手撩水洗掉身上的魚鱗。將身上的魚鱗洗淨,遂登在江邊石頭上,兩手抱住兩肩,涼風吹著,那種意思為是用風吹乾了身上水,好穿上褲子。勝爺看了多時,只見那小童渾身肉皮黑紫色,兩個黃眼珠兒向外努著。勝爺一看此童如此水量,不覺心中暗暗羨美,心中說道:「我何不問問此子家住哪裡?姓什名誰?」勝爺的意思,乃愛才之心,誰知勝爺上前一問,正是老友高氏後人。且說勝爺想罷,遂上前緊行幾步,躬身抱拳問道:「閣下貴姓大名?」那小童正在石頭上蹲著,見勝爺過來,如此的恭恭敬敬,問他家鄉姓氏,那童子將黃眼珠一翻,看了勝爺一眼,遂佯作不睬地答道:「我住在蓮花湖東南渾河套內高家村,我姓高名恒。」語畢,也不看勝爺,也不問勝爺,仍在石頭上蹲著。勝爺一聽那小童說是高家村的人氏,姓高名恒,勝爺心中一動,想起了一位朋友,想當初曾在一鍋吃飯,保鏢為業,多年不見的老友,正是高家村的人氏。勝爺心中暗禱道:「倘若此子果是高竹坡之後人,這豈不是天助我一膀之力?」勝爺想至此處,遂問道:「壯士,我打探您一位朋友,此人也是渾河套高家村的人氏,不知道您曉得嗎?」那小童未等勝爺說完,遂答道:「高家村四十餘戶,俱都姓高,但不知道你問的是哪一位?」勝爺說道:「我這位朋友,至今已經多年未見啦。想當初曾與我在一處作過事,後來他回歸故里了,遂不通音信。提起此人,赫赫有名,此人姓高名竹坡,人稱雙刀將者是也。但不知壯士知曉嗎?」高恒一聽,把黃眼珠一翻,看了勝爺一眼,答道:「那怎會不知道呢?那本是我的家嚴。」勝爺聞聽,心中一喜,遂說道:「真是長江後浪催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賢姪有這樣的絕技,誠不愧高氏之子。」
  勝爺心中十分喜悅,遂叫道:「原來正是賢姪。」小童聞聽,將黃眼珠兒一瞪,叫道:「且慢,您這大的年歲,鬍子都白啦,叫我是賢姪,可算不了什麼。但是我家嚴沒有給我和您介紹過,您貴姓高名呢?」勝爺見問,不覺面紅過耳,笑說道:「老夫唐突了,壯士莫怪。愚下原籍宜化府黃羊山勝家寨的人氏,順治三年移居直隸莫州,現下在南京千佛山真武頂下設立鬆棚英雄會,開辦十三省總鏢局,愚下姓勝名英字子川,號為神鏢將是也。」小童聽畢,在江沿上站起身軀,說道:「勝老伯父,小姪語言不週,求您不要見怪。我之天倫每每對我提念你老人家,想不到在此江沿跟老伯遇見啦。」語畢,裸體對勝爺行禮。
  勝爺趕緊用手相扶,叫道:「賢姪少禮,蒙賢姪不棄,老夫幸甚幸甚。」勝爺遂回頭指著三太、香五等說道:「賢姪我給你見見幾個朋友。」高恒聞聽說道:「勝老伯父,你老人家等我穿上褲子,再給我引見朋友吧。」勝爺此時可就笑了。高恒伸手將褲子由樹枝上摘下穿好,這才過來與眾小弟兄們相見。勝爺指著黃三太道:「這是你黃三哥。」又指著高恒道:「這本是渾河套高家村高竹坡之子,你的高恒賢弟。」黃三太與高恒彼此見過了禮,遂又指楊香五道:「這是明清八義楊六爺楊義臣之子,這是雙刀將高竹坡之子。你們弟兄要多親多近。」勝爺與高恒陸續見畢,遂到了傻小子這幾啦。勝爺說道:「這是賈柳村黑驢寨明清八義賈七爺之子賈明。」又指高恒說道:「這是雙刀將高竹坡之子。」高恒叫道:「兄長,小弟有禮。」賈明說道:「得啦,不用磕頭啦,小子。」勝爺說道:「賈明不要胡說,你們乃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世交。」高恒心中不悅,翻了傻小子一眼,遂對勝爺說道:「眾弟兄與老伯來到蓮花湖有什麼事情呢?」勝爺舉目一看,四下並無外人,遂對高恒說道:「賢姪你知曉我與你天倫八拜結交嗎?」高恒說道:「我天倫時常對我言講,每提念你老人家,必稱您為老恩兄,跟你老人家乃是生死之交,換命的弟兄。」勝爺說道:「賢姪你既知我與你天倫是至友,老夫之事,就不能與你隱瞞了。現有大膽飛賊,在北京皇城宮內院盜去皇家三寶:九龍杯、九龍盞、珍珠汗衫。並在多寶閣題詩,留於皇帝御前,誣告老夫。聖上旨下派欽差王羲辦理此案,欽差大人愛民如子,兩袖清風,派老夫幫辦拿賊,找回三寶,拿住盜寶之賊,將功贖罪。老夫耳聞盜寶之人落在蓮花湖,未見的確,我同你哥哥三太等,要暗探蓮花湖臥底。奈此水鵝毛沉底,我等不能深入其寨。正在進退兩難之間,巧遇賢姪在此摸魚。你知我跟你天倫是至好之交,你能受點累,將我們背過漩渦水去?」高恒說道:「我天倫時常與旁人言說,發財致富,成名露臉,都從老大伯您身上所起。小姪男由九歲起在此摸魚,蓮花湖的水,我都摸遍啦。由河坡往西三十餘丈遠,俱是稻田地,至山坡附近深不過一尺有餘。要用小姪男幫你老人家探蓮花湖,我萬死不辭,小姪不嫌煩。」
  此時天已到掌燈之時,老少英雄遂都換上水衣水靠,高恒先背勝爺,勝爺面帶慚愧。小孩背人的時候,仍然將褲子脫去。
  勝爺在河坡下一伏腰爬在小孩背後,小孩順身下水,兩隻手一托勝爺磕膝蓋,勝爺兩手一攏小孩二肩頭,一道水線,只見高恒兩條腿一並,兩條腿三攀兩蹬,破浪踏漩渦,眼看著出去十數丈遠。金頭虎說道:「黃三哥、楊香五,你看這小子兩條腿一並,身子一晃,像大魚尾巴不像?高恒準是魚精的兒子,黏魚姥姥是高恒的舅媽。高恒這小子就怕紀小堂。」三太說道:「賈賢弟,你這是怎麼回事?是自己弟兄啊。」傻小子說道:「我跟他不是弟兄,他是水怪魚精的兒子。」說話之間,高恒早把勝爺背到了稻田地去,那稻田地水深一尺來往,勝爺自己可就能趟那水啦。高恒放下勝爺,又鳧水回來,上了東岸,又將三太背起,三十餘丈遠,工夫不大已經鳧到。又返身來背楊香五,一位一位都背到稻田地水內,最後才背金頭虎賈明。金頭虎往高恒背後一趴,高恒說道:「你怎麼這麼重啊?」金頭虎說道:「千金小姐嗎,怎麼會不重呢?」高恒一回頭,看傻小子肚大腰粗,鼻涕哈啦子滴了高恒一脖子。高恒遂破風踏浪,三十餘丈到稻田地,背出有十餘丈去,高恒在水內一打漩,金頭虎說道:「你這是怎麼啦?」高恒說道:「勝老伯父給介紹,我稱謂你賈大哥,你說:『小子,不用磕頭啦。』連禮都不還;你說我是水怪的兒子有七次。你喝水不喝水呀?」賈明說道:「高恒,咱是父往子交。你爸爸跟我爸爸有交情,咱是自己弟兄。」高恒說道:「我沒聽說過。你喝點水吧。」賈明說:「得啦,我不會說話,我是渾人。」高恒說道:「你渾為什麼不罵你自己呢?」高恒又說道:「傻小子你洗澡不洗呀?」金頭虎說道:「我摟住你的脖子。」高恒說道:「你摟住我脖子,我縮下去。」金頭虎說道:「你要縮下去,我就乾啦。你要什麼面子?你就說吧。」高恒說道:「你脆脆的叫三聲高大叔,我就將你背到稻田地去。」賈明說道:「別呀,高賢弟,那黃三太、楊香五都和我玩笑,我一叫你高大叔,以後他們均該笑我啦。」高恒說道:「不叫,我就叫你洗澡、喝水。」金頭虎說道:「我慢慢叫吧。」高恒說道:「不成,非得大聲音不可,總得叫勝老伯和大眾都聽見。」金頭虎喊叫:「勝三大伯,小孩要在水內耍我!」勝爺心中思索:我叫他賢姪,他還挑眼呢,你罵他他焉能饒你呢?遂叫道:「高賢姪,把他恕過了吧!水火無情。」金頭虎又喊道:「黃三哥給講講情吧!高恒要耍我呢。」三太說道:「高賢弟,將他背過來吧,看在我們爺們面上。」金頭虎在高恒背後說道:「得啦,兄弟,老的少的面子,還不背過去嗎?」高恒遂用雙手一分水,將金頭虎背至稻田地。
  高恒一晃身,賈明就站在尺深的水內,遂又說道:「高恒小子,你是我的高大叔哇?我是你的爺爺。小子,咱倆滾滾吧。」高恒用手一指東岸道:「你還得回去呢,你出得去嗎?」金頭虎當時這就忙給高恒作揖道:「兄弟我錯啦,我忘了還得回去啦。」勝爺說道:「高賢姪,會鳧此水,就是你一人嗎?」高恒答道:「勝老伯父,我知道的就有三個人。第一位,台灣省國王張奇善。那台灣省有黑水潭,有白水潭,有漩渦之水。張奇善有金背劈水電光寶刀,他會鳧漩渦之水。第二位就是蓮花湖四十寨總轄寨主萬丈翻波浪韓秀。第三位就是小姪男我了。除去我們三人之外,再不知有誰會鳧此水。江洋大盜善於游泳者,腰間拴上繩子,人入水中,都上不來,必得要用繩子提上來。勝老伯父,由此往西三里之遙,俱都是稻田地,直達山根,並無險阻。小姪男我將您送進去如何?」勝爺說道:「這倒不必。皆因賢姪你出來工夫很大啦,恐怕你的天倫掛念。我們爺兒幾個只可慢慢進去,但是今晚四更天,賢姪你可千萬來接我們,秦尤與國寶無論在此山中否,我們四更天一定要出蓮花湖。你到那時候千萬可前來,將我們接出去。你如果要是不來接我們,我們就如同失了手足一般。賢姪這台戲,全仗著你唱呢,千萬你可別不來呀,到了時候別叫我們大家失望。」高恒答道:「勝老伯父,你老人家不願意叫我跟著進山,我也明白,您恐怕我出什麼差錯。」勝爺聞聽,捋髯笑道:「好一個聰明智慧的賢姪,真木愧竹坡的後人。如此你就回家吧,以免你的父母掛念,到時候必來接我們。」勝爺又說道:「賢姪千萬別忘了。」
  高恒說道:「勝老伯父,說一句不幸之話,到了那時候,我家中就是出了塌天之禍,火燒著房子,我也不能誤您的事,我也得來接你老人家來。因是我父與您是換命的朋友,您用得著小姪男,小姪男就是死了,都不怕的。咱爺們還是在這地方見面,不見不散。」高恒說畢,對著大家施禮:「小姪男就此回家去了。」勝爺說道:「你見了你的天倫,就提神鏢將勝英問候。你天倫要問你我來此的原因,你告訴你天倫一遍,到四更時分,你天倫好放你出來接我們。並告訴你天倫,千萬別上蓮花湖來。皆因為你們祖籍於此,食毛踐土,倘事一露,恐其與韓寨主結下仇恨,諸多不便。千萬千萬。」高恒連連點頭,復與勝爺抱拳,翻身跳下水去。金頭虎喊叫:「高恒準是水怪的兒子,黏魚姥姥的外孫子,就是怕紀小堂。」三太說道:「你叫他聽見,你又得矮下一輩去。」金頭虎說道:「那可沒准,平了蓮花湖,打橋上過去,又用不了魚怪的兒子啦。」三十餘丈遠之河,高恒一個猛子,已經到了東岸啦,對著勝爺大家點了點頭,伸手摘下五尾金色鯉魚,連蹦帶跑的回家去了,暫且不提。
  列位,金頭虎說高恒是魚精的兒子,還真叫傻小子給猜著啦。那麼高恒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為何這麼大水性呢?有人急待要問,那高恒的水性乃是生而知之,並不是練來的水性嗎?
  且聽下文慢慢表來。那高竹坡曩者曾與勝爺在真武頂山上開設鏢局,高竹坡為人精明強幹,武技超群。勝爺向來愛才,見了藝業精強、品行端正的人,必要親近,分財多與,在所不惜。
  高竹坡的為人更是廉爽自愛,東伙在一處情投意洽,遂結了金蘭之好。那鏢行人的規矩,都是三年一回家,勝爺因為高竹坡年輕,並且膝下後嗣猶虛,卻叫他一年一回家。不但一年一回家,而且分金多與,勝爺對老兄弟更有錢財上一份厚道,是以高竹坡與勝爺相聚數載之久,居然成為富室了。且說這一年高竹坡又到了回家之期,那年鏢行的生意還是特別興隆。算了大賬,勝爺又另外贈了些個盤費。高竹坡回到家中,到了大奶奶何氏房中,夫妻二人談起外方的閒話兒來啦。何氏大奶奶問道:「你們鏢行的生意,今年怎樣呢?」高竹坡答道:「今年的生意盛於往年,勝三哥對待咱們十分厚道,輕財仗義,算大賬應得之外,又多給了咱們二百兩銀子。今年非常之好。」何氏大奶奶又問道:「這鏢行中的買賣用本錢不用呢?」高竹坡答道:「這宗買賣用什麼本錢呢?骨頭肉就是本錢。給人家商人保上金銀貨物,平平安安到了所在地就算沒有事。要是遇上不幸的事,抄傢伙就是肉博血戰,勝者存,敗者亡,有什麼本錢呢?」
  何氏大奶奶又問道:「你自保鏢以來,遇上什麼事兒沒有?」
  高竹坡說道:「怎麼今天我方一進門,你就這樣牢騷?鏢行就忌諱這個,你怎麼偏要問起這個來呢?你叫我喘息喘息,吃幾杯茶好不好呢?」大奶奶說道:「並不是我牢騷,乾這宗買賣要是遇上事,出了人命,不就損陰德嗎?我問問,你也平安,人家也平安,並沒有什麼傷害人家,不是全都好嗎?」高竹坡遂說道:「提別了吧,鏢行中事平安。」大奶奶看著丈夫嫌自己討厭,遂說道:「你不愛聽這個,現在有一件事,恐怕更不愛聽呢。倘若你不愛聽,我也不能隱瞞,皆因為你脾氣不好,等你自己看出來,出了什麼事,那時說就晚啦。」高竹坡聞聽,將雙睛一瞪說道:「你怎這麼麻煩?吞吞吐吐,就好似有什麼不可對人說的事情一般。咱們家中只有你我與賢妹賽花三口兒,賢妹與你向來性情相投,也沒有什麼說的。再者其餘就是丫環僕婦,我不在家,你是作主人的,叫他們怎麼著就怎麼著,還有什麼難辦的嗎?你別半吞半吐的,真是叫我發糊塗。有什麼你就直接著說吧。」大奶奶聞聽說道:「說了你可不許暴躁,你可總得要慎重,這宗事情,我都莫明其妙。」高竹坡聽到這裡,急得抓耳撓腮,遂叫道:「大奶奶你快快說吧,天塌了有地接著,我決不著急的。快說吧,快說吧,別叫人糊塗啦。我方一進門累得腰腿還疼呢,別叫我得慢症啦。」何氏大奶奶這才對丈夫說道:「現在賢妹賽花可有了半年的身孕啦。我要是不告訴你,一會兒賢妹過來,你必然看得出來,等到你看出來,你不是反倒得了慢症了?」高竹坡聞聽此言,不由得一怔,說道:「賢妻,豈有此理,咱們家中向來不許閒雜人等串門人房,三姑六婆,巫醫星相,向來我們不招致的。家中我不在家,只有你與賢妹相依,老家人偌大年歲,自咱父母在日,就在咱家做工,老誠樸實,我是盡知。父母去世時曾囑咐你我,好好照看賢妹,賢妹知三從曉四德,自幼性情高潔,雖然婆子丫環,向無嬉戲情事,焉能有此怪事?你是作嫂嫂的,須看在父母面上,不要這樣胡言亂道。我高竹坡也沒作下傷天害理之事,豈有此理?」何氏大奶奶說道:「賢妹雖然有了身孕,在這三四個月之中,我也曾留心訪查。因為你不在家,我是作嫂嫂的,要是出了喪廉恥之事,我這作嫂嫂的也難辭其咎,並且也對不住你在外霜風勞苦,慢說是對不住你,就是死去的公婆,我也對不起呀。皆因為這宗事情奇怪極啦,賢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再四留心觀察,賢妹毫無不規矩之事,就是我也納悶。先前我認為是病,現在一日比一日肚子見大,臉上毫無病容,所以知道必是身孕,不然我也不敢貿然告訴於你。一會見賢妹賽花過來,你一看便知道啦,已經顯出來啦。可有一宗,賢妹乃是剛烈的女子,你可不許著急,就是我這作嫂嫂的還沒敢問他呢。」高竹坡聞聽,唉聲歎氣。夫婦正說著話,賽花姑娘同著丫環,可就由後院過來看哥哥來了。賽花方一進門,高竹坡留神一看,何嘗不是呢?腹形如釜,乳已漲大。姑娘來到房中,對著哥哥道了一個萬福,在一旁可就坐下了。高竹坡方待要問,一看丫環僕婦在側,家醜怎能同著外人談論?高竹坡遂將丫環僕婦打發出去,遂向賽花姑娘說道:「賢妹今年多大了?」賽花說道:「哥哥怎麼連小妹歲數都不知道了?小妹今年十九歲了。」高竹坡又道:「我不在家中,家中之事,全都是你嫂嫂與賢妹分心,咱們家可曾有外人來往嗎?」賽花姑娘見問,不由得面紅過耳,遂答道:「哥哥,小妹我明白了。哥哥不在家中,慢說是外人不能來到咱家,就是親朋向來也沒有進內院的,哥哥必然看見小妹的形跡啦。」姑娘話未說完,眼淚兒可就掉下來啦,叫道:「哥哥,此事一言難盡了。」高竹坡說道:「有什麼事,妹妹只管說來,為兄絕不為難賢妹。父母去世,只有你我這一點骨血,媳婦是外姓人,牆上泥皮揭一層又一層,你嫂嫂有什麼事你也只管說來。」賽花答道:「兄長錯會意了,我嫂嫂待小妹向來如同骨肉一般看待,知疼知愛,問暖問寒,一點錯處也沒有。提起此事,今日實在不能瞞著兄嫂了。先前小妹曾用布條將肚腹紮束著,後來一日大似一日,小妹也就不用布條紮束了。這也是小妹紅顏薄命,造下前世之孽,今生受此不白不明之報。小妹本打算自盡一死,惟恐死而不明,遺臭名於泉下,所以忍辱以觀水落石出。又恐嫂嫂害怕,故不肯早日告訴嫂嫂,專待哥哥歸來。提起這宗穢事,真是令人難過,人生一世,遭此不幸,世上只小妹一人而已。」說著話,嗚咽之聲,令人酸鼻。高竹坡一看如此光景,不但不嗔怪,反倒百般安慰道:「賢妹不必傷心,自有哥哥作主。」姑娘說道:「起居飲食,當然用丫環婆子伺候,惟獨閨中穢物,難道還用人家伺候嗎?小妹自十七歲那年始見天癸,每逢洗那穢物,都是小妹自己去做。咱們後花園中那個多年的老井,那井水非常清潔,小妹每洗穢布,自己輒用轤轆打水。有一天小妹又去洗滌穢物,將水打上來之後,就覺得頭目昏沉,眼前一陣發黑,栽倒塵埃,霎時不省人事。迷離中覺得有一個五六尺長、一抱粗的一個黑物,近了小妹之身。少許工夫,就聽得耳際風聲響亮,那物已經不見了。小妹的精神可就恢復原狀了,小妹無精打采,回到房中。及至夜晚三更多天,又聽得一陣狂風,門窗戶壁不動,那物到在屋裡,即與小妹同榻而眠。」高竹坡聽至此,雙眉倒豎,虎目圓睜,說道:「怪物亂神之事,向來我所不信,氣有此理,賢妹您自己做的事自己要明白。」高竹坡語至此,未等姑娘開言,何氏大奶奶在一旁說道:「夫君不要著急,賢妹人格品行,我所素知,決無妄語蒙混夫君。方才我曾說過,不叫你著急。你看看,未等賢妹將話說完,你便什麼不信異類,攻乎異端的來啦。賢妹乃是剛烈女子,你不可用言語擠兑;你若用言語擠兑賢妹,賢妹倘若有了差錯,那時節你對得起誰呀?」高竹坡答道:「你先別派我的不是,我沒有和妹妹暴躁,不過我是與那妖怪生氣。像這宗事情,我只聽說過,並未經過,怎麼單單就臨到我的頭上來了?」何大奶奶說道:「那可沒有法子。你雖然聽說過,沒看見過,大概既聽說過,就不是虛的了,必然是有的了。」高竹坡又對賽花姑娘問道:「賢妹,此物是夜夜來至賢妹房裡,還是隔日不定呢?」姑娘答道:「此物無夜不至,三更之後,就聽由後花園一陣怪風,小妹身旁就有此物了。」高竹坡點了點頭道:「賢妹不要傷心,愚兄自有法兒治他,請賢妹休息休息去吧。」姑娘遂站起身軀,這才與兄嫂告辭,回歸自己繡房去了。姑娘走後,高竹坡遂對何氏說道:「攻乎異端,信乎異類,這些事情每逢我一聽說,我就生氣。人為萬物之靈,妖怪豈能惑人?這不是禍從天上降嗎?此事將來要是傳說出去,叫我怎樣見人哪?真是祖上無德,出這宗叫人一生罕見的怪事。方才我看賢妹說話那宗形色,誠於中,形於外,毫沒有一點虧心的樣兒,想必是真的了。」
  何氏說道:「賢妹自幼不會說誑語的,決沒有胡謅之事。賢妹既然是說那妖怪天天三更之後必到房中,你為何不暗中窺探窺探,自然就明白了啊。」高竹坡說道:「那是自然,方才我問賢妹的時候,我就為的是夜間窺探。我倒要開開眼呢。」夫妻二人又說了些家常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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