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不避嫌裸體治癆 恣無禮大言供狀
話說那張公走進毛廁裏去,抬頭一看,只見旁邊矮柱上,掛著一個兜袋,用手一捏,知道是硬東西,連大便也不解了,忙解開了繩子,將袋束在腰間,忙忙走回家中。到家打開一看,卻是十錠白銀,兩口子好不歡喜。過了一夜,到次日早飯後,只見濟顛慢慢的走出來,叫聲張公:「你這時候還不出門,想是昨日得彩了?」張公道:「你好個老實人,約定請我,卻浪費了一日功夫,走到東花園來,那裏見你的影兒?耍得我肚內餓不過,只得自己買面吃。」濟顛笑道:「我雖無親自來請你,你自家吃了,也算是我請你!」張公笑道:「這是如何算得?須是你拿出銀錢來,才算是你請我。」濟顛道:「兜袋裏的東西,不算我的,難道倒算你的?」張公張婆二人聽了,不禁大笑起來,知道瞞他不過,便道:「果然虧你指點,拾得些東西,就算你請的罷!」濟顛道:「昨日算我請你,明日還有一段因果,須是你請我。」張公道:「明日我就請你,不要又失約不來!」濟顛道:「我明日準等你。」說罷,就作別而去。
到了次日,張公果真的又走到東花園前,只見濟顛已先在那裏張望。張公笑道:「好和尚!自己請人,便躲避不來,別人請你,便來得這早。」濟顛聽了大笑起來二人攜著手,同到一個酒店裏坐下,叫酒保燙酒來吃,吃了半晌,濟顛道:「不吃了,我們且出去看看!」張公忙付了鈔,同他走出店來,早遠遠望見毛廁門上,擾擾嚷嚷,圍著許多人在那裏看,張公不知何故,忙忙走上前,分開眾人,擠去一看,只見昨日掛兜袋的那根矮柱上,有個人把條汗巾縛了頸,吊在上邊打鞦千。張公吃這一驚不小!心頭突突的亂跳,忙走出來,悄悄地對濟顛道:「東西雖得了,但這個罪過,如何當得起?」濟顛道:「只管放心,一些罪過也沒有。」張公道:「他準是為失銀子吊死,雖然不是我偷他的,卻實是我拾的,怎不罪過?」濟顛道:「你不知有一段因果,你前世是個販茶客人,這人是個腳夫,因欺你是個孤客,害了你的性命,謀了你五千貫錢;故今世帶本利送來還你,這吊死是一命償一命。自此以後,與你兩無冤業,因此我昨日叫你來收這宗銀子,以結前案,省得被他人拿去了,後日又冤纏不了。」張公聽了,才放下心,相別而回家去了。
那濟顛獨自一個走入城來,信著腳走到清和坊王家酒店門口,那店主人每當見了濟公,便歡歡喜喜地嘶叫,這一日全不睬著。濟公道:「我又不來賒你的酒吃,為何裝出這樣嘴臉來?」店主人聽見有人訴說他,方定了神,看見是濟顛,連忙陪罪道:「原來是濟師父,小人因有些心事,出了神去,竟不曾看見,師父莫怪,且請裏面坐一坐。」濟顛道:「你心下有甚事,這等出神?」店主人說:「不瞞師父說,小人有個女兒,今年十九歲,甚是孝順,不期害了一個怯症,已經半年,日輕夜重,弄得瘦成枯骨,醫生也不知請過多少了,總不見效,恐怕是個死數。老妻又日夜啼哭,故小人無可奈何,心中惱恨,一時出了神去,不曾看見師父。」濟顛道:「這個叫癆症(肺病),你肯教女兒同我坐一夜,包管她就好。」店主人道:「小人的女兒,已是個死人一般,師父又是一個高僧,這又何妨?」濟公道:「你既說不妨,我包管你醫好,但快將好酒來吃,吃得爽快,好得爽快!」
店主人久知濟公行事,多有靈感,連忙拿出酒來請他吃。那濟顛只顧一碗一碗的吃,直吃得十七八碗,見天色已晚,方吩咐店主人,叫他將女兒臥房內,四圍的窗戶壁縫,都用紙糊得密密的,不許透一點風氣。將香湯替女兒身上洗得潔潔淨淨的候著。自家又是吃了三五碗,吃得爛醉如泥,然後走入店主女兒的臥房內,將房門關得緊緊的,自己卻坐在床上,脫去身上衣服,露出了個精脊背,叫那女兒也脫了身上衣服,露出脊背來,與他背貼背,手勾手而坐,一面口裏又念道:
癆蟲癆蟲,身似蜜蜂,鑽入骨髓,食人血濃。
患者莫救,醫者難攻,運三昧火,逐去無蹤。
那女兒被濟顛勾著手,背貼背的坐著,初時不覺,及至坐久了,濟公的三昧真火發將起來,燒得那些癆蟲在女子脊背中鑽上鑽下,沒處存身。女子被癆蟲鑽得又痛又癢,只想將脊背拆開,濟公將兩隻手反勾緊了,略不放鬆。直坐到五更,濟公的三昧真火愈旺,那些癆蟲熬不過,只得從鼻子中飛了出來,那女子就一連幾個噴嚏,濟公已知是癆蟲飛出,連忙放了手,急急下床來捉時,不意窗外有個人,將窗紙舔破了偷看,癆蟲就乘隙處飛走了,又遺害別人。濟公十分怨恨,開了房門出來,對店主道:「你女兒得了我三昧真火,助起元神,不但癆蟲驅出,自此百病不生了。」店主人夫妻二人聽了,好不歡喜,伏在地下匍匐拜謝,又不及待的取了酒來,加兩樣蔬菜,濟公又吃了十餘碗,作別出門。
回到寺中來,剛是陳太尉因日前濟公訪他,府中有事,不曾留得他,今日特意整治了一對鴿子,一壇美酒,差人送到寺中請他。誰想那個差人,也是個好酒的,走到半路上,聞著這酒香,忍不過,就借人家一隻碗,倒了一碗酒,揭開了蓋,又偷下一隻鴿子翅膀來,一齊吃在肚裏,吃得快活。暗想道:「就是神仙,也不知道。」及走到寺中,恰遇濟公回來,遂將酒與鴿子交與濟公,道了太尉之意就要別去。濟公道:「你且略坐著,好讓我倒出,以便將空盒子帶回去。」就叫沈萬法去取出一隻碗,一雙筷子來,將碗兒盛酒,就用筷去夾那鴿子肉來下酒,不一時,酒也吃完,鴿子肉也吃盡,那差人就要收了盒子酒壇回去。濟公道:「你且慢著!偷了多少酒,入肚無贓,也就罷了。只是那只鴿子肉,少了一隻翅膀,卻是怎說的?」那差人見濟公將鴿子肉吃盡,那裏去查賬,便嘴硬道:「酒是走急了,在路上撞潑些,也未可知。這鴿子,是老師父全部吃下肚裏去,怎說這話來冤枉我?」濟公道:「你說冤你麼?還有個見證,你且帶回去!」遂走到階前,仰面向天嘔道:「鴿子鴿子出來罷!」只見喉嚨裏呱呱有聲,忽飛出兩隻鴿子來,一隻翅膀是全的,便飛在空中去了,一只只有半邊翅膀,飛不去,只在階前跳來跳去,濟公對著差人道:「你見到嗎?如今還是冤你不成?」差人見濟公如此神通,嚇跪在地下,只是磕頭道:「小人該死了,只求老師父方便罷!」濟公笑一笑,向那鴿子作頌道:
兩翅雙飛,一翅單飛;
雖然吃力,強足濟饑。
頌罷,那鴿子將一隻翅膀振一振,突然飛去,正是:
不可思來不可議,玉手為之宛遊戲;
始知菩薩一點心,俱要普為萬物利。
又一日,濟顛出門閑走;遇見一個畫師,扯著他道:「我昨日一時高興,偶畫了一幅喜神在此,你可細看看卻像那個?」濟公同他走進去一看,大笑道:「醜頭怪面,倒像我的嘴臉,我又無錢送你,為何替我畫了出來?」畫師道:「我感你做人好,故白替你畫了。但是你須自家題幾句,在上面方好看。」濟顛道:「這個容易。」遂討出筆硯來,磨得濃墨,提起筆來寫道:
面黃如臘,骨瘦如柴;
這般模樣,只好投齋,
也有些兒詫異,談禪不用安排。
濟顛題罷,謝了畫師,遂拿了軸子,一逕進城,到徐家裱畫鋪來央他裱畫。徐家原是淨慈寺的主顧,又與濟顛相好,千歡萬喜的,留他吃酒,濟顛也不問長短,直吃到爛醉如泥,方才出門。腳高步低,東一歪,西一撞,方走到清和坊,早一跤跌倒在地,爬不起來,竟閉著眼睡著了。
恰值馮太尉的轎子經過,前導的衛士見了,忙吆喝他起來。濟公道:「你自走你路,我自睡我覺,干你甚事?」兩下正在爭嚷,太尉的轎早到面前,喝罵道:「你這和尚係是出家人,怎如此無禮!」濟公道:「我多吃了一碗酒,一時走不動,在此暫睡睡,你問我怎的?」太尉大怒道:「你一個和尚,就敢頂撞我駕,且管你一番!」吩咐四、五個衛士,將濟顛扛到府中堂廳放下,喝道:「你這和尚,既入空門,須持五戒,卻貪酒顛狂,醉臥街坊,怎說無罪?」叫徒人將紙筆與他,問他是何處的僧人?有何道行?可實實供來!濟顛接了紙筆寫供道:
南屏山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幼生宦室,長入空門。宿慧神通三昧,辯才本於一心,理參無上妙用不窮。
雲居羅漢惟有點頭,秦州石佛自難誇口。賣蘿蔔也吃得飯,打口鼓盡覓得錢。倔強賽過德州人,蹊蹺壓倒天下漢。
尼姑寺裏談禪機,人人都笑我顛倒;娼妓家中說因果,我卻自認瘋狂。唱小詞,聲聲般若;飲美酒,碗碗曹溪。坐不住禪床上,醉翻筋斗戒難持;缽盂內供養唇兒,袈裟蕩子盧婦皆知。
好酒顛僧,禪規打倒;圓融佛道,風流和尚。醉昏昏,偏有清閒;忙碌碌,向無拘束。欲加之罪,和尚易欺;但不犯法,官威難逞。請看佛面,稍動慈悲;拿出人心,從寬發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實。
濟顛寫完呈上,馮太尉雖不深知其妙,但見他揮灑如風,暗自驚喜,及見他名字是道濟,方驚說道:「原來你就是淨慈寺的濟書記,但我同僚中,都說你是個有意思的高僧,為何這等倒街臥巷?莫非是假的,我聞濟和尚做得好詩,你且做一首招供詩來我看,便知真假。」濟公道:「要做詩是越發容易。」遂提起筆來,題詩一律道:
削髮披緇已有年,惟同詩酒結因緣;
坐看彌勒空中戲,日向毗盧頂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聖,低頭端不讓三賢;
茫茫宇宙無人識,只道顛僧擾市廛。
題畢呈上,太尉大喜道:「好詩!好詩!想真個是濟顛僧了。但今日有此一番,不便加罪。」遂叫左右:「且放他去罷!」濟顛哈哈大笑道:「我和尚吃醉了,衝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出「玉髓香」,朝廷未必肯輕易放你哩!」太尉聽得濟顛說出「玉髓香」三字,驚得呆了半晌,連忙問道:「這「玉髓香」濟師莫非知道些消息麼?」濟公又笑道:「貧僧方才供的,賣蘿蔔也吃得飯,這些小事,怎麼不知?」太尉聽見他說知道,滿心歡喜,連忙走下座來,將濟顛親自扶起來,重新見禮,分賓主坐下,問道:「濟公既知,萬望對學生說明!」濟顛道:「貧僧一肚皮的酒,都被太尉唬醒了,清醒白醒,說來恐怕不準!除非太尉布施,還了貧僧的本來面目,或者醉了,反曉得明白。」太尉沒奈何,只得吩咐當值的,整治酒肴出來與他吃。正是:「禪機不便分明說,假作糊塗醉裏言。」
畢竟不知這「玉髓香」有甚來歷?濟顛曉得馮太尉就這等著忙?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張公毛廁撿得錢,原是收回前世債,無奈害得失錢者上吊身亡,張公只喊:「罪過!」我道:「他是前世害你的兇手,奪你錢財的腳夫,今世本利相還,他也落得輕鬆,吊在毛廁上蕩鞦千,借此一了笨重包袱,好叫明白因果相報。 」
眾生啊!不貪詐、莫淫邪,免得來世不回家!
二、王家酒店親切招呼道濟,說是他家女兒,今年十九歲,害了重病,弄個瘦成枯骨,群醫束手,都說是:「死症。」我道:「這是肺癆,我來醫保好!」夜裏喝得爛醉,叫他女兒裸體坐在床上,我也脫去身上衣服,背貼背,手勾手而坐,如此親熱,幹啥名堂?我發起三昧真火,燒得那些癆蟲魂飛魄散,從女子鼻中逃命去,病果然痊愈,又受了真氣灌注,神足氣壯,酒店主人五體投地,感謝不盡了!
三、有道:「僧人光身與裸女同床靠背,真是敗壞佛門清規!」
我道:「光明磊落,袒裎相見,一見本來面目,原來是一具醜陋身子,何足貪戀?癆病可畏,豈敢萌起色念!一念淫心起,百萬癆蟲入,不敢不敢!況五癆七傷,皆源於七情六欲,世人務必戒色養身矣。」
又問:「世人可以學此法乎?」我道:「未有如是定力,切莫學此柳下惠,否則醫生成病人,無藥可救!」
又問:「如此露體相背,肌膚之親,是否已破佛戒?」我道:「背著病骷髏,走在鬼山坡,我佛慈悲,好事多做,不但未破戒,還獲得功德多!不動心性,美女在旁有何妨?身雖在家,神魂飄蕩,盡想美色,才具罪狀!老神在在,絕不彷徨,不像世間的「馬殺雞」,故不必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