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掃得開突然便去 放不下依舊再來
卻說那首座對濟顛說道:「濟顛兄!這些衣缽,原是老師父傳與你的,你若收去,就不必說,若是不要,是存在常住(住持)裏公用,還是派勻了,分與眾僧?」濟顛道:「我卻要他何用?常住自有,何消又存。既要送予眾僧,誰耐煩去分他?不如盡他們搶了去,倒還爽快些。」那些眾僧人聽說一個「搶」字,便一齊動手,你搶金子,我搶銀子,打成一團。我拿袈裟,你拿衲頭,攪成一塊。不管誰是師父,誰是徒弟,直搶得爬起跌倒,爭奪個不成體統。濟顛哈哈大笑,只見搶得多的和尚,頭頂上互相碰出一個個爆栗。那些和尚一時無心理會,只是亂搶,一剎時,搶得精光。濟顛道:「快活!快活!省得遺留在此,作師父的話柄。」又瘋瘋顛顛到處玩耍去了。
話說臨安各寺有個例頭,凡住持死了,過了數日,首座便要請諸山的僧眾來「會湯」(聚餐),互為商議另請長老住持之事。那一日靈隱首座請了各山僧眾照例「會湯」。提起濟顛行事,那首座道:「這濟顛乃是遠長老得意弟子,任他瘋瘋顛顛,再也不管。今不幸長老西歸,這濟顛心無忌憚,益發惛 得不成樣子,倘請了新長老來,豈不連合寺的體面都壞了?敢求列位老師勸戒他一番,也是佛門中好事。」眾僧道:「這個使得,快叫人請了他來。」監寺叫人分頭去尋,直尋到飛來峰牌樓下,方見他領許多小兒,在溪中摸鵝卵石頭耍子。侍者叫道:「今日首座請諸山僧眾會湯,到處尋不到你。」濟顛道:「既是會湯,定然是請我吃酒,快去快去。」便別了眾小兒,同侍者一逕走入方丈室來,只見眾僧團團空座著,並無酒肉。濟顛哈哈大笑道:「我看你這和尚是泥塑木雕般坐著,這方丈室竟弄成個子孫堂。」
眾僧正要開口勸他,不道他瘋瘋顛顛的,開口便唐突人,反不好說得。還是首座道:「你且莫瘋,師父死了,你須與師父爭口氣才是。」濟顛道:「若要我與師父爭氣,把你這些不爭氣的和尚都趕了出去方好。」首座道:「眾僧奉佛法,日夕焚修,有何不好,你要趕逐?」濟顛道:「且莫說別事,只你們方才會湯吃酒,怎就不叫我一聲,難道我不是有分的子孫?」首座道:「非是不叫你,今日是寺中的正事,尋了你來,未免發瘋攪亂,豈不誤了我們的正經。」濟顛道:「看你這一般和尚,只會弄虛文,裝假體面,做得甚麼正事。長老才死得幾日,就有許多話說,總是與你們冰炭不同爐,我去吧!讓這座叢林,憑你們敗落了罷。」遂走到雲堂中,收拾了包袱,拿了禪杖,與諸山和尚拱一拱手道:「暫別!暫別!」又走到師父骨塔邊,拜了幾拜,道:「弟子且去再來!」拜罷,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出了靈隱寺。次早,來到西湖上,過了六安橋,見天色已晚,就投淨慈寺,借宿了一宵。
次早,到浙江亭上,乘了江船,取路回台州。一逕到母舅王安世家來。王家見了外甥,合家道喜。濟顛先拜見了母舅,又與王全哥嫂都相見了,方才坐下。王安世問道:「你在靈隱寺做了和尚,怎麼身上弄得這般模樣了!」濟顛道:「出家人隨緣度日,要好做甚?」母舅道:「不知你在寺中,怎麼過日子?」濟顛道:「也不看經念佛,只是信口做幾句歪詩,騙幾碗酒吃,過得一日,便是一日。」母舅道:「你既要吃酒,何不住在家中。」濟顛道:「家中酒雖好吃,只覺沒禪味。」那母舅見他身上破碎,隔日就叫人做了幾件新衣與他,濟顛那裏肯穿,只說舊衣裳穿得自在。惟有叫他吃酒,再不推辭。閑來便到天臺諸寺去遊賞,得意時隨口就做些詩賦玩玩。
光陰易過,不覺已過一年,忽一日對母舅道:「我在此耽擱已久,想著杭州風景,放他不下,我還是去看看。」母舅道:「你說與那些寺僧不合,不如住在家裏罷!」濟顛道:「這個使不得!」遂即吟四句道:
出家又在家,不如不開花;
一截做兩截,是差是不差。
母舅、舅母曉得留他不住,只得收拾些盤纏,付與濟顛。濟顛笑道:「出家人隨緣過日子,要錢銀何用?」遂別了母舅、舅母,並王全兄嫂,依舊是一個包裹,一條禪杖,乘了江船,行到浙江亭,上了岸,心裏想道:「我本是靈隱寺出身,若投別寺去,便不像模樣。莫若仍回靈隱去,看這夥和尚如何待我?」算計定了,一逕走到飛來峰,望著山門走入寺來。早有首座看見,叫道:「濟顛,你來了麼?如今寺中請了昌長老住持甚是利害!不比你舊時的師父,需要小心。」濟顛道:「利害些好,便不怕你們欺侮我。」首座道:「你不犯規,誰欺侮你!」遂同濟顛到方丈室來拜見長老。
首座稟道:「此僧乃先住持的徒弟----濟顛,因遊天臺去了,今日才回。」昌長老道:「莫不就是吃酒肉的濟顛麼?」濟顛應道:「正是弟子,昔日果然好吃幾杯兒,如今酒肉都戒了。」昌長老道:「既往不咎,如果戒了,可掛名字,收了度牒,去習功課。」濟顛答應了。遂朝夕坐禪念經,有兩個多月,並不出門。
不期時值殘冬,下起一天大雪來,身上寒冷,走到廚房下來烤火,露出一雙光腿。那負責火工心上看不過,說道:「你師父留下許多衣裳與你,你倒叫眾人搶去。如今這般大雪,還赤著兩隻光腿,卻有誰來照顧你?」濟顛道:「冷倒不怕,只是熬了多時不吃酒,真個苦惱了。」火工見他說得傷心,便道:「你若想吃酒,我倒有一瓶在此,請你吃也不打緊,但是恐怕長老曉得要責罰。」濟顛道:「難得阿哥好意,我躲在灶下暗吃一碗,長老如何得知。」火工見他真個可憐,遂取出酒來倒了與他一碗,濟顛接上手,三兩口便吃完了。贊道:「好酒!好酒!賽過菩提甘露,怎的要再得一碗更好!」火工見他喉急,只得又倒了一碗與他,他擦擦嘴又乾了,只嫌少。火工沒法,只得又倒了一碗,濟顛一連吃了三碗,還想要吃,火工忙將酒瓶藏過說道:「這酒是久窖的,不能多吃,這三碗只怕你要醉了。如今雪停了,你倒不如瞞著長老,寺外去走走吧!」濟顛道:「說得有理。」遂悄悄走出寺來,剛離得山門幾步,恰撞見飛來峰牌樓下的張公,迎著問道:「聞你巳回寺,緣何好久不見?」濟顛跺腳道:「阿公!說不盡的苦!你知道我是散怠慣的,自台州回來,被長老管得一步也不許出門。今日天寒,感得火工好意,請我吃三碗酒,這是不夠,故私自出來,尋個主人。」張公道:「不如且到我家去吃三杯,再去尋別的,如何?」濟顛道:「阿公若肯請我,便是主人了,何必再尋?」大家說得笑了一回。走到飛來峰下,那張婆正在門前閑著,看見張公領了濟顛來到,千萬歡喜的道:「和尚如何一向不見?請裏面去坐!」張公道:「閒話慢說,且快去收拾些酒來吃要緊。」張婆道:「有有有!」忙到廚下去燒了兩碗豆腐湯,暖出一壺酒,擺在桌上,叫兒孫倒酒與濟顛張公兩個對酌。濟顛道:「難得你一家都是好心,如何消受?」張婆道:「菜實不堪,酒是自家做的,和尚只管來吃不妨。」濟顛謝了,你一碗,我一碗,大家吃了十五六碗,濟顛曉得有些醉意,叫聲謝了,便要起身。張婆道:「現今長老不許你吃酒,如今這般醉醺醺的回去,倘被長老責罰,連我們也不好看,倒不如在此過夜,待酒醒了再回去罷。」濟顛道:「阿婆說得是!」是夜就在張公家,同他兒子過了一夜。
次早起來,見天色晴了,想一想道:「我回去一毫無事,多時不曾進城,許多朋友都生疏了,今日走去各家望望也好。」遂別了張公,一路往嶽墳方向去,忽撞見王太尉要到天竺去,濟顛就走到路心,攔住轎子道:「太尉何往?」太尉看見是濟顛,吩咐停轎,走下來相見了問道:「下官甚是念你!為何多日不見?」濟顛遂將回天台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太尉道:「今日下官有事要往天竺去,不得同你回去,你明日可來我府中走一趟,下官準備在家候你。」濟顛道:「多謝!多謝!」太尉依舊乘轎而去。濟顛遂進了錢塘門,一逕往岩橋河下沈提點家來,到了沈家,早有看門的出來,看見是濟顛忙道:「裏面請坐!我家官人甚想念你,不期他昨日出門,今日尚未回來,請師父坐坐,待我去尋他同來。」濟顛道:「你去尋他,不如我去尋他。」正要轉身,不期長空又飄下幾點雪來,一時詩興發作,遂討筆硯在壁上,題了一首【臨江仙】的詞兒:
凜冽彤雲生遠浦,長空碎玉珊珊,梨花滿月泛波瀾,水深鼇背冷,方丈老僧寒。度口行人嗟此境,金山變作銀山。瓊樓玉殿水晶盤。王維稱善畫,下筆也應難。
題完了又想道,這等寒天大雪,他昨夜不歸家,定然在漆器橋,小腳兒王鴇頭家裏歇宿,等我去尋他來。(按:王鴇頭即沈提點之女友)遂離了沈家門口竟往漆器橋來,正是「俯仰人天心不愧,任他酒色又何妨」。畢竟濟顛到王鴇頭家去,又做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長老留下一爛攤子的舊衣服,給我做什麼?衣缽隨身在心庫,眾僧沒有人天耳目,不識真貨在底下,心外求佛奪法物,我也順水人情,將長老留下這些古董廢物,傾囊送給收破爛的師兄弟。看他們搶得頭破血流,貪念還深呢!哈哈!正是:
師法非藏這裏頭,西來心印被俺偷;
布圍堆內尋衣缽,撞破腦禿佛血流。
二、師父歸去,我也暫別了靈隱寺,西湖甚是好風光,趁機溜躂一番。回到了舊時家,拜見母舅訴離情。唉!天地有情,人豈無情?只將此情化道情,面對我佛家,冷冰冰!鐵打心腸,銅做金身,難怪他耐得住海枯石爛,勝過凡間幾十年的肉體俗情!
母舅見我破破爛爛,叫人做幾件新衣,吃一些酒,我答道:「家酒無禪味,新衣不爽身。」原來是:
佛酒別有菩提味,
舊衣擋得風雨霜。
三、遠瞎堂長老已去,換得昌長老,也當有一番新氣象,果然我酒肉皆戒,二月不知肉味,倒覺得清淨不少。無奈火工憐我大雪天,光腿腳,故請我喝一碗,只因這一碗,又把酒癮發作,不可收拾。(世人切莫學我,不可試,一試便打破酒甕了!)
四、又出寺門,在外結善緣,張公、張婆好酒款待,也推脫不掉,亦正合我的口味。雖說出家酒宜戒,為度眾生權借用,且看:「小解便還,一滴不留!」雖醉猶醒,實因佛體能耐,金剛不壞,否則早已病發身亡,眾生無此體魄,莫學這種荒唐行徑!
五、王太尉、沈提點,這些官兒不嫌濟顛,亦喜同濟顛尋酒吟詩,正是:
出家真出家,不被佛祖轄;
家家結善緣,個個識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