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茅屋兩言明佛性 靈光一點逗禪機

  話說李贊善曉得兒子修元,有些根器,遂加意撫養。到了八歲,請了個老師,同妻舅王安世的兒子王全,兩個同在家中讀書。那修元讀得高興,便聲也不住,從早晨直讀到晚;有時懶讀便口也不開,終日只得默坐瞪著眼睛只管想,想得快活,仰面向天哈哈大笑。有人問他,卻是遮遮掩掩的不說。到了十二歲,無書不讀,文理精通,吟詩作賦,無般不會矣。
  這一日,時值清明,老師應例該休假回家。贊善設席款待,又備了一些禮物,命修元與表兄王全,帶了從人,送老師回家。二人送了老師到家後,轉身回來,打從一個寺前經過,修元問從人道:「這是何寺?」從人回道:「這是台州府有名的祗園寺。」王全聽了便道:「祗園寺原來就在此處,聞名已久,今日無心遇著,我與賢弟何不進去一遊?」修元道:「表兄所言正合我意。」
  二人遂攜手而入,先到大殿上瞻仰了佛像,隨即遍繞回廊觀玩景致,信步走到方丈室來。早有兩個老僧攔住道:「有官長在內,二位客人若是閑遊,別處走走罷!」修元道:「方丈室乃僧家客坐,人人可到,就算有長官在內,我二人進去相見又有何妨?」遂昂昂然地走將進去,只見左邊坐著一位官長,右邊坐著本寺的道清長老,兩邊排列著幾十個行童,各執紙筆在那裏想。
  修元走近前把手一拱道:「請問大人與長老,這許多行童,各執紙筆在此何為?」那官長未及開言,這長老先看見他兩個衣貌楚楚,知道是貴家子弟,不敢怠慢,遂立起身來答應道:「此位大人因有事下海舟,至黑水洋;驀然波浪狂起,幾至覆沒,因許了一個度僧之願,方得平安還家。今感謝佛天,捨財一千貫,請了一道度牒,要披剃一僧,故集諸行童在此檢選。因諸行童各有所取,一時檢選不定,便做了一首詞兒,寓意要眾行童續起兩句,以包括之,若包括得有些意思,便剃他為僧,故眾行童各執紙筆,在此用心。」
  修元道:「原來如此,乞賜此位大人的原詞一觀,未識可否?」那位官長見修元語言不凡,遂叫左右將原詞付與修元道:「小客要看,莫非能續否?」修元接來一看,卻是一首【滿江紅】詞兒:
  世事徒勞,常想到,山中卜築,共嘯嗷。明月清風,蒼松翠竹,靜坐洗開名利眼,困眠常飽詩書腹。任粗衣淡飯度平生,無拘束!奈世事,如棋局;恨人情同車軸。身到處,俱是雨翻雲覆,欲向人間求自在,不知何處無榮辱?穿鐵鞋踏遍了紅塵,徒碌碌。  
  修元看畢,微微一笑,遂在案上提筆,續頭二句道:「淨眼看來三界,總是一椽茅屋。」
  那官人與道清長老看了修元續題之語,大有機鋒,不勝驚駭,遂讓二人坐下,命行童奉茶。長老道:「請問二位客人尊姓大名?」修元指著王全答道:「此即吾家表兄,乃王安世之子王全也,小生乃李贊善之子,賤字修元便是。」長老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就是李公子,難怪下筆如此靈警,真是帶來的宿慧。」那官長見長老說話有因,問其緣故?長老道:「大人不知,十餘年前國清寺性空長老歸天之日,曾諄諄對李贊善道:「小公子是聖人轉世,根器不凡,只可出家,不宜出仕。」據李公子所續之語看來,那性空之言,豈非是真。」那官長聽了大喜道:「若能剃度得此位小客人為僧,則勝於諸行童多矣。」修元聽得二人商量要剃度他,遂辭謝道:「剃度固是善果,但家父只生小生一人,豈有出家之理!」長老道:「貧僧揣情度理,以為相宜,然事體重大,自當往貴宅見令尊大人禮請,今日豈敢造次。但難得二位公子到此,欲屈在敝寺暫宿一宵,未知意思何如?」修元道:「小生二人有父母在堂,從不敢浪遊,今因送業師之便,偶過貴剎偷閒半晌,焉敢稽留。」遂起身辭出,長老只得送出山門外,珍重而別。
  那兄弟兩人回家,贊善因問道:「汝二人為何歸來如此晚?」修元道:「為因老師留下吃飯,又路過祗園寺,進去一遊,因此耽擱了多時。」贊善道:「入寺不過遊玩,有何事耽擱?」修元遂將官人有願,要剃度一僧,及眾行童爭功續句之事,細細說了一遍。修元道:「那長老道是孩兒續的句字拔萃,要孩兒出家,被孩兒唐突了兩句,彼尚未死心,只怕明日還要來懇求父母。」贊善聽了,沈吟半晌。修元不知其意,便道:「他明日來時,不必懇辭,孩兒自有答應。」贊善道:「那道清長老乃當今尊宿,汝不可輕視了他,出言唐突。」修元道:「孩兒怎好唐突他,只恐他道力不深,自取唐突耳。」父子二人商量停當。
  但到了次日,才吃了早膳,早有門公來報道:「祗園寺道清長老在外求見老爺。」贊善知道他的來意,忙出堂相見畢,坐定了,贊善便問道:「老師法駕光臨,不知有何事故?」長老道:「貧僧無故也不敢輕造貴府,只為佛門中有一段大事因緣,忽然到了,特來報知,要大人成就。」贊善道:「是何因緣?敢求見教。」長老道:「昨有一位貴客,發願剃度一僧,以造功德,一時不得其人,因做了一首詞兒,叫眾行童續題二語,總括其意,以觀智慧;不過眾行童並無一人能續題二語,適值令公子入寺閑遊,看見了,信筆偶題二語,恰合機鋒;貧僧問知是令公子,方思起昔日性空禪師雲衢囑咐大人之言;實是菩提有種,特來報知大人,此乃佛門中因緣大事,萬萬不可錯過。須及早將令公子披剃為僧,方可完了一樁公案。」贊善道:「性空禪師昔日所囑之言,焉敢有負,即今日上人成全盛意,感佩不勝。但恨下官獨此一子,若令其出家,則宗嗣無繼,所以難於奉命。」長老道:「語云:「一子出家,九族升天」,九族既已升天,又何必留皮遺骨在於塵世。」
  贊善尚未回答,修元忽從屏後走了出來,向道清施禮道:「感蒙老師指示前因,恐其墮落,苦勸學生出家,誠乃佛菩薩度世心腸,但學生竊自揣度,尚有三事未曾了當,有負老師一番來意。」長老道:「公子差了,出家最忌牽纏,進道必須猛勇,不知公子尚有那三件未曾了當?」
  修元道:「竊思古今無鈍頑之高僧,學生年未及冠,讀書未多,焉敢妄參上乘之精微,此其一也。天下豈有不孝之佛菩薩,學生父母在堂,上無兄以勸養,下無弟以代養,焉敢削髮披緇,棄父母而逃禪,此其二也。其三尤為要緊,因燈燈相續,必有真傳,學生見眼前叢林雖則眾多,然上無摩頂之高僧,次少傳心之尊宿,其下即導引指迷之善知識尚不可得見,學生安敢失身於盲瞎者乎?」長老聽了哈哈大笑道:「若說別事,貧僧或者不知,若說此三事,則公子俱巳當矣,又何須過慮?公子慮年幼無知,無論前因宿慧,應是不凡,即昨日所續二語,已露一斑,豈是鈍頑之輩!若說出家失孝,古人出身事君,且忠孝不能兩全,何況出家成佛作祖後,父母生死俱享九天之大樂,豈在晨昏定省之小孝?至於從師得能如五祖六祖之傳固好,倘六祖之後無傳,不幾慧燈絕滅乎?貧僧為衲已久,事佛多年,禪機頗諳一二,豈不能為汝之師而慮無傳耶?」
  修元微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老師既諳禪機,學生倒有一言動問,老師此身住世幾何年矣?」此時長老見修元出言輕薄,微有怒色,答道:「老僧住在世上已六十二年矣。」修元道:「身既住在此世六十二年,而身內這一點靈光,卻在何處?」長老突然被問,不曾打點,一時間答應不出來,默默半晌無語。修元道:「只此一語,尚未醒悟,焉能為我師乎?」將衣袖一拂,竟走了進去。長老不勝慚愧,急得置身無地,贊善再三周旋,只得上前陪罪道:「小兒年幼,狂妄唐突,望老師恕罪。」長老因乏趣無顏久坐,自辭還寺。
  回去之後,一病三日不能起床,眾弟子俱惶惶無策,早有觀音寺內的道淨長老,聞知前來探問。道清命行童邀入相見,道淨問道:「聞知師兄清體欠安,不知是寒是熱,因何而起?故特來拜候!」道清愁著眉頭道:「不是受寒,也非傷熱,並不是無因而起。」道淨道:「究竟為著何事而起,何不與我說個明白?好請醫生來下藥。」只見道清長老,對道淨長老說出幾句話來,道:「高才出世,驚倒了高僧古佛;機緣觸動,方識得宿定靈根。」畢竟道清長老害的是何症候,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小時候倒是個小聰明,讀書因知書中味,粗思細想總為何?有時默坐,有時笑呵呵!問我何事?遮掩不告,只有我心裏曉得,老天知道!
  二、得道高僧慧眼找佛子,千挑百選,若不是上根器,怎能端上佛桌?覓徒子要小心,不必貪多殘自心;徒弟拜師要謹慎,若無證慧盲引盲,撈個高名難下臺,一生不悟修什麼?
  三、遊祗園寺,會見道清長老,適有個官長駕舟遇波浪,幸許下度僧之願,菩薩庇佑,得以死去活來,故捨一千貫錢,正好為修元買了一件僧衣。世人安享榮華,是否感謝佛恩,捨一些錢,度幾個「小濟公(修行人)」呢?世事徒勞,轉眼成空,不如預先度幾個和尚(佛子),好待百年腳硬時,好引我西天去!
  四、「一子出家,九族升天」,這是一句讚語,莫非一子出家,九族也跟著出家,否則焉買得此便宜貨?哈哈!出得去,回不來,才是真出家。不少衲友,人在深山心想家,或把佛寺當家,皆非出家子!何以道?出家要上山下海,去挖金撈魚。正是:「向三山五嶽體自然,掘寶悟真性;五湖四海看活物,摸魚聊充饑!」這不是開齋破戒,是想活水撈法身(自照!自照!)。
  五、傳燈照後,見我佛三寸氣在,趕緊一氣相接,好將慧命續徒孫。拜師先考師,一句:「住世六二年,一點靈光在何處?」問得道清長老啞巴吃黃蓮,靈光燒「佛頭」,莫怪我,只因明師出高徒!如不經這一關,老死塵世有誰知!問得氣悶病倒,長老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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